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葉紫 She Zi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910年十一月15日1939年十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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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一章
  一
  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傢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悲哀地,怏怏
  地,在自己的臥房裏靠着窗口站了一會兒,用一種懷着恨意的嫉妒的視綫,牢牢地
  凝註着那初升太陽幸福的紅光。在秋收後的荒原上,已經有早起勤奮的農人,在那
  裏用幹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馳着,在經過的草叢裏,揮灑着淚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時候抑製住了自己的哀怨,她無心燒早飯;輕輕地伸手在床上
  搜尋了自己和丈夫的幾件換下的衣裳,提着桶,穿過中堂,蹣跚地嚮湖濱走去。
  朝露掃濕了她的鞋襪和褲邊,太陽從她的背面升上來,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
  條與柔韌的陰影,長長的,使她顯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陽曬得微黑的兩頰上,還
  透露着一種少婦特有的紅暈;彎彎的,細長的眉毛底下,閃動着一雙含情的,扁桃
  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農人們都指手畫腳起來了。他們有用各種各色的貪婪的視綫和粗俗的調
  情話去包圍,襲擊那個年輕的婦人。他們有時還故意停止着工作,互相高聲有心使
  她聽得出來地,談論着她們夫婦間的事情:
  “說吧,老黃瓜,為什麽陳燈籠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誰知道呢?……‘傢花沒有野花香’羅,也許……”
  “不,有人說,她是在娘傢養過什麽漢子來的!所以,陳燈籠纔不愛她,折磨
  她。……”
  “啊!原——來!……那就難怪陳癩子羅!”
  梅春姐儘管佯裝沒有聽見,可是那些無恥的污濁的話,卻總象箭簇似地嚮她射
  來,甚至於射到她的心裏。她着力地穩定了一下自傢的腳步,飛快地衝出那惡濁的
  旋渦,咬着牙,喘着息,一口氣跑到那湖岸的石頭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緑的,清徹的飄流着,起着細細的漣波。在湖岸的石頭的兩邊,已經
  有好幾個同村的婦人在那裏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們招呼着,一面盡量地想把那
  顆跳動的心兒慢慢地平下來,把那些惡毒的,刺心的穢話扔開去。她扯起衣角,揩
  了一揩額角上的因為奔跑出來細細的汗珠,便彎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聲和捶衣木的聲音在湖中激蕩着。不甘沉默的旁的婦人們,就趁着這一個機
  會大傢無所顧忌地扳談起來。她們談着傢裏日用的柴米油????,她們談着漂亮、新鮮、
  時髦的布料,她們談論着公婆,談着孩子,談着自傢的男人和別人傢的曖昧的私事。
  ……
  梅春姐夾在她們中間裝得非常快活。有時候,她還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幾聲。
  她想教人傢看不出來她那種被丈夫侵蝕的內心的痛苦。可是那談鋒卻象有意要使她
  為難似的,不知怎麽一下子又轉到她的丈夫身上來了。
  “他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呢?”發問的是一個麻面的中年婦人,十五年來她已
  經生了十個兒女了。她帶着笑臉時,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牽動着。
  “三,三天……”梅春姐輕輕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當然嘍!”一個面孔塗得象燕山花的,有名的蕩婦柳大娘,截斷了麻子的話。
  “她為什麽不想呢?這樣漂亮,年輕!……”
  梅春姐覺得那淤積的心血,是怎樣地熱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龐。她漸漸地把頭
  低下來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視着左右的婦人們。當她看
  見了婦人們——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視綫——都在凝註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臉
  太紅了的時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摁着,幾乎摁得連人帶桶都滾到湖
  中了。
  “為什麽呢?你們……”一個老年一點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嚮大傢
  責駡着:“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吧,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好東西!……年紀輕輕,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憤憤地,
  帶着一種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個羅裙不掃地,哪個掃帚不沾灰!’噯,黃
  瓜媽,莫說梅春姐還這樣漂亮!……”
  “啐!閻王會勾你的簿的!不要臉的,下流的傢夥!你總以為人傢都象你這騷
  貨!……”
  大傢又都哄笑起來。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裝快活了,她用了一種很大的,自製的力量,勉強地洗完這
  一桶衣服,纔站起身來。然後又象逃難似的,拼命地穿過那些男人們的下賤的視綫
  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傢中。
  二
  丈夫陳德隆,——因為生癩子,人傢就叫了他陳燈籠。——對於梅春姐是太不
  知道憐愛的。他好象沒有把年輕的妻當做人看待,他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替他管理傢
  務,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個風雪滿天的、憂愁的日子,用一頂紅轎、
  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從娘傢娶回來以後,他就沒有對她裝過一回笑臉。他駡她,
  他折磨她,並且還常常兇惡地,無情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毆打她。他象很有計劃
  似地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着還不許她叫,不許給人傢在外面
  看出她的傷痕來。
  丈夫沒有弟兄姊妹,衹有一個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還能在聽到
  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輾轉呻吟的時候,摸到房門口來用拐杖拋擲陳德隆,駡他是個無
  福消受賢德婦人的惡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歸天了,陳德隆就更加無所顧忌地欺
  壓他的妻。他趁這時候學會了打牌,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和一切浮蕩的,守空房的
  婦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來,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姐對於丈夫是不能說不賢德的,她自始至終沒有嚮人傢說過丈夫半點錯過。
  她忍受着,她用她自己的眼淚和遍體的傷痕來博得全村老邁人們的贊揚。當她聽到
  了那雪白鬍子的四公公和爛眼睛的李六伯伯敲着旱煙管兒,背地裏贊揚她——“好
  一個賢德的婦人啊!……”“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癩子陳燈籠的福氣好
  啊!……”的時候,她就覺得那渾身的傷處,都象給一種無形的,慈祥的,勉慰的
  手掌撫摸過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驕傲——尤其是對於那些浮蕩的,不守傢規
  的婦人驕傲。
  但是,一到夜間,當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窩中反復難安的時
  候,她的靈魂便空虛與落寞得象那窗外秋收過後的荒原一般。哀愁着不是,不哀愁
  着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終宵不能成夢。她對着這無涯的黑暗的長夜深深地悲嘆起來
  ……有時候,她也會為着一種難解的理由的驅使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口,去仰望
  那高處,那不可及的雲片和閃爍着星光的夜天;去傾聽那曠野的,浮蕩兒的調情的
