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葉靈風 Ye Lingf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5年四月9日1975年十一月23日)
靈鳳小說集
  葉靈鳳,中國現代作傢。1905年4月9日生。原名藴璞。江蘇南京人。少年時曾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學習。1925年加入創造社,開始文學創作。一度主編過《洪水》半月刊,是創造社後期的重要成員。 1926年與潘漢年主編《幻洲》半月刊。1928年主編《現代小說》和《現代文藝》。1934年與穆時英合編《文藝畫報》。1938年去香港。在港30多年一直主編《星島日報》副刊《星座》,還編過《立報?言林》、《萬人周刊》等。1957年曾一度回內地遊覽。他早期小說創作頗豐。1925年寫的《女媧氏之遺孽》使他聲名大震。他自稱是“唯美派”、“新浪漫主義”。他的小說重視性心理分析,像《姊嫁之夜》、《內疚》、《摩伽的試探》等都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可以說他是中國心理分析小說的先驅者之一。
  
  30年代中期,他追隨新的浪潮着力寫真正意義的先鋒小說,以至有人把他列入新感覺派中去,如《紫丁香》、《第七號女性》、《憂鬱解剖學》、《朱古律的回憶》等。用最現代的文體寫最現代的女人,流動跳蕩的意象,新奇的藉喻,對話的暗示、多義性,甚至分鏡頭劇本的直接插入,完全是標準的現代派風格。
  
  1933年至1935年寫的三部長篇通俗小說《時代姑娘》、《未完的懺悔錄》、《永久的女性》,是清一色的愛情悲劇。作品批判社會對兩性的畸型壓製。他的散文小品頗具特色,無論是二三十年代的內地作品,還是四十年代的居港之作,文章都寫得平淡自然而意味雋永。《白葉雜記》、《香港風物志》等均表現出這種風格。
《靈鳳小說集》前記
  作者:葉靈鳳
  這個集子,包括了我六七年以來陸續所寫下的短篇創作。僅就眼前的分量來說,這四五百頁的龐然一厚册,不能不說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收穫;但是回想一下這是六七年悠長歲月所耕耘的收穫,人生幾何,卻又覺得這收穫的成數未免太稀少。這稀少的原因,第一當然由於我自己的疏懶成性,而其次的原因卻不得不歸咎於我這幾年以來不斷的在主持幾種雜志的編輯事務;因了編輯雜志,我便不得不抽出創作的功夫來譯述一些零碎的短文,於是創作的時間自然少了;雖然我所編輯的幾種雜志總是最先出版延期,終於被迫停刊。
  所有的幾篇小說差不多都發表於我自己所編輯的刊物上;不願將自己的小說拿給別人的雜志上去發表,這是我一直到目前還不曾改掉的一種癖性。
  我是對於自己的創作有相當自信的人,可是我並不是盲目的自信自己作品的人。我知道它們哪一篇寫得最好,哪一篇寫得最壞;哪一句寫得最好,哪一句寫得最壞。我在脫稿之初覺得這樣,我在幾年之後再讀一遍仍覺得這樣,我的印象不會輕易的改變。我不願他人不相稱的稱譽我,我也不願隨意的稱譽他人。幾年以來,我見了不少批評我小說的文字,我覺得都不能中肯。衹有一個忠實的作者纔是他自己的作品透徹的理解人。
  在這二十幾篇短篇小說中,就我自己看來,寫得最壞的當然是最初寫下的那幾篇,但是最近寫下的卻也並不是最好;好的倒是在一九二八和一九二九年之間所寫的幾篇,如《鳩緑媚》、《妻的恩惠》、《愛的講座》、《摩伽的試探》、《落雁》等;這其中,我尤其喜愛上面所提出的第一篇和最後的兩篇。這三篇,都是以異怪反常,不科學的事作題材——頗類於近日流行的以歷史或舊小說中的人物來重行描寫的小說——但是卻加以現代背景的交織,使它發生精神綜錯的效果,這是我覺得很可以自滿的一點。這幾篇小說,除了它的修辭的精煉、場面的美麗之外,僅是這一類的故事和這一種手法的運用,我覺得已經是值得嚮讀者推薦。不過,我知道,我的一般讀者對於我的要求卻不在這類的作品,他們的要求,乃是希望我能不斷的寫出像《浴》或《浪淘沙》那樣,帶着極強烈的性的挑撥,或極傷感的戀愛故事的作品。
  對不起了,讀者諸君,一個作傢假如到了要在讀者的嗜好和自己的嗜好二者之間加以選擇的時候,假如他是忠實於自己的作品的話,他便毫不遲疑的要放棄你們了。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有一年不曾寫過短篇小說。以後要寫出怎樣的東西,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所以,能有這個集子將我以前所寫的收集在一起,對於我自己也是有相當的意義,這正如詩人黃仲則所唱:
  結束鉛華歸少年,
  屏除絲竹入中年。
  一九三一年七月大暑,靈鳳記。
   選自《靈鳳小說集》
女媧氏之遺孽
  作者:葉靈鳳
  
  一
  莓箴今天走了,敬生又在郵局中辦事沒有回來,偌大的一間樓上,衹有我一人靜坐。樓下的笑語歷歷從窗口遞上,使我倦念的心懷,益復不能自止。昨天此時,莓箴還在我這裏,他並沒有同我講起即要走的事,然他今天竟偷偷地走了,在他的心意,以為不使我預先知道行期,可以減少我的痛苦,殊不知今天這突來的離別,卻益發使我悲傷哩!我今天清晨從床上聽見他嫂嫂在樓下對他說,莓弟,時候不早了,你還不預備車子走麽?我的心真碎了。我本待要起來送他,無如我們的關係既是這樣,我惟恐他人見了我的淚容,反將格外引起流言和蜚語,所以我衹好蒙頭掩面痛哭,知我此時情的真惟有這一條薄薄的棉衾了!
  他近來大約知道開學期近,快要與我離別,更格外同我親近,每當敬生出去後,便即不顧一切地跑上樓來同我談笑,以期在歡樂的陶醉中,想使我忘記了未來的離別。然他雖是這樣地用心,雖是這次使我是免去了黯然銷魂之感,他欲忘記別後的我了。可憐今日這一個晴天霹靂,驀地分離,使我追念起舊情,心中如何難堪啊!
