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鬱達夫 Yu Dafu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96年十二月7日1945年八月29日)
迷羊
  《迷羊》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它的時代背景主要在二十年代長江沿岸的三個城市——安慶(鬱達夫在《迷羊》中以“A城”代之)、南京、上海之間展開。作品中的“我”是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王先生,因故去的父親有一位至戚舒先生在A省做省長,自己又希望找個地方養病,便在當地尋了一個閑差。在小城單調閑散的日子裏,王先生邂逅並愛上了一位身在江湖的名伶藝人謝月英。兩人為了追求新的生活而在當地過不下去,便私奔到了南京。在南京的日子裏,他們過得很是幸福,但知時間一久,謝月英對新生活生産了厭倦,對愛一往情深的“我”衹好與她一起到上海另尋開心。在上海這個花花世界裏,他們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謝月英的確也比過去開心,可他們無根的生活因經濟無着開始出現了危機。從上海返回南京後,王先生對謝月英的愛更是到了病態的程度,怕失去謝月英的他不惜一切而痛苦地占有着對方,特別是肉欲的饑渴在得到一次次滿足之後,那種對身心的損害使他一天天沉淪下去。謝月英不忍心他這樣消沉下去,便暫時離他而去。無法自拔的王先生以為自己的愛人跑到上海重操舊業,又一直追到了上海。
  
  鬱達夫鬱達夫
  
  他在人海茫茫的上海苦苦地找尋着……正在絶望之時,突然收到謝月英從南京發來的信,叫他趕回南京見面。喜出望外的王先生買了東西趕回南京時,謝月英又走了。他哪裏知道這一次她是真正地離他而去。已經麻木的他衹好沿江而上回到初識月英的A城,而月英卻在一月前隨戲班離開了A城。絶望之下的他最終一病不起,被當地一傢教會醫院收留。在那裏,一位美國傳教士對他講了牧人與迷羊的關係,即宗教與信徒的關係,由此便寫下了這篇心靈的懺悔錄——《迷羊》。
  
  王先生對謝月英可謂一見鐘情,他在大觀亭初見她時便愛上了她:“中間那個穿藍素緞的,偶然間把頭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了一個小小橢圓形的嫩臉,和她的和同伴說笑後尚未收斂起的笑容。她很不經意地把頭朝回去了,但我卻在腦門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擊。這清冷的A城內,攏總不過千數傢人傢,除了幾個妓館裏的放蕩的幺妓而外,從未見過有這樣豁達的女子,這樣可愛的少女,毫無拘束地,三五成群,當這個晴和的午後,來這個不大流行的名所,賞玩風光的。我一時風魔了理性,不知不覺,竟在她們的背後,正廳的中間,呆立了幾分鐘。”③當時社會最底層的名伶謝月英與王先生的相識是一種沒有任何社會基礎的,可謂地位懸殊的“萍水相逢”。又由於主人公是一個因性壓抑而導致內分泌失調,並患有嚴重神經衰弱癥的失眠患者,因此,這樣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從生理和心理上帶有不少病態原素。但比起作者的第一部作品《沉淪》來說,其主題終究已從絶望的“單戀”走嚮男女二人的“相戀”層次,使作品多多少少要“準愛情”得多。王先生一開始便將謝月英她們一幫名伶有別於城中的妓女,認為她們是毫無拘束的、豁達而開一代新風的少女。但令人遺憾的是,隨着作品情節的展開,我們所能看到的是,這群具有品位的少女代表——謝月英的遭遇卻並沒有什麽幸福可言。戲班藝人的社會地位仍舊和城中的妓女別無二樣,她們受社會玩弄的身世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在《迷羊》中,那迎江寺裏的振風塔應該是王先生與謝月英的最大紅娘。那天午後,謝月英從他們同住的大新旅館出來,正準備上街為姥姥買藥。而王先生正好也準備出門到公署去,兩人一見面便寒暄起來。他們辦完事便一同來到城東的迎江寺,整個下午都玩得很開心,特別是他們一同登塔時,兩顆年輕的心再也抑製不住情感的衝擊,兩人第一次嘗道了初戀的幸福與快樂,這是世界上任何一位初嘗愛戀的人都會擁有的感受。所以“我”極盡深情地寫道:“……這時候,我的意識完全模湖了,一種羞愧,同時又覺得安逸的怪感情,從頭上散行及我的腳上。我放開了一隻右手,在黑暗裏不自覺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種軟滑的,同摸在麥粉團上似的觸覺,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條電流。一邊斜靠在壁上,一邊緊貼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鐘。忽兒聽見後面又有腳步聲來了,把她的手緊緊地一捏,我纔立起身來,重新嚮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層,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說一句話,盡在跟着我跑,這樣的又是一層,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層的時候,覺得後面來登塔的人,已經不跟在我們的後頭了,我纔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門口去站住了腳。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過來,故意留在塔的外層,在朝西北看A城的煙戶和城外的鄉村。”④這就是那種相知相愛,而又不敢證實;懷有幾分膽怯,卻又若即若離的情感享受。它是主人公最初的愛情體驗,是超越於兩人社會地位之上的真誠流露,因此也應該看着是青年男女之間一種非常寶貴的感情。當王先生心中證實這是真切的獲得對方的情感允諾時,他竟用“成功”來形容自己的喜悅。
  
