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葉靈風 Ye Lingf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5年四月9日1975年十一月23日)
靈魂的歸來
  ——葉靈鳳文集(第二捲 散文 小品)
  
  木捲是葉靈鳳散文小品選集,大致可分為三部分。一是人生隨感,文筆委婉、細膩悠長,足以讓今日的讀者體味二三十年代散文的風格。二是江南雜記,文筆生動暢達,有關江南一地的風物奇趣,習俗風情、著述源流,一一娓娓道來。三是香港方物志,狀繪香港一地之動植物,知聞博洽,於學術性中見妙趣,讀來興致盎然,可稱同類著作中的佼佼者。
前言
  金宏達
  三四十年代有些作傢的面目,緣於時空關係,或模模糊糊,甚或怪陋猙獰,使人不敢趨前,葉靈鳳先生大約就是很“慘”的一個。初則是正在“唇紅齒白”時,與魯迅先生相“駡”,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其實何嘗是對手,倒被“駡”個“流氓文人”,“臭”名昭著;繼則又在《魯迅全集》中被“註”為“漢姦”,遺“臭”萬年。後此註雖然“註銷”,卻也並無聲聞遐邇的“平反昭雪”,何況斯人已去,身後寂寞,真面目如何,也難得一辨。識者每念及此,殊為感慨!
  葉靈鳳係江蘇南京人,生於1904年,1925年加入“創造社”,乃“創造社”名副其實的“小夥計”,文壇上堪稱資深。列名“左聯”最早的成員,卻又因“放棄”工作而被除名。抗戰時期,也屬於揮筆上陣的一員,擔任由夏衍主持的上海《救亡日報》編輯,並隨報社南遷,廣州淪陷後,遂移居香港,曾是中華文協香港分會理事。他與郭沫若、夏衍、潘漢年、喬冠華等一直過從甚密,不避被人以“左派”目之。建國後多次參加國慶觀禮,在港接待大陸來訪文化界要人,此種姿態亦曾為其時“註”他為“漢姦”者所瞠目!後來有資料證明,葉氏實乃從事掩人耳目的地下工作,“漢姦”雲雲,“皮相”而已。其實作傢其人如何,自有文字俱在,也做假不得。遍觀大陸解放之前、之初遷港作傢,一直矢志不渝地贊頌新中國,愛國之情溢於筆端,葉靈鳳實是最突出之一人。居港數十載,他撰寫大量歷史知識小品,縷陳香港被英國殖民主義者霸占經過,揭露殖民主義者的罪惡與醜行,駁斥殖民主義辯護士的種種讕言,並以一藏書傢之熱誠與毅力,搜求各種有關香港史料、圖籍,藉以參證歷史,垂示後人。他所收藏的《新安縣志》(含今寶安、深圳、香港等地),為罕有之善本,外人曾有意以重金購求,不許,意在以之獻諸國傢(身後由傢人交廣州中山圖書館收藏)。
  名聲此物,常常是名實不副,亦無可如何之事,智者便以達觀處之。如葉先生者,終其一生幾乎都立於“流氓文人”、“漢姦”陰影之下,不辯,亦不必辯;澹然,恬然,一本知識分子醇然本色,衹身體力行自己應做之事。為三十年代女作傢蕭紅尋墳、遷葬而奔走,即一廣泛流傳於香港文化人中之佳話:故土、故人之情,他是决不輕棄的,他相信自己,這就足夠了。
  葉靈鳳在現代文學史上不是小說大傢,但他的一篇準中篇《女媧氏之遺孽》,入選鄭伯奇主編之《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三集,赫然引人註目。藉主人公情書自白,將一陷於婚外戀女子“東窗事發”後所經受身心磨難和盤托出,其表現之繾綣、深切令人震撼。當時的這位青年作傢於此展露了“新星”的光輝。葉氏小說創作以短篇為主,亦有若幹中篇或準長篇,其作品數量不可謂少,在創造社後期與三四十年代海派文學之間,他是一位銜接性作傢,此種角色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值得治文學史者看重。雖然蝸居於狹仄的“聽車樓”上,年輕的作傢卻飽染異域文學新風潮,男女情事是其主要視景,癡恨恩怨,離合悲歡,委麯、感傷、情懷無限。恰弗洛伊德理論東來之時,沿波討源,自然別現一種見地。他又鐘情於斯蒂芬孫、普洛斯特、喬伊斯、帕索斯、紀德諸西方名傢、親炙原作,心得殊深,創作手法亦綜錯多變,或亦真亦幻,詭奇迷離,或切換角度,多音交響,其《鳩緑媚》、《菊子夫人》、《落雁》等作品當時都能予人別開生面新奇之感。三四十年代文壇上“洋”風鼓動,海派中興,葉靈鳳的作用不可忽視。今日之論者,往往論及今日青年作傢時,回護有加,“年輕”二字,概可諒矣。獨於昔日之作傢,常忘其當時亦正年輕,幼稚、動蕩、浮躁,自不可免,而春秋褒貶,激切、苛嚴。此種不公,也不獨對葉靈鳳一人而已。
