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蕭紅 Xiao H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1年六月2日1942年元月22日)
呼蘭河傳
  1940年12月20日,蕭紅在寂寞、苦悶懷舊的心情中,寫完了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作品通過對自己故鄉的回憶,以樸素率直、凄婉細膩的筆調,真實而感人地再現了她童年時代東北農村黑暗、落後、愚昧的社會生活,揭示了舊的傳統意識對人民的束縛和戕害,表達了她對家乡人民苦難境遇的深切同情。同時,對舊風俗、舊習慣進行了無情的鞭撻。
  
  《呼蘭河傳》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是蕭紅又一部有影響的代表作。茅盾先生在序言中稱“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景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呼蘭河傳》的完成,標志着蕭紅文學創作已進入成熟時期。繼《呼蘭河傳》後,蕭紅在香港還寫出了長篇小說《馬伯樂》、小說《後花園》,散文《小城三月》、《北中國》,散文《骨架與靈魂》、《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九一八緻弟弟書》等作品。
第一章
  一
  嚴鼕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衹要嚴鼕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着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着三星,繞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裏,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嚮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着人傢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着木箱子,裏邊裝着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傢裏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挂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着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着這機會,趁着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着就走了。等老頭子掙紮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嚮着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睏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着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雪的夜裏,竟會把人傢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颳了大風之後,呈着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着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裏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着煙似的。七匹馬拉着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着一輛地跑,打着燈籠,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兩裏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裏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纔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傢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不遠又來了一鎮。這裏是什麽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衹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纔知道是走嚮了什麽方向。拉着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裏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衹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着特別大的有量米的鬥那麽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裏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店,他們都沒有什麽廣告,也不過是????店門前寫個“????”字,布店門前挂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着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着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挂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着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裏。不但城裏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裏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麽都記熟了。用不着什麽廣告,用不着什麽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了這麽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麽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絶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傢去含着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挂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裏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裏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裏長。
  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麽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傢燒餅鋪,有幾傢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傢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裏邊進去不得,那裏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麽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裏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着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着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傢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裏邊,一個在竜王廟裏,一個在祖師廟裏。兩個都是小學:
  竜王廟裏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裏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麽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裏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着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裏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纔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裏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傢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傢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傢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裏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裏拿着“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裏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
  “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衹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裏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傢,就要吃它的苦頭,衝了人傢裏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傢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麽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裏邊提煉出點什麽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裏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瀙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裏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着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裏邊滾着,掙紮着,掙紮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緻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着馬或是拉着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纔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麽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裏的人沒有這麽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着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幹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着冒險的趕着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別人過去,也就跟着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了。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着車子走上去了。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傢過去了,可是他卻翻了車了。
  車夫從泥坑爬出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污,而後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倒在泥污之中了,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着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來,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了一陣之後,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裏。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麽新花樣了。於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傢去了。
  現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裏躺着,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裏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他們捲捲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麽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擡起來。
  結果擡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於是人們着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着,眼睛閉着,鼻子往外噴着突突的氣。
  看了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傢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着。人們喊着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梁似的,把馬擡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傢都說: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麽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鼕天凍住的季節之外,其餘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傢對它都起着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傢的墻根上去了,把人傢的墻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裏,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鬥的,捲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着人傢的板墻,心髒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戰。
  偏偏那人傢的板墻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傢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墻的憐憫,東抓抓不着什麽,西摸也摸不到什麽,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麽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紮了五六分鐘之後,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後來的人,依法炮製,那花樣也不多,也衹是東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鐘之後,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着,回頭嚮那後來的人,嚮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鬥着的人說:
  “這算什麽,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擡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裏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裏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麽,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裏邊,衝了竜王爺了,竜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竜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竜王爺。你看這不把竜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裏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竜王的頭頂,給老竜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麽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麽大的禍,老竜王怎麽會不報應呢?看着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竜王爺並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竜王爺呀!竜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竜王的手上。你想老竜王哪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裏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麽?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幹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擡馬,被擡出去的趕着車子走了,後來的,陷進去,再擡。
  一年之中擡車擡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擡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裏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麽不把院墻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着,板墻裏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墻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着墻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着樹過去了。
  說拆墻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裏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裏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着或是飛着,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紮,掙紮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紮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於是大傢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裏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着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傢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傢來纔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麽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傢傢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麽可以吃得,那麽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衹淹死一兩衹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麽一回事,真是竜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擡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幹什麽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麽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麽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傢都不喜歡。大傢都用眼睛瞪着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並且是當着母親的面嚮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並沒有堅决的表示什麽,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嚮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着一邊跑回傢裏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着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裏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擡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傢的奶奶站在門口往裏看。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後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裏還說着:
  “誰讓你這麽一點你就鬍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傢的奶奶抱着孩子走了纔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塗,什麽“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擡車擡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麽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麽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麽不衛生。
  二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麽了。
  也不過是幾傢碾磨房,幾傢豆腐店,也有一兩傢機房,也許有一兩傢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裏做着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麽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麽議論。那裏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鼕雪,也不過是隨着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着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竜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着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着豆芽菜,平靜無事,過着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傢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着,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着。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裏,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裏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着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嚮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裏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裏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麽?”
