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军事生活>> 姚雪垠 Yao Xueyi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0年十月10日1999年四月29日)
差半車麥稭
  “瞧,這傢夥,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稭!”
  
  在我們的遊擊隊裏,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差半車麥稭”。有時我們問隊長要煙吸,如果隊長把煙捲藏在腰包裏不肯拿出來,我們就嚮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稭!” 當着別人面前猛不防打個噴嚏,鼻涕從鼻孔竄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來抹在鞋底上,別人就會嚮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車麥稭!”我們全隊的人沒有一個不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的爬呀,咬呀,我們衹隔着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裏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覺的時候,我們决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着一堆烈火,把內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着,擻着。我們的敵人象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的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裏。火裏嗶嗶剝剝的響着爆裂聲,騰起來一股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打着,推着,還互相叫着:“差半車麥稭,格崩,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稭”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做“差半車麥稭”。我們把“差半車麥稭”這詞兒廣泛的引用着,並不顧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詞兒的時候,並不含一點惡意,衹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了。假若在我們隊裏沒有這一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象鼕天的山色一樣的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稭”這綽號互相的叫着,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稭”他本人卻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入伍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擔架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後,我們不斷的談着他,想念着他。隊長保存他的那支小煙袋,象保存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的不肯讓別人拿去。當差半車麥稭還沒有挂彩的時候,一天到晚他總在噙着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裏有煙沒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屋子,慢吞吞的走到村邊,蹲在一棵小樹下面,皺着眉頭,眼睛茫然的望着面前的原野,噙着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塔一咂,就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鼻孔裏呼了出來。同志們有誰走到他的眼前問他:“嗨,差半車麥稭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老婆哩?”於是差半車麥稭的臉皮微微的紅了起來。“怎麽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裏人跟小孩子到哪兒啦?”在差半車麥稭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的人物,無論什麽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稭並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着田裏說:
  
  “你看這地裏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再把下邊的話和着煙霧吐出來:“平穩年頭,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裏哪能會長這麽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嚮前邊挪了幾步,從地裏捏起來一小塊垃圾,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垃圾捻碎,細細的看一看,拿近鼻尖聞一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滋味,然後他把頭垂下去輕輕的點幾點,喃喃的說: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車麥稭在遊擊隊裏始終連一句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衹跟着唱了一句,惹得一個同志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後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傢唱歌的時候,他噙着他的小煙袋,微笑着,兩衹網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隨着我們的嘴巴亂動。無論在高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他最愛用悲涼的聲調,反復的唱着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做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來多不幸,
  
  不是呵下雨便颳風……
  
  他的小煙袋正象他本人一樣的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了他的小煙袋,就不由的想起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們興奮得發狂一般的吶喊着跳到天井裏,把一個新捕到的漢姦同隊長密密的圍了起來。漢姦兩衹手背綁着,臉黃得沒一絲血色,兩條腿戰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頸後插一把舊鐮刀,腰裏插一根小煙袋,頭上戴一頂古銅色的破氈帽。隊長手裏拿着一面從漢姦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他的表情嚴肅得象一尊鐵人。同志們瘋狂的叫着:
  
  “他媽的打扮得多象莊稼人!”
  
  “槍斃他!槍斃漢姦呀!”
  
  不知誰猛的照漢姦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姦打了個前栽,象患癱瘓癥似的順勢跪倒在隊長面前。這意外的結果使同志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的譏諷說:
  
  “原來是一泡鴨子屎!”
  
  隊長還是象一尊鐵人似的立着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姦身上掘發着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吶!”漢姦戰抖着替自己辯護,“我叫王啞,啞吧,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問,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幾動。
  
  “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念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星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麽?……站起來說!”
  
  “沒有,老爺。”“啞吧”茫然的站立起來,打了個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進學屋門兒,不登客房臺兒,用不着大名兒。”
  
  “有綽號沒有?”
  
  “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稭’。”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麽?”
  
  “‘差半車麥稭’,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稭?”
  
  “人們都這樣叫我。”“啞吧”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外號。他一口咬死說我不夠數兒……”
  
  “嗡!”同志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的問他的家乡居住和當漢姦的原因。
  
  “俺是王莊人,”“啞吧”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裏人就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裏人跑空啦,咱也跑吧。他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着俺的屋裏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咩咩的哭着……”
  
  被綁着的農人把頭垂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到嘴角。我們的隊長用低聲命令說:
  
  “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麽拿着小太陽旗?”
  
  “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啦沒要緊,可是能眼巴巴的看着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憑啥餓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裏的紅薯挖幾根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着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高莊子還有二裏遠,有幾個戴銅盆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嚮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回來聽着小狗子在他媽懷裏吱咩咩,吱咩咩……”他開始哽咽起來,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不要哭!”隊長低聲又命令說。“因此你就當漢姦了,是不是?”
  
