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 余秋雨 Yu Qiu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8月23日)
贵池傩
  一
  
  傩(音nuó--输入者注),一个奇奇怪怪的字,许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
  
  认识它。它早已进入生僻字的行列,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从现代青年的知识词典中
  
  完全消失。
  
  然而,这个字与中华民族的历史关系实在太深太远了。如果我们把目光稍稍从
  
  宫廷史官们的笔端离开,那么,山南海北的村野间都会隐隐升起这个神秘的字:傩。
  
  傩在训诂学上的假借、转义过程,说来太烦。它的普通意义,是指人们在特定
  
  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人们埋头劳作了一年,到岁尾岁初,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
  
  了。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要把讨厌的鬼疫,狠狠地赶
  
  一赶了。对神,人们既有点谦恭畏惧,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颇为难做,干脆戴上
  
  面具,把人、神、巫、鬼搅成一气,在浑浑沌沌中歌舞呼号,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
  
  的祈求,还是对上天的强迫。反正,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出来的是一
  
  股蛮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办吧!汉代,一次傩祭是牵动朝野
  
  上下的全民性活动,主持者和演出者数以百计,皇帝、大臣、一品至六品的官员都
  
  要观看,市井百姓也允许参加。
  
  宋代,一次这样的活动已有千人以上参加,观看时的气氛则是山呼海动。
  
  明代,傩戏演出时竟出现过万余人齐声呐喊的场面。
  
  ……
  
  若要触摸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哪能置傩于不顾呢?
  
  法国现代学者乔治·杜梅吉尔(GeorgesDume'zil)提出过印
  
  欧古代文明的三元(tripartie)结构模式,以古代印度、欧洲神话中不
  
  约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战神、民事神作为印证。他认为这种三元结构在中国不存在,
  
  这似乎成了不可动摇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略为关注一下傩神世界,很快就发现那
  
  里有宫廷傩、军傩、乡人傩,分别与主神、战神、民事神隐隐对应着。傩,潜伏着
  
  中国古代社会最基本的几个文明侧面。
  
  时间已流逝到20世纪80年代,傩事究竟如何了呢?平心而论,几年前刚听
  
  到目前国内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完好的傩仪活动时,我是大吃一惊的。我有心把它当
  
  作一件自己应该关注的事来对待,好好花点功夫。
  
  1987年2月,春节刚过,我挤上非常拥挤的长途汽车,向安徽贵池山区出
  
  发。据说,那里傩事挺盛。
  
   二
  
  从上海走向傩,毕竟有漫长的距离。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卷去,很快就卷出了它
  
  的本色。水泥围墙、电线杆确实不少,但它们仿佛竖得有点冷清;只要是农民自造
  
  的新屋,便立即浑身土艳,与大地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兀地横过一条柏油路,让
  
  人眼睛一亮,但四周一看,它又不太合群。包围着它的是延绵不绝的土墙、泥丘、
  
  浊沟、小摊、店招。当日的标语已经刷去,新贴上去的对联钩连着一个世纪前的记
  
  忆。路边有几个竹棚干着“打气补胎”的行当,不知怎么却写成了“打胎补气”。
  
  汽车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断更替。终于,到九华山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
  
  体。她们高声谈论,却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华山的人们慢慢地走着,他
  
  们远比坐车者虔诚。
  
  这块灰黄的土地,怎么这样固执呢?固执得如此不合时宜。它慢条斯理地承受
  
  过一次次现代风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苍老野拙的面容。坟丘在一圈圈增加,
  
  纸幡飘飘,野烧隐隐;下一代闯荡一阵、焦躁一阵,很快又雕满木讷的皱纹。路边
  
  墙上画着外国电影的海报,而我耳边,已响起傩祭的鼓声……
  
  这鼓声使我回想起30多年前。一天,家乡的道士正躲在一处做法事。乐声悦
  
  耳,礼仪彬彬,头戴方帽的道士在为一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
  
  沿途地名,祈求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后涌出一群人,是小学的
  
  校长带着一批学生。他们麻利地没收了全部招魂用具,厉声勒令道士到村公所听训。
  
  围观的村民被这个场面镇住了,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一切有小学生的家庭
  
  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三五成
  
  群地躲在草垛后面,想着课本上的英雄,记着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月
  
  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老师说
  
  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我实在搞不清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使我小学的同学们,今天重又陷入宗教性
  
  的精神困顿。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却
  
  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也是小学校长!
  