  歌麯,和嚮人悲訴的蟲聲。……
  她忍耐着,一切都忍耐着——當她在夜間又想起白天裏那些老人們可寶貴的,
  光榮的贊揚時。
  三
  亡命地從湖濱跑回來,放好桶,曬好衣裳,走進到臥房的時候,梅春姐已經身
  疲力軟了。她無心燒飯,無心飲牛,無心飼喂雞和鴨……懶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
  推想她那命運中的各種不幸的根源。田野中的男人們的穢語和湖上的婦人們的嘲諷,
  就象一個多角的,有毛的東西似的,衹在她的心中翻滾。她想起了母親臨終的前夜,
  和父親死時所對她叮囑的那些話來:“在傢從父,出嫁要從夫。如果丈夫有什麽不
  正當的行為的時候,衹能低聲地,溫語地,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他。……”她覺得
  她對丈夫是太少勸慰了;她應當好好預備一些溫軟的話,在夜間,在枕頭上,去勸
  慰她的丈夫纔行。這樣,她便深深地嘆了一嘆,把心思勉力地鎮靜了一回兒,就又
  慢慢地開始她那日常的,好象永少也做不完的,傢中的瑣細事物。
  在夜間,丈夫陳德隆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綫微弱得可憐的燈光底下,
  可以看到他那因長癩子而脫落了發根的光頭上,有幾根被酒力所激發着的青筋在凸
  動。他的面孔通紅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睜大着一雙帶着血絲的,發光的,
  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聲不響,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邊,嚮梅春姐做成一個要冷茶的手勢,就橫
  身倒了下來。
  夜——是很長的。當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時候,當梅春姐正要用溫軟的言詞去勸
  慰他的時候,當村上的賭徒們正待邀人去賭錢的時候,丈夫陳德隆的酒醒來了。他
  突然地,象一根發條似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伸手到小櫃中摸出他那僅有的幾塊放光
  的洋錢和銅板,一隻熊似地衝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傢,人……傢……要……欺侮我的!……”
  “誰呀?”他停了一停腳步。“放心吧!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動土的!……”
  就扔下梅春姐的手來,跑開了。
  夜——是很長的。
  梅春姐張望着丈夫的陰影,在無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頭又看着那象在打呵欠
  似的洞黑的床鋪,她的心兒不能抑製地戰慄了好久。被子裏還遺留着丈夫的酒氣,
  可是——沒有了丈夫。小櫃中還遺留着洋錢和銅板的空位置,可是——沒有了洋錢
  和銅板。她想哭,可是——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又慢慢地走近了窗口前,她在那裏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個能夠使丈
  夫回心的辦法。嘆氣,流眼淚,一點也不能打動丈夫的那顆懵懂的心。她漸漸地,
  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種絶望的,無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嘆着……之後,她就推開窗子伸出了頭來,想看一看她那從小就歡喜
  看的夜的天空,想藉着星星和月明來解一解心中的愁悶。可是,忽然地,象有一個
  什麽暗號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專門為勾引她而來的,浮蕩兒的粗俗的情歌,立
  時間便四面飄揚起來了。
  最初是一個沙聲的唱道:
  十七八歲的嬌姐呀——沒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磕響頭!……
  梅春姐嚮窗前唾了一口,把頭縮了回來。她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卑污,下賤的,
  太可笑的傢夥。也不想想他自傢是什麽東西!……但悲痛是無情的,她睡不着。她
  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窗口邊,無聊地又想聽下去——她是想趕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毀
  滅掉的悲哀:
  哥說:“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頭骨跪得——浮浮腫,
  額頭叩得——沒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萬不依!……”
  接着,又有一個人裝着女人的聲音唱起來了。這聲音,梅春姐一聽就知道是那
  一個身上髒得發黴,還常常佩着一個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獨身漢老黃瓜唱的。喉
  嚨尖起來就象那餓傷的貓頭鷹一般地叫着:
  姐說:“我的哥呀!……
  你要黃金白銀——姐屋裏有,……
  要花花緑緑的荷包子——慢慢送得來;……
  你鐵打的心兒呀——想轉來!……”
  沙聲的又唱道:
  哥說:“我的姐呀!……
  不怕你黃金白銀——堆齊我的頸,……
  花花緑緑的荷包子——佩滿我的身;……
  父母的遺體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聽越覺得下流了;她離開了小窗,準備鑽進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
  聲的尾子,卻還是清清楚楚地可以聽得出來。尖聲的在後面接着:
  姐說:“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壩裏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橋——無人走啦!……
  衹要你情哥哥在我橋上過一路身,
  你還在何嗨①——修福積陰功!……”
  ①何嗨:即哪裏的意思。
  沙聲的沒有再唱了。一陣一陣的嬉笑涌進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頭把耳朵們
  得綳緊,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兩回。她想:“你們能算什麽東西呢?癩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虛,孤獨,……卻又是真的。梅春姐她衹能夠盡量地抑
  製她自己,她總還滿望着丈夫有回心轉意的一日。然而這一日要到什麽時候纔來呢?
  梅春姐她不能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虛,孤獨,……也就不曉得要到什
  麽時候才能夠解除。
第二章
  一
  第三年——是梅春姐和丈夫結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
  從南國,從那遙遠的天際裏,忽然飛來了一把長長的,銳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
  鄉村的婦女們的頭髮,統統剪下來了。
  這真是一件希奇的,突如其來的事情!……
  當這把長長的,銳利的剪刀,來到這村莊裏,第一個落到黃瓜媽的頭上的時候,
  她就渾身發起抖來。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們啊!……可憐我吧!我要沒有了
  頭髮,閻王不會收我的,我要到地獄中去受罪的!……”但,誰聽她的呢,一下子
  就象剪亂麻似地把它剪下來了。當這把剪刀第二個落到麻子嬸的頭上的時候,她就
  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說過了的:我的晚景全靠這頭髮,我要沒有
  頭髮,我的一傢人都要餓死啦!……”但,誰聽她的呢,那巴巴頭①就象一隻烏龜
  殼似的,隨着剪刀落下來了。當這把剪刀第三個快要落到那歡喜擦臉紅的柳大娘的
  頭上的時候,她早就藏躲起來了,等到尋了她從黑角落裏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淚,
  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點兒吧!……沒有了頭髮,我,我要醜死的啦!……”
  但,誰聽她的呢,姑娘們的剪刀是無情的,差不多連根兒都剪下來了。當這無情的,
  長長的,銳利的剪刀,第四個落到梅春姐的頭上來的時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猶
  疑地挺身迎了上來,她對着拿剪刀的姑娘們說:
  ①巴巴頭:湖南話,即女人梳發髻的頭。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這東西和沒有這東西是一樣的。我是永遠也看不
  見太陽的人!我要它有什麽用呢?……”
  一切婦女們的頭髮都剪下來了,一切婦女們都傷心地痛哭着:黃瓜媽哭着,—
  —她怕閻王不肯收她!麻子嬸哭着,——她怕年老時要餓飯!柳大娘哭着,她怕她
  的情人不愛她!拋棄她!……
  一切老頭子們都夾七夾八地跟在中間搖頭,嘆氣: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盤古開天以來女人就應該有頭髮的。沒有了頭髮
  女人要變的,世界要變的!……”
  衹有梅春姐,她似乎與別的人不同。她沒有把頭髮看到那般重要。因為,她的
  心已經快要給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經永遠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轉意的那一天了。她想:
  “變啊!你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變吧!反正我是一個沒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
  半已經埋到土中去了!……”
  二
  真鬼氣,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這麽真正地,糊裏糊塗地變起來了。
  從那一天——那剪掉頭髮的一天起,村子裏就開始變得不太平不安靜起來。不知道
  從什麽地方跑來一些人(本村子裏的也有),穿長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
  分日夜地在村子裏穿來穿去。手裏拿着各種各色的花樣的東西,口裏說着一些使人
  聽不懂的新鮮的話。……
  真鬼氣,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陳德隆也開始變起來了。他變得比從前更加粗暴,更加兇狠了。他從樓板
  上摸出了一把發銹的丈把長的梭鏢來,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說:他要去入一個什
  麽會去,而那個會是可以使他發財的;將來可以不做事情有飯吃,有錢用,並且還
  可以打牌,賭錢。……
  梅春姐始終不明白這是怎樣一回事情。當她看見丈夫把那把發銹的梭鏢磨得放
  光了的時候,她的心裏就不知不覺地害怕起來;她怕她要用那梭鏢將她刺死!並且
  他的那兩條帶着紅光的視綫,還不時地,象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象要將她吸
  到那螃蟹形的眼睛裏去,射死她,燒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發起抖來了。
   “不要到外邊去的! 知道嗎? ”丈夫把那梭鏢靠在懷抱裏,用手捲着袖子。
  “我要到會中去了!……不,也許還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關門,這兩天
  外邊的風氣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種順從的,恐懼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當真除了飲牛、飼雞和上菜園以外,整整地三天沒有出頭門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還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來呢?還是因了自己的
  哀愁抑製不住呢?還是因了秋晴的睏倦呢?還是因了另一種環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
  因的驅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邊走一回。她從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來,
  用毛巾將剪發的頭包了一下,順便到自己的草場中去叉兩捆稻草來做引火柴。
  荒原,仍舊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舊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過
  是多了一些往來的,不認識的人,不過是多了一些飄揚的,花花緑緑的旗幟。……
  在那原先的,住關帝爺爺的大廟裏,還多了一座新開辦的,讀洋書的學堂。
  梅春姐緩步地穿過一條狹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裏,放射着一種新奇的,懷疑
  的視綫。她象一頭出洞來找尋食物的耗子似的,東張西望地把這變後的村莊看了好
  久好久,纔又蹣跚地走嚮自己的草場去。
  稻草象兩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裏。在那比較小的一座的旁邊,有一個穿長衣的
  和一個穿短衣的人在談話。梅春姐沒有註意他們。她衹舉起草叉來叉了兩捆,準備
  拖回傢中去。
  “德隆嫂!”
  “誰呀?”
  她回頭去:一個年輕的,面孔象用木頭刻出來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嬸的大兒
  子木頭殼。
  “德隆哥昨晚回傢嗎?”
  “沒有回來!”梅春姐輕聲地應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別的一個,用背面嚮着她
  的年輕人。
  “唔! 前晚還在會裏和人傢吵了架的, 這傢夥!……”木頭殼沉吟了一聲:
  “一定是到哪裏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彎腰紮了一紮。……那一個穿長衣的年輕客便嚮木
  頭殼問了起來:
  “哪一個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個和你們吵架的,那一個癩子啦”!木頭殼嚮梅
  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羅,這一位便是他的癩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臉羞得通紅的。她的心裏深深地惱恨着木頭殼;她擡起頭來,想拖着
  草叉就走!
  不自覺地,那個穿長衣的年輕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間的視綫,
  無心地,驟然地接觸了一下!
  那一個的白白的,微紅的,豐潤的面龐上,閃動着一雙長着長長睫毛的,星一
  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驚,使勁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嚮傢中飛跑!
  三
  陳德隆因為和會中的主腦人吵了架,一連三天都躺在情婦的傢裏不出來。第四
  天的中飯時,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聽說會中又到了一個新從縣裏下來的人,又有
  一樁事情瞞他了,他纔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燒得熾騰起來。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嚮會中奔馳着。他的腦子
  裏裝滿了那紅鼻子會長的敵意的笑容,和那副會長的駭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
  心要和他們擡杠。他覺得他們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瞞他,而不將他當成自
  傢親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會長的那特別為他們面裝成的一副冰涼的面孔,深深
  地激怒了他那倔強、兇猛的,牛性的內心!
  在經過自己的傢門時,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飯時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
  去和會中人吵一陣就回來的。不是要尋他們的差處,而是發泄自傢的心中的憤火!
  有十來個人擠在會場中。當長工出身的紅鼻子的老會長,正用一根小竹鞭嚮人
  們揮揚着,說着一些聽不分明的,時髦的口語。副會長和另一個陌生的,蓄短鬍須
  的人,在寫着一張什麽東西的字單。
  陳德隆衝到他們的面前了。他故意擺搖他的身子,象一頭淘氣的、發了瘋的蠻
  牛似地撞到人叢中去!環睜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嚮旁人打望了,就開始大聲、無禮
  的喧鬧起來:
  “會長!什麽事情啦,丟開我?”
  老會長微微地皺下眉頭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揮揚着。他好象並不
  曾聽見陳德隆的聲音似的。又接連地說下去了:
  “……總之,總會花錢,費力,……都是為的我們種田人自己;我們去當兩個
  月兵,就應該盡些心思,盡些力!……”
  陳德隆氣起來。他蹣跚地衝過去,奪着老會長的竹鞭,他幾乎要打着他的鼻梁
  了。
  “是裝聾嗎?聾子嗎?……你不會聽見我的聲音?……”
  老會長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燒起來!他戰聲地,咬着牙關地啤他一口——
  “你這瘟神!你,你……又來瞎纏麽?……”
  “怎麽是瞎纏呢?我來尋着你們,就因為你們的心不公平,你們什麽事情都瞞
  着我了!……”
  “瞞你?”老會長渾身戰着,他使力地抽出來他的小竹鞭子,擋着陳德隆的胸
  襟。“你能做什麽東西嗎?今天這裏招兵,你能當兵嗎?你能離開野婆娘嗎?……”
  “能!”陳德隆頑強地叫着,“衹要你們都不瞞着,我是什麽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麽都能做的!”副會長冷聲地笑着。他的那一
  雙大的唬人的眼睛,就象魔淵似地吸住了陳德隆的全身。
  陳德隆跳起來了!他奔到副會長的跟前,拳頭高高地擡着,他就象一下子要擊
  壞他的對方的頭顱似的。他的聲音帶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雙漂亮的眼睛來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
  都能行嗎?行嗎?——”
  人們使力地解開他們。那另一個陌生的,蓄短鬍須的人匆匆地跑來拉着陳德隆
  的手,嚮他溫和地說:
  “朋友,你不要生氣啦!行的!……你要願意,明天就同我們到總會中當兵去!