  我早知他今日便走,我真懊悔昨晚的一舉了!我近日因莓箴校裏就要開學,心中常是不樂,昨晚敬生忽然要我出去看戲,說就是看我近來太沉悶了,要我藉此散心,我當時因怕他窺破了我心中的隱事,所以不敢回卻,衹得立時答應,然不料我們在樓上房中這樣輕輕地對語竟使他在樓下也聞見了。我們出門時我行過天井,回頭從廂房玻璃窗中望去,衹見他伏在案上不動,大約又是哭了。我要進去勸慰,卻又因敬生同行,為免他疑心起見,我不好停留,衹得隨着出門去了。他每見我與敬生同行,總是常要傷感,我雖極力勸他解脫,告他這是無可奈何,不可免的事,然他終無以自寬,因此我便不常輕易同敬生出去,然有時又為情勢所迫,勢不能不一同行走;便如這次的事,我在這種情勢之下,實不能不敷衍敬生一行,然卻又惹了他的傷感了。我既瞥見他在房中痛哭,我雖走到影戲園裏,我的心卻留在傢中,我和敬生並肩坐在一排椅上,黑暗中我耳邊衹有嚶嚶的哭聲,眼裏衹見莓箴聳動的雙肩和一副苦悶的面目。我想起全是因我這個不祥之身纔使他一個活潑的青年,忽變到如此消沉,我的心裏真止不住一陣愴痛。我衹得在前面的椅上,用口緊噙着我的食指,以期減殺這不可遏止的悲哀。敬生見我忽然伏下,便在旁問我何故。我衹好推說因場內人多悶久了覺得頭暈。我伏了好久,一直到我感情平服了下去方敢擡起頭來,這幸虧是在暗黑的影戲園中,若在他處,我深知又要惹起閑言了。如今他雖走了,但是我想起這事,我滿心總覺對不住他。我以一個中年有夫的婦人,不能恪理傢政,自覺已很慚愧,不料一縷閑情,又復傾心在莓箴身上,我現在雖並不是威懾於什麽禮教和婦道,纔想說出此話,雖是愛情的發生也並非片面。所能為力,然可憐的莓箴,在我未和他發生關係以前,他終是個樂天活潑的青年,心中沒有一點悲哀的影子,自從三年前他與我發生關係以後,他就由青春的樂園中,立時被推到了煩悶的深淵裏。他雖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了他高尚的志趣,苦心的力學,然他青春歡樂的夢境終因此打破了,他蓬勃活潑的氣性,終因此一變而為沉默寡歡了。
  呵,我真罪過!我此時雖並不懊悔和他有這段歷史,然我終害他了,終辜負他了。我這一株已萎的殘葩,真不配再蒙園丁的培植!呵!我要……天呀!我要怎樣做?我為了不要使他再係戀我,我為了不要使一個有望的青年再淪陷於絶望的悲哀裏,我要忍痛割愛了!我要使他有所覺悟,我要使他覺得我不可再留戀;我要使他恨我,我要使他與我隔絶!我既為他犧牲了我良妻的美名和家庭間的燕樂,現在為了徹底愛他的原故,為了不忍使他因我而受苦的原故,我更要采取我心痛的政策了!犧牲一百個無用的我不足惜,我寧可使他怨詛我的無情,我不忍坐視他消沉在絶望的悲哀裏!我要徹底的愛他!——可憐呵!我也衹好一人躲在樓上寫寫罷了。我在這裏雖是寫得這樣地堅决,然當我一見了他時,一見了他那副Melancholy的面目時,我又想什麽的勇氣都沒有了!
  因我極意縻縫和敷衍的原故,我同莓箴雖已發生了三年的關係,然敬生始終尚不曉得。近來外人註意我們行動的已漸有了,他大約也終要發覺。我不知道他知道了我和莓箴的時候,知道我竟背着他做出這樣的事後,他心中要起如何的感想,三角悲劇中的最後一幕,大約便將要在那時演出,到那時我為謝敬生和免莓箴受纍起見,我惟有……
  呵!這是惡兆,我不敢再想了!
  
  二
  我匆匆地回到房裏,從箱中取這册子,翻到上次所寫的最後一段,呵,天啊!是誰使這段推想擠進我的腦中?是誰使這段文字流出我的筆端?不料我想起的恐怖的事,如今竟真將實現了。
  怪不得莓箴傢中的人日來對我都改變了素態!怪不得我每次走下樓時,他母親總是嚮我做極冷淡的招呼,他哥哥總是嚮我微笑,他嫂氏總是嚮我講有二重意義和暗示的話哩!原來他們已曉得了我的隱事!他們已獲得解啓這秘密的鎖鑰了。愛情的成分雖衹有痛苦沒有羞愧,然我一見了他們那種銳利的眼光,將我作了鵠的,紛紛投矢於我身上時,我總覺這是莫大的恥辱。我從沒有經過這樣的窘澀,為了愛情的原故,我什麽都嘗到了!
  今天是莓箴走後的第四日,早晨我從間壁窯貨店中收到他轉遞來的一封信,這是我們約好的通信地址;他信上說他倉促成行,未能使我預先知道行期,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說他在臨行的前夜,曾寫好一封信預備留交給我,不料當時因夜深了疲倦異常,竟忘記將信收好便去就寢,哪知竟被他因赴宴遲歸,嚴肅的老父看見;他老父萬想不到他輕輕的年歲在暗中竟有這秘密,勃然震怒,立時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嚴重地申斥了一番,可憐他便不敢再留滯在傢中,第二天清晨便匆匆地走了。他又說現今距這事發生已是四天,他父親定已告訴了他謹默的繼母,狡譎的嫂氏知道,他問我日來他們對我的情形可有變動。
  呵,天呀!我還在夢中哩!我真料不到竟有此事發生,怪不得他們這兩日以來對我的態度遽變!當我接到信時,我正歡歡喜喜方以為他定有許多的好話對我講,哪知告訴我的卻是這樣的一件事!我看了以後,此身真如墮冰洋,什麽想念都消滅了!呵,天呵!這令我如何是好?這今後的生涯叫我如何腆顔去承受?
  啊啊!這今後的生涯叫我如何去承受!以前在事情未被他們發覺時,我可以同莓箴整天地守在一起,我可以很自在的從樓上走到樓下,我可以在他們任何的一個口中探問莓箴在外的消息。然而現在呢,我可以嚮哪一個去詢問?當我未走近他們時,他們那銳利沉毒的眼光,已漲滿了譏笑兩字,使我沒有開口的勇氣了。他們不嚮我追詰,已是我莫大的安謚,我還敢再嚮他們去提及?事變之來,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不料我們已不幸的關係中,更突出了這意外的變化!
  他們自知道了這事以後,我深知他們除鄙夷我的行動外,還在暗中嚮我痛恨,在他們的意見,以為莓箴與我的發生關係,完全是出自我的誘惑,沒有我這個人,他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决不會惹上此事的。呵,天呵!他們若真有這種意見時,這真冤煞我了!我此時雖也有懊悔不該使他一個無辜的青年,惹上了痛苦煩悶的心意,然我的懺悔卻完全是在咒詛我自己的不祥之身,我並非惋惜這事的出現。我們的關係,若果真僅是因我的主動它纔發現,那我倒也很可簡易地將它消滅了。無如又不是這樣,這樣的一件事,既非我能為力,亦非他能為力,在我們之間,實有不可抵抗的潛力驅策着我們,使我們刻不容緩地互相前進。在我們自己彼此尚未發覺時,這其間已有了不可移的根蒂了。我們現在衹好咒詛這翎毒箭怎地射到了我們的心上,我們又哪裏有逃避這勢力的可能?
  
  三
  自從我的事被人知道了以後,我的心境就立時改變,我痛苦的重圍中,又加上了一層疑慮的縛束。以前我雖也明知這事早遲終必要被人知道,心中不時對了未來懷着恐怖,然當莓箴未離開,或偶爾想起了一兩件以往的夢影時,在我層集的悲哀中,總有時會撿出一絲樂意。然現在則難言了,我雖並不甘自沉於愁嘆,然任是怎樣強顔歡笑,勉自慰抑,這莫大的罅隙,終非一點薄薄地自飾所能掩隱。我在傢中嚮來是被人譽為善交際能適應環境的,所以她們暇時每喜同我聚在一起談笑,然我現在又怎好再同她們在一起呢?她們雖不至在我面前竟提起莓箴的事,然那兩道眼光,已明明地將我的隱事,加蒙了一領譏衊的外衣,呈現在我面前;她們雖不嚮我橫纏,便僅是這些已很夠我消受了。我不懂我何以現在見了她們,總有點自餒,有點害怕!