  生性懦弱的王先生對愛情的渴望固然讓我們生出多少同情,但我們關註謝月英的身世就不難理解,其實真正被侮辱與被損害得最深的莫過於當時社會最下層的普通人,特別是沒有人身自由和社會地位的女名優。她們帶給別人的是歡樂,自己卻被貶稱為戲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在今天的社會可謂如花似玉的年紀,她們可以無憂無慮地承享父母之愛,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機會。但在舊中國的名伶那裏卻不是這樣,她們衹是別人手中的玩物。一部《玩偶之傢》使歐洲人看到了拉娜生活在一個沒有愛情的家庭,所以她要求解放。但在謝月英那裏又怎麽樣呢?她連拉娜那樣的家庭都不敢奢望,更不敢奢望什麽個性解放了。拉娜不過是家庭玩偶,而謝月英則是整個社會的玩偶。在舊時代,公子哥兒養玩戲子與公開狎妓是沒有差別的。就作品中王先生這樣的迷羊來說,儘管他對謝月英多麽的愛慕,也儘管他對愛如何執着轉一,但在一個沒有愛情土壤的社會裏,他的行為最終還是滑嚮了性愛的道路,從而使他在客觀上變成了損害者,與那些公子哥兒並沒有什麽區別。所以他會懺悔,他會在教義中找尋慰藉。但任何崇高的教義在他們那裏都是軟弱無力的,懺悔與贖罪更不可能洗刷世道的荒淫,幾個先知先覺縱有多少靈光,他們也不可能照亮黑暗無邊的舊中國。這便是中國當時的現實,也是鬱達夫作品的高明之處。
  
  《迷羊》 - 寫作背景:
  
  《迷羊》寫於一九二六年底的廣州,鬱達夫在動筆前曾閱讀過一本叫做《癡人之愛》的小說,作者是𠔌崎一郎。這本書講的是什麽樣的愛情故事,我們不得而知,但從鬱達夫的日記中我們不難發現,這本小說無疑是引發他創作《迷羊》的一個契機。至於《迷羊》的生活素材,其實遠在一九二一年秋天的安慶就已經開始形成了。那一年鬱達夫剛從日本回國,環境的變遷,生活的漂泊使他倍感人生的無常,所以在到達安慶的當晚,他就在自己的《蕪城日記》裏寫道:“……象我這樣的人,大約在人生的戰鬥場裏,不得不居劣敗的地位。由康德的嚴肅主義看來,我卻是一個不必要的人。但是象我這樣的人,也許有幾個奇人歡迎我的。古時候陶潛、阮籍那些人,都不必去提及。就是十八世紀的湯夢生(James Thomson)和十九世紀的湯夢生,也應該喚我作他們的同志。 ……大體講來,兩湯夢生卻都是我的Favourites(愛讀的詩人)。”①他認為自己“好象是從二十世紀的文明世界,被放逐到了羅馬的黑暗時代的樣子。”②在安慶的那些日子裏,他滿腦子的湯夢生、雪萊,以及迪更斯筆下的大衛·科坡菲爾。從《迷羊》中我們能明顯感到:英國文學的灰色陰鬱左右着他,但英國文學的恬淡幽默卻沒能為他的作品帶來一絲應有的明快。
  
