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你的鞭子
人物:
卖艺汉——五六十岁。简称“汉子”
香姐——十七八岁。
青年工人——二十岁左右。简称“青工”
时间和地点:
下午五点以后,郊外广场或舞台。
[开幕时锣鼓声震天,卖艺汉在中间敲锣,小伙计敲鼓,香姐站在一边;一会儿锣鼓停。
卖艺汉:(说江湖白)“小小刀儿转圆圆,(敲一下锣鼓,以下每句说完时均如此)
五湖四海皆朋友,
南边收了南边去,
北边收了北边游,
南北两边皆不收,
黄河两岸度春秋,
不是咱家夸海口,
赛过乡间两条牛。
光说不练,(小伙计应:嘴把戏)
光练不说,(小伙计应:傻把戏)
说着练着,(小伙计应:真把戏)
伙计打家伙。(锣鼓声一片)
[掌声。
汉子:开了场子,就叫我这姑娘来唱支小调吧,我的姑娘是我去年从苏州买来的,长得标致,穿得漂亮,手能耍十八套武艺,嘴能唱南腔北调,现在先叫她来唱一支吧!(高声)香姑娘!
[女应:“嗳!”过来过来。
汉子:来唱一支小调让帮场子的老爷先生们开开心腔儿,嗯……唱个什么呢?嗯……唱支新派的小调《毛毛雨》吧,我来拉琴。
[香姐唱完一曲,观众叫好声不绝。
汉子:不算好,不算好,好的还在后面呐。我的姑娘聪明伶俐,自从带她到过上海以后,她马上把这些新派的小调 ,什么《毛毛雨》呀,《妹妹我爱你》呀,都学得顶呱呱的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了,如今正是国难当头,还尽唱这些个怪肉麻的调儿可真有些不对劲儿。现在咱们大中华给东洋小子欺侮得可怜,老百姓又逼得连一句气话都不敢讲,咱们虽然是走江湖的,可总也有一点爱国的心眼儿,除非他奶奶的小舅子昧了天良去当汉奸。所以我就把亲眼看见的事情编支小调来唱,叫做九一八小调,听得懂,容易学,希望老爷先生小哥儿小娘儿们,把这些小调放在嘴边上,没事就拿出来唱唱,也算咱们把东洋鬼子欺侮我们的种种是记在心头上的。好了,闲话少说,唱起来吧!
[汉子拉完过门,女不接着唱,帮作不理状。
汉子:唱呀!怎么了?忘了吗?好,从头来,从头来。
[汉子再拉完过门,女仍不唱。
汉子:唱呀,干嘛不唱?
[女转过头去。
汉子:(如有所悟,向观众)哦,我知道了。这丫头俏皮得很,又想买点花呀,小手巾呀,打扮打扮,嗯,敢请老爷先生们先赏几个子吧。(观众掷钱)谢谢。(作揖,小伙计帮忙拾钱作揖)谢谢东边先生们来十个子吧。(东边观众掷钱)还有三个,三个。(东边观众掷钱)西边先生们也来十个子吧。(西边观众掷钱)还有四个,两个,一个。多谢多谢。(向香姐)香姑娘呀,瞧,老爷先生们够捧你的场子呀,钱不少啦,唱吧!(汉子拉九一八小调 )
香姐:(唱)高梁叶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东洋兵……(唱完两段,唱第三段高音时忽然咳嗽,观众骚动)
甲:嗓子不够,怎么没唱完就停了?
乙:走吧,骗钱的玩意儿,没有什么好看。(观众纷纷欲走)
汉子:诸位,别走!别走!看得好,多舍几个子儿;看得不好,老腿站稳,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古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大家都得帮点忙呀!这丫头唱得不好,是的,唱得不好,咱们就让她来个别的玩意儿吧,包管诸们先生满意。(装着滑稽的样子向香姐)香姑娘呀!刚才唱得好好的,怎么断了气呢?
香姐:(少顷,故作媚态)瞎说,人断了气还能做玩意吗?提不起劲儿来呀!
汉子:(向观众)诸位听见么?我大姑娘说:(学腔)“提不起劲儿来呀!”哈哈哈哈,这算什么话?怕老爷先生们要看戏,做得不好,挣不到钱,来,现在也别唱啦,来几个鹞子翻身的把戏,向老爷先生们讨一个情。(汉子在一边打锣,香姐勉强支起身体,一转身,倒在地上,汉子暴躁,持鞭子走向女,打一下)来呀!(女无声,汉子连续用鞭子抽打。观众忿忿不平)
甲:他妈的,手段真辣!
青工:岂有此理!