  今天莓箴的嫂氏走上樓來,笑着對我說,莓箴年長了,傢中很替他煩心,問我可有適當的朋友或學生,介紹一位給他。他這位嫂氏為人極機警,善辭令,許多在別人口中趑趄講不出的話,她卻能不顧一切的說出,我平日見了她已感覺有點難於應付,然尚恃我並無什麽話柄在她口中,所以尚可同她狡辭相對,自從我的事被他們知道了以後,我就很怕與她交談,而使我最感睏難的便也是她。她每在衆人面前,嚮我講出極使人不能忍受的話,我因了她的詞鋒太厲,又以有所顧忌,所以每次衹好置之不答,然因此她便益發志長了。今天她上樓來後,我預知她定又要嚮我嘲弄,果然,她竟講出這話。她講這話的用意是極明顯,不待我思索便已知道,她無非想藉此嘲弄我罷了,然我又能嚮她講什麽呢?對於這加到我的一切,我除無言地承受外,我又有什麽可以答復?
  實則,對於這事的發現,我並無一絲恐懼的心,休說是她們這幾個無關係的人知道,即使令關係最密切的敬生知道了,我又何懼之有?我若對於這享有所畏惠,在當初嫩芽方萌出土面時,我早就將她消弭了,我既大膽滋着它去發長,這便是我不顧忌什麽的證據。至於現在我對於人言所以要有點退縮讓避者我實別有所苦。莓箴現在僅是個在學的青年,因我的原故他已攖了不少的煩惱,我現在若再因了不甘受他人的奚落,或為了愛情的光明而防禦,毅然奮起掀去一切面障,將事的始末嚮敬生剖說個明白,那我雖倒可博得水落石出,不再受無限期苦悶的倒懸,然卻未免更纍莓箴了。敬生知道了以後,對於這事一定要引出很嚴重的交涉,那是可斷言的。莓箴和我雖並沒有什麽海誓山盟,然當我萬一有了危急時,他是一定要奮力相助的,到那時即使我沒有什麽睏難,然當事情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後,我們的生趣全無已是可斷言了。我本是無用的殘軀,我犧牲本無足惜,然他一個青春燦爛的年華,若竟因此事而亦斷送,那未免太可惜了。我為了這事,為了不要使一個方興未艾的奇葩竟因我而枯萎,所以我平日雖是不肯一步讓人,然此時對於這投擲我的一切,我也衹好效法十字架上的羔羊,含淚無言,仰首去承受!本來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沒有我又何至有此事發生。我為了我的罪孽而受辱駡這不是我應得的懲罰,我方愁我無贖罪的餘地,我豈是逃刑的懦婦!
  寫了一封信給莓箴,勸他不必因我們的事被人知道而悲傷。這本是不應隱瞞的事,這本是應當登在高峰之上戴起榮譽的冠冕嚮萬民去宣告,萬民聽了都要為我們額手稱慶的事。無如在被幾千年傳統勢力積成的縛束下,在一點真情被假面重重的禮教斬割得的無餘中,人心裏終不敢迸出這一縷真靈!
  繁茂的果叢經了溫暖嬌豔的秋陽,纍纍的華實自要無隱掩的呈獻,我們的事也是這樣,這正是自然成熟的表現,我們又何必顧慮!
  
  四
  上次曾寫過一封信給莓箴,後來又寫過一封,至今已月餘了尚未得復,這真使我焦急萬分,飲食都不得安寧。他怎麽還沒有復信?無論校中功課怎樣地繁重,然寫信的時候總可抽出;敢是我的信竟在中途遺失?然即使他沒有得到我的信,在這一個月餘的間離,他也應有信給我。他如今這樣長久的時候沒有信來,難道真個是憂鬱成疾,竟纏綿在病榻,不得作書麽?近來傢中的人對我雖稍安,不再像那樣糾纏,然大錯鑄成,我們的事終已非昔日可比,要再求以往的那般歡情恐終非今生所能夢想。我為此事,近來的心情已日趨煩悶,再加莓箴這樣長久沒有信來,杯弓蛇影,市虎含沙,實使我百慮叢生,真疑此中或醖釀着未來的大變!呵,他何以沒有信來?即使真病了,他也應請人寫個信封,寄頁白紙給我,怎地衹這般沓無消息!
  在莓箴初離傢時,我盆中的水仙方含苞初放,現今則架上衹剩了一座空盆,這株薄命的殘花,正不知被人輾轉棄擲,已到了什麽地方了!屋後的連山,宿草已重披上淺碧的新衣,欣欣地漸侵到蜿麯的山徑。我每日坐在房中,從床後的小窗,獨對着這盎然的山色,春風挾了花香和土中蒸發出來的氣息,不時從窗榻送進我的鼻觀,使我想起我心中藴蓄着的疑難,不禁要咒詛這繁盛耀人的豔景!啊啊!我此時若是個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深閨怨婦,看見這陌頭春色,想起了舊日歡情,我倒也可索性整日地緊蹙雙蛾,在樓上去長吁短嘆,博得衆人的憐惜,群來嚮我慰問。無如我現在的情形又不是這樣,我名義上的夫婿正整日地在我身旁;我心中的戀影,衹好嚴居在我的心底,我想起衹有在暗中啜泣!我不但不能在光明處嚮人去訴說,衹恐我訴說了衆人反要責我的無恥,咄我的狂妄。啊啊!誰沒有他的秘密?誰沒有她理想中的戀人?我究竟犯了什麽罪過!我的事究有什麽不能對人言之處!你們怎衹是這樣地虎虎然伺隙於我側,想乘間嚮我狂噬?
  人的嘴真厲害,現在除敬生以外,凡與我們時常晤面的,概都知道我們的事了。我的事本不必隱瞞,尤其對於無關係的他們更不必顧忌,衹可惜他們知道了我的事後,不能如我知道的事一般,每要存種種鄙視的心,以為背下丈夫做出這樣的事,是可恥的行動,實則我真不知這果有伺恥!禮教中的貞操與Cupid箭鏃上的戀愛果有何關係?然敬生現在尚不知道這事,這終是我的幸福。我講這話,並非我的事獨畏被他知道,實因這事尚未屆可以使他知道的時候,現在若一旦給他發現,不但我的計劃將完全打破,且更纍了年輕的莓箴一生,徒增我許多百身莫贖的罪孽,所以我之苟延殘喘,我的用心實別有所在。近來有幾人嚮我諷示,說我狡獪,敬生和莓箴都上了我的圈套;說我既在謀一人精神上的戀愛,同時又在享受他人物質上的安樂。啊啊,這是何意!我豈是視愛情如兒戲的巴黎婦人?我豈是鶩於繁華的風流少女?我忍辱含羞,仰息在與我不得不同居的豢養者之下,我實如坐針氈,一刻未能忘懷,我豈是苟安逸樂?不過我想起了羽翼未豐的莓箴,我終不敢輕圖妄舉,我終衹好忍辱吞聲暫時忍受罷了。
  莓箴沒有信來,實使我什麽事都懶於做,我真被他牽住了,我心中簡直沒有一刻的安寧。他何以沒有信來?他不應這樣長久沒有信的,即使真患病他可以作一簡單的信告我,如今這樣長久地沓無消息,實使我猜不透他現在究在何種情況。他總不致忘我,他也不致被人禁着不許寫信,然我何以這月餘以來,每日在間壁的窯貨店中,總得不着他的信呢?我為了我們的事被人知道,我已受了很大的打擊,現在更因他這樣長久的時候沒有信給我,我更覺焦灼萬狀,我的神經已漸漸失了常態:胸中時起阻惡,我雖極力地防禦不使人知道,然我有時每會不自知的流露了我的心事。昨日我俯在涼臺上閑眺,莓箴的嫂氏從下面拿了一枚朋友送來的紅蛋對我說:“你看,好大的一粒紅豆呀!”她講話的用意我深知道,然我的事已至此,我又怕什麽人呢!