  “鬼孫纔是漢姦吶!我要是做了漢姦,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 差半車麥稭聳了聳肩膀,興奮的繼續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 我說,‘混帳旗子多象膏藥吶,南軍看見了不礙事麽?’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都是中國人吶,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姦嗎?小狗子娘真壞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楣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着,一邊憤怒的咬着牙齒,一邊又用恐懼的眼光看着隊長。
  
  隊長又詳詳細細的盤問了一忽兒,漸漸鬆開了臉皮,不再象一尊鐵人了。其實我早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傢夥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麽可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志們都不耐煩了。”隊長終於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稭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半車麥稭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纔發現他穿着一雙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後跟塗抹着厚厚的鼻涕,幹的地方微微的發亮。
  
  “以後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的告他說。十分親熱,漸漸的膽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裏邊舐得幹幹淨淨的。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颳,颳下來一片蔥葉,又一彈,蔥葉同牙花子從一個同志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以後,我又看見差半車麥稭在我們的院裏出現。隊長告訴我們說他已經加入我們的隊伍了。我們大傢高興得瘋狂的叫着,跳着,高唱着我們的遊擊隊歌。可是差半車麥稭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立着,茫然的微笑着,嘴裏噙着一隻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稭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麽要加入我們的遊擊隊?”
  
  “我為啥不加入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呵。”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煙,又加上這麽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着問:“你的小太陽旗子哩?”
  
  “給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回答說。
  
  差半車麥稭同我悄聲的談着傢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着要安生的做莊稼而熱烈的期望着把鬼子早日打跑,並且知道他已經决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隨着難民車逃到後方。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光不斷的嚮墻角的油燈飄着,似乎有一種什麽感觸使他難以安下心去。我裝着睡熟的樣子偷偷的觀察着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着小煙袋,默默的坐了半天,不時的嚮燈光瞟一眼,神情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後他偷偷的站起來嚮燈光走去,但衹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屋子,在院裏灑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聲,又回到我的身邊。於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枕頭的東西下面,倒下去睡了。
  
  “這是多麽一個古怪的人物,”我心裏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
  
  在我們遊擊隊住下的時候,衹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着燈火睡覺。從差半車麥稭入伍的第二天起,連着有兩夜都發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半夜熄滅了,一個同志起來灑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傢從夢中驚起來,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着,亂摸着,一兩衹手電是不濟事的,有的誤模走了別人的槍支,有的摸到槍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後,大傢都憤怒得象老虎似的,謾駡並追究熄燈的人。隊長把同志們一個一個的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我心裏有一點約摸,便嚮差半車麥稭偷看了一眼。差半車麥稭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兩條腿輕輕的打戰。隊長嚮他的面前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着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裏說,“他要挨駡了!”他的腿戰慄得越發厲害,幾乎又要跪下去。可是隊長忽然笑起來,溫和的問他說:
  
  “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
  
  “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稭從腰裏抽出來他的小煙袋,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抽袋煙吧?”
  
  同志們全笑了,有的笑得捧着肚子蹲了下去。隊長也笑得連連的打着噴嚏。可是差半麥稭自己卻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裏一摸,摸出來一個虱子,又用指頭捻了一下,送到嘴裏“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稭拖到沒人的地方,悄悄的問他為什麽每夜要把燈亮熄掉。他的臉色紅了起來,一邊微笑着,一邊吞吞吐吐的咕噥說:
  
  “香油貴得要命吶,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着燈我睡不慣。呵,你抽袋煙吧?”
  
  可是集團生活對於他漸漸的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對同志們的生活也會提出來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志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鐵路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不要緊,現在是在玩槍吶,於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們有時也故意的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擡杠,嚮他解釋着我們是革命的遊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的黑話。差半車麥稭雖然心裏不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着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規矩吶!”於是他就沉思起來。
  
  “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應該稱別人做‘同志’吶!”
  
  他微笑着,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爭辯說: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吶。”
  
  “可是咱們是革命隊伍吶!”我說,“革命軍人都應該按着革命的稱呼纔是的。”
  
  “唏,又是新規矩!”他不滿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
  
  “同志就是‘大傢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說,“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難,齊心齊力的打鬼子,不是‘同志’是甚麽?”
  
  “對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
  
  在晚上出發的時候,差半車麥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道:“同志!”隨即又羞澀的,象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志,”一忽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
  
  我點點頭:“你怕麽?”
  