  僕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着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傢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着。
  三
  再說那染缸房裏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着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决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着嶽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着。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着。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鼕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裏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衹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裏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麽。也就不說他了。
  四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傢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裏邊去,地獄裏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着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麽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裏的廚子、喂豬的豬官,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墻,墻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麽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麽春夏秋鼕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裏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幹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紮白圍裙,手裏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裏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裏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着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捲的,使人得以看到裏邊去。車裏邊是紅堂堂地鋪着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着紫色的腰帶,穿着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着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着,他蔑視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衹,母雞七八衹,都是在院子裏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贊。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着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裏,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傢的,手裏拿着一個算盤在打着,旁邊還擺着一個帳本,上邊寫着: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傢昨藉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裏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麽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麽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着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麽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着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着水煙袋,右手掄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
  “妙算”
  提着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纔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裏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裏拉着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着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着。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傢的僕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挂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麽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絶不紊亂。丫鬟、使女,照着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麽,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衹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五
  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紮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裏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顔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裏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着。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挂在墻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麽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裏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着春夏秋鼕,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麽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麽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着。這有什麽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傢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傢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着的仍舊得回傢照舊地過着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絶對看不出來是他傢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着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傢傢戶戶都提着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着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傢裏,又得照舊的過着日子,一年柴米油????,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裏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麽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衹不過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麽?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着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着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麽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傢的房子了。
  六
  呼蘭河城裏,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鬍同了。
  小鬍同裏邊更沒有什麽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緑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鬍同裏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傢,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鬥豆子,煮一點????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鬍同的東頭喊,鬍同嚮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傢的門口,誰傢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着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着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絶對的不生氣。
  於是又提到第二傢的門口去。
  第二傢的老太婆也是在閑着,於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傢,這第三傢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着一個捲,大概頭髮不怎樣整齊,發捲上罩着一個用大黑珠綫織的網子,網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為這一睡覺,不但頭髮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捲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颳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裏閃出來了。隨後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隻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裏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衹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隻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隻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衹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頭是禿的,一隻耳朵上挂着鉗子,瘦得好像個幹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餘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餘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麽,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麽呢,說什麽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雲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裏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並沒有幾衹。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餘小的也不過十來衹,經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後他說:
  “我要大的。”
  於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
  已經找到一塊墻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後邊的也就跟着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着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裏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裏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於是又落在後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嚮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裏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裏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
  於是這場戲纔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忘了他手裏的筐子了。
  至於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嚮着太陽跪下,在院子裏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衹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裏。
  鬧到結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後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傢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於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着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鬍同口就被挨傢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鬍同裏去,到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着一邊說:
  “這麻花真幹淨,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於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着哩!”
  七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鬍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麽準,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鬍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鬍同裏就沒有為着多賣幾傢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裏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着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傢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傢去了。
  衹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麽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麽,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於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幹什麽?”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願。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傢蕩産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傢長,他下了决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傢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産了!”