汉子:(少顿,睁视)来呀!(又一鞭)
青工:鞭子放下来!(挺身欲前,为左右两人所阻)
汉子:请你少管闲事。(怒)
青工:我偏要管!(一跃上台)快放下!
汉子:是我的姑娘。用不着谁来管。
青工:我们都是一样穷苦的人,用不着谁来欺侮谁。
汉子:在这世界上,谁能养活她,谁就有权利使用她,朋友,你年纪轻轻,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哩!
青工:这是你拿鞭了打人的道理吗?在这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人吃人的道理!
汉子:什么?“不应该”,“人吃人”,我可顾不到这许多 。(汉子又举鞭欲打)
青工:放下你的鞭子!
汉子:办不到。(观众乱叫“打呀,打这不讲理的老头子!”)
青工:我偏要你办到。
[两人扭在一起,打了起来 ,鞭子掉在地上,青工叉住汉子的喉,推倒在木箱上。观众叫好。
青工:你说,你还敢用鞭子打人么?
甲:叫他说,再敢用鞭子打他的姑娘么?
[汉子不应,直瞪着两眼发呆痴,惊泣着的香姐走近青工。
香姐:好先生,请你放了他吧!
青工:这畜生,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香姐:请放了他吧!这不是他的错。
青工:不是他的错》这样狠毒地用鞭子打你!
香姐:(悲伤)是的。
青工:他把你当畜生看待,你还替他说好话。
香姐:不是说好话。
青工:(放开手)这怎么讲?姑娘,我说,窨是怎么一回事呢?可以让我们探听一个仔细么?(稍顿)他为了挣钱,把你买了来?
香姐:不,他是我的爸爸。
青工:是你的爸爸?怪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狠毒的爸爸,用鞭子打他的女儿。
香姐:这是我可原谅他的。
青工:你可以原谅他?为什么?
香姐:他也是没有法子呀!肚子逼着他这样干的。
青工:肚子逼着他这样干的?
香姐:是的,咱们有两整天没有吃一个饱啦。
青工:为着肚子饿,就鞭打自己的女儿,这不是人干的。
香姐:先生呀!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任怎么样也不会懂得挨饿是怎样一回事的。你知道,饿得慌的当儿,那种疯也似的心情哪!
青工:唔。
香姐:我小时候,简直不懂得有饥饿这回事,那时候我多么爱那些小猫儿呀,小白兔呀!有一次隔壁的王麻子错把我养的那只小白兔儿打死了,我就哭了一整天,人家都说我这小姑娘心眼儿好!
甲:这小姑娘的心眼饿,可真不错!
香姐:可是这一年来,在我饿得慌的当儿,我一见人家养着的小猫不兔,我就恨不得生吞活剥地吃了下去。
乙:这可了不得,你从前那种好心肠呢?
香姐:没有饭吃的时候,还顾到什么好心肠呢?这种心境,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不会懂的……先生,这种生活我们经过了六年了。
青工:没有饭吃,真是可怕,可是谁叫你们弄得这般田地呢 ?
香姐:谁?谁叫我们弄到这——这般田地?
青工:是呀!谁叫你们弄到这般田地的哩!
香姐:东洋鬼子呀,可恨的东洋鬼子,夺了我们的家乡,抢去了我们靠着活命的田地。最可恨的,我的妈也被他们杀死了。(掩面哭)
青工:那么你们 是什么地方人?你们是从关外逃来的吗?
香姐:是的,我们的家就在沈阳,先生,你们不记得“九•一八”吗?(回忆)噢,说起来已经六年了!就是六年前的今天,日本兵开到沈阳,那儿十几万的中国兵说是受了什么不准抵抗的命令,都撤退了,于是就留着我们成千上万的才百姓在那儿受苦。
青工:(气愤地)他妈的!(转过气来)后来你们怎么样呢?
香姐:后来我们每家还捐了三块钱,他们说送点钱给东洋人,他们就不会来糟蹋我们了。其实你就把全部家产交给他们,还是要你的命。我们觉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父女两人就逃到乡下去。可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连乡下也住满了大兵,把乡下人欺侮得简直不能过日子,于是就逃的逃,不愿意逃走的,就大家合伙儿干了义勇军。我们也想过,这样子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也投了义勇军和这些小鬼子拼了吧,可是我们俩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怎么中用呢?
青工:你们就这样逃到南边来,靠着玩把戏过日子么?
