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军事生活>> 萧红 Xiao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1年6月2日1942年1月22日)
生死场
  1935年月12月,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在上海出版,在文坛上引起巨大的轰动和强烈的反响,萧红也因此一举成名。生死场》原名《麦场》,后由胡风改名为《生死场》,是她以萧红为笔名的第一部作品。
  
  《生死场》以沦陷前后的东北农村为背景,真实地反映旧社会农民的悲惨遭遇,以血淋淋的现实无情地揭露日伪统治下社会的黑暗。同时也表现了东北农民的觉醒与抗争,赞扬他们誓死不当亡国奴、坚决与侵略者血战到底的民族气节。
  
  《生死场》的发表,符合时代的要求,呼唤民族意识的觉醒,对坚定人民抗击日本侵略的斗志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作用。萧红在作品中大胆地反映人民的要求和愿望,抒发了她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鲁迅在为《生死场》所作的序言中称赞萧红所描写的“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品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生死场》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社会影响很大。萧红也因此成为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知名的女作家,从而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序言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著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实地大教训。
  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以身作则”的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为“庸人”或“愚民”。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著经验,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一、麦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著诺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毗连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梁的林。小孩钻入高梁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著,从头顶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著响,有时刺痛著皮肤。那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著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耀的阳光,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孩夹在腋下,走路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两只脚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个盆样。跌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著:
  “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著野菜。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他家门前种著一株杨树,杨树翻摆著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脚。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跌脚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个坑去。
  土屋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间只留著寂静,惟有蝴蝶们为著花,远近的翩飞,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出寻著有荫的地方睡了!虫子们也回藏不鸣!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浸著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两只蝴蝶飞戏著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著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过一会在席子下面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她用裤子抹著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荫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搭到篱墙上了!也许已经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
  邻屋的烟筒,浓烟冲出,被风吹散著,布满全院,烟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著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贴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没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筒也冒著烟了。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拥著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著草类进洞。
  浓烟遮住太阳,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太阳权威著一切了!“他妈的,给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脚利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来。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帐种子!”麻面婆听著丈夫骂,她走出来凹著眼睛:
  “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著猪声。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那在冬天,羊为著取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没有想。全头发洒著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著要作出一点奇迹,为著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著气,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遇见罗圈腿,孩子说:
  “爸爸,我饿!”
  二里半说:“回家去吃饭吧!”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这老婆,来干什么?领他回家去吃饭!”
  他说著不停的向前跌走。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地尽端,井边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东西眺望,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没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试,什么也没有。最后,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像是马在喝。
  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
  “麦子打得怎样啦?我的羊丢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车夫们哗闹著。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为著树叶绿色的反映,山羊变成浅黄。卖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砖车扬起浪般的灰尘,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没有归家,它经过每棵高树,也听遍了每张叶子的刷鸣,山羊也要进城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更大声,那不像是羊叫,像是一条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邻动打,那样,他的帽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著下降,从他头上飘摇到远处。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个红脸长人,像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他去抽拔身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无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来,送出一支搅酱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酱。
  他看见耙子来了,拔著一棵小树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边,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头。
  二里半骂著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麻面婆惊惶著,带著愚蠢的举动,她知道山羊一定没能寻到。
  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抚摸著长起来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晒乾的衣裳搭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的搔痒,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来,门扇摔摆的响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妈的,羊丢了就丢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说:
  “哼!那么白白地丢了?我一会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里。”
  “你还去找?你别找啦!丢就丢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唉呀,找羊会出别的事哩!”
  他脑中回旋著挨打的时候:--草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著下落,酱耙子滴著酱。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二里半心中翻著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这事。她朝高梁地去了。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著,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妇女们搭话,经过留著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著述说常常切得发响,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著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著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那样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的讲说,她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她不听见似地,她仍说著那一年麦子好;她多买了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样?……她的讲话总是有起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著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她们的故事便流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著。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著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著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著,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著,血在冒著汽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著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著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著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里拿著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著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著咬过去,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的黄狗卷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带,从容著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著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著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灰,解辩著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动打。”
  摇一摇头,受著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著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著!”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他梦想著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著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像碰著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著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著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与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著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著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著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著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著。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著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著。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梁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梁和小树林一般森严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著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著荡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著。朝晨的红光照著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著尾巴,不断的摇著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著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著。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著,飘扬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著了疯一般地又挥著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著离开铺著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著骂:
  “呵!你总偷著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著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著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著光毛的老动物,催逼著离开小马,鼻头染著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烟。前村的人家,驱著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驱著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著。
  老马看著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锁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份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份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像睡著。”
  平儿囊中带著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著东边种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红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著银珠了!太阳不著边际地圆轮在高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著烟;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场。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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