  
  五
  這册子我又一月多未寫了,在我上次寫時,我萬想不到這次竟會伏在枕上寫的。天有不測的風雲,我真想不到我竟會忽然害起病來!我的病是什麽時候患起,我現在已算不起來,衹覺日日嬗遞,我病榻的生涯已將近兩旬了。小窗深鎖,長晝沉沉,益以春雨凄涼,倍使我念着久無信息的箴不能自止!我此時雖不能尋出我患病的時期,然得病的來由我則深自明了,我知醫我這病的回春妙藥,實衹有海上的一羽孤鴻;青鳥不來,我的病恐終不能自己!
  自患病以來,我的神經很衰弱,睡眠的時間很少,即偶爾入睡了,也每每被無端的噩夢擾醒。我在夢中不是看見莓箴一人病滯在上海的邸捨,便是覺得我一人僕僕在道上去求律師;種種在我醒時腦中絶沒有一點影子的事,也會在夢中發現;我每次被驚醒了總要止不住浩嘆,在房中看護我的她們,聽見我的嘆聲,總要俯下笑問我在夢中又遇見何事。真的,她們近來似是很要留心我無意的表現,每是幾人一齊走進房來,詢問我的病狀,問後又彼此看各人的臉色,像是要和她們適纔在外面所講的什麽對證一般;有幾次我更聽見她們在外間竊竊的私語,雖躺在床上不能知道她們所講的究是什麽,然是在那裏論我的事則可斷言的。其實我的事和我得病的來由,她們哪個不知道?我現在正不要再回避什麽,她們又何苦這樣地藏頭躲尾!
  雖在十日以前,敬生已遷到另一個房間去住宿,然房裏往來的人太多,這册子我不但不能寫,並且即連看的時候也沒有。我現在衹好利用這一刻,這黎明的一刻,她們都因了白晝的辛苦正在酣睡的時候,我纔敢從我貼身的小衣中取出這册子,藉了床後小窗射進來的微光,側伏在枕上歪歪斜斜地寫。我不知我寫這些果有何用,但這是我們的預約;莓箴對我說,每拿一支筆亂寫,他也叫我想起什麽時不妨寫下,我這便是照他的要求。我心中真塞滿了奪咽欲出的話,然又無一個人可說,我衹好索性全移在這紙上了。
  風雨連宵,春意闌珊,這樣的天氣很不宜於病人,尤其不宜於我這個非病的病人。我整日地躺在床上,耳中聞着風雨的吹打,目中所見又都是對我懷了鬼胎的她們,我雖不要自尋煩惱,有時亦不能夠。她們近日每個進來問我,臉上總要現出疑煩的顔色,敬生也是這樣。他有一次對我說:“你放心,不要性急,且安心靜養幾天,什麽事都不要亂想;將心放寬了,任何的病總會好的。”這雖是對於一般病人的普通安慰話,然出自他的口中,我虛心的人聽了,不穴而風,總覺是有為而發。他雖不致也曉得我的事,然我總覺有點不安。
  這一間小樓被閉得緊緊嚴嚴,既看不見含淚的落花,又聽不着喚歸去的鵑聲,我衹得將這病軀遺在床上,索性任了靈魂挾起殘破的敗翼,去在幻想之鄉裏邀遊。然我一想起久無信息的莓箴,我的一縷遊魂,又如經不起這窗外風雨的小鳥一般,立時頽然從太空中墮到了可怕的層淵底!他如此長久地沒有信來,實使我雖不敢再去亂想,亦止不住不做無益的推測;他若與我僅是些若即若離,曖昧不明的關係,那他這樣長久沒有信來,我倒可以疑他是在擯棄了我。失戀的悲哀,實較這不知是悲是喜的倒懸為好受!無如他又不是這樣。我們彼此是决不會相忘,然他這樣久的沒有信來,卻又是何故呢?呵!這疑問,這啞謎,這百思不得其故的苦悶!
  我雖病了近二十餘日,然我不但不能尋出我始病的時期,並且我亦不甚覺得我是有病。醫生來了,雖給我診出纍犢的病情,連篇的病狀,然假使我真是有病,這又豈是草根樹皮,一兩瓶藥水所能奏效?我不但不覺出我是有病,有時我在床上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念及假若莓箴此時是在我旁側,我直覺得我依然可以立時起來談笑或徑往樓下。但是待我要實現我的理想,偶然想將身子略擡一擡時,則又完全相反了。我不但不能坐起,即連現在因這邊寫酸了想要反一側時亦不能夠。旬日以來,我自己覺出所謂病狀者除飲食很少,胸頭時常作嘔外,便僅是衰弱這一點,其實我心體還依然強健。我想起這風雨中的暮春煙景,我直恨不得立時便起來去眺望,不過我終坐不起來。我枉自學了幾年的醫,我也察出我自己的病狀。
  
  六
  呵呵!我此時也雖能執筆在寫字,然我總疑惑在這裏的不是我,我這個我早已不知涅寂到什麽地方去了。平常瘋狂的人都是他人覺得他瘋狂而他自己並不覺出,我則此時雖沒有人說我是瘋狂,而我自己實覺已沒有再統馭這神經的能力。我直到此時,我想起昨晚的一幕,我猶如在窒息的礦中一般,實沒有再呼吸的可能。我眼前所見的完全是一片空濛的黑暗,我已消失了我所有的一切感覺。我雖明知我在這世間並不能再有幾日的苟延,然在我一直尚存之前,這燈下的霹靂,總要充滿了我全身的細胞和纖維,——在我溘然長逝之後,我的骨殖化了灰燼,若有好事的人用了二重視覺的目力來辨察,我深知他一定能在這一堆死冷的灰中,看出斑斑的圖畫,都是關於這事的印象。
  啊啊!我究將如何寫起呢?這事我雖記得清清晰晰,然我此時心中已如劫後的村墟紛然無序,這萬縷的悲哀我果將從何處說起!——我此時雖瞑目念及,我亦心痛難忍。我不知這心痛的作用,是否果起於司血的心房,假使我所想不差,我深知此時若將我的胸部剖開,血弩萬翎,我這一拳破碎的肉塊,恐怕早已森然布滿了孔穴!
  然骨鯁在喉,我總不能不吐。這樣的一件事,我若也不寫下,我真辜負了莓箴貽我這册子的本意。好了,且待我勉抑悲懷,將這夢一般的奇境敘寫一下罷!