香姐:不,那时候我们哪儿有钱到上海来呢?我们想也许躲一躲,等那些鬼子兵走了,我们可以回去过日子的。谁知道我们逃到关里,他们也跟到关里。我们空着两只手,又没有亲戚朋友,叫我们到哪里去找饭吃?幸亏咱们家乡唱小曲子玩把戏是谁也懂一点儿的,父女两人就到处流浪卖艺过活。可是在这年头儿,闲着看把戏的人也少,加上我又不内行,拼着命也挣不到一个饱,这样漂流了六年,也就没法使起劲儿来讨观众们的欢心了。可怜的爸爸,为饥饿所探测时常 暴躁使气。可是在从前,他是我慈爱的爸爸呀!我一点怨恨他的心也没有,因为我懂得挨饿是自私一回事,我感到他的痛苦比鞭子打在我的身上更难过。
青工:真是,听了你的话也觉得很伤心。(后悔鲁莽)这样说,我是打错人了。
汉子:(破声而发狂似地打自己的头)你没有错,你打得对。
青工:打得对?
汉子:你打得对,我不应该打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而且她还是我自己的女儿呢!是的不提起来,我几乎忘了:我曾经是她的亲爸爸;我曾经爱她胜过宝贝。唉,真要命,我疯啦,怎么的,怎么,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鞭打我自己的女儿呢?我疯啦,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也跟我一样受苦的女儿!怎么,怎么我刚才一点也没有想到呢?好,你打得好,我实在不是人,我现在才感觉到伤心悔恨了。(双手掩面而哭)
香姐:爸爸。
汉子:香姐呀!我的好女儿!
香姐:别伤心吧,爸爸!
汉子:你能原谅我么?
香姐:我原谅你的,爸爸是没有办法,为了要吃饭。
汉子:是的,为了要吃饭。咱们饿了两天啦!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像个父亲的样子照顾你,抚养你!可怜的女儿呀!
香姐:爸爸也是可怜的。
汉子:我曾经想积一点钱,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要是我的女儿也像小姐们一样地去念书快活;可是这般可恨的东洋兵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性命都几乎保不住了。
香姐:爸爸的苦处我是知道的。
汉子:(痛苦地)最可怜的是你的妈,她活着的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连死也死得那么可怜……
香姐:(哭泣着)爸爸,爸爸。
汉子:而且我现在还发了疯,打你骂你,想从你身上榨出咱们的饭来!天哪,怎么的,谁使我疯的呢?
香姐:爸爸,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了家乡,没有饭吃呀!饿着肚子不光是摧残了我们的身体,连我们的心也给染黑了。
汉子:好女儿,你说得对,没有家乡,没有饭吃,才使我疯的,咱们两个都是可怜的。(深思)咱们要做人,要像人的样子活下去,可是谁给我们饭呀?有家不能回去,没有田耕,没有工做,像野狗似的,叫我们怎么做人呢?
青工:那你怨恨谁呢?
汉子:人家都说是我的命不好,我的命不好,也许是的。
青工:命,不要相信什么命!谁给你这个命的?
汉子:天哪!
青工:天,你现在还在怨恨天吗?天是空的。你刚才不是说过的吗?把你们 从家乡赶了出来。弄得你们有田不能去种的是谁?使你们家破人亡,挨冷受饿的是谁?——这都是人干出来的。
甲:对呀,阿根说得对。
青工:我告诉你们,使你们挨冷受苦,无家可归的是日本帝国主义,是不抵抗的卖国汉奸!
汉子:先生的话固然不错,可是叫我们怎么办呢!
青工:怎么办呢?是的,咱们穷人一碰到什么意外,就像你们一样不知道怎么办了。穷朋友,咱们“不打不相识”。现在既然在这儿碰头了,咱们就得一伙儿去,向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人算账去——这才有我们的生路!
汉子:孩子,记着,要打倒那些吃人的东西,才有生路。
香姐:是的,我们要像人的样子活下!
汉子:香姐(齐)可是叫我们拿什么去打倒他们呢?
青工:你要打倒他们,(拾起鞭子)你应该用你这个武器。我们是有我们的武器的。就是空着两只手,拳头也是我们的武器呀!
汉子:这有什么用,人家有的是飞机大炮呀!
青工:只要大家齐心,团结起来,这力量比什么都大。
观众:对呀!大家联合起来,一齐去打倒我们的仇人!
青工:你年,这都是我们的伙伴儿,等一等,我们请你们上馆子里去吃点心,我们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讲哩!(对观众)现在我们大家先来帮帮这个朋友的忙。(自己先摸一把铜子儿丢在铜锣里,观众也丢钱)
汉子:慢着,慢着,今天小子承你们的先生的好意,打得我清醒了过来,告诉我团结大众的力量去找我们的生路,小子真是感激不尽哩!还要再花你们的钱吗?笑话,笑话,好吧,今天我真痛快极了,我们大家来乐一乐吧!凭我这几根老骨头,玩几套玩意向各位献丑,算是报答诸位老大哥的好意!(向伙计)伙计,打家伙!
(锣鼓声中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