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鐘敬文 Zhong Jingwe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3年三月30日2002年元月10日)
鐘敬文散文集
  鐘敬文先生文學著作目錄:
  
  《荔枝小品》(散文集)1927,北新
  
  《西湖漫話》(散文集)1929,北新
  
  《海濱的二月》(新詩集)1929,北新
  
  《湖上散記》(散文集)1930,上海明日書店
  
  《未來的春》(詩集)1940,上海言行社
  
  《鐘敬文散文選》1989,百花
  
  學術理論著作及其他:
  
  《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鐘敬文 中華書局96-11-1
  
  《鐘敬文民間文學論集》(上下册)1982-1985,上海文藝
  
  《民俗學概論》鐘敬文 上海文藝出版總社98-12-1
  
  《民俗學通史》鐘敬文主編 上海文藝(第四屆國傢圖書奬初評入選)
  
  《鐘敬文民俗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
  
  《民間文學概論》鐘敬文 1980年7月第1版
  
  《民間文學基礎理論》鐘敬文主編,1985年6月第1版,上海文藝
  
  《新的驛程》(民間文學、民俗學論集)1987,民間
  
  《民間文藝談藪》(論文集)1981,湖南人民
  
  《楚辭中的神話和傳說》(理論)1930,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
  
  《詩心》(詩論)1942,桂林詩創作社
  
  《口頭文學--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遺産》1951,師大
  
  《關於魯迅的論考與回想》1982,陝西人民
  
  《民間文藝叢話》(短論集)1928,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
  
  《柳花集》(文藝短論集)1929,群衆圖書公司
  
  鐘敬文學術論著自選集 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9月50萬字
  
  民間文藝學及其歷史--鐘敬文自選集 (《世紀學人文叢》季羨林主編) 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
  
