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秧歌
  《秧歌》講述的故事是發生在解放初期的農村,反映金根一傢的平淡而又無奈的生活,透過給軍屬采辦年禮的一件平常事,反映當時農村的貧富不一和農民們的思想活動……
  秧歌 第一章
  一到了這個小鎮上,第一先看見長長的一排茅厠。都是迎面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半遮着裏面背對背的兩個坑位。接連不斷的十幾個小茅棚,裏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有時候一陣風吹過來,微微發出臭氣。下午的陽光淡淡地曬在屋頂上白蒼蒼的茅草上。
  走過這一排茅厠,就是店鋪。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鬱鬱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頭上又現出兩抹淡青的遠山。
  極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着一道碎石矮墻,墻外望出去什麽也沒有,因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一爿店裏走出一個女人,捧着個大紅洋磁臉盆,過了街,把一盆髒水往矮墻外面一倒。不知為什麽,這舉動有點使女人吃驚,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
  差不多每一爿店裏都有一個殺氣騰騰的老闆娘坐鎮着,人很瘦,一長焦黃的臉,頭髮直披下來,垂到肩上;齊眉載着一頂粉紫絨綫帽,左耳邊更綴着一顆孔雀藍大絨毯——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倒有點像戲臺上武生扮的緑林大盜,使過往行人看了很感不安。
  有一爿吃食店,賣的是小麻餅與黑芝麻棒糖。除這兩項之外,櫃臺上還堆着兩疊白紙小包,看不出是什麽一類的東西。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就拆開來吃,原來裏面包着五衹小麻餅。櫃臺上另外一疊紙包,想必是黑芝麻棒糖了。——不過也許仍舊是麻餅。
  另一店櫃臺上一刀刀的草紙堆積如山靠門卻懸空釘着個小玻璃櫥,裏面陳列着牙膏牙粉。牙粉的紙袋與發夾的紙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麗華、周曼華、周璇,一個個都對着那空的街道倩笑着。不知道怎麽,更嗇了那荒涼之感。
  幾衹母雞在街上走,小心地舉起一隻腳來,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顆顆嵌在黑泥進而的小圓石子上。
  東頭來了個小販,挑着擔子,賣的又是黑芝麻棒糖。
  不論是鄉下,是城裏,永遠少不了有這麽一香燭店,兼賣燈籠,一簇簇的紅蠟燭,高挂在屋梁上,像長形的紅果子,纍纍地垂下來。隔壁的一店堂裏四壁蕭然,衹放着一張方桌,一個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機器捲“土香煙”。那機器是個緑漆的小洋鐵盒子,大概本來是一隻洋油桶,裝了一隻柄,霍霍搖着。
  太陽像一隻衹狗攔街躺着。太陽在這裏老了。
  路上來了個老太婆,叫住了那小販問他芝麻糖的價錢。她仰着臉覷着眼嚮他望着,忽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咦,這不是荷生哥麽?你們傢兩位老人傢都好?荷生嫂好呀?你四嬸好?”
  那小販起初怔住了,但隨即想起來,她是他四嬸的娘傢親戚,仿佛曾經見過兩面。她個子生得矮,臉型很短,抄下巴,臉色曬成深赭紅,像風幹的山芋片一樣,紅而皺,嚮外捲着。她戴着舊式的尖口黑帽匝,穿着補了又補的藍布大襖。她總是迷縫着眼睛,仿佛太陽正照在臉上;說話總是高聲喊叫着,仿佛中隔着大片的田野。
  “你這位大嬸,難得到鎮上來的吧?”這小販問她。
  “噯,我今天是陪我侄女兒來的,”老婦人大聲喊着。“侄女兒明天出嫁,嫁到周村,今天到區上去登記,那孩子可憐,爹娘都沒有了,就一個哥哥,嫂嫂又上城去幫人傢去了,傢裏就是一個可可。他們周傢從多,今天他們都要到的。我們這邊人太少了不像樣,我衹好也跟了來了。“她仰着臉覷着眼望着他笑。”噯呀!也真是巧——怎麽會碰見你的!我們剛來,正在那邊路亭裏歇腳。我對他們說,我說你們先在這兒坐一會,我去瞧瞧,看他們周傢的人來了沒有。不要我們比他們先到,顯得新娘子太性急了不好。”
  “新郎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我瞅見幾個周傢的人坐在區公所的臺階上。我得要走了,去把新娘子領來,讓人傢老等着也不好。你也不要老站在這裏說話,耽擱了生意。生意好吧?你剛纔說這糖多少錢一斤?”
  這小販這次就不肯告訴她價錢了,他彎腰揀起兩根棒糖,硬塞在她手裏。“大嬸,這個你拿去吃。嘗嘗,還不壞。”
  她虎起臉,推開了他的手。“噯,不行,不行,沒這個道理!這些年沒見面,哪有一見面就拿人傢的東西?”
  “你拿着,拿着。帶回去給小孩子吃。”
  “這倒是想買點回去哄哄孩子們,不能叫你送。我自己是吃不動它了——老嘍!牙齒一隻都沒有了嘍!”