  這幾天因我精神稍好,看護我的她們僅於晝間在房中陪我,晚上都是各往樓下或傢中去宿,這偌大的一座房間,僅有我一人悄對昏黃的孤燈和岑寂的夜靜。每晚我一人側臥在床上,遙看了壁間所懸莓箴手繪給我的玫瑰,那皚白的花瓣,那淡紅的帶束,每要引起我不少旖旎的夢想和感舊的情懷。昨夜將近十一點鐘,我正醒着仰臥床上,瞑目推想莓箴久無信來的疑團,忽聞門樞微響,睜眼看時,衹見敬生走了進來。自我患病以後,我每不耐見他,所以他也不常進來,昨夜我見他忽在人靜後來此,料想定是聞了我的嘆息前來嚮我慰問,不料他走進來後竟在床沿上坐下,笑着對我說:“蕙!我給你看一點東西。”說後便用手嚮裏衣的袋中掬取。我以為他一定又在外面購得什麽裝飾物來了,我方暗笑他對我用心的虛擲,哪知他掬出來的卻是個很厚重的信封!呵,天呀!慘劇來了,我一見這信封,我立時眼睛一黑,就如從千丈的高崖,一失足倒撞了下來一般。我已消失了一切的感覺,我化了石的身軀,直挺在床上莫想動得分毫。這封信明明是我投在郵筒中寄給莓箴的,卻怎麽到了他的手中呢?我目瞪口呆,一直到他從袋中繼續又取出三封信來,我都一言未發,一瞬未移,但是我的身軀卻已由靜止的狀態中變到了戰慄。他見我戰得厲害,床柱都震震做響,便很穩重地對我說道:“惠,不必害怕,不要驚震,你們的事我早知道了。這裏的四封信,兩封是他給你,兩封是你給他的,現在都在我的手中了。你做這事,我本沒有權柄干涉,不過你不該瞞下我做出。以為我總不至曉得,你太藐視我了!現在我什麽事都知道;我深知在你的箱子裏,還有許多關於你們的物體。你不必遲疑,你可將鑰匙給我讓我去檢視一下。你放心,我决不使你為難。”——凡人遇着一件突如其來的意外事,衹有兩種態度可趨:一種是抵抗,不問青紅皂白,利害理麯,衹管奮起去爭辯;一種是鎮靜,衹保持着止水的態度,以觀事情究要變到什麽模樣。不幸的我,對於這次事的發生,竟取了後種的態度。我木然無言,衹懶懶地從枕下摸出了鑰匙給他。我幸虧那時未有劇烈的舉動,否則一時造次,恐連現在回想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將鑰匙交給他後,挺在床上,眼見得他啓了鎖,從箱中取出個沉重的紙包,自己心裏雖想要去阻止,身體卻無力移動。這裏面,正藏有莓箴以前所給我的信,和他手寫的一册日記,並一幀半身的肖像。他將紙包取出後,便在距床稍遠的一張臺上,一件一件地察視了起來;他將小照看了一眼,又將日記翻了幾頁,隨後便將信逐封的抽出。這信的數目,一共有五十七封,都是莓箴三年來心血所凝成,紙色有的是淡紅,有的是淺碧,有幾封更由他在四周繪了同縮的雙心和許多美麗的圖案。他將信一一翻視了後,便又重行裹起,握在手中對我說道:“蕙,我不再擾你了。你放心,你好好地安息罷。我現在不過將信拿去看看,我决不使你為難。”說後便不待我回答,就徑自走了。
  這事的發生,為時不過僅延兩刻,我始終未開一句口;他說話的聲音也極低微,一切都極恍惚,我要不是看看鑰匙已不在枕下時,我真疑是在夢中。他走後,房中一切又歸到寧靜,衹是燈光因油少黯澹了許多;然在這空間,這幕後己潛伏了莫大的劇變,任是媧皇再世,煉就了幾萬方的五采神石,衹恐怕回天乏術,終無力補救了!
  這一刻天才黎明,萬象都尚在沉寂的睡眠中。昨夜雖發生了這樣的一幕劇,然世間知道此事的,除燈光同司夜之神外,恐怕僅有我與敬生二人,可是再過幾日之後這事怕要不脛而走了。我此刻對於這事的發生,心中倒極安寧,並不悲傷消沉,良以現在面障既除,什麽難題都可解决,莓箴久無信來的疑問,我至此也恍然若釋了。
  然敬生究竟怎樣纔知道我們的事呢?我現在對於他得到我們信的方法雖能明了,然我總想不出他何以也會知道此事!我所藏的幾封信,我是禁闈重重,深鎖在箱中,他實從未見過;平常我在他面前關於莓箴的事,我又戒備極嚴,從未露過破綻,我真不解他究竟何從知道!——啊啊!我愚了!我真在夢中!我不知道這條自縛的癡蠶,究要到何時方醒!人們誰是互相愛護的?人們誰不是以見同類陷在絶境中為樂?她們個個都知道我的事,誰是緘口的金人,我又何怪乎敬生也能知道!這一定是她們中哪一個暗告訴了敬生,敬生他既在郵局中任事,他知道了此事後。衹消囑咐局中檢信的人員,將凡是本埠某某幾幾郵筒收來寄往上海的信件,和自上海寄來遞交本埠某某幾幾地界的信件,都一一送來給他檢閱,這樣一來,我們那幾封同我們命運一樣的信兒,便如甕中之鱉一般,自然都到了他的掌中了。我們的信中,每每有衹能我們二人看而不能使第三人知的事,不料現在都給他知道了,這真未免有點太惡作劇!——發生了這樣一件與我切身有關的事,我雖不應有閑情再作邏想,然因我此時精神很安靜,我想起這一點近滑稽的行動,我倒忍不住要發笑。
  真的,我此時心中倒很安靜,並不紛亂。雖是我明知這事極關重要,並不是如煙雲般一現即可消滅的事,然我心中是很泰然,對於未來的一切並不懷着恐怖。死囚惟在立於被告欄內,聽法官在上面宣讀判詞時,心中倒極忐忑,待判詞宣讀後,知道所判决的正不過是絶望的死刑,態度反很安靜,因天下事惟有悶塞的苦悶最為難受,待揭曉後則結果雖有不同,然問題得瞭解决,疑難已經消失,雖或又有新生的痛苦,然心中總較以前安釋了。我此時精神很平穩,大約也便是這樣心情的表現。敬生曾說他决不與我為難,我不知這是他的真意還是飾詞,然我們中間既發生了這樣的事,雖是我們自己並不要尋事,而同床異夢,各懷鬼胎,這樣的情形不是久局已可斷言了。其實我現在對於我本身,我並不留意,蓋以後事情任是再有若何變化,我的判决已定,料想定不能再有比現今情勢更惡劣的。衹是關於莓箴的問題,我倒很有點擔憂。敬生若真能隱忍不言,那固是我所極希望的事,萬一他竟嚮莓箴的傢裏交涉起來,引出法律上的糾葛,那莓箴以一個沉鬱的青年,如何能經得起這樣的波折?設若他竟做出些感情作用的舉動,那我到那時雖殺身以謝,也無救於這個莫贖的罪孽了。在理我與莓箴的事既被敬生發現,此時我正應藉此嚮他提出……(我真沒有勇氣寫這字,我不知我遇事懦弱無果决的心情,何以至此尚不能改去!)則此後海闊天空,正可任我順隨己意去翺翔,衹是此舉恐怕仍不免要將莓箴牽人旋渦,那我的志意仍不免失敗,所以此時我也不敢出此。我此時衹要能有方法不使莓箴因我受纍,我真什麽委屈的事都願做!敬生若能姑息不究,我可再忍辱去侍奉他,衹恐他不肯甘心罷?