  《迷羊》與現實:
  
  鬱達夫雖是留學東洋的文化新人,但他卻是一個擁有傳統精神的人。他創作《迷羊》除了要反映那個社會的不平、闡釋他的宗教觀點外,恐怕還要藉作品努力詮釋自己的生活命途。《迷羊》主人公的際遇與作者在一九二一年安慶菱湖公園呂祖閣求得的簽文大有關係。鬱達夫在呂祖閣裏抽得的是九十四下下簽。其簽文為:
  
  短垣凋敝不關風,吹落殘花滿地紅。
  
  自去自來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
  
  剛回國不久的鬱達夫更是應驗了這種“自去自來孤燕子”的命運。《迷羊》中的“我”也是這樣一隻孤燕,他依依無所棲止,生活完全就象是水上的浮萍。王先生在作品中所抽的簽為“宋勒李使君靈簽第八十四千下下”,該簽亦為一個最不吉利的下下簽:
  
  銀燭一麯太妖嬌 腸斷人間紫玉簫
  
  漫嚮金陵尋故事 啼鴉衰柳自無聊
  
  從兩簽的內容來分析不難看出,前一簽雖偏重於指代《迷羊》的男主人公,他的人生軌跡可以說正是“自去自來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的演繹,但作傢本人的身世似乎也沒有從中擺脫出來。後一簽則偏重於指代女主人公謝月英,其中“漫嚮金陵尋故事,啼鴉衰柳自無聊”一句讓人聯想到陳後主的後庭一麯,唯美主義傾嚮十分濃厚。二十年代的中國雖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亡國現實,但鬱達夫對自己筆下的名伶多多少少是視為“商女”一族的。
  一
  一九XX年的秋天,我因為腦病厲害,住在長江北岸的A
  城裏養病。正當江南江北界綫上的A城,兼有南方溫暖的地氣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後,天天衹見藍蔚的高天,同大圓幕似的張在空中。東北兩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着了翠色,在陽和的日光裏返射,微涼的西北風吹來,往往帶着些些秋天幹草的香氣。我尤愛西城外和長江接着的一個菱形湖水旁邊的各處小山。早晨起來,拿着幾本愛讀的書,裝滿了一袋花生水果香煙,我每到這些小山中沒有人來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靜瑟的空氣。看倦了書,我就舉起眼睛來看山下的長江和江上的飛帆。有時候深深地吸一口煙,兩手支在背後,嚮後斜躺着身體,縮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隱隱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鐘以上不改姿勢的時候。有時候伸着肢體,仰臥在和暖的陽光裏,看看無窮的碧落,一時會把什麽思想都忘記,我就同一片青煙似的不自覺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這樣的懶遊了一個多月,我的身體漸漸就強壯起來了。
  中國養腦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廬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尋到這一個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裏來呢?這是有一個原因的。自從先君去世以後,傢景蕭條,所以我的修學時代,全仗北京的幾位父執傾囊救助,父親雖則不事生産,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幾位朋友,卻都是慷慨好義,愛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幾歲離開故鄉以後,他們供給我的學費,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塊錢的樣子。這一次有一位父親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駐節,掌握行政全權。暑假之後,我由京漢車南下,乘長江輪船赴上海,路過A城,上岸去一見,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並且委了我一個挂名的咨議,每月有不勞而獲的兩百塊錢俸金好領。這時候我剛在北京的一個大學裏畢業,暑假前因為用功過度,患了一種失眠頭暈的惡癥,見他留我的意很殷誠,我也就貓貓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遠,有一個公園。公園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園中的房捨,係雜築在水荇青荷的田裏,天候晴爽,時有住在城裏的富紳閨女和蘇揚的幺妓,來此閑遊。我因為生性孤僻,並且想靜養腦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後,馬上托人關說,就租定了一間公園的茅亭,權當寓捨,然而人類是不喜歡單調的動物,獨居在湖上,日日與清風明月相周旋,也有時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裏蟄居了幾天,我就開始作汗漫的閑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叢裏去俯仰看長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閑散的居民夾在一塊,尋一點小小的歡娛。