  “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着,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來慌窘的樣子,把小煙袋滴溜溜的輪轉着,喃喃的說: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纔出發時總是心跳呀,腿戰呀,可是走着走着就好啦。二哥,鄉下人就怕官吶……”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裏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裏停下了。隊長徵求兩個同志自告奮勇走在前邊探路,其餘的大部分跟在後面,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後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車麥稭忽然從隊長面前站了起來,搶着說:
  
  “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
  
  片刻間,全隊的同志都茫然了。隊長愣徵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的問道:
  
  “你是說要做探子嗎?”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吶。”
  
  有人在隊長的背後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的對差半車麥稭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不要大意了!”
  
  差半車麥稭拖着我象猴子似的跳出墳園,在我們背後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見是隊長的聲音說道:
  
  “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爬在地上,憑着星光嚮前邊仔細的察看一忽兒,又側着耳朵仔細的聽一聽。村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差半車麥稭附着我的耳朵說:
  
  “鬼子們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裏,彎着腰嚮村裏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的下面,把停機鈕弄開,註意着周圍的動靜。約模有二十分鐘光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稭出來,我心裏非常的焦急,一直嚮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我發現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並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象馬蹄般的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子喝問:
  
  “誰?”
  
  “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車麥稭的聲音回答。“鬼子們早就跑光啦,咱們是白來一趟!”
  
  一個箭步跳到他的眼前去,我不放心的問:
  
  “全村子都看過了?”
  
  “傢傢裏都看過啦,連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甚麽不早咳嗽一聲呢?”
  
  “我,我……”差半車麥稭用膀子尖謅媚的貼着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說,“俺傢裏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麽?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一點東西都不算事的。”隨即他把牛繩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說:“隊長看見要槍斃作了!”
  
  差半車麥稭眼光失望的看看我,遲疑着把圍在腰裏的牛繩解下來。我大聲的咳嗽三聲,村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劃破了黑暗,同志們從四下裏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稭用一種恐怖的,將要哭泣的低聲說,“你看,我把牛繩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稭一步不離的跟着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象一個打破茶盅等待着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稭的不安,就悄聲的告他說我决不嚮隊長報告。他輕輕的嘆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裏。我一邊抽捲煙,一邊問他:
  
  “你知道我們為甚麽不能拿着百姓的東西?”
  
  “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吶,”他含糊的回答說。
  
  又沉默一忽兒,差半車麥稭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問我:
  
  “同志,幹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麽?”
  
  “革命是為着自己也為着大傢的,”我嚮他解釋說。“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傢享福吶。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日子,咱們不也一樣能得到好處嗎?”
  
  “自然吶,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後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兒走路的了。”
  
  “我說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吶!”於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來。
  
  從此他越發的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挂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了。他開始跟着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遊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紮在高鐵道衹有三裏遠的村子裏。我們並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的武器,衹憑着我們的力氣去打算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後出其不意的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的進行工作,誰知終於沒法使鐵軌不“鋼朗”的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嚮遠處飛去,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的掠過,驚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來。
  
  “臥倒!”
  
  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出,敵人的機關槍就噠噠的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後,有時在我們的前面劃了一道弧綫,沿弧綫飛騰着塵土的煙霧。機關槍響了十來分鐘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的戰抖着,敵人的一輛鐵甲車開來了……
  
  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傢夥。他連二趕三的把五六個炸彈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下面去,跟着發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象飛一般地離開了鐵道,躲到一座小墳園裏,靜靜的伏在地上。差半車麥稭若無其事的拿出來他的小煙袋,預備往嘴裏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裏了。他帶着不滿意的口氣嚮我咕噥說:
  
  “槍子兒有眼睛的。衹要不做虧心事,怕啥呢?”
  
  猛的象打了個霹雷似的,鐵軌下的炸彈爆裂了。敵人的鐵甲車帶着一些灰塵,彈煙,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路旁的矮樹叢裏……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着,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着寂靜而來的是同志們的歡樂的謾駡,和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志們註意的,從分隊長嘴裏發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嚮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槍比先前更兇猛的響了起來。差半車麥稭在我的面前正跑着,叫了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並不去管他,衹顧拚命的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綫,敵人的馬蹄聲已經分明的從左右臨近了。於是我們衹好開始退卻……
  
  我跑過差半車麥稭的身邊,看見他拚命的嚮着馬蹄響處射擊。我說,“挂彩了麽?能跑不能跑?”“腿上吶,”他說。“我留下換他們幾個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掙紮,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裏……槍聲,馬蹄聲,背上的負擔,仿佛對於我全不相幹,我衹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隊裏,纔發現差半車麥稭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昏迷不醒啦。我們把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並沒有射進致命的地方,便决定把他送到後方醫院去醫治。當把他擡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裏不住的說着鬍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嗒嗒……”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寫於武漢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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