  葉氏於1934年曾出版《靈鳳小品集》,散文、小品亦為其創作之主要文學樣式。早期散文、小品多低回、傷感氣息,其時適與鬱達夫等過從甚密,作文亦頗具創造社諸君子之風。文筆委婉,自抒情懷,取材大抵不脫自己身邊範圍,形象、情感均較為真切。留居香港後,因從業報紙副刊編輯,遂大量寫作小品、散文,而文風亦大變。有關香港歷史、風物、掌故的諸多篇章,或痛陳香港被英帝國主義霸占的詳細經過以及殖民者種種罪行、劣跡,或指點港島百年滄桑變遷,或狀繪香港形形色色珍異風物。知聞博洽,言之鑿鑿,筆法嚴飭,平易自然間挾帶“學術性”,就中更寄寓無限傢國情懷,令人肅然。葉氏平生喜好英國作傢淮德融風物知識於摯友傾談式的《塞爾彭自然史》,其《香港方物志》、《花木蟲魚叢談》等集俱見效法之意,而其《能不憶江南》集中各文,追憶故鄉風物,尤其兒時吃過的各色美味食品,於美食傢津津有味之言談中,或有幾許懷鄉的惆悵,使人不能不想起另一位“美食傢”梁實秋,直有“北梁南葉”之感。
  葉靈鳳嗜書。他不是“大款”,自年輕時代起,便以微薄薪金與稿費所得,銖積寸纍購求中外圖書,藏書甚富(尤以西書為多),卻一朝盡喪於戰火,真正痛何如之。而後在香港,又東山再起,重建個人收藏,成為香港“文化沙漠”時期名重一時的藏書傢。他卻不願稱自己是藏書傢,而願稱“愛書傢”。正是出於對書的至愛,他寫作了大量讀書筆記,古今中外,書苑菁英,收於筆端,復盡傳播之責。此類筆記文章出淺入深,且常與個人興會、經驗交融,亦是其散文、小品致力之作。
  葉靈鳳1975年病逝於香港,國內曾有三聯書店出過他的三集《讀書隨筆》(絲韋編,內中收有他在四十年代印行過的《讀書隨筆》,六七十年代印行的《文藝隨筆》、《北窗讀書錄》和《晚晴雜記》,另有尚未結集的《霜紅室隨筆》、《香港書錄》、《書魚閑話》等),此外還有《能不憶江南》(江蘇古籍版)等印行。葉先生嘗自稱“在外面流浪”的“遊子”,初回祖國大陸時,欣欣然而至熱淚盈眶,今年恰逢香港回歸祖國,編輯這套文集,懷念並告慰這位愛國情重的老作傢,正其時也。
  讀者諸君掩捲之時,當可想見他的笑容。
傢園紀事
  《雙鳳樓隨筆》之一
  花匠挑着一棵開滿了白花的樹,走過我們的門前,嚮我們說:
  “先生,這是梅樹,你們要麽?過幾個月可以結這樣大的梅子。”花匠說着用手這樣比了起來,我們仿佛看見像瑪瑙一樣的纍纍的梅子。
  “真能結梅子那纔有趣!”鳳說。
  “不結梅子看看梅花也是好的。”我說。
  這樣的結果,梅樹便種到我們小園的中央,代價當然是很賤的。
  五六尺高枝椏扶疏的樹幹,細小丁香一樣的白花,肥短的緑葉,它雖然並不是孤山林處士所鐘愛的梅妻鶴子,但我們的園裏卻突然的增了光輝。
  “這是什麽樹喲?”鄰傢買菜歸來的主婦這樣嚮鳳問。
  “結梅子的梅樹。”鳳說。
  “喲,那麽,有梅子吃了。”
  “結了請你們吃。”鳳得意的說。
  我誦着“黃梅時節傢傢雨”的詩句,心裏雖一面希望着梅子真能成熟到金黃,一面又擔心着梅雨時的鬱悶。
  有一天。
  現在已記不起第一個說這句話的是誰,總之是有一天,有人突然這樣對我們說:
  “噲,你們受了騙喲,這不是梅樹,這是李樹喲!”
  “梨樹?‘雨打梨花深閉門’的梨樹?”我們驚異了。
  “不是梨樹,是桃李的李樹。”
  “你自己不要弄錯了,花匠說的是梅花樹。”
  “你們不相信,你們等着看好了,看將來結成的果子是梅是李。”
  說的人隨即又舉出了證據,說梅花和李花有怎樣的區別。我們大傢不開口,都等着未來的事實的證明。
  果然,過了不多時,街上白糖梅子的喊聲已經到了我們耳中,我們樹上問題中的僅有的十幾粒果子還衹有紐扣大小。梅?李?我們自己也不能决定,但我們都說果子的成熟總有早遲。
  不可掩隱的真實終子暴露了,十幾粒營養不良的果子又凋落了幾粒,等到結成有半寸對徑的時候被剩下四粒,四粒毫無問題的苦李。
  “怎樣?是梅子還是李子?”
  “這花匠大可惡!其實何必一定要說謊,難道說是李子,我們就不買了麽?”
  話雖這樣,但我們從此對這顆李樹總有點不大喜愛,而旁人問到這顆樹的時候,我們也總有點趑趄,仿佛不願將受騙的經過使旁人知道。
  不知是土地不良,還是秋的勢力已經活動的原故,半月來這顆樹的樹葉漸漸枯萎,生了許多毛蟲,現在已經變成了幾枝枯幹。
  “原諒它罷!不論它是梅是李,它的時代總已經消失了。”看了它這可憐的情狀,我忍不住這樣說。
  我能原諒李樹,但我不能原諒那騙人的花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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