  我不知死對於我們的事可有助益?假若我死後能使敬生因我已死不相迫詰,莓箴也能從此斷念,我倒是一死為上。這事衹好待幾日再說。設若事情真至無可輓救,我衹好實行此策。——我這樣做,並非我畏死,實因我深知我若一旦長殞,這消息傳到莓箴耳中後,他也要無心人世的。
  我的病雖已近兩月,然我身體上並不感着若何痛苦,我依然診斷不出我的病狀。早幾日每晨我尚要作嘔,現在則並此也沒有了。我現在衹覺呼吸很急迫,且有時腹膜如發炎般微微感到不快,此外則一如平昔,衹不過精神很萎頓罷了。最好笑的,昨日在事情尚未發現時,敬生曾另延了一位西人來診視,——敬生的忍蓄力真充富,若不是他自己嚮我提出,我始終猜不透他也知道我的事——這醫生聽了我的心髒,他說我好像是有孕,惹得我嚮敬生埋怨了一場,怪他怎找了這樣一個冒失的飯囊來。我在那時,真想不到他的袋中竟有我的四封信。此刻我則因一夜籌思的結果,和側臥着寫得太久的原故,心力很是不支,呼吸每像要不能繼續的情勢,實則這不過僅因我運思太久,所以有此現象,假若真能漸漸地氣絶,從此不櫻一切煩惱,倒也是我所樂求的。
  曙色開了,太陽已將出來,我不知隨着臨到我的將是些怎樣的刑罰!
  
  七
  敬生自從那夜將信給我看後,一直至今已五日未到我房裏來了。這幾天她們對我也很可疑,每有耳語和手勢的舉動。這不是好現象,自不待我深辨,衹是我不知他們究要把我怎樣處置?然無論他們把我怎樣,我都一無所懼,所可慮的衹是他們或欺我在病中,竟在外面同莓箴為難,那我一人安臥在床上,真不啻自增罪孽了。可惜我現在無力起來,否則我早已要找尋敬生將此事解决,蓋我雖說我心很安靜,然這僅是言我對於我自身的態度;若提及莓箴,我真無時不在恐懼之中。
  因了這幾日來輾轉深思的結果,我真覺得護持莓箴實是唯一要務!我是已裂之名,我是已敗之身,我再受些辱駡痛苦真不足道,唯有他以純潔之身,方有遠大的前程,若也蒙些不名譽的流言,被人認為莫濯之羞,那不但我因了愛他的原故於心有所不忍,那就憐纔二字而言,我也要有所不安,況乎他的煩惱完全是因我而有,沒有我他正一無所苦!
  那一晚我大約因神經受刺過甚,呈了醉眠狀態,所以心中並不痛苦,這幾天則反射作用已過,在床上回想起來,委實無趣萬狀!我以一結婚已七年的婦人,縱使在聖殿中牧師面前的答應結婚出自我心願,然錯已鑄成,我既不能死心去交好敬生,也應自抑情懷,安心做個良善的主婦,怎可又將已枯萎的愛情輕易地輸給一個純潔的青年?雖是情苗之生,並非人力所能避免,然人定總或可以勝天,我若不作繭自縛,我又何至如此?我若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和愉快,那倒也不負這番隨落,然三年以來,自身的痛苦,物外的譏評,衹有增無已,雖有時也能破涕為笑,然心情卻始終是悲哀的。我不但得不償失,且更纍了一個清潔的靈魂受苦!然而現在呢?我的罪惡之花則更完全暴露了!我既失了我七年來虛偽的面障,我又將惹了我心愛的人益發傷心,我究竟何罪而至此?我不知我尚有何顔呼吸這人間的空氣!衹恐一死尚不足以淨我罪!呵!提起這些罪惡,我真傷心極了。這次縱使敬生不與我為難,我想起我不能為愛情的正義而爭鬥,我真無顔再活!我是一切罪惡煩惱的泉源,我深知我若不死,敬生的氣忿終不能忍,莓箴的煩惱也不能絶;我若是死了,一切都可解决。啊,我怎可再活?我是負罪的羔羊,我正要獻上犧牲的燔祭!
  我已决定,縱使敬生不與我或莓箴為難,我這負罪餘生,已不忍再偷苟且生活。可惜我現在不能行動,否則我早已自殺了。好在我的病雖依然未變,然我自覺脈搏漸衰,心力漸弱,怕總無起床的希望了。我既不能自盡,且讓我做個自然的殂謝罷!
  我不知我再有幾日可活,然為要使敬生於我死後發現這册子,可以知道我的心意,我實尚有無盡藏的悲鳴要訴,衹可恨殘酷的她們,大約見我近來神色惝恍,防我自殺,竟將我床側方桌展中,一柄削筆的小刀也都收去,這桿鉛筆我已用手指將木片撕過了幾次,現在雖有許多話要寫,怕終無幾個字能寫了。
  啊!永別了,我的筆呀,我心愛的册子呀!請恕我虛耗了你們,寫出這許多不幸的言語罷!我現在要僭效十字架上的耶穌,閑口無言;我要低頭垂目,靜候黑衣之神負了上帝的旨諭,引我往烈焰的地獄中去了。……
  
  八
  溫暖的陽光自玻璃窗中布滿了桌上,許多纖細的埃塵在光中凌亂飛舞,四周闃無人聲,鼕日的午後真靜謐得可愛。我自懷中取出這册子翻到上次病中所寫,流光易逝,恍惚間距今將近八個月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我真恍如隔世!以我這樣蒙垢負罪之身,在理應早辭人世,免得這渾濁的空氣更加渾濁,然我竟偷生苟活,我知明白我事的人定要在暗中笑我無恥了。其實我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這册子未必能與我永遠長伴,萬一遺去被人撿着,我知無論何人看了後也一定要有這種感想;我與其在不知中被人暗笑,不如乘此重溫舊懷,將這八個月間經過的事變重行記下,免得遭路人的冷齒罷!而且我記憶很壞,這零碎的文字,或也足供我將來自身回想的資料。我已寫出過,對於莓箴我要徹底地愛護;而現在所以要偷生苟活着,實如我以前所蓄死念一般,正是為愛他的原故。我既為愛他而甘死,我現在也要為愛他而苟活了。況乎我再看床上這濃睡着的小東西,那下垂的雙目,那翁張的嘴唇,手足不時微動,似是靈魂在夢中嚮白羽的天使歡舞一般,我縱感覺這生之羞辱,我也不敢再妄萌死念了!
