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孙犁 Sun L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3年4月6日2002年7月11日)
铁木前传
  《铁木前传》写成于1956年,它以农业合作化运动为时代背景,描述了两个老人(铁匠傅老刚和木匠黎老东)和两个青年(九儿和六儿)在解放前后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的交好与交恶,揭示了50年代初期北方农村的生活风貌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小说以人际关系的前后变化为线索,以孙犁一贯关注的乡土人性在不同背景下的发展为主题,在正面肯定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同时,注意人物的真情实感的挖掘,流露出作家对北方农村人情美、人性美的向往和赞美。小说人物形象朴实鲜明,笔调明丽流畅,是这一时期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优秀文学作品。
  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楔,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孩子们跑了过去,刚捡到手,就被监工的主人吆喝跑了:
  小孩子们,滚出去玩。
  然而那咝咝的声音,那么引诱人!木匠的手艺,多么可爱啊!还有升在墙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来熬鳔胶和烤直木材的,那噼剥噼剥的声音,也实在使人难以割舍。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开始,这堆好火,就更可爱了。
  在这个场合里,是终于不得不难过地走开的。让那可爱的斧凿声音,响到墙外来吧;让那熊熊的火光,永远在眼前闪烁吧。在童年的时候,常常就有这样一个可笑的想法: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叫一个木匠来做活呢?当孩子们回到家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个愿望向父亲提出来,父亲生气了:
  你们家叫木匠?咱家几辈子叫不起木匠,假如你这小子有福分,就从你这儿开办吧。要不,我把你送到黎老东那里学徒,你就可以整天和斧子凿子打交道了。
  黎老东是这个村庄里的惟一的木匠,他高个子,黄胡须,脸上有些麻子。看来,很少有给黎老东当徒弟的可能。因为孩子们知道,黎老东并不招收徒弟。他自己就有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不是木匠。他们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是整天背着柴筐下地捡豆楂。
  但是,希望是永远存在的,欢乐的机会,也总是很多的。如果是在春末和夏初的日子,村里的街上,就又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和一炉熊熊的火了。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听来更是雄壮,那一炉火看来更是旺盛,真是多远也听得见,多远也看得见啊!这是傅老刚的铁匠炉,又来到村里了。
  他们每年总是要来一次的。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来。麦收和秋忙就要开始了,镰刀和锄头要加钢,小镐也要加钢,他们还要给农民们打造一些其它的日用家具。他们一来,人们就把那些要修理的东西和自备的破铁碎钢拿来了。
  傅老刚被人们叫做掌作的,他有五十岁年纪了。他的瘦干的脸就像他那左手握着的火钳,右手抡着的铁锤,还有那安放在大木墩子上的铁砧的颜色一样。他那短短的连鬓的胡须,就像是铁锈。他上身不穿衣服,腰下系一条油布围裙,这围裙,长年被火星冲击,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就像蜂窠。在他那脚面上,绑着两张破袜片,也是为了防御那在锤打热铁的时候迸射出来的火花。
  傅老刚是有徒弟的。他有两个徒弟,大徒弟抡大锤,沾水磨刃,小徒弟拉大风箱和做饭。小徒弟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污黑的汗水,然而他高仰着头,一只脚稳重地向前伸站,一下一下地拉送那忽忽响动的大风箱。孩子们围在旁边,对他这种傲岸的劳动的姿态,由衷地表示了深深地仰慕之情。
  喂!当师父从炉灶里撤出烧炼得通红的铁器,他就轻轻地关照孩子们。孩子们一哄就散开了,随着叮当的锤打声,那四溅的铁花,在他们的身后飞舞着。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么道理来。是看到把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你们想念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铁匠们每年要在这个村庄里工作一个多月。他们是早起晚睡的,早晨,人们还躺在被窠里的时候,就听到街上的大小铁锤的声音了;天黑很久,他们炉灶里的火还在燃烧着。夜晚,他们睡在炉灶的边旁,没有席棚,也没有帐幕。只有连绵阴雨的天气,他们才收拾起小车炉灶,到一个人家去。
  他们经常的下处,是木匠黎老东家。黎老东家里很穷,老婆死了,留下六个孩子。前些年,他曾经下个狠心,把大孩子送到天津去学生意,把其余的几个,分别托靠给亲朋,自己背上手艺箱子,下了关东。在那遥远的异乡,他只是开了开眼界,受了很多苦楚,结果还是空着手儿回来了。回来以后,他拉扯着几个孩子住在人家的一个闲院里,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
  黎老东是好交朋友的,又出过外,知道出门的难处。他和傅老刚的交情是深厚的,他不称呼傅老刚掌作的,也不像一些老年人直接叫他老刚,他总称呼亲家。
  下雨天,铁匠炉就搬到他的院里来。铁匠们在一大间破碾棚里工作着。为了答谢亲家的好意,傅老刚每年总是抽时间给黎老东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该加钢的加钢,该磨刃的磨刃。这种帮助也是有酬答的,黎老东闲暇的日子,也就无代价地替铁匠们换换锤把,修修风箱。
  亲家是叫得很熟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亲家的准确的含义。究竟是黎老东的哪一个儿子认傅老刚为干爹了呢,还是两个人定成了儿女亲家?
