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張愛玲 Zhang Ai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九月30日1995年九月8日)
張愛玲經典散文集
  天才夢 到底是上海人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更衣記 公寓生活記趣 夜營的喇叭
  
  道路以目 必也正名乎 燼餘錄
  
  談女人 藉銀燈 論寫作
  
  愛 有女同車 走!走到樓上去
  
  銀宮就學記 童言無忌 造人
  
  打人 說鬍蘿蔔 自己的文章
  
  私語 詩與鬍說 寫什麽
  
  中國人的宗教 忘不了的畫 雨傘下
  
  炎櫻語錄 存稿 《傳奇》再版的話
  
  談跳舞 談畫 談音樂
  
  氣短情長及其他 “捲首玉照”及其他 雙聲
  
  丈人的心 我看蘇青 [附]蘇青張愛玲對談記
  
  姑姑語錄 中國的日夜 有幾句話同讀者說
  
  《張愛玲小說集》自序 憶鬍適之 《張看》自序
  
  《紅樓夢魘》自序 《多少恨》前言 惘然記
  
  談看書  談看書後記 《續集》自序
  
  關於《笑聲淚痕》 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表姨細姨及其他
  
  談吃與畫餅充饑 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
天才夢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衹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①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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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格涅,通譯為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國作麯傢、文學家,一生致力於歌麯創作,代表作有《尼伯竜根指環》等。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着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决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徵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絶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着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着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裏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裏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産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着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睏的畫傢的影片後,我哭了一場,决定做一個鋼琴傢,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
  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①、“melancholy”②,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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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plendour,輝煌,壯麗
   ②melancholy,憂鬱
  在學校裏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綫,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麽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①,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緑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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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bagpipe,風笛。
  (原刊《天才夢》,1941年上海西風出版社初版)
到底是上海人
  一年前回上海來,對於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在香港,廣東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看慣了他們,上海人顯得個個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廣告。
  第二個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衆文學可以用胎炙人口的公共汽車站牌“如要停車,乃可在此”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時常由心裏驚嘆出來:“到底是上海人!”我去買肥皂,聽見一個小學徒嚮他的同伴解釋:“嗯,就是‘張勳’的‘勳’,‘功勳’的‘勳’,不是‘熏風’的‘熏’。”《新聞報》上登過一傢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開驕散並行的陽湖派①體裁寫出切實動人的文字,關於選擇禮品不當的危險,結論是:“友情所係,詎不大哉!”似乎是諷刺,然而完全是真話,並沒有誇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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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陽溯源,清代散文流派。乾隆、嘉慶間,揮敬、張惠言等人開創。揮敬為江蘇陽湖(今武進)人,響應者亦多為該縣人氏,故名。
  上海人之“通”並不限於文理清順,世故練達。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於是他就做詩了:“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雲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贊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多麽可愛的,麯折的自我諷嘲!這裏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産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與己依舊保留着親切感。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態度的有一副對聯,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用指甲在車窗的黑漆上颳出字來:“公婆有理,男女平權”。一嚮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由他們去罷!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罷!——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種滿臉油汗的笑,是標準中國幽默的特徵。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産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裏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裏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關於“壞”,別的我不知道,衹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裏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衹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衹怕她有三分討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嚮她比道:“回到童話裏去!”在《自雪公主》與《玻璃鞋》裏,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麽幼稚。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榮莉香片》、《心經》、《玻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着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衹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原刊1943年8月《雜志》月刊第11捲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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