  我在今春病中,自决定為免莓箴受纍和敬生的忿怒而就死以後,我便整日地在床上閉目不言,故意常常屏息已促急的呼吸,使她悶至無可再悲時,然後再呼吸一次,以期能實現我懦弱的慢性自殺。有人來問我病狀,我總是搖頭不言,藥配了來時,我也抵死地不服,果然,這樣一來,病勢便真日日加重,本來從不發熱的我,後來則檢溫器放在身邊,水銀也會嚮前突進了。我在那時,心地雖也依然明白,然體力則衰弱已極,身體在床上一點也不能自動,每日僅被強迫着進一些滋養的飲料,我真覺死神已候在我枕旁,所差衹是施行他最後的威權了。這樣一星期以後,我真是氣若遊絲,命在旦夕,她們都為我擔心,敬生大約就在此時,見我病將不起,知道我正是為了那幾封信的原故,便動了憐憫——我直到此時都不明白,他何以不欲與我為難——在一個深夜又獨自到我房中,當着我的面,在床前將一切的信都燒去了,燒後又對我說道:“蕙,你太小量我了!我早已對你說過,我决不與你為難,你怎樣自尋煩惱?你我已有了七年的共同生活,猶不能使你絶念,我何必再做不自量力的事?我深知現在正是這幾封信嚮你作祟,所以特來當着你面一齊燒去,現在能做這事佐證的根據都毀了,可以證明我並無心與你為難,你也可安心養病罷。我固不情願你死,然你正有你的希望,你也不宜輕生,望你好好靜養,不要妄自生疑,你痊愈後衹要不再有使我十分難堪的事發生,我總不至擾你,但是你現在若竟有了差他,我則也决不放鬆莓箴——這小孩子,我真料不到他竟做出此事!你現在總可放心了,望好好地養病罷。”我自經了他這番警告後,知道他並不在與我為難,我若輕生,倒反纍了莓箴,於是便收起死念,一心靜養,不敢再萌一絲他想。果然一點靈臺,便是全身之主,我自立意打消死念後,這勢將不起的沉菏,竟賴了藥石和自己心神的養攝,竟重告無恙了。可是病雖終得痊愈,然遷延的時日卻已不少,在桃花未落時我還臥床未起,待能行動後則梅雨已過,傢傢正葛裳蒲扇,藜角竜舟,預備度端陽佳節了。
  我自好了後,我便又照常操作,敬生果沒有嚮我提過什麽,衹不過已非以前對我那樣的態度了。我又從樓下的諸人口中,探知莓箴還很平安地在上海,他大約尚不知道這次的事情哩!然不料就在這時間,一個美妙的神跡,上帝的威權竟在我身上顯現了!我雖學過幾年醫,雖是病中也曾有過嘔吐的時期,醫生也嚮我診斷或是有孕,然我終料不到在我身上竟真發生此事!我是五月初痊愈的,愈後不久,我便覺得我腹部常時掣動,食量胃力劇變,我已顯有疑意,然我猶不敢深信,迫我身體起了生理上的變動,我則始知這真非虛構。果然自此以後,便一天一天成熟起來,衆人也都知道;在距今一月之前,一個嚴寒的夜半,這清白的小生靈,便呱地一聲,真出現人世了。
  一個嬰孩的構成,雖與母體有同等關係的父體亦不能明白,知道它來源的惟有無所不知的上帝與孩子的生母。這小東西産生後,衆人雖異口同聲的群緻賀於敬生,然明了這一道生泉發源之地的除上帝與我外,又有哪一個?該死的我,若與莓箴並未發生過肉體的關係,那倒也毋庸我多辭,無如我們又不是這樣。
  啊!你尼丘山上的顔氏女呀,你伯利恆城中的馬利亞呀!你們雖都不自知你小生命的來源,惟我則不然,一切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花兒怎樣蓓蕾,我也知道果兒怎樣成熟!——啊!我罪過!我好大膽!我真僭比你們了!我真褻瀆你們了!你們都是聖潔的處女,你們都有偉大的裔苗在你們的羞辱上重建起燦爛的榮華!但是我呢?我衹是株被踏的殘花,我衹是玷污的白壁;這小生命的前程我雖不敢預度,但他在未見人世以前,已飽經了悲哀的侵壓,已飽嘗了藥石的滋味,這些已分明是它將來生活的象徵了!我何敢悟比你們?我的前途有什麽希望?終我一生,怕衹有忍辱含羞,苟全屈就,永遠仰息在與我不得不同居的豢養者下吧?
  孩子之來,雖不是我所希望,雖益足增加我對於愛情的慚愧,然他既來了,我總抑不住我為母的心情,我總忍不住要愛他。他實是我們痛苦的關係中悲哀與歡樂的匯合!他尖長的下頰,易哭的性情,雖纔僅有不滿兩月的生命,然已經將他稟自父體的特徵表現出來了。我每抱起來,我真忍不住想到莓箴的面目!莓箴此時,方遠在天涯,我患病的事他將來或可從間接中曉得,至於孩子之出現與他的關係,在我未有機會告他以前,他怕做夢也不會料及。我不知他萬一知道後心中有如何感想。幾日的歡娛竟輕在人間留下這條痕跡,實也是出乎意外的事。孩子現在尚在褪褓中,待大了後我一定要使他知道我們的事跡,衹恐我這瀕遭變幻的身軀或竟不及待他的長成,我若真於他尚不辨藜菽時便死去,在這世間恐又要添一個自己不明自己來歷的人兒了。
  敬生雖真依約沒有嚮我提及過往事,然自這過次事變後,我們心中已各有芥蒂,彼此無形間已生了隔閡。雖說我們以前也並不十分相投,然現在則連這一點表面上的周旋也不可得了。我們每日衹是很平淡地相處;早上他出去辦公,我雖在傢中隨意做些瑣事,晚上回來也沒有多言,更沒有若何相商酌的事件,有時他更通夜不歸或直至黎明始回。以前他回來遲了我尚嚮他詰問,現在則什麽事也不相提了。本以兩個不相投,心中各有所念各有所圖的人,能相安的居在一起已非易事,此外還要希望什麽?我忍辱吞聲,不欲與他分離,我實有我的苦衷。我實為了莓箴,我不知他之也甘心這樣姑息相處,果因了何事!孩子産後,他也不十分歡喜,這事他或已有疑也未可知,不過不好說出罷了。然我們這樣實非長久之計,也非我心願之局,衹待莓箴羽翼稍幹,事情發生後不至纍他時,我終是仍要提出的。
  我自病後因了生理上的變化,心身都很懶散,這册子久未着筆,孩子産出後則更厲害,每日衹是靜默地將工夫用在服侍嬰孩上,也不與人多言,衹是時時地會懷起莓箴,憶起後每又禁不住要引出一番懷舊的傷感,然卻已無以前那樣激動了。真的,我自經上次事變後,心中倒並不再覺得悲哀,衹不過木木然偶爾或有一點感動,這大約正因為刺激過深,我的心靈已消失了感受性,漸歸於麻木的原故。然衹要我一息尚存,我總不甘於這豢養的生活,衹要我能稍有一點自信的能力,為了愛情上的忠義,我終要脫樊以去。有人疑我自經了這次變動後,或喪心冷志,更忘了深心的宿諾,其實不然,我固一日未忘過,我不過靜候時機罷了。
  
  九
  殘酷自私的軍閥,為了地盤而妄動幹戈,這幾日風雲又緊。這地方山河利,水陸要衝,有負隅的金山,有峻險的北固,為兵傢必爭之地,戰事若啓發後,怕終難免不罹劫的。到危急時為安全起見,我决定攜孩子避往上海,莓箴那時當不致他適,或可藉此與他相晤,亦未可知。衹不過這正是我的私衷所冀,怕終未必能實現吧?若竟實現,那天上人間又做一度相逢,實也非夢想所及。我不知到那時,他知道了我的事情,又看見這孩子後,心中要做若何感想!……