  衹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陳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來!他瞅瞅這陌生的人一眼。他並沒有問明白去當什
  麽兵,就茫然地答應着。頑強,好勝,擁着他那一顆虛榮的,粗暴的內心!他很有
  一股蠻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給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將他鞭撻,尤其是不能違拗
  他的個性而欺侮他!……
  當他的名字被寫上那張白白的紙單的時候,他還狠狠地驕矜了一下。他盯着那
  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們,他的眼睛更加圓睜着,那就象已經報復了一樁不可解脫的
  深仇似的。他的心裏想:“你們,媽媽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們能算什麽
  東西呢?……”
  四
  太陽走了,黑夜象巨魔似的,張口吞蝕着那莽蒼蒼的黃昏。在小窗的外邊,有
  無數種失意的秋蟲的悲哀的嗚咽。
  梅春姐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失神地凝註着那些冰涼了的菜和飯。一盞小洋油
  燈在她的面前輕盈地搖晃着。她並不一定是等丈夫回來,也不覺得自傢的饑餓。在
  她的腦際裏,卻盤桓着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搖搖不定的想頭。這想頭,就象目前
  的那盞小洋油燈般地搖搖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歡喜。……
  她懶洋洋地站起來,估量丈夫不會再回來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過的菜和飯收
  拾着,用一塊破布頭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的:是夜,一個漫漫的,深長的夜!一個孤零零的,好象永
  遠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婦的凄涼的夜!……
  窗外的蟲聲更加嗚咽得悲哀了,它們是有意喚起人們去給它們一把同情的眼淚
  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給她一陣冰涼般的寒氣!那搖搖不定的,
  錯亂的想頭,使她無聊地嚮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的。衹不過是那班
  浮蕩兒沒有閑功夫再來唱情歌了,衹不過是在大廟那邊多了些花色的燈光的閃爍!
  她微微地把頭仰嚮上方:一塊碧藍色的夜天把清靜的、渺茫的世界包羅了。一
  個彎腰形的,破銅錢般的月亮在雲圍中爬動着;在它的四面,環繞着一些不可數出
  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那兩顆最大的上面長着一些睫毛。一個微紅的,
  豐潤的,帶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動!……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驚——象白天在草場般地吃了一驚!她覺得一陣迅速的,
  頻頻的,可以聽得出來的心髒底跳動!她把頭兒慢慢地低下來!……在後方,突然
  地,一個沉重的,有力的破門聲音,又將她驚震了!……
  丈夫陳德隆的一雙螃蟹形的眼睛現了出來。他的面孔微微地帶點怒容,剛強而
  抑鬱!他似乎並不曾喝酒,態度也比較平常緩和了些。
  “你還不曾睡啦!”他輕輕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頭,瑣着眉毛地說,“明天
  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癡呆了好一會功夫。好象有一件什麽秘密的私情給丈夫窺破了似的,她
  的全身輕輕地戰着!……一直等她發現了丈夫並沒有註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
  些時,纔又遲遲地回覆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麽東西呢?……”
  “不做什麽東西!……去當兵,賭氣!……要兩個多月纔回來!……”
  丈夫是真正地沒有註意她。他伸手從床上攤開來一張薄薄的被子,他連連地說:
  他是今天又和會裏的人吵了的,所以纔賭氣地同總會中人當兵去。吃苦,他也得去
  拚拚來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隨便的行囊,就同
  他們當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過之後,又站了好久好久,纔吹燈上床的。她好象並不曾聽見
  丈夫的話,她是深深地憎恨了這無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當夜深時,她本分
  地給他蹂躪了她的身子之後,她的心裏會忽然生出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希奇的
  反響來:“為什麽呢?我要這樣永遠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這種反響愈
  來愈嚴厲,愈來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來!
  她頻頻地嚮黑暗中凝眸着;那一雙星一般,長着長長睫毛的眼睛,便又輕輕地,
  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動起來了。她想:“真是希奇!雖然衹一回平常的見面,但
  那個人實在象在哪裏見過來的!……”不過,隨時她又:“唉!我為什麽要想這些
  事情呢?我為什麽要想這些事情呢?唉!唉!……實在地,那雙鬼眼睛真在哪裏見
  過來的!”
  她嚮黑暗裏小心地,戰動地望望那睡得同豬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種
  可怕的想頭牽連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鏢,好象一道冷冰冰的電光似的,
  衹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搖晃,一雙環睜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嚮她燃燒着!……
  在耳邊,四公公和李六伯伯們的頻頻的贊嘆聲又起來了:“好一個賢德的婦人
  啊!……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
  梅春姐是怎樣地覺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開!裂成了兩邊,四塊!裂成了許多許
  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還是要保持那過往的光
  榮的。她不能讓這些無聊的,漆一般的想頭把她的潔白的身名塗壞。在無論怎樣的
  情形之下,不管那雙眼睛是如何撩人,她還是决心不再和他碰頭的為妙。
  五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說:一頭耗子想要躲避一隻獵,它是一定要想盡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終天
  守在洞裏。或者打聽到貓不在傢時纔出去,或者是老遠地聽到貓來了就逃!……在
  耗子本身看來,這也許是一種比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對;我們卻常常可以看到
  一個耗子被抓到貓的口中。不僅是不能躲避,就是連怎樣纔會被抓到貓口中的,它
  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頭這樣的耗子,湖裏湖塗地被抓到貓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當丈夫叮嚀了她一番匆匆離傢之後,她就終天關在傢裏不
  出門。牛在傢中飲,雞在傢中喂,……連菜園,連上村下村的鄰捨都不輕跨一步,
  這總該不會遇見那雙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對!事情是往往要出
  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沒有水了,她得上湖濱去挑水來;引火柴燒完了,她得上草
  場拖草去;夜晚雞沒有回籠,她得去尋雞;牛糞堆滿了牛欄,她得將它傾到外面的
  肥料溝中去!……
  這一些瑣細的事物,總象蒼蠅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擺也擺脫不開。做完
  一件又來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纔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
  常常要遇見那個鬼人,那一雙衹有鬼纔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會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
  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見那一個鬼人和那一雙鬼眼。
  誰知道呢?那一個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處阻攔她呢?
  有幾次,她是衹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轉身的;有幾次她是繞着另一條小道而回的。
  ……她一見到他,一見那雙鬼眼,她的心就要頻頻地,不安地擊動着。
  她開始覺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狹小起來了。她簡直不能出門。好象她的周圍已經
  沒有了其他的人物,好象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經沉沒了似的。她的眼睛裏衹能看到
  一個人,衹能看到一雙長着長長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圍站滿了那一個人,她的四圍閃動着那一雙眼睛!
  又有一次,——也許是她回避和他碰頭的最後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時,
  突然地,給他在湖濱攔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夾長衫,他的手裏拿着一條細長
  的鞭子。他滿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裝了一個攔雞鵝般的手勢,將梅春姐攔在湖邊。
  微風舞着他的長長的黑發,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齒同眼睛一樣撩人地咬着那紅潤
  的下唇。他說:
  “德隆嫂!為什麽啦,你一見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輕輕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頭,背轉身來,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陰
  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紅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衝出喉嚨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
  地,顫聲地回道:
  “我——不認得……先生呀!……”
  “不認得?我姓黃啦!……我是會中的副會長,我就在那大廟裏教書的啦。你
  不是在草場中見過我的嗎?……”
  一陣風從梅春姐的側面吹過來,把她那輕得使人聽不出的來回聲拂走了。
  “也許你忘記了!……不過,你為什麽事情要怕我呢?”