  《建立中國民俗學派》 2000,黑竜江教育出版社《建立中國民俗學派》
  
  新著《建立中國民俗學派》由黑竜江教育出版社出版,是鐘先生晚年的一部代表作,該書精要而又係統地闡釋了中國現代民俗學史和鐘敬文民俗學理論的完整體係。
  
  《民間文藝學及歷史》
  
  《中國民謠試論》等。
西湖的雪景
  ──獻給許多不能與我共幽賞的朋友
  從來談論西湖之勝景的,大抵註目於春夏兩季;而各地遊客,也多於此時翩然
  來臨。──秋季遊人已暫少,入鼕後,則更形疏落了。這當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
  理。春夏之間,氣溫和暖,湖上風物,應時佳勝,或“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或
  “浴晴鷗鷺爭飛,拂挾荷風薦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於此時節,往來
  湖上,沉醉於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誰說不應該呢?但是春花固可愛,秋月不是也要
  使人銷魂麽?四時的煙景不同,而真賞者各能得其佳趣;不過,這未易以論於一般
  人罷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訴過我們:“若能高朗其懷,曠達其意,超塵脫俗,別具
  天眼,攬景會心,便得真趣。”我們雖不成材,但對於先賢這種深於體驗的話,也
  忍衹當做全無關係的耳邊風麽?
  自宋朝以來,平章西湖風景的,有所謂“西湖十景,錢塘十景”之說,雖裏面
  也曾列入“斷橋殘雪”,“孤山霽雪”兩個名目,但實際上,真的會去賞玩這種清
  寒不很近情的景緻的,怕沒有多少人吧。《四時幽賞錄》的著者,在“鼕時幽賞”
  門中,言及雪景的,幾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霽策蹇尋梅中”“三茅山頂望
  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掃雪烹茶玩畫”,“雪夜煨芋談撣”,“山窗
  聽雪敲竹”,“雪後鎮海樓觀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讀了不禁移人神思,
  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瀟灑出塵的名士,所以能夠有此獨具心眼的幽賞;
  我們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面卻也可以證出能領略此中奧味者之所以
  稀少的必然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此間初下雪的第三天。我於午前十點
  鐘時纔出去。一個人從校門乘黃包車到湖濱下車,徒步走出錢塘門。經白堤,旋轉
  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冷橋,折由大道回來。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時間
  太遲,山野上蓋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沒有什麽動人之處。現在我要細述的,是
  第二次的重遊。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來時,
  我便預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當我打開房門一看時,對面房屋的瓦上全變成白色
  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葉上,也粘綴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詳細的看去,覺
  得比日前兩三回所下的都來得大些。因為以前的,雖然也鋪蓋了屋頂,但有些瓦溝
  上卻仍然是黑色,這天卻一色地白着,絶少鋪不勻的地方了。並且都厚厚的,約莫
  有一兩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雖然鋪滿了屋頂,但於木樨花樹,卻好象全無關係
  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響了,這也是雪落得比較大些的明證。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遲的,有時我上了兩課下來;纔看見他在房裏穿衣服,預備
  上辦公廳去。這天,我起來跑到他的房裏,把他叫醒之後,他猶帶着幾分睡意的問
  我:“老鐘,今天外面有沒有下雪?”我回答他說:“不但有呢,並且頗大。”他
  起初懷疑着,直待我把窗內的白布幔拉開,讓他望見了屋頂纔肯相信。“老鐘,我
  們今天到靈隱去耍子吧?”他很高興的說。我“哼”的應了一聲,便回到自己的房
  裏來了。
  我們在校門上車時,大約已九點鐘左右了。時小雨霏霏,冷風拂人如潑水。從
  車簾兩旁缺處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頂,都撒着白麵粉
  似的,又如鋪陳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變成雪泥,車了在上面碾過,
  不絶的發出唧唧的聲音,與車輪轉動時磨擦着中間橫木的音響相雜。
  我們到了湖濱,便換登汽車。往時這條路綫的搭客是頗熱鬧的,現在卻很零落
  了。同車的不到十個人,為遨遊而來的客人還怕沒有一半。當車駛過白堤時,我們
  嚮車外眺望內外湖風景,但見一片迷蒙的水氣彌漫着,對面的山峰,衹有一個幾於
  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嶺、寶石山這邊,因為距離比較密邇的緣故,山上的積雪和
