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军事生活>> 蕭紅 Xiao H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1年六月2日1942年元月22日)
生死場
  1935年月12月,蕭紅的中篇小說《生死場》以“奴隸叢書”的名義在上海出版,在文壇上引起巨大的轟動和強烈的反響,蕭紅也因此一舉成名。生死場》原名《麥場》,後由鬍風改名為《生死場》,是她以蕭紅為筆名的第一部作品。
  
  《生死場》以淪陷前後的東北農村為背景,真實地反映舊社會農民的悲慘遭遇,以血淋淋的現實無情地揭露日偽統治下社會的黑暗。同時也表現了東北農民的覺醒與抗爭,贊揚他們誓死不當亡國奴、堅决與侵略者血戰到底的民族氣節。
  
  《生死場》的發表,符合時代的要求,呼喚民族意識的覺醒,對堅定人民抗擊日本侵略的鬥志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作用。蕭紅在作品中大膽地反映人民的要求和願望,抒發了她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魯迅在為《生死場》所作的序言中稱贊蕭紅所描寫的“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緻,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生死場》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社會影響很大。蕭紅也因此成為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知名的女作傢,從而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序言
  記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時維二月,我和婦孺正陷在上海閘北的火綫中,眼見中國人的因為逃走或死亡而絶跡。後來仗著幾個朋友的幫助,這纔得進平和的英租界,難民雖然滿路,居人卻很安閑。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裏罷,就是一個這麽不同的世界,我們又怎麽會想到哈爾濱。
  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閘北,周圍又復熙熙攘攘的時候了,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緻,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
  聽說文學社曾經願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裏去,擱了半年,結果是不許可。人常常會事後纔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然的事;對於生的堅強和死的掙紮,恐怕也確是大背“訓政”之道的。今年五月,衹為了《略談皇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然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的實地大教訓。
  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想為這本書出版,卻又在我們的上司“以身作則”的半年之後了,還要我寫幾句序。然而這幾天,卻又謠言蜂起,閘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頭鼠竄了,路上是絡繹不絶的行李車和人,路旁是黃白兩色的外人,含笑在賞鑒這禮讓之邦的盛況。自以為居於安全地帶的報館的報紙,則稱這些逃命者為“庸人”或“愚民”。我卻以為他們也許是聰明的,至少,是已經憑著經驗,知道了煌煌的官樣文章之不可信。他們還有些記性。
  現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裏,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裏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在卻好象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擾亂了讀者的心呢?那麽,我們還决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場》,她纔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紮的力氣。
一、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著。被颳起的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遊著的絲條;黏沫挂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諾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裏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步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裏。一片白菜的顔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顔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梁的林。小孩鑽入高梁之群裏,許多穗子被撞著,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是緑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髮,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夾在腋下,走路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衹腳尖嚮裏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徵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綉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裏半的房窩,他傢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裏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麽他都忘記,衹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墻,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衹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出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衹有印就的麻痕。
  兩衹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嚮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髒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臺上的醜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席子下面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墻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傢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墻角拿茅草,她貼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傢的煙筒也冒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髮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墻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他媽的,給人傢偷著走了吧?”
  二裏半跌腳利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嚮後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裏?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麻面婆聽著丈夫駡,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駡你那個傻老婆幹什麽?”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鼕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衹有和她一樣傻的羊纔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髮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麽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間的草桿,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後面。
  二裏半走出傢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裏半說:“回傢去吃飯吧!”
  可是二裏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什麽?領他回傢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的嚮前跌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衹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麽人在汲水。二裏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麽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嚮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麽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裏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緑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回傢去了。山羊沒有歸傢,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嚮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裏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是羊叫,像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裏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綫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裏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傢的女人出來,送出一支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傢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頭。
  二裏半駡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裏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駡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乾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絶對沒有心思註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
  下午了,二裏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麽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麽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裏。”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綫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裏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高梁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裏。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緑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麯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麽會成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麽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註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地,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麽顔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喂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說一般地在夜空裏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地。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衹是螢蟲閃閃著。
  屋裏,像是洞裏,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雲: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兇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像是有什麽冷的東西,撲嚮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聲音又繼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嚮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麽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傢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鈎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從娘的肚子裏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閑話,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鼕天就來了!到鼕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鼕天我的背麯得有些利害,在手裏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纔想起我的小鐘。”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鐘呀!……我接連著煞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麽麥粒?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麽看重。那時我纔二十幾歲。”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去,多雲的夜什麽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的黃狗捲著尾巴嚮二裏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傢裏?”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麽空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裏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裏半他從腰間解下煙帶,從容著說:
  “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什麽好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裏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布出來,他捻一捻煙灰,解辯著說:
  “那傢子不通人情,那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她硬說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裏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註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一定要給水衝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裏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麽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與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傢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傢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麽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傢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傢好比雞籠,嚮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裏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裏半在電光中走近傢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裏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梁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豔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梁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傢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麽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髮毛亂而且絞捲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捲。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磙”,“石磙”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濕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布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磙”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裏咬嚼一些麥穗。係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駡:
  “呵!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裏,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註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傢,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墻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裏,連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磙;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麽工做,工作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鎖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份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份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麽,但是它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嚮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地圓輪在高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傢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嚮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動物自己無聲的動在那裏。
  種麥的人傢,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傢的草地也漲過墻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簑衣……小姑娘,……去打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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