  “我沒有怕先生。”
  “沒有怕?好的!那麽,我就改一天到你傢中來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
  來了,我一定要來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條細長的鞭子,跑了好遠好遠了,纔深深嘆了一聲,挑
  水回傢去。
  這之後,黃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傢中來,梅春姐也就不能再象耗子怕貓
  般地那樣怕他了。雖然是丈夫不在傢,雖然她還時常提防着村鄰們的非議,而他呢?
  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候就帶着麻子嬸傢的木頭殼,和一些會中的小傢夥。……
  他還時時嚮梅春姐說着一些關於女人們的開通不過的話語,他還時時嚮梅春姐
  講着一些關於女人們的新奇不過的故事。
  梅春姐的腦子漸漸地糊裏糊塗起來,梅春姐的决心漸漸地煙消雲散了起來!…
  …
  於是,一頭美麗、溫柔的耗子,就這樣輕輕、悄悄地,被抓到了貓兒的口中。
  六
  這事情,就發生在一個黑暗的,蒼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為着一些村鄰們的無謂的謠言而憂煩着,她已經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靜
  了。她的心裏,就象一團迷霧般地朦朧起來。她想不清人們為什麽要將她的聲名說
  得那樣難堪而污穢,她是實在不曾和人們有過什麽卑微、下賤的行為的。她很能夠
  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惡的人們的誘惑,她可以抑製自傢的奔放的感情。而人
  們畢竟不能原諒她,畢竟要造謠污穢她,並且在夜深人靜時,還常來壁前壁後偷盜
  般地梭巡她。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鬱而傷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象有嚴鼕那樣的冰寒了。很少有幾聲垂斃的蟲們的哀叫,透過
  了小窗來,鑽進到梅春姐的繁亂的心情裏。她懶洋洋地靠着窗門,看那壁隙的微風
  將油燈輕輕吹滅。疲勞睏倦,……慢慢地,將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個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剝啄的聲音,把她驚悸了!
  小窗門微微地啓開着。一個黑色的,龐大的東西,慢慢地由窗口嚮裏邊爬!爬!
  ……
  梅春姐的全身都駭得冰涼了。她的牙門磕着!她幾乎啞聲地呼喊了起來!
  黑色的東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個人。一個穿長袍子的,非常熟識的身材
  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擊着,跳着……象耗子被抓到了貓兒口中般地顫慄起
  來!
  “嚇嗎?……”那個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頭,——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熱力,
  透過她的冰涼的身子。她嘶聲地,抖戰地推開他:
  “黃,黃……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靜些吧!……我平常……”
  “輕聲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緊的!……現時已經不比從前了!……你安靜些吧!……”
  梅春姐掙紮地擺下他的手來,她為那過度的驚惶而癡呆着。她的被眼淚淋濕着
  的身子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她的心裏更加慌忙地衝擊着!
  黃,象一隻狼般地再度地奔嚮她來,梅春姐已經無法能推開他了。為了那些壁
  前壁後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嚮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邊……菜園,林子裏,我來。……”
  “真的嗎?”
  “真的!……”
  黃,就象一隻矯捷的壁虎般的,嚮窗門翻走了。
  外邊黑得伸手看不見自傢的拳頭,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傢分裂般地彷徨,
  創痛着!她推開了裏房門,嚮着左方,那菜園的看不清的林子裏躊躇着:“天啦!
  這樣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將?……”
  她站在那裏驚疑了好久好久,她還不能决斷她的適當的行蹤。黃遺留下來的熱
  力,就象火一般地傳到她的繁亂的心裏,漸漸地翻騰了起來!
  她猶疑,焦慮着!她的腳,會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
  它踏着那茅叢叢的園中的小路,它把她發瘋般地高高低低地載嚮那林子邊前!……
  “假如我要遇見了鄰人?……”她突然地驚懼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經在她
  的面前發現了一個萬丈深長的山澗似的。她把頭嚮周圍的黑暗中張望一下,捫了一
  捫心,然後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裏去了。
  一個黑黑的,突如其來的東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痙攣着!
  “這裏!——”
  “我,黃,……”
  “不做聲!——”
  他輕輕將她摟抱起來,他緊緊地貼着她的臉!當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熱的嘴唇的
  時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無涯的黑暗和冷靜的寒風中了!……
  第三章
  一
  傳言象一團污濁的濃霧般的,將全村迷漫着。
  五七個婦人:黃瓜媽、麻子嬸、柳大娘,還有兩個年輕的閨女、小媳婦,又在
  湖濱的洗衣基石上碰頭了。
  她們麯麯折折地談着這樁新奇的,曖昧的事情。
  在她們的後面,有三個老頭子:白發的四公公,爛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
  壯的關鬍子。他們在那墳堆上抽煙,談世事,他們嚮着太陽捫老虱婆。
  柳大娘的雙頰塗得火一般地通紅了,她也想叫會中的副會長和有資格的人們看
  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個老東西唾了一口,又開始談起她那還不曾談完的故事:
  “老黃瓜,他說,……”
  “說什麽呀?下流的,不要臉的傢夥!……”黃瓜媽氣起來。
  “他說,……哼!他還比我們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聲地笑道。“他還夜夜
  去梅春姐傢的壁前壁後偷看他們的!……他說:‘有一天,我伏在菜園的後邊!…
  …’聽呀,麻子嬸!……‘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傢的窗子,一個黑色的東西嚮裏邊爬!
  爬!……隨後,又爬出來了。隨後又有一個跟在那個的後邊,摸到菜園中的林子裏
  來了。我專神地一看:哼!你說是誰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雙漂亮眼睛
  的黃!……’他說:‘唔!是的,副會長,’……”
  黃瓜媽的臉色氣得發白了,麻子嬸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東西的!……”黃瓜媽的眼淚都氣出來了。
  在遠方,在那大廟的會場那邊,有一群人嚮這湖濱走來了。似乎有人在吵駡着,
  又似乎已經打了起來。
  柳大娘用手遮着額頭望着,她吃驚地竪起她的眉頭:
  “麻子嬸!你傢的木頭殼和老黃瓜打架啦!”
  “打架?不會的!……”麻子嬸應着,望着,“我傢木頭殼他很好!……”
  打架的人漸漸地走了近來。
  “該死的!……”麻子嬸跳起來了。她是怎樣地看見她的木頭殼被老黃瓜踏在
  腳下揍拳頭,又是怎樣地看見人們將他們排解着!……
  麻子嬸連衣都不顧地跑上前去。歡喜看熱鬧的,洗衣的婦人們和墳堆上的老頭
  子們也都圍上來了。
  “我要打死你這狗頭殼的,你媽的!你給副會長拉皮條!我,我……”老黃瓜
  的小眼睛陝着,他連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來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訴陳燈籠的!
  ……”
  “我操你的媽媽!我給你的媽媽拉皮條呢!你看見了?……我操你的媽媽!…
  …” 木頭殼將一顆血淋的牙齒吐在手裏, 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頭刻出來的。
  “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對你的祖宗發醋勁!我操你的媽媽!……”
  麻子嬸衝過去,她拖着老黃瓜的手,不顧性命地咬將起來!黃瓜媽渾身戰着,
  她夾在人們中間喊天,求菩薩!……
  人們烏七八嘈地圍成一團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們從旁邊長長地嘆道:
  “我們老早就說過了的!不得了的!女人們沒有了頭髮要變的,世界要變的!