  樹木,大略可以看得出來;但地位較高的保(chu)塔,便陷於朦朧中了。到西冷橋
  前近時,再回望湖中,見湖心亭四圍枯禿的樹幹,好似怯寒般的在那裏呆立着。我
  不禁聯想起《陶庵夢憶》中一段情詞懼幽絶的文字來:
  崇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絶。是日更定矣,餘拿
  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
  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
  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
  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於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
  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不知這時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種癡人否?心裏不
  覺漠然了一會。車過西冷橋以後,車暫駛行於兩邊山嶺林木連接着的野道中。所有
  的山上,都堆積着很厚雪塊,雖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樣鋪填得均勻普遍,那一片片清
  白的光彩,卻盡夠使我感到宇畝的清寒、壯曠與純潔!常緑樹的枝葉後所堆着的雪,
  和枯樹上的,很有差別。前者因為有葉子襯托着之故,雪上特別堆積得大塊點,遠
  遠望去,如開滿了白的山茶花,或吾鄉的水錦花。後者,則衹有一小小塊的雪片能
  夠在上面粘着不墮落下去,與剛著花的梅李樹絶地相似。實在,我初次幾乎把那些
  近在路旁的幾株錯認了。野上半黃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壓在兩三寸厚的雪褥下面;
  有些枝條軟弱的樹,也被壓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裏,
  時見有衣飾破舊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圍着火爐取暖。看了那種古樸清貧的情況,
  仿佛令我忘懷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紛擾、繁遽了。
  到了靈隱山門,我們便下車了。一走進去,空氣怪清冷的,不但沒有遊客,往
  時那些賣念珠、古錢、天竺筷子的小販子也不見了。石道上鋪積着頗深的雪泥:飛
  來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許多雪塊,清冷亭及其它建築物的頂面,一例的密蓋着純白色
  的氈毯。一個拍照的,當我們剛進門時,便緊緊的跟在後面。因為老李的高興,我
  們便在清冷亭旁照了兩個影。
  好奇心打動着我,使我感覺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滿足,而更嚮處境較幽深的韜
  光庵去。我幽悄地盡移着步嚮前走,老李也不聲張的跟着我。從靈隱寺到韜光庵的
  這條山徑,實際上雖不見怎樣的長;但頗深麯而饒於風緻。這裏的雪,要比城中和
  湖上各處的都大些。在徑上的雪塊,大約有半尺來厚,兩旁樹上的積雪,也比來路
  上所見的濃重。曾來遊玩過的人,該不會忘記的吧,這條路上兩旁是怎樣的繁植着
  高高的緑竹。這時,竹枝和竹葉上,大都着滿了雪,嚮下低低地垂着。《四時幽賞
  錄》“山窗聽雪敲竹”又云:“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
  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回風交急,折竹一聲,使
  我寒氈增冷。”這種風味,可惜我沒有福分消受。
  在鼕天,本來是遊客冷落的時候,何況這樣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當我們跑
  到庵裏時,別的遊人一個都沒有,──這在我們上山時看山徑上的足跡便可以曉得
  的──而僧人的眼色裏,並且也有一種覺得怪異的表示。我們一直跑上最後的觀海
  亭。那裏石階上下都厚厚地堆滿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樹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
  下層並結了冰塊。旁邊有幾株山茶花,正在豔開着粉紅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墮下
  來的,半掩在雪花裏,紅白相映,色彩燦然,使我們感到華而不俗,清而不寒;因
  而聯憶起那“天寒翠袖薄,口暮倚修竹”的美人兒來。
  登上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遠望浙江,甚而至於縹緲的滄海的,可是
  此刻卻不能了。離庵不遠的山嶺、僧房、竹樹、尚勉強可見,稍遠則封鎖在茫漠的
  煙霧裏了。
  空齋踢壁臥,忽夢溪山好。朝騎禿尾驢,來尋雪中道。石壁引孤鬆,長空沒飛
  鳥。不見遠山橫,寒煙起林抄。(《雪中登黃山》)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
  王漁洋這首五言詩的清妙;尤其是結尾兩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說不定許多
  沒有經驗的人,要妄笑它是無味的詩句呢。文藝的真賞鑒,本來是件不容易的事,
  這又何必咄咄見怪?自已解說了一番,心裏也就釋然了。
