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 余秋雨 Yu Qiu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8月23日)
阳关雪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
  
  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
  
  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
  
  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
  
  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
  
  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
  
  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
  
  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
  
  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
  
  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
  
  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
  
  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
  
  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
  
  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
  
  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
  
  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
  
  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
  
  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
  
  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
  
  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
  
  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
  
  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
  
  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
  
  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
  
  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
  
  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
  
  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
  
  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
  
  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
  
  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
  
  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
  
  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
  
  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
  
  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
  
  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
  
  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
  
  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
  
  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
  
  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
  
  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
  
  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
  
  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
  
  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
  
  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
  
  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
  
  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
  
  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
  
  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
  
  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
  
  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
  
  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
  
  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
  
  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
  
  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
  
  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
  
  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
  
  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
  
  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
  
  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
  
  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
  
  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
  
  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
  
  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
  
  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
  
  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
  
  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
  
  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
  
  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选自《文化苦旅》知识出版社·上海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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