  是到A城以後,將近兩個月的一天午後,太陽依舊是明和可愛,碧落依舊是澄清高遙,在西城外各處小山上跑得纍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腳,走上接近西門的大觀亭去,想在那裏休息一下,再進城上酒樓去吃晚飯。原來這大觀亭,也是A城的一處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墳墓,上面有幾處高敞的亭臺。朝南看去,越過飛逸的長江,便可看見江南的煙樹。北面窗外,就是那個三角形的長湖,湖的四岸,都是雜樹低岡,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靜,格外的藍碧。我走上觀亭樓上的時候,正廳及檻旁的客座已經坐滿了,不得已就走人間壁的廂廳裏,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處了不曉多少時候,在似夢非夢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傳來了幾聲女孩兒的話聲。雖聽不清是什麽話,然而這話聲的主人,的確不是A城的居民,因為語音粗硬,仿佛是淮揚一帶的腔調。
  我在北京,雖則住了許多年,但是生來膽小,一直到大學畢業,從沒有上過一次妓館。平時雖則喜歡讀讀小說,畫畫洋畫,然而那些文藝界藝術界裏常常聽見的什麽戀愛,什麽浪漫史,卻與我一點兒緣分也沒有。可是我的身體構造,發育程序,當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樣,脈管裏也有熱烈的血在流動,官能性器,並沒有半點缺陷。二十六歲的青春,時時在我的頭腦裏筋肉裏呈不穩的現像,對女性的渴慕,當然也是有的。並且當出京以前,還有幾個醫生,將我的腦病,歸咎在性欲的不調,勸我多交幾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積着的憂悶。更何況久病初愈,體力增進,血的循環,正是速度增加到頂點的這時候呢?所以我在幻夢與現實的交叉點上,一聽到這異性人喉音,神經就清醒興奮起來了。
  從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門的正廳裏的時候,我看到廳前門外回廊的檻上,憑立着幾個服色奇異的年輕的幼婦。
  她們面朝着檻外,在看揚子江裏的船衹和江上的斜陽,背形賜飾,一眼看來,都是差不多的。她們大約都衹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下面着的,是剛在流行的大腳褲,顔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卻不一樣。第二眼再仔細看時,我纔知道她們共有三人,一個是穿紫色大團花緞的圓角夾衫,一個穿的是深藍素緞,還有一個是穿着黑華絲葛的薄棉襖的。中間的那個穿藍素緞的,偶然間把頭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一個小小的橢圓形的嫩臉,和她的同伴說笑後尚未收斂起的笑容,她很不經意地把頭朝回去了,但我卻在腦門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擊。這清冷的A城內,攏總不過千數傢人傢,除了幾個妓館裏的放蕩的麽妓而外,從未見過有這樣豁達的女子,這樣可愛的少女,毫無拘束地,三五成群,當這個晴和的午後,來這個不大流行的名所,賞玩風光的。我一時風魔了理性,不知不覺,竟在她們的背後,正廳的中間,呆立了幾分鐘。
  茶博士打了一塊手巾過來,問我要不要吃點點心,同時她們也朝轉來嚮我看了,我纔漲紅了臉,慌慌張張的對茶博士說:“要一點!要一點!有什麽好吃的?”大約因為我的樣子太倉皇了吧?茶博士和她們都笑了起來。我更急得沒法,便回身走回廂廳的座裏去。臨走時嚮正廳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衹見滿地的花生瓜子的殘皮,和幾張桌上的空空的雜亂擺着的幾衹茶壺茶碗,這時候許多遊客都已經散了。“大約在這一座亭臺裏流連未去的,衹有我和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亂的腦裏,第一着想起來的,就是這一個思想。茶博士接着跟了過來,手裏肩上,搭着幾塊手巾,笑眯眯地又問我要不要什麽吃的時候,我心裏纔鎮靜了一點,嚮窗外一看,太陽已經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搖了搖頭,付清茶錢,同逃也的走下樓來。