  兩人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兩根亮瑩瑩的白花點子小黑棒淅淅溶化了,粘在小販手上。他雖然面帶笑容,臉上淅淅泛出紅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費盡唇舌,那老太太終於勉強接受了,滿腔委屈地辭別了他,蹣跚地走開去。她這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移轉地盤,在老太婆的臉上出現。他板着臉挑着擔子走了,她卻是笑吟吟的,小腳一拐一拐的,走過那一排店鋪與茅厠,出了市鎮,嚮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墻的亭子走去。
  “碰見一個人,”她老遠就喊着。“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個表妹嫁到桃溪?這就是她婆傢的侄子。我看着他好像眼熟,這些年不見,都不敢喊出口來!”
  她侄子金根聽得有點不耐煩起來。“他們來了沒有?周傢的人。‘他問。他站在路亭的穹門下等着她。是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貌很俊秀,皮膚是黯淡的泥土的顔色。寬肩膀,隔着一層棉襖都看得見。舊棉襖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色,褪成極淡的藍。
  “來了,我看見他們來的。來了。”
  “那我們去吧?”金根回過頭嚮他妹妹說。
  他妹子金花像沒聽見似的。她坐在亭子裏,背對着他,正在吐唾沫在手娟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根的女兒,他們今天把她也帶了來了。那孩子正在那兒鬧彆扭,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麽要在這裏等着。她煩躁地在板凳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戶,把兩衹手摸得烏黑。不久她一定會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新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着的三件紫紅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結婚禮服。
  金根看他妹妹不答話,他站在那裏叉着腰望着她,透出沒有辦法的樣子。
  老婦人喘着氣走進路亭。“怎麽不去?”她大聲喊着。
  “走吧!我們走吧!”金根對他妹妹說:“別這麽老腦筋。”
  “誰老腦筋?”她並沒有回過頭來。“也得讓大娘坐下來歇會兒,喘過這口氣來。纔走來又走去,人傢不纍麽?”
  “走吧!走吧!”譚大娘說。“別害鱢了。現在這時世不興害鱢了!”
  “誰害鱢?”金花賭氣站起來,領着頭走到鎮上去。她今年十八歲,可是看上去還不到這年紀。稚氣的秀麗的臉,嘴唇微微張開着,因為前面有一隻牙略有點刨。她的頭髮前面蓬得高高的,額上一排大稀疏的前劉海,留得很長,直垂到眼睛裏去,癢梭梭的,所以她總是迷縫着眼睛,從發絲裏嚮外面望着,仿佛帶着點焦慮的神氣。
  這小小的行列,她走在最前面,老婦人在後面緊緊跟着,就像是怕她隨時會轉過身來逃走。金根抱着他的女兒跟在她們後面。快到區公所的時候,老婦人就本能地走近一步,托住金花的肘彎,攙着她走。
  “大娘,別這麽封建,她自己會走。”金根說。
  區公所前面坐着蹲着的人群中起了一陣陣騷動。“他們來了!新娘子來了!”大傢喃喃說着。有幾個周傢的人走上來,含笑和金根招呼。有個五十來歲的高高的婦人,一臉精明的樣子,是新郎的寡婦母親,朝着譚大娘走過來,抓住她兩衹手說“噯呀!大遠的路,讓你走這麽一趟,真不過意!”
  明天要做新郎的那男孩子站得遠遠地微笑着。誰也不朝新娘子看,但當然她還是被觀察着的。她也微帶着笑容,而仿佛心不在焉似地,漫無目的四面望着。
  大傢招呼過了,就一同進去,先經過一番低聲爭論,要推出一個人來,出面和幹部說話。當然應當由男方上前,而且剛巧新郎的母親在一切有關方面是她最年長。但是她堅持着這不是女人做的事,要金根去。金根一定不肯。最後是新郎大大哥做了代言人。和幹部說明來意之後,大傢都擠在桌子前面,等着幹部找出該填的表格,新郎新娘被推到最前方,低着頭站在桌子跟前。
  “你名字叫什麽?”幹部問那年輕人。
  “周大有。”
  “是那裏人?”
  “周村的人。”
  “你要跟誰結婚?”
  他很快地咕嚕了一聲:“譚金花。”
  “因為她能勞動。”
  金花也回答了同樣的問句。問到“為什麽要跟他結婚?”她也照別人預先教的那樣,喃喃念着標準的答案:“因為他能勞動。”任何別的回答都會引起更多的問句,或許會引起麻煩。
  新郎新娘在表格下面捺了指印。他們的婚姻在法律上已經成立了,但是習俗相沿,明日還要熱鬧一下,暫時新娘還是跟着娘傢人一同回去。周傢和譚傢的人在區公所外面分了手。
  “明天早點來呵,譚大娘。”新郎的母親再三說。
  “你今天早點回去歇歇吧,明天有你忙的。”譚大娘說。
  譚傢幾個人在小鎮上緩緩走着,一路看熱鬧。金花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手裏牽着那小女孩。他們走過鎮上唯一的飯館子,是一座木板搭的房屋,那沒油漆過的木板,是一條條不均勻的鮮明的橙黃色。門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着,望進去裏面黑糊糊鬧烘烘的。房頂上到處有各種食料纍纍地挂下來,一棵棵白菜,灰撲撲的火腿,長條的鮮肉。乳白的脆的豆腐皮,與淡黃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魚肚,都挂在客人頭上。跑堂的同時也上竈,在大門口沙沙地炒菜,用誇張的大動作抓把????,灑點蔥花,然後從另一隻鍋裏水淋淋地撈出一團湯面,嗤啦一聲投到油鍋裏,越發有飛沙走石之勢。門外有一個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郵差緑的褲子,嚮白泥竈裏添柴。飯店裏流麗的熱鬧都滿溢到街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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