  本來擬在僧房裏吃素面的,不知為什麽,竟跑到山門前的酒樓喝酒了,老李不
  能多喝,我一個人也就無多興致幹杯了。在那裏,我把在山徑上帶下來的一團冷雪,
  放進在酒杯裏混着喝。堂倌看了說:“這是頂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為等不到汽車,半因為想多玩一點雪景,我們决意步行到嶽墳纔叫劃子去
  遊湖。一路上,雖然走的是來時汽車經過的故道,但在徒步觀賞中,不免覺得更有
  情味了。我們的革履,踏着一兩寸厚的雪泥前進,頻頻地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有
  時路旁樹枝上的雪塊,忽然掉了下來,着在我們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謂“玉墮冰柯,
  沾衣生濕”的情景。我遲回着我的步履,曠展着我的視域,油然有一脈濃重而靈秘
  的詩情,浮土我的心頭來,使我幽然意遠,漠然神凝。鄭綮答人傢自己的詩思,在
  灞橋雪中、驢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兒的說法!
  當我們在嶽王廟前登舟時,雪又紛紛的下起來了。湖裏除了我們的一隻小劃子
  以外,再看不到別的舟揖。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嘩。舟穿過西泠橋,緩泛裏西
  湖中,孤山和對面諸山及上下的樓亭、房屋,都白了頭,在風雪中兀立着。山徑上,
  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面連水鳥都沒有蹤跡,衹有亂飄的雪花墮下時,微起些漣漪而
  已。柳宗元詩云:“千山飛鳥絶,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想
  這時如果有一個漁翁在垂釣,它很可以藉來說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將駛近斷橋的時候,雪花飛飄得更其凌亂。我們嚮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
  半白而且濕了。風也似乎吹得格外緊勁些,我的臉不能嚮它吹來的方面望去。因為
  革履滲進了雪水的緣故,雙足尤冰凍得難忍。這時,從來不多開過口的舟子,忽然
  問我們說:“你們覺得此處比較寒冷麽?”我們問他什麽緣故。據說是寶石山一帶
  的雪山風吹過來的原因。我於是默默的興想到智識的範圍和它的獲得等重大的問題
  上去了。
  我們到湖濱登岸時,已是下午三點餘鐘了。公園中各處都堆滿了雪,有些已變
  成泥濘。除了極少數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別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間舒舒地來往
  着的少男少女、老爺太太,此時大都密藏在“銷金帳中,低斟淺酌,飲羊羔美酒,
  ──至少也靠在騰着血焰的火爐旁,陪伴傢人或摯友,無憂慮地在大談其閑天,─
  ─以享樂着他們幸福的時光,再不願來風狂雪亂的水涯,消受貧窮人所應受的寒冷
  了!
  這次的薄遊,雖然也給了我些牢騷和別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擔保的說,它
  所給予我的心靈深處的歡悅,是無窮地深遠的!可惜我的詩筆是鈍禿了。否則,我
  將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詩人的狂熱地歌詠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這兒誠心瀝情地說一聲,謝謝雪的西湖,謝謝西湖的雪!
   一八年一月末日寫成
太湖遊記
  在蘇州盤桓兩天,踏遍了虎丘貞娘墓上的芳草,天平山下藍碧如鱟液的吳中第
  一泉,也已欣然嘗到了。於是,我和同行的李君奮着餘勇,轉赴無錫觀賞汪洋萬頃
  的太湖去。──這原是預定了的遊程,並非偶起的意念,或遊興的殘餘。
  我們是乘着滬寧路的夜車到無錫的。抵目的地時,己九點鐘了。那剛到時的印
  象,我永遠不能忘記,是森黑的夜晚,群燈燦爛着,我們冒着霏微的春雨,迷蒙地
  投沒在她的懷中。
  雖然是在個安定的旅途中,但是因為身體過於疲纍,而且客捨中睡具的陳設並
  不十分惡劣之故,我終於舒適地酣眠了一個春宵。醒來時已是七點餘鐘的早晨了。
  天雖然是陰陰的,可是牛毛雨卻沒有了。我們私心不禁很欣慰。
  各帶着一本從旅館帳房處揩油來的《無錫遊覽大全》,坐上黃包車,我們嚮着
  往太湖的路上進發了。
  這是一般遊客所要同樣經驗到的吧,當你坐着車子或轎子,將往名勝境地遊玩
  的時候(自然說你是個生客),你總免不了要高興地嘮絮着嚮車夫或轎夫打探那些,
  打探這些。或者他不待你的詢問,自己盡先把他胸裏所曉得的,詳盡地嚮你縷述
  (他自然有他的目的,並非無私地想盡些義務教師之責)。我們這時,便輪到這樣
  的情形了。盡着惟恐遺漏地發問的,是同行的李君。我呢,除了一二重要非問不可
  的以外,是不願過放煩屑的。在他們不絶地問答着時,我衹默默地翻閱着我手上的
  《遊覽大全》。那些記載是充滿着宣傳性質的,看了自然要叫人多少有些神往;尤
  其是附錄的那些名人的詩,在素有韻文癖的我,諷誦着,卻不免暫時陷於一種“沒
  人”的狀態中了。
  我們終於到了“湖山第一”的惠山了。剛進山門,兩旁有許多食物店和玩具店,
  我們見了它,好像得到了一個這山是怎樣“不斷人跡”的報告。車夫導我們進惠山
  寺,在那裏買了十來張風景片,登起雲樓。樓雖不很高,但上下佈置頗佳,不但可
  以縱目遠眺,小坐其中,左右顧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緻。昔人題此樓詩,有
  “秋老空山悲客心,山樓靜坐散幽襟。一川紅樹迎霜老,數麯清罄遠寺深”之句。
