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 餘秋雨 Yu Qiuy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八月23日)
夜航船
  我的書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學家張岱的《夜航船》。這是一部許多學人查訪終身
  
  而不得的書,新近根據寧波天一閣所藏抄本印出。書很厚,書脊顯豁,插在書架上
  
  十分醒目。文學界的朋友來寒捨時,常常誤認為是一部新出的長篇小說。這部明代
  
  小百科的書名確實太有意思了,連我自己巡睃書架時也常常會讓目光在那裏頓一頓,
  
  耳邊響起[矣欠]乃的櫓聲。
  
  夜航船,歷來是中國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徵。我的家乡山嶺叢集,十分閉塞,
  
  卻有一條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總能聽到篤篤篤的聲音從河畔傳來,這是夜航
  
  船來了,船夫看到岸邊屋捨,就用木棍敲着船幫,招喚着準備遠行的客人。山民們
  
  夜夜聽到這個聲音,習以為常,但終於,也許是身邊的日子實在是混不下去了,也
  
  許是憨拙的頭腦中突然捲起了幻想的波瀾,這篤篤篤的聲音産生了莫大的誘惑。不
  
  知是哪一天,他們吃過一頓稍稍豐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簡薄的行囊,與妻兒們
  
  一起坐在閃爍的油燈下等候這篤篤聲。
  
  當敲擊船幫的聲音終於響起時,年幼的兒子們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
  
  糙糙地挨個兒摸了一下他們的頭,隨即用拳頭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頭散
  
  發的妻子提着包袱跟在後面,沒有一句話。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來的。有的妻子,實在無以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灘
  
  上,抱着兒子投了水。這種事一般發生在黑夜,慘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漣漪,
  
  很快什麽也沒有了。過不了多久,夜航船又來了,仍然是篤篤篤、篤篤篤,慢慢駛
  
  過。
  
  偶爾也有些叫人羨慕的信息傳來。鄉間竟出現了遠途而來的老郵差,手中拿着
  
  一封夾着匯票的信。於是,這傢人傢的木門檻在幾天內就會跨進無數雙泥腳。夜間,
  
  夜航船的敲擊聲更其響亮了,許多山民開始失眠。
  
  幾張匯票使得鄉間有了私塾。一些幸運的孩子開始跟着一位外鄉來的鼕烘先生
  
  大聲念書。進私塾的孩子有時也會被篤篤聲驚醒,翻了一個身,側耳靜聽。這聲音,
  
  與山腰破廟裏的木魚聲太像了,那是祖母們嚮往的聲音。
  
   二
  
  一個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謀生的人突然成了暴發戶。他回鄉重修宅院,為了防範
  
  匪盜,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築一座小橋開通門戶。宅院東側的河邊,專修一個船碼
  
  頭,夜航船每晚要在那裏停靠,他們傢的人員貨物往來多得很。夜航船專為他們闢
  
  了一個精雅小艙,經常有人從平展展的青石階梯上下來,幾個傭人挑着足夠半月之
  
  用的食物上船。有時,傭人手上還會提着一捆書,這在鄉間是稀罕之物。山民們傻
  
  想着小艙內酒足飯飽、展捲臥讀的神仙日子。船老大也漸漸氣派起來。我傢鄰村就
  
  有一個開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成為全村豔羨的腳色。過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
  
  販子,因此航船經常要在沿途受到緝查。緝查到了,私????販子總被捆綁起來,去承
  
  受一種叫做“趲杠”的酷刑。這種酷刑常常使私????販子一命嗚呼。船老大也會被看
  
  成是同夥,雖不做“趲杠”,卻要吊打。現在,緝查人員攔住夜航船,見到的常常
  
  是神態高傲的殷富文士,衹好點頭哈腰連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譏,出一口
  
  積壓多年的鳥氣。
  
  每次船老大回村,總是背着那支大櫓。航船的櫓背走了,別人也就無法偷走那
  
  條船。這支櫓,就像現今小汽車上的鑰匙。船老大再勞累,背櫓進村時總把腰挺得
  
  直直的,擺足了一副凱旋的架勢。放下櫓,草草洗過臉,就開始喝酒。燈光亮堂,
  
  並不關門,讓亮光照徹全村。從別的碼頭順帶捎來的下酒菜,每每引得鄉人垂涎欲
  
  滴。連灌數盅後他開始講話,內容不離這次航行的船客,談他們的風雅和富有。
  
   三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
  
  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
  
  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
  
  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嚮天際。
  
  第二天醒來,急急趕到船老大傢,去撫摩那支大櫓。大櫓上過桐油,天天被水
  
  衝洗,非常幹淨。當時私塾已變成小學,學校的老師都是坐着航船來的,學生讀完
  
  書也要坐着航船出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櫓聲[矣欠]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動起來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傢下賭註的船,
  