  ……”
  “變的? 還早呢! ……”關鬍子摸着那幾根灰白鬍須,象蠻懂的神氣,說,
  “利害的變動還在後頭啊!……”
  “後頭?……”四公公的心痛起來了,“走吧!沒有什麽東西好看的了!走!
  ……”
  三個人雁一般地伸着頸子,離開着那些混亂的人群,嚮村中蹣跚地走着!
  二
  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頭門。黃已經有三夜不
  來了,來時他也不曾和她說過多些話。就好象她已經陷入到一個深沉的,污穢的泥
  坑裏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幹淨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樣地在議論她;她
  也知道自傢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脫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雙圓睜的眼
  睛和磨得發亮了的梭鏢,是絶對不會饒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過什麽特殊的標記。
  她簡直連挑水都不敢上湖濱。
  她躲着。或者是;她連躲都躲不起來了。
  “我就是這樣地將自傢毀掉嗎?……但,不能呀!”她想着“我總得要他和我
  想一個辦法的!……”
  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還不曾吹燈上床,木頭殼便跑來敲她的房門了。
  他的臉腫了起來,青一塊,紫一塊。他說:“梅春姐!你們的事情很不好!我
  今天和老黃瓜打了起來!他要上街告訴陳德隆去。副會長叫我來,他在湖濱的荒洲
  上等你!……”
  “他怎麽不來呢?”
  “他不來!”
  “天哪!……”梅春姐的牙齒磕了起來。她的身子一陣燒,一陣冷!提起了陳
  德隆,她的眼睛就發黑,她就看見那磨得放亮的梭鏢和那通紅的眼睛!……
  熄了燈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黃瓜他到這裏來抓我們呢?……”
  “不會的,老黃瓜給他的媽媽關起來了。”木頭殼安她的心說。
  湖水起着細細的波濤,溶浴在模湖的月光裏。並且水岸好象已經退下了許多,
  將一條小船橫淺在泥濘的傾坡上。
  木頭殼將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將船頭推下了,便跳將上來,撐篙子,
  橫功過那細細的波濤,嚮荒洲駛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註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離近了。當她看見了站在那割斷了
  的蘆草根中的黃底陰影的時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種憎恨的,象欲報復着他給予她
  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嚮他牢牢地盯過一下!她的眼淚就開始將她的視綫朦朧起來。
  羞恥,悔恨和歡欣,將她的全身燃燒着。
  黃走近岸邊來拉起她了。木頭殼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們。他們走着,走着,…
  …不作聲。腳踏着蘆葦的根子,吱吱地響。
  突然地,在一個比較平鋪一點的蘆葦根中,他們站住了。他說:
  “冷嗎?……梅春姐!怎麽辦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聲音就象要變成了眼淚般的,她緊緊地拉着他的手。
  “我簡直不能出門!他們把我那一嚮都很清白的名譽,象用牛屎、糠頭灰糊壁一般
  的,糊得一塌糊塗了。他們還要去告訴我的丈夫!……”
  黃拉着她坐下來了,他昂頭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發散着一種腐蘆
  葦,和濕潤的泥濘底氣味。
  “並且,你……”她說,“你也不肯替我想一個辦法的,你三天都不來了!…
  …”
  黃長長地嘆着,手裏摸着一根蘆草根子,聲音氣起來:
  “這地方太不開通了!他媽的!太黑暗了,簡直什麽都做不開。”
  “怎麽辦呢?做不開?……”她沮喪地,悲哀地幾乎哭起來了。
  “會長太弱,什麽都推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開通!……梅春姐,我
  想走!……”
  “走?你到哪裏去呢?……”梅春姐戰着,硬着她的喉嚨:“我要被他的梭鏢
  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裏去呢?我的天哪!……”
  “到鎮上的區中去!我和總會裏人說了的。”
  “鎮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裏也有你們的會,你也可以去入會的。”
  梅春姐不做聲,她用手捫着臉,她的頭低低地垂着。
  “怎麽,又哭嗎?”他把手中的産草根子拋了。
  半晌,她深深地嘆着,將頭仰嚮那上方的夜天:
  “總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見你時,你那雙鬼眼睛……你看:就象
  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裏。現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總之,隨你吧!橫
  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黃緊緊地抱過她的頭來,他輕輕地撫摸着。他說:
  “那麽,你明天就早一些來羅!下午我在廟中等你,你衹要帶兩身換洗的衣服。”
  梅春姐還不及回他的話,在後方,木頭殼叫了:
  “你們還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來吧!”他重複地說。
  月亮已經擁入到一片雲墨中了。在天空,衹有幾顆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頻頻
  地閃爍。
  三
  老黃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齒。手上被麻子嬸咬掉一塊皮的地方
  還包紮着。房門鎖了,後門鎖了,連窗門都加了一個反閂。母親還是足足地駡了他
  一更天才睡着。
  他睜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腦筋裏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話;
  他是想用這些話到街上去激動那癩子陳燈籠的。並且他還想好了如何避免陳燈籠疑
  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夠使陳燈籠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幫忙心來。
  天還衹有一絲絲亮,他就爬起來了。偷兒般地將房門扳了一下,扳不開!小窗
  門牢牢地反閂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將窗欄桿敲折一塊,反手將窗門撬開,
  爬出去。
  初鼕的早晨的寒氣,象一根堅硬而波動的鐵絲般的,鑽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
  起着一層雞皮疙瘩。他用髒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幹枯的眼糞,拔着腿子嚮街上飛奔!
  十多裏路,他連停都不停地一口氣跑到了。
  不是醋勁,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幫忙心!
  陳德隆的樣子很難看,是吃不住營中的苦呢?還是挂記着傢中的妻子呢?當老
  黃瓜費了很大的功夫問到他的營前的時候,他就那麽悶悶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
  梭鏢,和另一個背洋槍的人站在營門口。
  老黃瓜老遠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陳燈籠,他不敢冒然地衝到營門去。
  “你嗎,老黃瓜?”陳德隆吃驚地睜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槍的說了一些什
  麽話,就飛一般跑來了。他頭上的一頂藍帽子幾乎壓到了眉毛。“上街來做什麽呢?”
  “不做什麽,專門來看看你的!”老黃瓜態度悠閑地說。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黃瓜!……”陳德隆陰鬱起來。“媽的!真吃苦,沒有酒,沒有煙!
  還天天操練!……我總想銷了差回傢來!……”
  “回傢來?……”老黃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還是在這裏的好些呢!有吃,
  有穿!……”
  “吃,媽的,糙米飯!穿?羅,就是這樣的粗布!”
  “好!”老黃瓜更進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點兒意思來。“衣裳很好,不過
  帽子的顔色還深了點兒!”
  “怎麽?”
  “沒有怎麽!”他陰險地,照着他的預定的計劃又進一層地挖苦着,“頂好還
  再緑一點兒!”