  現在正是“四照花開”的芳春,(樓上楹聯落句云:“據一山之勝,四照花升,”
  真是佳句!)而非“紅樹迎霜”的秋暮。所以這山樓盡容我“靜坐散幽襟”,而無
  須作“空山悲客心”之嘆息了。
  天下第二泉,這是一個多麽會聳動人聽聞的名詞。我們現在雖沒有“獨攜天上
  小圓月”,也總算“來試人間第二泉”了。泉旁環以石,上有覆亭。近亭壁上有
  “天下第二泉”署額。另外有乾隆御制詩碑一方,矗立泉邊。我不禁想起這位好武
  而且能文的滿洲皇帝。他巡遊江南,到處題詩製額,平添了許多古跡名勝,給予後
  代好事的遊客以賞玩憑吊之資,也是怪有趣味的事情。我又想到皮日休“時藉僧廬
  拾寒葉,自來鬆下煮潺(yuan)”的詩句,覺得那種時代是離去我們太遙遠了,不
  免自然的又激揚起一些凄傷之感於心底。
  因為時間太匆促了,不但對於惠山有和文徵明“空瞻紫翠負躋攀”一般的抱恨,
  便是環山的許多園臺祠院,都未能略涉其藩籬。最使我歉然的,是沒有踏過五裏街!
  朋友,你試聽:
  惠山街,五裏長。
  踏花歸,鞋底香。你再聽:
  一枝楊柳隔枝桃,
  紅緑相映五裏遙。在這些民衆的詩作裏,把那五裏街說得多麽有吸引人的魅力
  啊!正是柳絲初碧,夭桃吐花的豔陽天,而我卻居然“失之交臂”,人間事的使人
  拂意的,即此亦足見其一端了。我也知道真的“踏花歸”時,未必不使我失望,或
  趣味淡然,但這聊以自慰的理由,就足以熨平我缺然不滿足之感了麽?那未免太把
  感情凡物化了。
  為了路徑的順便,我們又逛了一下錫山。山頂有竜光寺,寺後有塔。但我們因
  怕趕不及時刻回蘇州,卻沒有走到山的頂點便折回了。這樣的匆匆,不知山靈笑我
  們否?辯解雖用不着,或者竟不可能,但它也許能原諒我們這無可奈何的過客之心
  吧。
  梅園,是無錫一個有力的名勝,這是我們從朋友的談述和《遊覽大全》的記載
  可以覺得的。當我們剛到園門時,我們的心是不期然地充滿着希望與喜悅了。循名
  責實,我們可以曉得這個園裏應該有着大規模的梅樹的吧。可惜來得太遲了,“萬
  八千株芳不孤”的繁華,已變成了“緑葉成蔭於滿枝”!然而又何須斤斤然徒興動
  其失時之感嘆呢?園裏的桃梨及其它未識名的花卉,正紛繁地開展着紅白藍紫諸色
  的花朵,在繼續着梅花裝點春光的工作啊。我們走上招鶴亭,腦裏即刻聯想到孤山
  的放鶴亭。李君說,在西湖放了的鶴,從這裏招了回來。我立時感到“幽默”的一
  笑。在亭上憑攔眺望,可以見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嶺。我至此,緊
  張煩擾的心,益發豁然開朗了。口裏非意識地念着昔年讀過的“放鶴亭中一杯酒,
  楚山水鱗鱗”的詩句,與其說是清醒了悟,還不如說是沉醉忘形,更來得恰當些吧。
  出了梅園,又逛了一個群花如火的桃園;更經歷了兩三裏碧草、幽林的田野及
  山徑,管社山南麓的萬頃堂是暫時絆住我們的足步了。堂在湖濱憑欄南望,湖波渺
  茫,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來出沒其間,是臨湖很好的眺望地。堂旁有項王
  廟。這位“夭亡”的英雄,大概是給司馬遷美妙的筆尖醇化了的緣故吧,我自幼就
  是那樣的喜愛他、同情他,為他寫過了翻案的文章,又為他寫過了頌揚的詩歌。文
  章雖然是一語都記不起來了,詩歌卻還存在舊稿本裏。年來雖然再不抱着那樣好奇
  喜偏的童稚心情了,可是對他的觀念,至少卻不見比對他的敵人(那位幸運的亭長)
  來得壞。我的走進了他那簡陋的廟宇,在心理上的根據,並不全是漠然的。在我的
  腦裏,以為他的神像至少是應該和平常所見的古武士的造像一樣,是神勇赫然,有
  動人心魄的大力的。那知事實上所見的,竟是“白麵、黑須、袞冕、有儒者氣象”,
  不似拔山蓋世之壯士呢!我想三吳的人民,是太把英雄的氣態剝去,而給予以不必
  要的腐儒化了。
  不久,我們離去管社山麓,乘着小汽船渡登黿頭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象
  黿頭得名的。上面除建築莊嚴的花神廟外,尚有樓亭數座。這時,桃花方盛開,遠
  近數百步,紅麗如鋪霞綴錦,春意中人欲醉。廟邊鬆林甚盛,蔥緑若碧海。風過時,
  樹聲洶涌如怒濤澎湃。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形態千般。我們在那裏徘徊顧望,
  四面湖波,遠與天鄰,太陽註射水面,銀光朗映,如萬頃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
  中有香客大船數衹,風帆飽力,疾馳如飛。有山峰幾點,若濁世獨立不屈的奇士。
  湖上得此,益以顯出它的深宏壯觀了。
  我默然深思,憶起故鄉中汕埠—帶的海岸,正與此相似。昔年在彼間教書,每
  當風的清朝,月的良夜,往往個人徒步海涯,聽着腳下波浪的呼嘯,凝神遙睇,意
  興茫然,又復肅然。直等到遠蜂雲濤幾變或月影已漸漸傾斜,纔離別了那兒回到人
  聲擾攘的校捨去。事情是幾年前的了,但印象卻還是這樣強烈地保留着。如果把生
  活去喻作圖畫的話,那未,這總不能不算是很有意味的幾幅吧。
  聽朋友們說,在太湖上最好的景緻看着落日。是的,在這樣萬頃柔波之上,遠
  見血紅的太陽,徐徐從天際落下,那雄奇詭麗的光景是值得贊美的。惜我是迫不及
  待了!
  我想湖上不但日落時姿態迷人,月景更當可愛。記得舒立人《月夜出西太湖》
  詩云:“瑤娥明鏡澹磨空,竜女煙綃熨貼工。倒捲銀潢東註海,廣寒宮對水晶宮。”
  這樣透澈玲瓏的世界,怪不得他要作“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感嘆,
  及“不知偷載西施去,可有今宵月子無”的疑問了。
  接着,在廟裏品了一回清茗,興致雖仍然纏綿着,但時間卻不容假藉了。當我
  們從管社山麓坐上車子,將與湖光作別的時候,我的離懷是怎樣比湖上的波瀾還要
  泛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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