  一九……年初鼕,因之戰事影響,各處的經濟來源都絶,我一人睏守在上海,呼救無門,衹得依了當賣度日。幾件稍整齊的衣服既都被我拿去當了,我衹得又賣到我心愛的書籍。我選擇外觀宏麗,捲帙巨大的先賣,頭一次賣出的便是Oxford版的Sheakspare悲劇全集,繼着又是皮裝金邊的Milton詩歌,隨後我心愛的Byron、Shelley、Keats、Wilde、Beardsley、Baudelaire都一一與我相離。然因了我不善交易,門口舊貨攤上的人又不識貨的原故,總是賣不上價錢,不是三角一册,便是五角兩本,可憐衹消幾頓饅頭,幾塊牛肉,不上數日,我的澀囊早又告空空了。這一日一個陰霾奇寒的下午,我因了要等着錢寄信,便挾了一册Modern Library本的Dawson詩集將門口一個熟臉的舊貨擔子喊下同他交易。他的籃中嚮來都是些空瓶廢罐,破衣舊鞋之類,很少書籍看見,這次我卻在他後面的籃中,發現了一個黑皮精裝,像袖珍本《聖經》樣的小册。我起初以為也是哪一個賣出的書籍,我當時倒很動了同病相憐的意念,於是將書拈起想要識一識這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尊名大姓,哪知翻開一看,卻出我意外,正是一個記事簿,裏面滿滿密密地全是些很勁秀的字跡。我即問他是從哪裏得來,他告訴我是於上午在車站附近道旁,無意撿的,他說他起初還以為是個錢夾哩!我當時因好奇心動,便與他商妥,將我應得的兩角書價,少取六枚銅元,就以這册子做了抵品。我回來晚上燃起蠟燭,在昏黃閃忽的光中,將這簿子一頁一頁地讀了下去。册子裏面首頁繪了一個破缺的心形和一朵枯萎的玫瑰,下面有一行英文寫的是“The gift of Lover”,裏面的字跡多是鋼筆,有一部分卻又是用鉛筆所寫。我坐了兩個鐘的工夫,延遲了我三枚饅頭的晚餐時間,一口氣將它讀完;纔知道這是一個婦人的手册,裏面所記敘的,正是她自己委婉的遭遇。
  現在上面所錄,便是這簿子裏一字未移的原文,衹不過她本來在每次不同時日所寫的後面,是以符號隔開,我則易以數目字了。
  這婦人的地位確是很苦。她似乎一面要保持住對她情人的戀愛,一面卻又不欲與她丈夫分離。她這樣做,她已辯明過並不是為貪圖物質上的享樂;大約她之所以不願分離,正如她自己在另一節所說,是為了本身的能力不足和提防纍了她情人的原故。然她這樣確是很苦了!在她事情尚未被她丈夫發覺之前,她敷衍掩飾尚易,現在則她丈夫已知道了她的事,她猶能相處,雖是她丈夫自身不欲與她為難,然她難於應付的情形已可想見了。遙想她每日共枕的是這樣的一個人,旁側臥的又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她夢中要見些什麽,真是除上帝外無一人知道!而這樣的一件事,其結局將要若何恐也無一人能定。
  現代人的悲哀惟在懷疑與苦悶,所以每有反常和變態的舉動。這婦人以中年之齡,忽與一個青年發生戀愛,行動已很可異,事情發現後,她處在三角的關係之下,又復顧左慮右,毫沒有一點决定的主張,我們試看她自己所記,有時心情很安靜,有時又很悲哀,時而要自殺,時而卻又甘於忍辱偷生,猶疑寡斷,雖不能說她可以做現代一部分在戀愛痛苦下婦人的象徵,然至少總帶有幾分世紀病的色彩。她曾說這册子未必能與她久伴,不料現在竟真離了她的袋中了。
  在册子後面斜夾中,我又發現了一封信,信未她署了一個箴字,想就是她那位Melandholy面目的情人手筆。信中的語氣,似是在晤後所寫,大約這次戰禍重生,這婦人所居的地方也遭了兵燙,她那册子中最後所寫的一件希望,竟真實現了。
  這下面便是那一封信:
  我親愛的:
  你一兩日後雖又要遍歸故居,然我此時對於這次離別並沒有一點惺惜。良以在這種禮教的積威下,這種社會的組織下,我們既是這樣的關係,事情現在的情形又是這樣,猶能有這一度的小聚,實已超出了我的希望,雖是這匆匆地數面,並不能療治我精神上的創痛於萬一,然我實已感激之不暇,我何敢再冀他想?
  我們的歷史雖僅有三年,然這三年中已不知更遞多少次的桑田滄海,我想起我們初戀的情形,我已恍如隔世。這三年,真已耗去了我的半生!然我所得的一點痛苦,較之你所受輕重之分,實猶泰山之與鴻毛。在三年之前,你宴遊嘻笑,一無煩惱,現在則既失去了良妻的美名,復蒙上閑情的譏辱,他人不責我枉受了你三年的眷愛,卻反誣你陷害了一個青年;衆口紛紛,群集矢於你身上,反任我這個罪魁,一切煩惱的淵源,逍遙於海上。他們的盲目雖是他們自己的錯誤,然卻更加你的痛苦,益增我的罪過了。真的,你曾說都是你害了我,其實一切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纍了你!沒有我這個破壞幸福的罪人,你家庭中榮譽的花冠,又何至於被摔在地上?我承受了你的愛已很罪過,而三年以來書劍無鹹,更徒負了你許多期望;你這次相見,曾驚異我又添了許多白發,其實我精神上的衰退更倍蓰於此,衹恐我這憂悶餘生,已再經不起幾度秋風的雕剝,你的心血怕總要虛擲,你對我身上的希望怕要盡成泡影!
  孩子之來,殊出我意外,實在我劇烈的痛苦中又加一條深甚的創轍,於我已定的罪案上更增了一道不可磨滅的鐵證!我在精神上已很纍你,不料我們幾日恍惚的歡娛,竟使你又遭了肉體的刑罰。人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在我看來,實在是我罪惡的表現!我想起因了我的原故,竟使一個清白的性命,落地便遭了世人的誤視;竟使一個慈母也在旁忍辱不敢指出它的生父,我真被內流的眼淚淹蓋了心房不能再寫!我想不到我一個二十歲,一無所成的罪惡青年,竟悄悄在暗中做了一個Pastard的生父!
  在你來到上海來時,嫂氏已由信中用譏諷的態度告訴了我你的一切事。我當時得了這個消息,我已失去了我殘敗的肉體與靈魂。我幾次想要自殺,總因了尚未曾為你在世間做下一點事情的原故而中止。不然,恐怕你這次來時,衹好在義塚堆中,去尋找我無碑的白骨了!敬生此次竟不與我們為難,實是我最感激他的事,望你以後要好好地與他相處。我此時已不忍再提愛字,為了愛的原故,我已將愛我的人推陷在荊棘中,我何敢再生斯意?
  我不再寫了,我有什麽可寫?我有什麽堪寫?我們的事情已如此,我真不必再多寫!縱寫盡了千楮萬册,寫完了血淚餘生,於我們的痛苦有何補?於我們已鑄下的命運中又有何助?不過徒增你的痛苦罷了!我何忍再增加我已不可救贖的罪孽?
  我們此次別後,天上人間,何日可以再見,我真不敢預料,衹怕要如你所說,或為最後的一次,也未可知了。然我又敢希望什麽?我在此生,除要以你為目標,忍痛做下點事業紀念你,以實現你的一點希望外,我真一無所留戀!
  別了,我親愛的!此次回去後,望你要好好與他相處,善視孩子,珍重前途,勿以我為念,我總不致負你。
  上帝恕我,我們將來或可在天地末日時,在他審判的寶座前相見。
   你的箴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夜上海
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葉靈風 Ye Lingf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5年四月9日1975年十一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