  陳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紅了,就好象兩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黃瓜。他的聲
  音急着,戰着:
  “我的老婆偷人嗎?……”
  “沒有!……”老黃瓜不緊不鬆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陳燈籠再深深地激怒一
  下,“她衹和會中副會長黃有一點兒小小的往來,那不能算她的過錯……”
  “真的麽?”
  “假的!——”
  忽然間,老黃瓜覺得他的一切計劃都已經逐步通行了,便立時莊重了他的臉膛,
  滿是同情心地說:
  “我看你還是快些回傢吧!哼!……那狗人的木頭殼給他們拉皮條。那鬼眼睛
  的副會長,還興高采烈地在村中穿來穿去!……是我實在替你不平了,纔和他們打
  起來的!羅,你看:這衹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來!……”
  陳德隆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他呆呆地望着那高處,……那不可及的雲片和火
  一般的太陽光。隨即他又低下來了。他把梭鏢使力地插在堅硬的地上,約半尺來深。
  他將它搖着,搖着!……一會兒又抽出來,一會兒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試試那
  梭鏢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齒象在嚼着一把什麽大砂子,喳喳地響着!一
  會兒他又嚮地上瘋狂地吐起唾沫來,一會兒他又笑着!……
  老黃瓜覺得陳德隆已經是怎樣地怒得不可開交了,並且慶幸自傢的心思已經完
  全達到。
  連那個老遠地背着洋槍的人,都不知道陳德隆在玩些什麽鬼!
  突然地,陳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嚮老黃瓜衝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頰上批一下!
  ——
  “去罷!老子明白,媽的,你也不是好傢夥!……”
  老黃瓜滿懷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陳燈籠有一把蠻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虧地飛
  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陳燈籠拋來兩句遮羞的,報復般的話:
  “不信嗎?我操你的媽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這鬼癩子總有一天會
  曉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飯的號聲吹了,陳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鏢,匆匆地走着。在營門口,已
  經又有了新來替代他們的崗位的人。
  四
  梅春姐滿懷着恐怖與悲傷。是捨不得離開傢中呢?還是懼怕着什麽災禍的來臨
  呢?當木頭殼跑來通知她三點鐘就要起行的時候,她簡直慌的手忙腳亂了。
  “天啦!我怎麽的好呢?怎麽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裏去摸,黴陳腐舊的衣裳統統摸出來了。她在床前頭翻了一陣,
  床後頭又翻了一陣,她實在不知她應該翻些什麽東西。
  “天啦!我怎麽好呢?……”
  滿床的舊衣服,滿地的舊衣服。木頭殼又跑來催她了:三點鐘過了好些分鐘。
  她胡亂地包成一個小包袱。她跑到牛欄去瞧了一瞧那條餓瘦的牛,又跑到雞籠
  去將雞招呼一下,廚房、菜園、傢用品和農具——滿腔的酸淚與惜別的悲哀!
  衣包重,腳步重,頭低低地垂着!……在門口,突然而來地——丈夫的一雙圓
  睜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紅光!一個冒着熱氣的癩痢頭!一副膨脹的面龐和冷冰冰的
  兇獰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發着抖。一股難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撲到
  她的鼻孔中來。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裝得非常和藹的靠近她的身邊,他彎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傢嗎?我特別跑回送你的行的!……來啦!先燒點兒東西我吃了,我們
  再去吧!……”
  就象一頭老鷹抓一隻小雞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戰慄着——輕輕地被抓
  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撿上來的黴污的衣服,
  吩咐着梅春姐給他燒點吃的東西。
  外邊非常陰暗。是黃昏的到來呢?是要下雨呢?還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
  她偷偷地看着陳德隆喝着她燒給他的米湯飯,就好象在雲裏霧裏的一般。她看着全
  屋子,全廚房,都團團地旋轉着!她不能支持地戰慄了好幾陣!
  木頭殼第三次催她時,衹看到陳德隆的半邊腦袋就飛逃了。
  他站起身來,揩了一揩嘴邊的殘液,走近到她的畏縮的,象一頭小羊遇見狼般
  的戰慄的身子。
  “現在,”他說,“‘賢德的婦人’!告訴我吧!你的娘傢的人都死盡了,你
  為什麽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傢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護着頭,緊緊地縮着她的身子。她不作聲,不作聲!……突然地
  ——她是怎樣地看見陳德隆舉起一隻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嚮她擊去!她的頭,象
  一隻沉重的鐵錘般地碰在門上。她的眼睛發着黑,身子象蠃絲釘似地旋了一個圈圈,
  倒在地上。
  整個的世界山一般地壓着她!耳邊的雷聲轟轟地響着!
  陳德隆又繼續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幾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鐘,十分鐘。不,也許還久長一點。她終於蘇醒了來。
  她的身子象置放在烈火中燃燒般發痛疼着!她的腦袋,象炸裂般地昏沉起來!一塊
  濕濕的膏糊般的流汁,漸漸地凝固着她那青腫了的頭顱。
  仿佛,她還能聽得清楚:堂屋中滿是嘈雜的人聲。丈夫是怎樣地在和會中人傢
  吵駡着,又怎樣地和人傢打了起來,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麽人擡起來,
  放置在一塊冰涼的木板上。隨後又輕輕地搖擺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遠好
  遠了,丈夫的那瘋狂得發啞的,不斷和人傢的爭鬧,還可以清清晰晰地傳到那傷壞
  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區中去告你們的!……我要到總會中去告你們的!你們將她擡走!
  ……我操你們的八百代!……”
  五
  區中的正會長,是一個十分壯健而和藹的人。他有兩衹炯炯光光的眼,和一雙
  高高的顴骨。他說起話來,聲音響亮。一副非常親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寬厚的嘴
  唇上。
  “你到底怎樣呢? ” 他說。一面用手拍拍那憤慨得象瘋牛一般了的陳德隆。
  “現在,關於你老婆的事情,我們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帶你到她們的會
  中去!……”
  “去,媽的!”陳德隆叫道,“我是什麽都不怕的,我非和她們拚拚不可!”
  “你不會贏的!”正會長又真心地勸道,“你的理少!……”
  “她們的理在哪裏呢?我不怕她們!”
  “好,走吧!”
  鎮上,陳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覺得生疏起來了。他看看那些街旁
  的房屋,他看着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都似乎與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經搖晃起來
  了,都似乎在對他作一種難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諷。
  “嘿嘿!你這烏龜!”
  “嘿嘿!你連老婆管不了的,假裝剛強的,愚笨的傢夥!”
  陳德隆的心火一陣陣地冒上來,頭上直流着細細的汗珠子。他覺得他走的不是
  鼕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滿了火一般的太陽光的荒原!他熱,熱!
  ……
  他是什麽事情都不曾落過人傢的下風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剛強的男子。
  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風,眼瞪瞪地就要喪在這一回事情的裏面了。他緊緊地捏着他
  那毛蟹爪般的拳頭,他的心中頻頻的衝擊着。
  “我非和她們拚拚不可!我不怕她們的!我尋着她,刺死她!尋着他,挖出他
  的那雙漂亮的眼睛!我看她們將我怎麽辦?……”
  正會長在一個廟門前頭停住着。他又露了一露他那非常親切的笑容。
  “現在,你站在這裏!”他說,“我看她們裏面有沒有主持的人來?”
