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军事生活>> 孫犁 Sun L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3年四月6日2002年七月11日)
風雲初記
  《風雲初記》以滹沱河兩岸的子午鎮和五竜堂為背景,以高、吳、田、蔣四姓五傢的關係為綫索,描寫抗日戰爭初期冀中平原上各個階級的生活和思想,展示出冀中人民在共産黨領導下,建立抗日武裝,組織抗日政權的偉大鬥爭精神和愛國思想。
內容簡介
  《風雲初記》以滹沱河兩岸的子午鎮和五竜堂為背景,以高、吳、田、蔣四姓五傢的關係為綫索,描寫抗日戰爭初期冀中平原上各個階級的生活和思想,展示出冀中人民在共産黨領導下,建立抗日武裝,組織抗日政權的偉大鬥爭精神和愛國思想。
  1937年春夏兩季,冀中平原遭遇旱災,日本侵略我國華北的消息傳到子午鎮和五竜堂,激起人民的抗日熱情。子午鎮吳傢有兩個女兒,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兒。秋分嫁給五竜堂的高慶山,他是10年前這裏所發生的一次農民暴動的領袖,暴動失敗後,他音信皆無,不知去嚮。慶山的父親高四海和秋分都參加了那次暴動,慶山走後,他們十分想念這位親人。子午鎮的地主、村長田大瞎子的一隻眼,就是在那次暴動中被打瞎的。眼下他正為從北平某大學法律專業畢業回傢的兒子田耀武謀得區上的好差使。他知道要組織民團就需要槍,因而派他傢的小長工芒種去山裏打聽槍彈的行情。芒種在山裏遇上了抗日的紅軍戰士,並得知高慶山即將回鄉的消息。他回到鎮上,立刻把這消息告訴了秋分,秋分、高四海和春兒都非常高興。這時,子午鎮有個大賊高疤,趁國民黨中央軍南逃的當兒,自己拉來一些人當了團長,並娶了蔣傢的俗兒為妻。
  一天,他看到街上貼出一張佈告,號召百姓們團结起來,組織武裝,抗擊日寇,出佈告的是人民自衛軍司令部。他很不高興,就派人到高陽去探聽消息,這纔知道共産黨的呂正操司令員正在改編各地的雜牌軍。他怕被改編後不得自由,顯得惶恐不安。放蕩的俗兒讓他找秋分一起去高陽尋高慶山想法解决。結果,他們沒找到慶山,卻找到了當年暴動時慶山的夥伴、學生出身的共産黨員高翔和田瞎子的兒媳李佩鐘。
  第二天,他們一同回到了子午鎮,這時高慶山也不約而同地回到了久別10年的家乡。高翔、高慶山等按黨的指示,擔起在滹沱河兩岸組織抗日武裝和抗日政權的重擔。他們首先改編了騷擾民衆的雜牌軍,改編了高疤率領的隊伍,成立了人民自衛軍第七支隊,高慶山為支隊長,高翔為政委,宣佈三大紀律、八項註意,堅持敵後遊擊戰爭。這時,春兒支持與她相愛的芒種參加人民自衛軍,並從自傢炕洞裏拿出槍,讓芒種背上去投高慶山。
  整編結束後,第七支隊隊部設在縣公安局大院。高翔不久離開七支隊回高陽去了,這裏的抗日武裝實際上就由高慶山指揮,由李佩鐘加以協助。李佩鐘念過師範,被封建家庭所迫,嫁給了田耀武,她內心極痛苦,於是就投身革命,眼下主要抓抗日動員會工作。革命積極性很高的春兒,協助李佩鐘組織了婦女救國會,並在子午鎮召集全村婦女,由李佩鐘號召婦女們趕做軍鞋、軍襪,支援前綫。她讓春兒說話,春兒紅着臉不肯說,“臉皮厚”的俗兒卻站出來表態,並被選為婦救會主任。
  有一天,俗兒與春兒到田大瞎子傢派做軍鞋,他卻堅决拒絶,並放出惡狗咬人,嚇得俗兒不敢再去,可是春兒卻勇敢地闖進田傢大門,但卻被田大瞎於推倒在地。長工老溫欲救春兒,竟然被田大瞎子踢傷。春兒理直氣壯地嚮縣政府控告田大瞎子,已經升為縣政府指導員的李佩鐘不顧私情,根據事實,懲罰了有恃無恐的公公,罰他加倍做鞋,並嚮春兒和老溫賠禮,承擔一切醫療費及營養品的費用。她的决定深得民心,自己也感到高興。就在這當兒,高慶山又讓李佩鐘去動員百姓破路和準備拆城墻,以便阻擋日軍的坦剋與汽車。李佩鐘親自畫圖並領導百姓把道路挖成深溝。這時子午鎮成立了由春兒領隊的婦女自衛隊,她們手持刀槍要打擊日寇,保衛家乡和自己,春兒真正成了抗日的先鋒戰士。由於打了勝仗,人民自衛軍總部移到了子午鎮,春兒竟看到了呂正操司令員並和他說了話,她很高興。