  亲家,亲家,你们到底是干亲家,还是湿亲家?人们有时候这样探问着。
  干的吧?黎老东是个好说好笑的人,我有六个儿子,亲家,你要哪一个叫你干爹都行。
  湿的也行哩!轻易不说笑的傅老刚也笑起来,我家里是有个妞儿的。
  但是,每当他说到妞儿的时候,他那脸色就像刚刚烧红的铁,在冷水桶里猛丁一沾,立刻就变得阴沉了。他的老婆死了,留下年幼的女儿一人在家。
  明年把孩子带来吧。晚上,黎老东和傅老刚在碾棚里对坐着抽烟,傅老刚一直不说话,黎老东找了这样一个话题。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一把钥匙,才能捅开老朋友的紧紧封闭着的嘴,使他那深藏在内心的痛苦流泄出来。
  那就又多一个人吃饭,傅老刚低着头说,女孩子家,又累手累脚。
  你看我。黎老东忍住眼里的泪说,六个。
  这种谈话很是知心,可是很难继续。因为,虽然谁都有为朋友解决困难的热心,但是谁也知道,实际上真是无能为力。就连互相安慰,都也感到是徒然的了。
  这时候,黎老东最小的儿子,名字叫六儿的,来叫父亲睡觉。傅老刚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我看,你这几个孩子,就算六儿长得最精神,心眼儿也最灵。
  我希望你将来收他做个徒弟哩。黎老东把六儿拉到怀里说,我那小侄女儿,也有他这么大?
  六儿今年几岁了?傅老刚问。
  九岁。六儿自己回答。
  我那女儿也是九岁。傅老刚说,她比你要矮一头哩,她要向你叫哥哥哩。
  第二年头麦熟,傅老刚真的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了。他在小车的一边,给女儿安置了一个座位。这坐位当然很小,小孩子用右手紧把住小车的上装,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一小块破褥上。他们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住了几次小店,吃了很多尘土。然而女孩子是很高兴的,她可以跟父亲,这惟一的亲人,长住在一起,对她说来是最幸福的了。
  到了村里,先投奔了黎老东家。黎老东很是高兴,招呼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来和小客人玩。
  你叫什么名儿呀?那些女孩子们问她。
  我叫九儿。小客人回答。
  你姐妹九个?女孩子们问。
  就我一个哩。小客人说。
  那你为什么叫九儿?女孩子们奇怪了,在我们这里,谁是老几就叫几儿,比如六儿,他就是老六。
  这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起的名儿。小客人难过地说,我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哩。
  啊。女孩子们明白了,那么,你们那里还兴留小辫儿吗?
  唔。小客人有些害羞了,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
  和女孩子们玩了几天,和六儿也就熟了。九儿看出,六儿和她很亲近,就像两个人的父亲在一起时表现得那样。傅老刚活儿忙,女孩子跟在身边不方便,他打夜作,给六儿和九儿每人打了一把拾柴的小镐儿,黎老东给他们拾掇上镐柄,白天就打发他们到野外去。六儿背着红荆条大筐,提着小镐儿,扬长走在前头,九儿背一个较小的筐子,紧跟在后面,走到很远很远的野地里去。
  六儿不喜欢在村边村沿拾柴,他总是愿意到人们不常到、好像是他一个人发现的新地方去。可是,走出这样远,他并不好好的工作,他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他忽然轰起一个窠卵儿鸟,那种鸟儿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六儿赶了一程又一程。有时候,他又追赶一只半大不小的野兔儿,他总以为这是可以追上的,结果每次都失败了。
  我们赶紧拾柴吧。九儿劝告地说。
  忙什么?六儿说,天黑拾满一筐回去就行。
  我们不许一人拾两筐吗?九儿说。
  就是一天拾三筐,也过不成财主!六儿严肃地驳斥着。
  他慢慢地走在草地里,注视着脚下。在一处做个记号,又察看着。后来,他把柴筐扔在一旁,招呼着九儿:
  你守住这个洞口,不要叫它从这里跑了。
  他回到做记号的那里,弯下腰,用小镐儿飞快地掘起来。
  这天,他们高兴地捉住了一只短尾巴的小田鼠,晚上带回家里来,装在一只小木匣里。木匠家总是有好多木匣子的。
  第二天,风很大。他两个没有到地里去,在六儿家里玩。父亲出去做活了,六儿拿出小田鼠来,对九儿说:
  它在匣里住了一夜,一定很闷,我们叫它在地下跑跑吧。
  捉不住了,怎么办?九儿说。
  不要紧,你把水道守住就行了。六儿把小田鼠放在地下。起初小田鼠伏在他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六儿嘘它,跺脚轰它,它跑开了,绕着房根儿转,突然钻进了一个洞。
  六儿发急了,他命令九儿:
  你看瓮里有水没有?
  瓮里干着。六儿抓起瓢来,跑到咸菜缸那里,掏来一瓢盐水,灌进了鼠洞。看看不顶事,又要去掏。
  大叔回来要骂了,九儿说,盐是很贵的。
  六儿用力把瓢扔在地下,瓢摔裂了。
  这一回,两个人玩得很不好。六儿失去了小田鼠,心里很难过。九儿心痛那一瓢盐水,她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她在家里,是一针、一线也不敢糟蹋的。
  风越刮越大,他俩躲到破碾棚里去。那座不常有人使用的大石碾,停在中间。碾台上蒙着一层尘土,九儿坐在上面。六儿爬到那架大空扇车里面,卷起身子像只虾米一样,仰天睡下了。他招呼九儿:
  你也进来吧,盛得下。
  我不进去。九儿说。
  她在思想,面对着现实。外面的风,刮得天黑地暗,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一只庞大的蜘蛛,被风吹得掉下来,又急遽地团回去了。她没有母亲,她的父亲,现时在外面的大风里工作着。她新结交的小伙伴,躺在扇车里睡着了。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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