  八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傢傢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雲”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裏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雲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子,往墻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傢必要高壽,你老是金鬍子了。”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顔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顔色。
  五秒鐘之內,天空裏有一匹馬,馬頭嚮南,馬尾嚮西,那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纔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麽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着,它的後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麽大,也是那樣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麽也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麽。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麽,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裏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麽也不像,什麽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雲下去了。
  於是孩子們睏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裏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裏,拿着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着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裏玩着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
  於是傢傢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裏也是不十分熱的,夜裏總要蓋着薄棉被睡覺。
  等黃昏之後的烏鴉飛過時,衹能夠隔着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鬥糧……
  …………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呱呱地大叫着,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裏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哪裏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衹曉得念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鬥糧。”
  究竟給烏鴉二鬥糧做什麽,似乎不大有道理。
  九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着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捲縮的捲縮。含苞的準備着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捲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着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裏叫,在窪地裏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裏,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傢的花盆裏,有的叫在人傢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裏非蓋着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裏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噹噹地亂響。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鼕天。
  鼕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裏,風、霜、雨、雪的過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鼕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着裂開了紋。鼕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鼕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鼕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麽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
  回到傢裏,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
  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麽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揀人傢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鼕,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着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着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着。
第二章
  一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臺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並不打鼓,衹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後,又開始打顫。她閉着眼睛,嘴裏邊嘰咕的。每一打顫,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面擺着一塊牌位,牌位上貼着紅紙,寫着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着香,香煙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了一半的時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導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並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裏。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歷,是乘着雲,是隨着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麽,他回答什麽。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衝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衹是打着鼓,亂駡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後,還會遊魂不散,傢族、親戚、鄉裏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傢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後,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麽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傢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傢就得趕快的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駡的,誰傢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請大神駡,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衹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傢跑,若是夏天,就屋裏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從墻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傢二十傢的人傢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着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裏唱:
  “大仙傢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說:
  “我的二仙傢,青竜山,白虎山……夜行三千裏,乘着風兒不算難……”
  這唱着的詞調,混合着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了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請神的人傢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傢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噹噹地響。於是人們又都着了慌,爬墻的爬墻,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傢的大神,顯的是什麽本領,穿的是什麽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麽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
  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裏訴說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着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捨。
  人生為了什麽,纔有這樣凄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墻頭的上墻頭,側着耳朵聽的側着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二
  七月十五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了。
  河燈有白菜燈、西瓜燈、還有蓮花燈。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簫,穿着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在做道場。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沿二裏路就聽到了。
  一到了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奔着去看河燈的人就絡繹不絶了。小街大巷,哪怕終年不出門的人,也要隨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裏。沿着河岸蹲滿了人,可是從大街小巷往外出發的人仍是不絶,瞎子、瘸子都來看河燈(這裏說錯了,唯獨瞎子是不來看河燈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煙了。
  姑娘、媳婦,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一出了大門,不用問,到哪裏去。就都是看河燈去。
  黃昏時候的七月,火燒雲剛剛落下去,街道上發着顯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靜都衝散了,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這城裏發生了大火,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嚮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裏,後跑到的,也就擠上去蹲在那裏。
  大傢一齊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來,河燈就要從水上放下來了。