  春節過後,各村都準備起拆城墻的工作,但是李佩鐘的父親李菊人卻代表城關的紳商要求縣長收回拆墻令,遭到縣長李佩鐘的拒絶。李佩鐘還根據破壞拆墻工作的罪行,逮捕懲處了李菊人等,使拆墻工作順利完成。這時田耀武領着部分國民黨中央軍也來到子午鎮,同人民自衛軍的代表高翔和高慶山談判。高翔和高慶山要求田耀武不要搞內戰和摩擦,而要共同抗日。可是田耀武卻暗中跑到俗兒傢,遊說高疤拉隊伍脫離人民自衛軍,破壞抗日,李佩鐘同他離了婚。不久,和日軍打起仗來,春兒、高四海、芒種等人都積極參加戰鬥,並很快結束了戰鬥,但北邊高疤領導的一團人因為不按命令打仗,所以損失很大,高慶山趕忙派兵切斷敵人的炮火封鎖。已成為共産黨員的芒種在戰鬥中負了傷,被送到春兒傢養傷。戰鬥結束後,高疤受到高慶山的批評,一氣之下投嚮中央軍,叛變了人民自衛軍。田大瞎子也在日寇猖獗進攻之時,放肆地破壞抗日活動,指使俗兒把一個私生子偷放到春兒傢的柴堆裏,妄圖造謠,敗壞春兒的名聲。春兒機智地闢了謠,打擊了敵人的陰謀,教育了廣大婦女。
  一天晚上,田耀武在高疤的幫助下,冒充八路軍包圍了村莊,揚言要攻下抗日縣政府。李佩鐘得到春兒和芒種的報告後,未及轉移就被田耀武擊傷,後來光榮犧牲。日軍也在當天下午占領了縣城。春兒響應黨的號召,組織民兵成功地保衛了村民的麥收。由於她對黨忠誠,出色地完成各項工作,因而加入了中國共産黨。她與芒種還分別到民運學院和軍事院校學習,畢業後,芒種回部隊當了指導員,春兒因成績好被留校擔任下一期學生的小隊長。武漢失守後,冀中敵情嚴重,學院轉移。春兒受命衝破敵人的封鎖綫,到滹沱河沿岸慰問由賀竜率領的一二0師。她和芒種未及多談就分手了,芒種上了前綫,春兒又回後方收公糧。田大瞎子因為賴租,被區政府逮捕,又因罪惡纍纍,被從嚴法辦。俗兒潛回家乡幹了壞事,被區政府處决了。冀中軍民剋服種種睏難,按時交納公糧。子午鎮和五竜堂的運糧車隊,在春兒和高四海的領導下,嚮着邊區的大山裏前進着,並將投入更艱巨的鬥爭。
  一九三七年春夏兩季,翼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曬幹了,熱風捲着黃沙,吹幹河灘上蔓延生長的紅色的水柳。三稜草和別的雜色的小花,在夜間開放,白天就枯焦。農民們說:不要看眼下這麽旱,定然是個水澇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還沒落下透雨,從北平、保定一帶回傢歇伏的買賣人,把日本侵略華北的消息帶到鄉村。
  河北子午鎮的農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樹蔭涼裏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樹下面,有兩個年輕的婦女,對着懷紡綫。從她們的長相和穿着上看,全好像姐妹倆,小的十六七歲,大的也不過二十七八。姐姐臉兒有些黃瘦,眉眼帶些愁苦;可是,過多的希望,過早的熱情,已經在妹妹的神情舉動裏,充分的流露出來。
  她們頭頂的樹葉紋絲不動,知了叫的焦躁刺耳,沙沙的粘蟲屎,掉到地面上來。
  遠處有一輛小轎車,在高的矮的、黃的緑的莊稼中間,紅色的托泥和車腳一閃一閃。兩個烏頭大騾子,在中午燥熱的太陽光裏,甩着尾巴跑着。
  兩個婦女仄着身子看,姐姐說:
  “又有人回傢了!”
  “我看是不是俺姐夫?”妹妹站起身來。
  “你就不想念咱爹?”姐姐說。
  “我誰也想,可是想不回來!”妹妹提着腳跟,仔細看了一會,趕緊坐下擰起紡車來,嘟念着說:
  “真敗興!那是大班的車,到保府去接少當傢的死着回來了。咱的人,一個也不回來,今年不知道能回來一個也不?”