  陳德隆牢牢地盯着廟門,盯着那挂着的長長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
  認識,他將它念了無數遍。
  一個老媽媽跑出來,將他帶到一個從前供菩薩的殿堂裏。
  正會長和一個青年的,捲發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裏。另一群也是短發的,剪
  成各種各式的頭樣的婦人,在她們的兩邊圍觀着。
  “你叫陳德隆嗎?”那漂亮的女人間。她的頭髮捲得象一叢小勾藤似的。
  “是!”陳德隆應着。他的心火不能按耐地燃燒了好幾次。他瞪着那通紅的眼
  珠子,死死地盯着她們。
  “告訴我,陳德隆!”那漂亮女人板起了她的粉紅的面孔,又問,“現在,你
  跑來做什麽呢?”
  “不做什麽,我要我的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們這裏規章嗎?”
  “不懂得!……她偷了人,丟了我的臉,我是要將她領回教訓的。”
  “好!幸虧你還不懂得。你要懂得了時,你還會將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的頭
  浮眼腫了,你還來……”
  “她是我的老婆啦!”陳德隆截斷了她的話頭叫着。
  “別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氣衝衝地站起來了,“告訴你!你的老婆愛
  上了旁的人了,這是她自己說的。我們這裏的規章是這樣:女人愛誰就同誰住。
  且還不能打她,駡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們饒了你,是因為你不懂得。
  現在,你去吧!她已經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們這裏的人了。她在我們這裏養傷,
  養好了我們自己教她回去。”
  “真的嗎?”
  “真的!”
  “我要是將她殺了呢?”
  “你敢?我們抓到了剝你的皮!”
  “好!”
  陳德隆一言不發,回轉身子就走。他的腳步沉重地踏着臺階,他的牙齒喳喳響
  着,他的眼睛裏放着那可怕的紅光!
  在後面,婦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了!正會長老遠老遠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陳德隆——陳德隆——”
  他不回頭,也不響,腳步更加使力地走着。過了街口,過了橋頭,他的耳朵什
  麽聲音都聽不見。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廟旁邊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楊樹的身幹…
  …
  突然地,他走過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楊身幹打穿一個大洞!
  六
  老黃瓜很掃興。副會長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陳燈籠又不肯將他當知心人看待。
  他去找陳燈籠幾次,陳燈籠都不在傢。就連那野婆娘們的傢中都不去了。
  “媽的!真倒運!”
  今天,他聽說陳燈籠回來了,並且在找人賣牛,賣雞,賣傢中的用品和農具;
  他特地跑來看他的。
  陳燈籠滿臉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說:
  “來,朋友!晚間到我傢來喝酒吧!我要出門啦!……”
  “出門?”
  “噯。”
  “還有誰來呢?”
  “不,就是我們兩個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黃瓜走了幾步,心裏想道:“不錯,媽的!還是好朋友,
  還是知心人!不請旁人,單請我!……”
  夜間——
  陳燈籠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間,點着小油燈,一缸酒,五大碗熱烘烘的雞肉。
  老黃瓜奇怪起來:
  “陳燈籠,你為什麽弄這多的雞肉呢?”
  “賣不脫,自己殺了它。來,我們喝酒吧!”陳燈籠斟給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裏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談它,喝酒吧!”
  老黃瓜的心裏更加奇怪起來。他看看陳燈籠好象並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
  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雞,好象連骨子都不願意吐般地橫吞着。他的光頭上的青筋凸
  着!他的眼睛裏放着血紅血紅的紅光!……
  “噯!這又是一回怎樣的事情呢?噯!……”老黃瓜一邊嚼着雞肉一邊想。
  衹在一刻刻功夫中,一缸酒已經衹剩了一點兒邊邊了。
  老黃瓜的視綫模模糊糊起來。他是很不會喝酒的人,他給陳燈籠三杯五杯地,
  便灌得熏熏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象一股不能抑製的蒸氣般的,跟着米酒的衝力面翻騰上
  來了。
  “陳燈籠!”
  “怎麽?”
  “她,……她們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來。小燈光變成無數團火花飛動
  着。
  “誰呀?”
  “梅——梅春姐……和黃?——”
  “管她呢,老黃瓜!”陳燈籠似乎在笑着,“男子漢,大丈夫,老婆衹能當洗
  腳水,潑了一盆又來一盆!隨她們吧,老黃瓜!”
  “對的,對……的!……”老黃瓜的身子漸漸地倒下來了。“陳——燈——籠!
  ……你的蠻……蠻……對!……”
  陳德隆站起身來。
  “怎麽,老黃瓜?……”他走來將他的身子踢了一腳,就象踢着一團爛棉花般
  的,老黃瓜滾到門彎中去了。
  陳德籠用了一種迅速的,矯猿般的動作,將桌子輕輕搬開,將那磨得發亮的梭
  鏢,從床頭取出。將梭鏢頭撥下,用紙張包好,插在胸襟內。又將梭鏢棍子當扁擔,
  挑起了衣包來,開開門,嚮荒原中走去!……
  銀霜散布着夜的荒原。象那哭喪似的,哀叫的蟲聲,幾乎完全絶蹤了。月亮圓
  滑地從雲圍溜過,星星環繞在那泛濫的天河旁邊,頻頻地(目夾)眼。
  陳德隆踏着大步地嚮鎮上奔來。寒氣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強而兇猛了。
  一種沉重的殺機涌上他的心頭。他的牙齒切得喳喳地響了!好象那黃的星一般的眼
  睛,好象那老婆的變節的身子與剪發的頭顱,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來一團團
  烈火,將他的靈魂燃燒着!
  完全沉沒在夜的風寒中的街鎮,展嚮他的前面了。他在那橋頭前停了一停,均
  勻了一回心頭的喘息,酒意朦朧地,就開始進到街中了。他找尋她們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墻,把一個狹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圍了。陳德隆在那裏停着。為
  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見,他躲在墻角彎中,取出梭鏢頭來插上,將衣包就塞在
  那彎彎裏。然後便躍身翻過矮墻來,在月明的光輝下輕輕地嚮着那第三個窗門爬去!
  “不會錯的!”他抑製着他的朦朧的酒意,堅持他自己。他用梭鏢頭將窗子撬
  開,嚮裏邊爬着!……是他過於性急呢?還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當他使力的將梭
  鏢嚮白色的床前一刺!就聽得到:喳——喳——
  “哎呀!”
  一聲粗暴的喊叫,將他的梭鏢頭,震落到窗門裏了!隨後,他便衹身如飛一般
  地跳出垣墻,偷偷地聽着!
  顯然地,裏面嘈雜的人聲,完全不是!他氣的提着衣包飛跑着!他的酒意,完
  全清醒過來了。
  “唉,媽的!我怎麽弄錯的呢?我費了三天功夫纔打聽出她們來啦……唉!我
  到哪裏去呢?……她媽的,媽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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