  我静下心来,闭目细想,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我仿佛看见,这位
  
  老人在捉了许多次道士、讲了无数遍自然、地理、历史课之后,终于皱着眉头品味
  
  起身边的土地。接连的灾祸,犟韧的风俗,使他重新去捧读一本本史籍。熬过了许
  
  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从语文讲义后抽出几张白纸,走出门外,开始记录农民的
  
  田歌、俗谚,最后,犹豫再三,他敲响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门。
  
  但是,我相信这位校长,他绝不会出尔反尔,再去动员道士张罗招魂的典仪。
  
  他坐在道士身边听了又听,选了又选,然后走进政府机关大门,对惊讶万分的干部
  
  们申述一条条的理由,要求保存傩文明。这种申述十分艰难,直到来自国外的文化
  
  考察者的来访,直到国内著名学者也来挨家挨户地打听,他的理由才被大体澄清。
  
  于是,我也终于听到了有关傩的公开音讯。
  
   三
  
  单调的皮筒鼓响起来了。
  
  山村不大,村民们全朝鼓声涌去,那是一个陈旧的祠堂。灰褐色的梁柱上新贴
  
  着驱疫祈福的条幅,正面有一高台,傩戏演出已经开场。
  
  开始是傩舞,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在请诸方神灵,请来的神也是人扮的,戴
  
  着面具,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算是给这个村结下了交情。神灵中有观音、魁星、
  
  财神、判官,也有关公。村民们在台下一一辨认妥当,觉得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
  
  来了,心中便觉安定。于是再来一段《打赤鸟》,赤鸟象征着天灾;又来一段《关
  
  公斩妖》,妖魔有着极广泛的含义。其中有一个妖魔被追,竟逃下台来,冲出祠堂,
  
  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村口,那里早有人燃起
  
  野烧,点响一串鞭炮,终于把妖魔逐出村外。村民们抚掌而笑,又闹哄哄地涌回祠
  
  堂,继续观看。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为整个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
  
  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鞭炮一次次窜向夜空,
  
  确也气势夺人。在村民们心间,小小的舞台只点了一下由头,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
  
  他们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间限度和时间限度都极其广阔,祠堂的围墙
  
  形同虚设。
  
  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
  
  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几百年前传来。有一重头唱段,
  
  由傩班的领班亲自完成。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竟毫不化妆,也无面具,只穿今日
  
  农民的寻常衣衫,在浑身披挂的演员们中间安稳坐下,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拿一只
  
  新式保暖杯,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全台演员依据他的唱词
  
  而动作,极似木偶。这种演法,粗陋之极,也自由之极。既会让现代戏剧家嘲笑,
  
  也会让现代戏剧家惊讶。
  
  平心而论,演出极不好看。许多研究者写论文盛赞其艺术高超,我只能对之抱
  
  歉。演者全非专业,平日皆是农民、工匠,荒疏长久,匆促登台,腿脚生硬,也只
  
  能如此了。演者中有不少年轻人,应是近年刚刚着手。估计是在国内外考察者来过
  
  之后,才走进傩仪队伍中来的。本来血气方刚、手脚灵便的他们,来学这般稚拙动
  
  作,看来更是牵强。就年龄论,他们应是我小学同学的儿子一辈。
  
  演至半夜,休息一阵,演者们到祠堂边的小屋中吃“腰台”。“腰台”亦即夜
  
  宵,是村民对他们的犒赏。屋中摆开三桌,每桌中间置一圆底锅,锅内全是白花花
  
  的肥肉片,厚厚一层油腻浮在上面。再也没有其他菜肴,围着圆锅的是十只瓷酒杯,
  
  一小坛自酿烧酒已经开盖。
  
  据说,吃完“腰台”,他们要演到天亮。从日落演到日出,谓之“两头红”,
  
  颇为吉利。
  
  我已浑身发困,陪不下去了,约着几位同行者,离开了村子。住地离这里很远,
  
  我们要走一程长长的山路。走着走着,我越来越疑惑:刚才经历的,太像一个梦。
  
   四
  
  翻过一个山岙,我们突然被一排火光围困。
  
  又惊又惧,只得走近前去。拦径者一律山民打扮,举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条纸
  
  扎的龙。见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动起来,使我们不解其意,不
  
  知所措。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难懂的土音大声说道:“听说外来的客人到
  
  那个村子看傩去了,我们村也有,为什么不去?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
  
  我们惶恐万分,只得柔声解释,说现在已是深更半夜,身体困乏,不能再去。
  
  山民认真地打量着我们,最后终于提出条件,要我们站在这里,再看他们好好舞一
  
  回。
  
  那好吧,我们静心观看。在这漆黑的深夜,在这阒无人迹的山坳间,看着火把
  
  的翻滚,看着举火把的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倒实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
  
  我们由衷地鼓起掌来。掌声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见,那火把,那纸龙,全都
  
  迤逦而去,顷刻消失在群兽般的山林中。
  
  更像是梦,唯有鼻子还能嗅到刚刚燃过的松香味,信其为真。
  
  我实在被这些梦困扰了。直到今天,仍然解脱不得。山村,一个个山村,重新
  
  延续起傩祭傩戏,这该算是一件什么样的事端?真诚倒也罢了,谁也改变不了民众
  
  真诚的作为;但那些戴着面具的青年农民,显然已不会真诚。文化,文化!难道为
  
  了文化学者们的考察兴趣,就让他们长久地如此跳腾?我的校长,您是不是把您的
  
  这一事业,稍稍做得太大了一点?
  
  或许,也真是我们民族的自我复归和自我确认?那么,几百年的踉跄路程,竟
  
  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相对于我们的祖先,总要摆脱一些什么吧?或许,我们过去摆脱得过于
  
  鲁莽,在这里才找到了摆脱的起点?要是这样,我们还要走一段多么可怕的长程。
  
  傩祭傩戏中,确有许多东西,可以让我们追索属于我们的古老灵魂。但是,这
  
  种追索的代价,是否过于沉重?
  
  前不久接到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一封来信,说他们的刊物将发表我考察傩的一篇
  
  论文。我有点高兴,但又像做错了什么。我如此热情地向国外学术界报告着中国傩
  
  的种种特征,但在心底却又矛盾地珍藏着童年时的那个月夜,躲在草垛后面,用明
  
  净的心对着明净的天,痴想着月球的旋转和风的形成。
  
  我的校长!真想再找到您,吐一吐我满心的疑问。
  
  --选自《文化苦旅》知识出版社·上海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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