  轎車跑到村邊,從她們眼前趕進了寨門。大把式老常從前轅跳下來,搖着帶紅纓的長苗鞭,笑着打了個招呼。少當傢的露着一隻穿着黑色絲襪子的腳,也從車裏探出頭來望了她們一眼。她們低着頭。
  這姐妹兩個姓吳,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兒。大的已經出嫁,婆傢是五竜堂。
  五竜堂是緊靠滹沱河南岸的一個小村莊,河從西南上滾滾流來,到了這個地方,突然麯斂一下,轉了一個死彎。五竜堂的居民,在河流轉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釘上樁木,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險堤。
  大水好多次衝平了這小小的村莊:或是捲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個深坑;或是一滾黃沙,淤平村裏最高的房頂。小村莊並沒叫大水徵服,每逢堤埝出險,一聲鑼響,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時全站到堤埝上來。他們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險口,他們摘下門窗,拆下梁木磚瓦,女人們擡來箱櫃桌椅,抱來被褥炕席。傳說:有一年,一切力量用盡了,一切東西用光了,口子還是堵不住,有五個青年人跳進大流裏去,平身躺下,招呼着人們在他們的身上填壓泥土,堵塞住水流。
  他們救了這一帶村莊的生命財産,人民替他們修了一座大廟,就叫五竜堂。年代久了,就成了村莊的名字。
  這小村莊站立在平原上,實際是生活在風險的海裏。人民的生活很苦,多少年來,人口和住戶增加的很少。
  每年大水衝了房,不等水撤完,他們就互助着打甓燒磚,刨樹拉鋸,蓋起新房來。房基打的更堅實、墻壘的更厚,房蓋的比衝毀的更高。他們的房沒有院墻和陪襯,都是孤伶伶的一座北屋,遠處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臺階非常高,從院子走到屋裏,好像上樓一樣。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現在有六十年紀了。這一帶村莊喜好樂器,老頭兒從光着屁股就學吹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他吹起大管,十裏以外的行人,就能聽到,在滹沱河夜晚航行的船夫們,聽着他的大管,會忘記旅程的艱難。他的大管能奪過一臺大戲的觀衆,能使一棚僧道對壇的音樂,像戰敗的畫眉一樣,搭翅低頭,不敢吱聲。
  這老人不衹是一個音樂傢,還是有名的熱情人,村莊活動的組織傢。
  在十年以前,這裏曾有一次農民的暴動,暴動從高陽、蠡縣開始,各個村莊都打出了紅旗,集在田野裏開會。紅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現,熱情又鮮明。
  高四海和他的十八歲的兒子慶山,十七歲剛過門的兒媳秋分全參加了,因為勇敢,慶山成了一個領袖。
  可是衹有幾天的工夫,暴動很快的失敗了。一個炎熱的日子,暴動的農民退到河堤上來,把紅旗插在五竜堂的廟頂。農民作了最後的抵抗,慶山胸部受了傷。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個知己,把他和本村一個叫高翔的中學生裝在一隻小船的底艙,逃了出去。
  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送慶山出走的衹有兩個人。年老的父親,扳着船艙的小窗戶說:
  “走吧!出去了哪裏也是活路!叫他們等着吧!”
  用力幫着推開小船,就回去了。他還要幫着那些農民,那些一起鬥爭過、現在失敗了的同志們,葬埋戰死在田野裏的難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歲的女孩子秋分,當父親和慶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遠遠的堤坡上,從西山上來的黑雲,遮蓋住半個天的星星,誰也看不見她。當小船快要開到河心了,她纔跑下去,把懷裏的一個小包裹,像投梭一樣,扔進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艙裏的慶山,摸到了這個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聲。
  秋分沒有說話,她衹是傍着小船在河邊上走,雨過來了,緊密的銅錢大的雨點,打得河水拍拍的響。西北風吹送着小船,一個亮閃,接着一聲暴雷。亮閃照的清清楚楚,她捲起褲腳,把帶來的一條破口袋,折成一個三角風帽,披在頭上,一直遮到大腿,跟着小船跑了十裏路。
  風雨錘煉着革命的種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囑咐它等待來年春天,風雲再起的時候……
  慶山出去,十年沒有音訊,死活不知。和他一塊逃出的那個學生,在上海工廠裏被捕,去年解到北平來坐獄,纔捎來一個口訊,說慶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衹有四畝地,全躺在河灘上,每年鬧好了,收點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壘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涼棚,開茶館賣大碗面。這裏是一個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面,公公拉風箱。老人從村裏遠遠挑來甜水,賣給客人,又求過往的帆船,從正定帶些便宜的大砟,這樣賺出兩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圍,都種上菜,小屋有個嚮南開的小窗,晚上把燈放在窗臺上,就是船傢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絲瓜,長大的絲瓜從濃密的葉子裏垂下來,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蓮,叫它們站在河流的旁邊,輾轉思念着遠方的行人……
  每年春夏兩季,河底幹了,擺渡閑了,秋分就告訴公公不要忘記給望日蓮和絲瓜澆水,回到子午鎮,來幫着妹妹紡綫織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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