  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裏邊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着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着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着的正人君子們,對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傢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傢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傢。若是男傢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産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係,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絶對的不可以;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份財産在那裏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産來,先說那一份妝奩也是少不了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
  平常的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有點不十分真。
  但是當河燈一放下來的時候,和尚為着慶祝鬼們更生,打着鼓,叮噹地響;念着經,好像緊急符咒似的,表示着,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讓過,諸位男鬼女鬼,趕快托着燈去投生吧。
  念完了經,就吹笙管笛簫,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
  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絶對的看不出來水裏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
  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衆,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不過來的數目,大概是幾千百衹。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絶,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水上跳躍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
  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纔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嚮了冷靜的路去。
  河燈從幾裏路長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纔流過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纔流過去了。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衝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
  還有每當河燈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衹。到後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顯出荒涼孤寂的樣子來了。因為越流越少了。
  流到極遠處去的,似乎那裏的河水也發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個。
  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也有許多淹滅了的,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着走了的感覺。
  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麽,唯獨到了最後,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裏無由地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裏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擡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傢去了。於是不但河裏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
  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着看着,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地托着走了。
  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裏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着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並不像在海水上邊閃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裏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河的南岸,盡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
  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也許都睡着了。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着。
  三
  野臺子戲也是在河邊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臺子戲,感謝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們戴起柳條圈來求雨,在街上幾十人,跑了幾天,唱着,打着鼓。
  求雨的人不準穿鞋,竜王爺可憐他們在太陽下邊把腳燙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戲的,因為求雨的時候許下了願。許願就得還願,若是還願的戲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臺子來。這臺子是用桿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臺搭好了之後,兩邊就搭看臺。看臺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
  既不賣票,哪怕你就有錢,也沒有辦法。
  衹搭戲臺,就搭三五天。
  臺子的架一竪起來,城裏的人就說:
  “戲臺竪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臺上棚了。”
  戲臺搭完了就搭看臺,看臺是順着戲臺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臺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傢,臨走(回婆傢)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着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着女兒的車子遠了,母親含着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並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傢的女兒長大了,西傢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來。約定兩傢的父母在戲臺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衹通知男傢而不通知女傢的,這叫做“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係,比較的自由,反正那傢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緑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傢閨秀。有的着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綉花鞋。
  鞋上有的綉着蝴蝶,有的綉着蜻蜓,有的綉着蓮花,綉着牡丹的,各樣的都有。
  手裏邊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長鉗子,土名叫做“帶穗鉗子”。這帶穗鉗子有兩種,一種是金的、翠的;一種是銅的,琉璃的。有錢一點的戴金的,少微差一點的帶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搖來晃去。黃忽忽,緑森森的。再加上滿臉矜持的微笑,真不知這都是誰傢的閨秀。
  那些已嫁的婦女,也是照樣地打扮起來,在戲臺下邊,東鄰西捨的姊妹們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評。
  誰的模樣俊,誰的鬢角黑。誰的手鐲是福泰銀樓的新花樣,誰的壓頭簪又小巧又玲瓏。誰的一雙絳紫緞鞋,真是綉得漂亮。
  老太太雖然不穿什麽帶顔色的衣裳,但也個個整齊,人人利落,手拿長煙袋,頭上撇着大扁方。慈祥,溫靜。
  戲還沒有開臺,呼蘭河城就熱鬧不得瞭瞭,接姑娘的,喚女婿的,有一個很好的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老爺(外公)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於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傢如此,殺雞買酒,笑語迎門,彼此談着傢常,說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燈油不知浪費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婦。哪傢哪傢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瘋。又是誰傢的姑娘出嫁了剛過一年就生了一對雙生。又是誰的兒子十三歲就定了一傢十八歲的姑娘做妻子。
  燭火燈光之下,一談談個半夜,真是非常的溫暖而親切。
  一傢若有幾個女兒,這幾個女兒都出嫁了,親姊妹,兩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個住東,一個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離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傢務,若想彼此過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親的同時把幾個女兒都接來了,那她們的相遇,真仿佛已經隔了三十年了。相見之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工夫,耳臉都發起燒來,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那往上衝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種昏昏恍恍的境界,這纔來找幾句不相幹的話來開頭;或是——
  “你多咱來的?”
  或是:
  “孩子們都帶來了?”
  關於別離了幾年的事情,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從表面上看來,她們並不是像姊妹,絲毫沒有親熱的表現。面面相對的,不知道她們兩個人是什麽關係,似乎連認識也不認識,似乎從前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見,所以異常的冷落。
  但是這衹是外表,她們的心裏,就早已溝通着了。甚至於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們的心裏就早已開始很遠地牽動起來,那就是當着她們彼此都接到了母親的信的時候。
  那信上寫着迎接她們姊妹回來看戲的。
  從那時候起,她們就把要送給姐姐或妹妹的禮物規定好了。
  一雙黑大絨的雲子捲,是親手做的。或者就在她們的本城和本鄉裏,有一個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會染出來很好的麻花布來。於是送了兩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細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藍花,一匹是藍地染白花。藍地的染的是劉海戲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鬧蓮花。
  一匹送給大姐姐,一匹送給三妹妹。
  現在這東西,就都帶在箱子裏邊。等過了一天二日的,尋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地從自己的箱底把這等東西取出來,擺在姐姐的面前,說:
  “這麻花布被面,你帶回去吧!”