  我走下扶梯,轉了一個彎走到樓前嚮下降的石級的時候,舉頭一望,看見那三位少女,已經在我的先頭,一邊談話,一邊也在循了石級,走回傢去。我的稍稍恢復了一點和平的心裏,這時候又起起波浪來了。便故意放慢了腳步,想和他們離開遠些,免得受了人傢的猜疑。
  畢竟是日暮的時候,在大觀亭的小山上一路下來,也不曾遇見別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條西門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兩旁盡是小店,盡跟在年輕的姑娘們的後面,走進城去,實在有點難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車,而這時候洋車夫又都不知上哪裏去了,一乘也沒有瞧見;想放大膽子,率性趕上前去,追過她們的頭,但是一想起剛纔在大觀亭上的那種醜態,又恐被她們認出,再惹一場笑話。心裏忐忑不安,誠惶誠恐地跟在她們後面,走進西門的時候,本來是黝暗狹小的街上,已經泛流着暮景,店傢就快要上燈了。
  西門內的長街,往東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熱鬧的三牌樓大街,但我因為天已經晚了,不願再上大街的酒館去吃晚飯,打算在北門附近橫街上的小酒館裏吃點點心,就出城回到寓捨裏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嚮西門內大街的叉路裏走往北去,她們三個,不知怎麽的,已經先打定主意,往北的彎了過去。這時候我因為已經跟她們走了半天了,膽量已比從前大了一點,並且好奇心也在開始活動,有“率性跟她們一陣,看她們到底走上什麽地方去”的心思。走過了司下坡,進了青天白日的舊時的道臺衙門,往後門穿出,由楊傢拐拐往東去,在一條橫街的旅館門口,她們三人同時舉起頭來對了立在門口的一位五十來歲的姥姥笑着說:“您站在這兒幹嘛?”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說的,的確是天津話。這時候我已走近她們的身邊了,所以她們的談話,我句句都聽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說,“臺上就快開鑼了,老闆也來催過,你們若再遲回來一點兒,我就想打發人來找你們哩,快吃晚飯去吧!”啊啊,到這裏我纔知道她們是在行旅中的髦兒戲子,怪不得她們的服飾,是那樣奇特,行動是那樣豁達的。天色已經黑了,橫街上的幾傢小鋪子裏,也久已上了燈火。街上來往的人跡,漸漸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傢的門口經過,老聞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兒和飯香來,我也覺着有點饑餓了。
  說到戲園,這鬥大的A城裏,原有一個,不過常客很少的這戲園,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從不占有什麽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從北門進城來,偶爾在一條小小的巷口,從澄清的秋氣中聽見了幾陣鑼鼓聲音,順便踏進去一看,看了一間破爛的屋裏,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臺前。坐的桌子椅子,當然也是和這戲園相稱的許多白木長條。戲園內光綫也沒有,空氣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裏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來。像這樣的戲園,當然聘不起名角的。來演的頂多大約是些行旅的雜湊班或是平常演神戲的水陸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兩個多月,竟沒有註意過這戲園的角色戲目。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個女孩兒,我心裏卻起了一種奇異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傢菜館裏坐定之後,就教夥計把今天的報拿了過來。一邊在等着晚飯的菜,一邊拿起報來就在灰黃的電燈下看上戲園的廣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張新聞的後半封面上,用二號活字,排着“禮聘超等文武須生謝月英本日登臺,女伶泰鬥”的幾個字,在同排上還有“李蘭香著名青衣花旦”、“陳蓮奎獨一無二女界黑頭”的兩個配角。本晚她們所演的戲是最後一出《二進宮》。
