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罗伟章 Luo Weizh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7年)
不必惊讶:棺材事件背后的底层生活
  此书是人民文学奖获得者罗伟章的最新长篇小说。讲述传统文明在分裂和重建中,给人和与人有关的一切事物带来的精神疼痛。一起看似微不足道的“棺材事件”,引发作者对现实更深处的感悟、瞭望和探索;通过对山坡一家人的悲欢离合,描摹世态人情,充满着对真实的好奇,充满着与世间万物荣辱与共的尊严感和悲悯之情。以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深刻描写,对农民现状的挖掘,字字入骨。
《不必惊讶》内容简介
  简介:
  此书是人民文学奖获得者罗伟章的最新长篇小说。讲述传统文明在分裂和重建中,给人和与人有关的一切事物带来的精神疼痛。一起看似微不足道的“棺材事件”,引发作者对现实更深处的感悟、瞭望和探索;通过对山坡一家人的悲欢离合,描摹世态人情,充满着对真实的好奇,充满着与世间万物荣辱与共的尊严感和悲悯之情。以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深刻描写,对农民现状的挖掘,字字入骨。在这部小说里,大地,植物,时间……都与人一样具有生动的灵性。小说以这些“物”
  和人之眼,从各个角度来讲述了同一个故事,混乱的视角却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是一个“人道主义”的故事,更是一个“天道主义”的故事。
  一切都将变得伟大……
  ——里尔克
《不必惊讶》山坡
  山 坡
  谁给我做棺材,我就咒谁比我先死。我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还不满七十三岁,我不想死。我的幺儿子三十岁,还没找到女人,我怎么能死呢?可是成谷说:“爸,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是老祖先传下来的话,还是把棺材准备好吧。”我知道那个可恶的东西想的啥,他想我死,下死心让成豆找不到女人,成豆找不到女人,就不会起新房,那一块空着的屋基,就是他成谷的了。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尽管他一生下来我就疑心他是我的骨血,但他是我家老大,跟我一起生活了三十八年,他肚子里有多少根蛔虫,我是数得出来的。
  你想我死,我偏不死。世界上的人不是都在七十三岁或八十四岁死的,有七十五岁死的,也有九十岁才死的,卫老婆婆活了一百多岁了,还能锄地、割草,为什么我山坡该七十三岁死?就算那两个年头阎王爷要请客,我也要奔到八十四岁再去。我八十四,成豆就四十一了,如果四十一岁还找不到女人,就是他的命,就怨不得我了。
  可是现在他们就想我死呢!老祖宗说:“七十三,八十四,再不死去就是后人眼中一根刺。”说到底,这才是真话!不仅成谷想我死,成米也想我死,成米自己没说话,可他女人苗青说话了,苗青说:“爸,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你看卫老婆婆的棺材做好六十年,隔几年上一回漆,现在漆都堆了两寸厚,可她不仅没死,还越活越精神,保佑她一个孙子当了处长,一个孙子当了局长。”
  呸,我才不信那一套!当初成豆念书,如果你们舍得帮我一把,他哪会在这狗窝一样的望古楼落根,哪会三十岁还找不到女人。现在,你们却想用我的棺材来保佑你们发财,保佑你们的儿子以后当处长、当局长,没那好事!——我的幺儿子还没找到女人呢!
  三个儿子,除了成豆,没一个好人。
  要是五妹还活着就好了,她活着,就能给我指一条路。可是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自从嫁给我,她没一天舒坦过,生下成豆后,我跟五妹说,再不要孩子了,把成豆养大,就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像人那样过日子。可是,成豆不满二十天,五妹就死了。我从四岁就没有亲人,天南地北地乱撞,给无数家人当儿子,虽然捡下一条贱命,却受尽了欺凌。后来有了五妹,五妹成了我的亲人,但是,我们结婚九年,她就死了。
  村里有些人说,五妹是为我生孩子生死的,九年里,她几乎一年生一胎,只活出来三个。
  三个当中,除了成豆,没一个好人……
  五妹是在秋天死的,庄稼已经归仓,准备蓄冬水田了。五妹不该生产十天就跟男人比拼往水田里背牛粪。她不是生孩子生死的,而是逞强害了她。她身子虚,又得了伤寒,从此一病不起。我如果有钱为他医治就好了,可是我没有钱,眼看她就要过去的时候,我才请来见公给她看病。见公是我的好朋友,他不要钱,可他是兽医啊。他一辈子医牛医羊医猪医狗,可从没医过人。我是没有办法,我花不起钱。驼背医生光三背着药箱,在我门前转了无数趟,可我不敢请他,他收起钱来就像捞山上的落叶,不把树根刨出来决不松手。见公为五妹把了脉,对我说:“山坡,不行了。”五妹果然不行了。那天晚上,她烧得像烙铁,头发和眼神都被烧糊了,发出咝咝的声音。她死死地盯住我,眼珠像两粒火球。我知道她想活,知道她残存的生命在责怪我为啥抛下她不管。我怎么能不管呢,她是我的亲人哪!