  衹說了這麽一句,看樣子並不像是送禮物,並不像今人似的,送一點禮物很怕鄰居左右看不見,是大嚷大吵着的,說這東西是從什麽山上,或是什麽海裏得來的,那怕是小河溝子的出品,也必要連那小河溝子的身份也提高,說河溝子是怎樣地不凡,是怎樣地與衆不同,可不同別的河溝子。
  這等鄉下人,糊裏糊塗的,要表現的,無法表現,什麽也說不出來,衹能把東西遞過去就算了事。
  至於那受了東西的,也是不會說什麽,連聲道謝也不說,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着你自己用吧!”
  當然那送禮物的是加以拒絶。一拒絶,也就收下了。
  每個回娘傢看戲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帶來一大批東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親六故的。帶了東西最多的,是凡見了長輩或晚輩都多少有點東西拿得出來,那就是誰的人情最周到。
  這一類的事情,等野臺子唱完,拆了臺子的時候,傢傢戶戶纔慢慢的傳誦。
  每個從婆傢回娘傢的姑娘,也都帶着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傢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裝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幹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腌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小姑娘帶回去,帶回去給公公去喝酒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說在這看戲的時間,除了看親戚,會朋友,還成了許多好事,那就是誰傢的女兒和誰傢公子訂婚了,說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親。訂婚酒,已經吃過了,眼前就要過“小禮”的,所謂“小禮”就是在法律上的訂婚形式,一經過了這番手續,東傢的女兒,終歸就要成了西傢的媳婦了。
  也有男女兩傢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傢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傢的小姐也並不在。衹是兩傢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媾通着,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的喝酒作樂的隨便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傢。也有的男女兩傢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傢纔有這樣的事。
  兩傢都很有錢,一傢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傢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傢是一傢種高粱,是一傢開燒鍋。開燒鍋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燒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傢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産,所以就“指腹為親”了。
  無管是誰傢生了男孩子,誰傢生了女孩子,衹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傢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傢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傢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傢,就不願意娶他傢的姑娘,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傢窮人。假若女傢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麽辦法。若是男傢窮了,男傢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傢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傢某傢窮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傢,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妨”。無法,衹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傢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娘傢去,娘傢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
  “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麽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麽節婦坊上為什麽沒寫着贊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傢裏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麽辦?於是一律不寫。衹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大戲還沒有開臺,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臺,那戲臺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搭戲臺的人,也真是會搭,正選了一塊平平坦坦的大沙灘,又光滑,又幹淨,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會把衣裳沾一絲兒的土星。這沙灘有半裏路長。
  人們笑語連天,哪裏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臺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緑的,衹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麽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着近的還看得見不挂鬍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臺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在臺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臺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裏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臺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臺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麽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麽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臺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着幾套馬的大車,趕着老牛車,趕着花輪子,趕着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着大騾子。
  總之傢裏有什麽車就駕了什麽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傢裏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衹用了一匹小毛驢,拉着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騾子到河裏去喝水。車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臺似的,排列在戲臺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的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着戲臺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麽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麽,也不過是五紅大緑的,在戲臺上跑着圈子,頭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麽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戲子臺,而連一場的戲名字也都叫不出來。回到鄉下去,他也跟着人傢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傢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戲,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們在戲臺底下,就更什麽也不知道了,衹記住一個大鬍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麽,比比劃劃,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臺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麽黏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臺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臺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臺的。那在臺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裏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傢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裏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臺的涼棚裏坐着,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着說: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
  於是那一方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臺的樓座上的,離着戲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臺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駡了出來:
  “這野臺子戲,也不是你傢的,你願聽戲,你請一臺子到你傢裏去唱……”
  另外的一個也說:
  “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
  “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傢裏外頭靡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臺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你娘的……”