  我在北京的時候,鬍同雖則不去逛,但是戲卻是常去聽的。那一天晚上一個人在菜館裏吃了一點酒,忽然動了興致,付賬下樓,就决定到戲園裏去坐它一坐。日間所見的那幾位姑娘,當然也是使我生出這異想來的一個原因。因為我雖在那旅館門口。聽見了一二句她們的談話。然而究竟她們是不是女伶呢?聽說寄住在旅館裏的娼妓也很多,她們或許也是賣笑者流吧?並且若是她們果真是女伶,那麽她們究竟是不是和謝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們真是謝月英一班的人物,那麽究竟誰是謝月英呢?這些無關緊要、沒有價值的問題,平時再也不會上我的腦子的問題,這時候大約因為我過的生活太單調了,腦子裏太沒有什麽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簽活着牙齒,俯倒了頭,竟接二連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着,往北往西的轉了幾個彎,不到十幾分鐘,就走到了那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倒黴的戲園門口。
  幸虧是晚上,左右前後的坍敗情形,被一盞汽油燈的光,遮掩去了一點。到底是禮聘的名角登臺的日子,門前賣票的柵欄口,竟也擠滿了許多中産階級的先生們。門外路上,還有許多遊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衆,張開了口在那裏看汽油燈光,看熱鬧。
  我買了一張票,從人叢和鑼鼓聲中擠了進去,在第三排的一張正面桌上坐下了。戲已經開演了好久,這時候臺上正演着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實在太不成話了。我就咬着瓜子,盡在看戲場內的周圍和座客的情形。場內點着幾盞黃黃的電燈,正面廳裏,也擠滿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廳旁兩廂,大約是二等座位,那裏盡是些穿灰色製服的軍人。兩廂及後廳的上面,有一層環樓,樓上衹坐着女眷。正廳的一二三四排裏,坐了些年紀很輕,衣服很奢麗的,在中國的無論哪一個地方都有的時髦青年。他們好像是常來這戲園的樣子,大傢都在招呼談話,批評女角,批評樓上的座客,有時笑笑,有時互打瓜子皮兒,有時在竊竊作密語。《泗洲城》下臺之後,臺上的汽油燈,似乎加了一層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陣喊聲,原來是《小上墳》上臺了,左右前後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仿佛在替他們的祖宗爭光彩,看了淫豔的那位花旦的一舉一動,就拼命的叫噪起來,同時還有許多哄笑的聲音。肉麻當有趣,我實在被他們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幾次,想站起來走,但一邊想想看,底下橫竪沒有幾出戲了,且咬緊牙齒忍耐着,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捱過了兩個鐘頭的光景,臺上的鑼鼓緊敲了一下,冷了一冷臺,底下就是最後的一出《二進宮》了。果然不錯,白天的那個穿深藍素緞的姑娘扮的是楊大人,我一見她出臺,就不知不覺的漲紅了臉,同時耳畔又起了一陣雷也似的喊聲,更加使我頭腦昏了起來,她的扮相真不壞,不過有鬍須帶在那裏,全部的臉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時時往臺下橫掃的眼睛,實在有使這一班遊蕩少年驚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雖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氣也接得過來,拍子尤其工穩。在這一個小小的A城裏,在這一個坍敗的戲園裏,她當然是可以壓倒一切了。不知不覺的中間,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場的時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註在她二個人的身上,其他的兩個配角,我衹知道扮竜國太的,便是白天的那個穿紫色夾衫的姑娘,扮千歲爺的,定是那個穿黑衣黑褲的所謂陳蓮奎。
  她們三個人中間,算陳蓮奎身材高大一點,李蘭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長不短。處處合宜的,還是謝月英,究竟是名不虛傳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掃來掃去的眼睛,有沒有註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戲散之後,從戲園子裏出來,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腦子裏盡在轉念的,卻是這幾個名詞: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須生!”
  “謝月英!謝月英!”
  “好一個謝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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