  我大声喊见公,我要见公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
  可是见公已偷偷回了家。
  我的五妹哪!
  这时候,八岁多的成谷来到我身边,说:“爸,请光三吧!”
  这杂种,总算说了一句人话。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几道坡坎去喊光三。光三已经睡下,我把门板拍得雷响,他才嗡声嗡气地应了:“前几天不请我,现在医不活了才来请,不是成心坏我的名声?”我跪下了,我说光三,我给你跪下了,你起来看看吧。他就像死了一样,再没声息。我只好心急火燎地跑回家。谁知五妹竟然起了床,坐在火堂边有说有笑!成谷说,妈突然好了。她的怀里抱着成豆,身上披了件花棉袄。那件花棉袄是跟她一起出嫁的,穿了九个冬天,还是新崭崭的。她是爱干净的人,也是爱漂亮的人。
  火堂边什么时候来了一大堆婆娘?她们拉着五妹的手,说着在这个季节不该说的骚话。五妹笑哈哈地应着。她为人响快,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都能随随便便跟她开玩笑。只有卫老婆婆沉默着。说真的,一看到卫老婆婆在场,我心里就一阵咯噔。每隔一年半载,最多三年五载,村里就要死人,每次死人,卫老婆婆都在场,而且最先发现病人断气,最先哭出声来——她拖长了声音高叫:“为啥不死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哟……”病人的家属就知道不行了,跟着卫老婆婆号哭起来,紧接着,超度亡灵的鞭炮声,把村子里的大人小孩,牛羊猪狗,一起闹醒。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火药味。火药味辛辣刺鼻,带着铁一样的硬度,把死者生活的艰辛,告诉每一个还活着的生物。卫老婆婆身上带着一种不祥的灰光。我见她沉默,就知道事情不妙,忙令成谷站到他妈的背后,用力稳住她,以免她突然倒地。成谷刚走过去,卫老婆婆就盯住五妹。卫老婆婆的眼光很怪,就像站到一棵被天灾围攻的庄稼面前,掂量它能否成活。我心里越加不踏实,让一个长着兔嘴的婆娘接过了五妹怀里的成豆,我自己去村里找年轻人扎滑竿。光三不愿意为她看病,我只能把她往乡上抬。扎好滑竿,必须立即抬走,她的命已经疲倦了,等不到天亮,在她身体里奔跑的呼吸,就会可怜地睡去,永远地睡去。
  滑竿刚刚扎好,就下起大雨。
  这是秋天,哪来这么大的雨?只眨个眼睛,房檐屋舍都捂在雨中,火堂边婆娘们的说笑声,像被雨击出的水花,既渺茫,又惊恐,还带着跟日子一样长久的忧伤。我还听到了山洪,狼一般嗥。在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抬着一个病人,上坡下坎走十五里山路。那时候,村里人互相帮衬,就像耕牛帮人犁田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不像现在收取劳务费。如果像现在收取劳务费,我就可以提高价码,在滑竿上搭一层薄膜,把病人抬到乡医院,五妹就不会死,就会跟我一起活满八十岁,成谷和成米再厉害,也不敢在我身体好好的时候,就要把棺材做好放在我的床边,等着我死。由于不收劳务费,帮忙也讲究舒服,五妹的命运就注定了。(如果真要收劳务费,我哪里去找钱啊!)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失去重心,成谷挣红了脸,用双肘死死地顶住他妈的脊背。
  当卫老婆婆横过一条腿来帮助成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死了。我跑过去,抱住五妹的脖子痛哭起来。她是我的亲人,她死了,第一声哭只能是我发出的。
  卫老婆婆有哭灵的瘾,可是我没给她机会。五妹的死与她无关!
  五妹死后的这些日子,我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由四十三岁变成了七十三岁,就是两个儿子在我身体还很硬朗着的时候,就要给我做棺材。可我是把话说在前头的,谁给我做棺材,我就咒谁比我先死。我的幺儿子没找到女人,我不能死!过了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在村里虽然不下五个,——广汉已经五十岁了,四吉已经四十五岁了,出门时还是只有拜托门闩为他们看家,可广汉是广汉,四吉是四吉,广汉和四吉都不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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