  文化細流瀎通的船。
  
  船頭畫着兩衹大大的虎眼,犁破狹小的河道,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四
  
  這下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張岱的《夜航船》了。
  
  這位大學者顯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學多才,不可能長踞一隅。在明
  
  代,他廣泛的遊歷和交往,不能不經常依靠夜航船。次數一多,他開始對夜航船中
  
  的小世界品味起來。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可是船中的時日緩慢又無聊,衹能以
  
  閑談消遣。當時遠非信息社會,沒有多少轟動一時的新聞可以隨意評說,談來談去,
  
  以歷史文化知識最為相宜。中國歷史漫長,文物典章繁復,談資甚多。稍稍有點文
  
  化的人,正可藉此比賽和炫示學問。一來二去,獲得一點暫時的滿足。
  
  張岱是紹興人,當時紹興府管轄八縣,我的家乡余姚正屬其中。照張岱說法,
  
  紹興八縣中數余姚文化氣息最濃,後生小子都得讀書,結果那裏各行各業的人對於
  
  歷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談起來機鋒頗健,十分熱鬧。因此,
  
  這一帶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進入一個文化賽場。
  
  他在《夜航船序》裏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
  
  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
  
  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
  
  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
  
  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你看,知識的優勢轉眼間就成了占據鋪位的優勢。這個士子也實在是丟了吾鄉
  
  的臉,不知道“澹臺”是復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是不可原諒的。讓他
  
  縮頭縮腳地蜷麯着睡,正是活該。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難題目,很難全
  
  然對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恥笑。所以連張岱都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
  
  付。”
  
  於是,他發心編一部初級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國文化常識,使士子們不要在類
  
  似於夜航船這樣的場合頻頻露醜。他把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當然衹是一
  
  個瀟灑幽默的舉動,此書的實際效用遠在閑談場合之上。
  
   五
  
  但是,張岱的勞作,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有趣的“夜航船文化”。這又是中
  
  國文化的一個可感嘆之處。
  
  在緩慢的航行進程中,細細品嚐着已逝的陳跡,哪怕是一些瑣碎的知識。不惜
  
  為千百年前的細枝末節爭得臉紅耳赤,反正有的是時間。中國文化的進程,正像這
  
  艘夜航船。
  
  船頭的浪,潑不進來;船外的風,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定。談知識,
  
  無關眼下;談歷史,拒絶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托付給老
  
  大,士子的天地衹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
  
  凡的陶醉,到頭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這般喧鬧,依然是這般無聊。船一程程行去,歲月一片片消逝,
  
  永遠是喧鬧的無聊,無聊的喧鬧。
  
  我一次次撫摩過的船櫓,竟是劃出了這樣一條水路?我夢中的亮晶晶的水路,
  
  竟會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終於慢吞吞地走到了現代。吾鄉的水路有了一點好的徵兆:幾位
  
  大師上船了。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
  
  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着的衣裳,和尚,簑笠,天,雲,
  
  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着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裏
  
  的萍藻遊魚,一同蕩漾。
  
  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
  
  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着日光,發出水銀色焰。
  
  --這是魯迅在船上。
  
  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衹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
  
  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瞭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
  
  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這是周作人在船上。他不會再要高談闊論的旅伴,衹求個人的清靜自
  
  由。
  
  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
  
  雇一隻船,載着二三同學,數册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遊
  
  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
  
  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這是豐子愷在船上。他的船又熱鬧了,但全是同學少年,優遊於藝術境界。
  
  這些現代中國的航船雖然還是比較平緩、狹小,卻終於有了明代所不可能有的
  
  色澤和氣氛。
  
  仍然想起張岱。他的驚人的博學使他以一人之力編出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夜
  
  航船》,在他死後24年,遠在千裏之外的法國誕生了狄德羅,另一部百科全書將
  
  在這個人手上編成。這部百科全書,不是談資的聚合,而是一種啓蒙和挺進。從此,
  
  法國精神文化的航船最終擺脫了封建社會的黑夜,進入了一條新的河道。張岱做不
  
  到這地步,過錯不在他。
  
  說到底,他的書名還是準確的:《夜航船》。
  
  我,難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篤篤聲敲醒過嗎?它的聲響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記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與祖母爭執過:我說這篤篤聲是航船,她說這篤篤
  
  聲是木魚。究竟是什麽呢?都是?都不是?抑或兩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許,我將以一輩子,索解這個迷。
  
  ----選自《文化苦旅》
  
  知識出版社·上海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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