  被駡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來在戲臺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駡的活戲的方面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
  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輕的女子,那些討厭的流氓們還會說着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駡就越兇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駡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臺上的戲子總算沉着,不為所動,還在那裏阿拉阿拉地唱。過了一個時候,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再說戲臺下邊也有一些個調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裏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個趕馬車的車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開糧米鋪那傢的小姑娘。有的是兩方面都眉來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殷勤,他一方面則表示要拒之千裏之外。這樣的多半是一邊低,一邊高,兩方面的資財不對。
  紳士之流,也有調情的,彼此都坐在看臺之上,東張張,西望望。三親六故,姐夫小姨之間,未免地就要多看幾眼,何況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傢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絶不能夠看上了人傢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麽不紳士,那該多麽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絶交。絶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裏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裏,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衹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
  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的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擡的,哪裏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臺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道,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臺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到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着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着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輕,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着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的迷離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情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臺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約之言,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歷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着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了營了。夜裏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傢了,衹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徵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
  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纔趕着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裏,他們每傢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衝天,所以多少有一些凄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別的涼,人傢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夫馬官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發白了,該牽着馬到河邊去飲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
  “昨天的《打漁殺傢》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着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衹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呵呵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
  四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着神鬼,而不是為着人的。
  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傢姐姐,西傢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纔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總之一到逛廟這天,各不後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竜,擁擠得氣息不通了。
  擠丟了孩子的站在那兒喊,找不到媽的孩子在人群裏邊哭,三歲的、五歲的,還有兩歲的剛剛會走,竟也被擠丟了。
  所以每年廟會上必得有幾個警察在收這些孩子。收了站在廟臺上,等着他的傢人來領。偏偏這些孩子都很膽小,張着嘴大哭,哭得實在可憐,滿頭滿臉是汗。有的十二三歲了,也被丟了,問他傢住在哪裏?他竟說不出所以然來,東指指,西劃劃,說是他傢門口有一條小河溝,那河溝裏邊出蝦米,就叫做“蝦溝子”,也許他傢那地名就叫“蝦溝子”,聽了使人莫名其妙。再問他這蝦溝子離城多遠,他便說:騎馬要一頓飯的工夫可到,坐車要三頓飯的工夫可到。究竟離城多遠,他沒有說。問他姓什麽,他說他祖父叫史二,他父親叫史成……
  這樣你就再也不敢問他了。要問他吃飯沒有?他就說:“睡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任他去吧。於是卻連大帶小的一齊站在廟門口,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獸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
  娘娘廟是在北大街上,老爺廟和娘娘廟離不了好遠。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嚮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幹。
  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打過鐘,磕過頭,好像跪到那裏報個到似的,而後纔上娘娘廟去。
  老爺廟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個是老爺,都是威風凜凜,氣概蓋世的樣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舉着沒有手指的手在那裏站着,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個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腳趾是被寫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麽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說泥像也該娶個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這字現在沒有了,傳說是這樣。
  為了這個,縣官下了手令,不到初一十五,一律的把廟門鎖起來,不準閑人進去。
  當地的縣官是很講仁義道德的。傳說他第五個姨太太,就是從尼姑庵接來的。所以他始終相信尼姑絶不會找和尚。自古就把尼姑列在和尚一起,其實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好比縣官的第五房姨太太,就是個尼姑。難道她也被和尚找過了嗎?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下令一律的把廟門關了。
  娘娘廟裏比較的清靜,泥像也有一些個,以女子為多,多半都沒有橫眉竪眼,近乎普通人,使人走進了大殿不必害怕。
  不用說是娘娘了,那自然是很好的溫順的女性。就說女鬼吧,也都不怎樣惡,至多也不過披頭散發的就完了,也决沒有像老爺廟裏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張着嘴。
  不但孩子進了老爺廟有的嚇得大哭,就連壯年的男人進去也要肅然起敬,好像說雖然他在壯年,那泥像若走過來和他打打,他也决打不過那泥像的。
  所以在老爺廟上磕頭的人,心裏比較虔誠,因為那泥像,身子高、力氣大。
  到了娘娘廟,雖然也磕頭,但就總覺得那娘娘沒有什麽出奇之處。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溫順,似乎對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兇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實不對的,世界上的男人,無論多兇猛,眼睛冒火的似乎還未曾見過。就說西洋人吧,雖然與中國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過是藍瓦瓦地有點類似貓頭鷹眼睛而已,居然間冒了火的也沒有。
  眼睛會冒火的民族,目前的世界還未發現。那麽塑泥像的人為什麽把他塑成那個樣子呢?那就是讓你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頭站起再看着,也絶不會後悔,不會後悔這頭是嚮一個平庸無奇的人白白磕了。至於塑像的人塑起女子來為什麽要那麽溫順,那就告訴人,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快來欺侮她們吧。
  人若老實了,不但異類要來欺侮,就是同類也不同情。
  比方女子去拜過了娘娘廟,也不過嚮娘娘討子討孫。討完了就出來了,其餘的並沒有什麽尊敬的意思。覺得子孫娘娘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而已,衹是她的孩子多了一些。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時候便說:
  “娘娘還得怕老爺打呢?何況你一個長舌婦!”
  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裏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可見溫順也不是怎麽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兩個廟都拜過了的人,就出來了,擁擠在街上。街上賣什麽玩具的都有,多半玩具都是適於幾歲的小孩子玩的。泥做的泥公雞,雞尾巴上插着兩根紅雞毛,一點也不像,可是使人看去,就比活的更好看。傢裏有小孩子的不能不買。何況拿在嘴上一吹又會嗚嗚地響。買了泥公雞,又看見了小泥人,小泥人的背上也有一個洞,這洞裏邊插着一根蘆葦,一吹就響。那聲音好像是訴怨似的,不太好聽,但是孩子們都喜歡,做母親的也一定要買。其餘的如賣哨子的,賣小笛子的,賣綫蝴蝶的,賣不倒翁的,其中尤以不倒翁最著名,也最為講究,傢傢都買,有錢的買大的,沒有錢的,買個小的。
  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來高。小的有小得像個鴨蛋似的。無論大小,都非常靈活,按倒了就起來,起得很快,是隨手就起來的。買不倒翁要當場試驗,間或有生手的工匠所做出來的不倒翁,因屁股太大了,他不願意倒下,也有的倒下了他就不起來。所以買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他們按倒,看哪個先站起來就買哪個,當那一倒一起的時候真是可笑,攤子旁邊圍了些孩子,專在那裏笑。不倒翁長得很好看,又白又胖。並不是老翁的樣子,也不過他的名字叫不倒翁就是了。其實他是一個胖孩子。做得講究一點的,頭頂上還貼了一簇毛算是頭髮。有頭髮的比沒有頭髮的要貴二百錢。有的孩子買的時候力爭要戴頭髮的,做母親的捨不得那二百錢,就說到傢給他剪點狗毛貼。孩子非要戴毛的不可,選了一個戴毛的抱在懷裏不放。沒有法衹得買了。這孩子抱着歡喜了一路,等到傢一看,那簇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飛了。於是孩子大哭。雖然母親已經給剪了簇狗毛貼上了,但那孩子就總覺得這狗毛不是真的,不如原來的好看。也許那原來也貼的是狗毛,或許還不如現在的這個好看。但那孩子就總不開心,憂愁了一個下半天。
  廟會到下半天就散了。雖然廟會是散了,可是廟門還開着,燒香的人、拜佛的人繼續的還有。有些沒有兒子的婦女,仍舊在娘娘廟上捉弄着娘娘。給子孫娘娘的背後釘一個鈕扣,給她的腳上綁一條帶子,耳朵上挂一隻耳環,給她帶一副眼鏡,把她旁邊的泥娃娃給偷着抱走了一個。據說這樣做,來年就都會生兒子的。
  娘娘廟的門口,賣帶子的特別多,婦人們都爭着去買,她們相信買了帶子,就會把兒子給帶來了。
  若是未出嫁的女兒,也誤買了這東西,那就將成為大傢的笑柄了。
  廟會一過,傢傢戶戶就都有一個不倒翁,離城遠至十八裏路的,也都買了一個回去。回到傢裏,擺在迎門的嚮口,使別人一過眼就看見了,他傢的確有一個不倒翁。不差,這證明逛廟會的時節他傢並沒有落伍,的確是去逛過了。
  歌謠上說:
  “小大姐,去逛廟,扭扭搭搭走的俏,回來買個搬不倒。”
  五
  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並非為人而做的。至於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藉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戲是唱給竜王爺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燈,是把燈放給鬼,讓他頂着個燈去脫生。四月十八也是燒香磕頭的祭鬼。
  衹是跳秧歌,是為活人而不是為鬼預備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是農閑的時候,趁着新年而化起裝來,男人裝女人,裝得滑稽可笑。
  獅子、竜燈、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樣復雜,一時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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