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歐陽山 Ouyang Sh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8年十二月~2000年九月26日)
苦鬥
  從1957年開始,歐陽山就開始着手創作醖釀了長達15年之久的長篇巨著《一代風流》,全書分為五捲。第一捲《三傢巷》和第二捲《苦鬥》分別於1959年、1962年與讀者見面。第三捲《柳暗花明》的前五章也於1964年在《羊城晚報》上連載。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歐陽山被剝奪了創作的權利。《一代風流》遭到錯誤地批判,已發表的手稿和未及發表的五十五章(約一捲半的容量)手稿全部散失。
  
  粉碎“四人幫”後,歐陽山即重新投入了《一代風流》的寫作,第三捲《柳暗花明》於1981年出版,第四捲《聖地》和第五捲《萬年春》也於1985年同讀者見面。
一 幻想
  在一個昏暗無光的早上,周炳所坐的輪船從吳淞口慢慢駛進上海的黃浦江。迷蒙煙霧,苦雨凄風。兩岸的碼頭、工廠、貨倉,謙遜地嚮他鞠躬,悄悄地嚮後退走。幾天來吵鬧不休的輪船,這會兒肅靜無聲地滑行着,象在油面上行走的一般。汽笛一聲長鳴,好象為他鳴鑼開道。黃浦灘上那些雄偉高大的建築物,都你擠我、我擠你,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仿佛在歡迎一位偉大的人物的光臨。周炳迎着風雨,也沒有戴帽子,毫無畏懼地站在甲板上,象恐嚇淘氣的孩子似地對上海說道:
  “你好生當心着!叫我給點厲害你瞧瞧!”
  這時候,他十分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他還相信他的遭遇一定會十分順利,他所要找的那些朋友,差不多一上碼頭就會碰見。這樣,他馬上就可以在上海轟轟烈烈地大搞一場,正像在廣州不久前纔搞過的一樣,好歹憑着他個人的力量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是他的幻想還沒有完場,卻叫一種東西把他的身體給衝擊了一下,衝斷了。他定神一看,原來有個穿白製服的外國人十分粗暴地用手推他、撞他。那傢夥嘴裏發出不幹不淨的聲音,看樣子十分野蠻,又正在生氣。那種毫無禮貌的神氣,不單不象對待一個尊貴的人,而且不象對待一個僕役。周炳沒有直接接觸過外國人,這還是頭一回。他氣得脹紅了臉,舉起拳頭,正要揍過去,旁邊一個中國人趕快把他的手拽住了。就這樣,一個外國人就把他們四、五個中國人像趕鴨子似地推下統艙去。……
  不久,船就靠了碼頭。碼頭上全是濕漉漉的,又顯得雜亂無章。周炳提了鋪蓋捲,象鑽狗洞似地鑽上了碼頭,纔想起自己人生路不熟,不知道怎麽走法。他掏出地址看了又看,衹見那上面寫着“寶山路金鑫裏三號張公館”,卻不知道這金鑫裏到底座落何方。想問問人,可是不懂話。又瞧着四下的人全象在那裏吵架似地說着話,自己也不好插嘴。正在團團轉、沒主意的時候,忽然背後有人叫了一聲:“表舅!”他回身一看,正是他大表姐陳文英從廣東帶出來的使媽阿雲,特地來接他的。這阿雲是順德人,年紀三十左右,矮小結實,頭上梳着辮子,身穿方格呢子大襟衫褲,披着一條又寬又長的墨緑毛綫圍巾,滿臉笑容地要伸手接過他的鋪蓋捲。周炳在廣州就認識她的,哪裏肯叫她提行李。衹顧問她大表姐怎樣,表姐夫怎樣,孩子們又怎樣,一面跟着她走出碼頭,阿雲講了許多情形,末了,狡猾地斜眼望着他道:
  “表舅你來得正好。這陣子,老爺和太太兩邊都有點不悅意的樣子,也不知他們心裏擱着什麽事兒。得你來調停調停,正好。”周炳聽着點點頭,沒多問。不大一會兒工夫,他們兩部黃包車就到了金鑫裏三號後門口。張子豪這時候正當着上海市閘北區的區長,上衙門去沒回來。大表姐陳文英帶着張紀文、張紀貞兩個孩子,一個九歲,一個七歲,在廚房門口迎接他。周炳看見陳文英還是那樣高高瘦瘦的身材,尖尖長長的臉兒,小小巧巧的鼻子和嘴巴,衹是眼睛稍為圓了一點兒,大了一點兒。一見她,周炳就想起自己的姐姐周泉,不過她比周泉更瘦弱些,更蒼老些,皮膚更白淨些。當下他就說:“大表姐,日子過得好!大姨爹、大姨好、表哥、表姐、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問你好!”陳文英看見周炳還是那樣圓頭大眼,闊嘴寬唇,胸厚肩寬,手粗腳長,走起路來,踩得地板吱吱叫,震得杯盤叮叮響,衹是在那孩子氣的嘴唇上,隱隱約約有點鬍須影兒,就笑眯眯地說道:“還是那麽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呢,簡直那麽大不透的呢!簡直那麽大不透的呢!”跟着又說:“這回省城打仗,你們就受驚了吧?”後來又說,“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就是捨不得廣東!上海那麽太平,吃、喝、玩、樂哪樣缺,就是不肯來,寧願躲在老窩裏擔驚受怕!唉,廣東人就是這樣的啦,南洋、金山,再遠都不怕,一提到北方,死都不去!”隨後,她就給周炳張羅房間,叫用人們找這找那,再不去註意周炳是否還有什麽話要說。安頓好,她就另有約會,打扮得雍容華貴地出門去了。午飯,還是使媽阿雲給他端上房間裏來,讓他一個人獨自吃。
  這樣子,周炳算是在上海找到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開頭一個星期裏面,他除了飯後出去散散步之外,差不多簡直沒出過門口。他給傢裏,姐姐周泉,表姐陳文娣、陳文婕,三姨爹區華,舅舅楊志樸,都去了信。還特別給哥哥周榕寫了一封長信,托區華給他轉去。西門的王通、馬明一夥,南關的陶華、丘照、邵煜、馬有、關傑一夥,沙面的章蝦、黃群、古滔洪、偉一夥,河南的冼鑒、馮鬥、譚檳一夥,又都各自走散,雖然心中想念,都沒法通個消息。信一寫完,他就無事可做,悶得發慌。他那兩個學生張紀文、張紀貞,開頭看見來了個家庭教師,都歡天喜地來上學,可是第三天,張紀文就不來了,第四天,連張紀貞也不來了。大表姐陳文英說,“孩子小,喜歡念就多念一點,不喜歡就少念一點吧。”周炳聽說這樣,也衹好隨他去,來一天、不來一天地念着。閑着沒事,他就去看報紙。看了《申報》就看《新聞報》;看了《新聞報》就看《時報》、《時事新報》。從第一版的藥品廣告一直看到最末一行的小信箱、尋人啓事、徵求朋友之類的東西,把那些大人物紛爭,小人物糾葛,姦、淫、擄、掠、偷、訛、拐、騙、失業、罷工,迷信、橫禍,水火、災害,官司、人命,一件件地往肚子裏裝。裝完了之後,就長嘆一聲道:
  “哦,這就是上海!”
  看完報,他就來研究他所住的這幢房子和這幢房子裏面的人。房子很大,很華貴,清清靜靜,陰陰森森,要不是張紀文和張紀貞偶然哭鬧吵嘴,簡直靜得好象沒人居住的一般。大門朝南臨街,整天關着不用。大門之內,是一個大天井。過了天井,是一個大廳。大廳兩旁,是東西廂房,東廂房做會客用,西廂房做孩子們的書房。大廳之後,還有飯廳,再後面就是廚房,下房。後門朝北開着,一傢人平常出入,都走這裏。二層樓上,前樓是張子豪的書房,後樓是孩子們的臥室,東廂房和西廂房是張子豪和陳文英的臥室。三層樓上,前樓空着,擺了幾件簡單的傢具。後面是一個大曬臺。東廂房也空着,堆放一些不等用的東西,西廂房就做了周炳的書房兼臥室。整整一個星期,周炳纔看見張子豪一回,陪着周炳吃了一頓飯,象個大人物一樣,問了幾句不相幹的話,說了幾句共産黨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國民革命已經成功之類的言語,便坐着汽車,帶上衛士走了。他走了之後,這幢大房子就剩下陳文英和張紀文、張紀貞和今年纔一歲多的張紀慶三個孩子,此外就是阿雲、阿秀兩個廣東使媽,張紀慶的江北奶娘江媽,和一個專做粗重的浦東大姐春蘭,再加上新來的家庭教師周炳,一共大小衹有九個人,真是寂寂寥寥,空空蕩蕩。起初,周炳以為陳文英和張子豪有什麽反目不和之處,但是看樣子倒還恭恭敬敬,熱熱呵呵的。衹是表姐夫老說有公事,賴在外面不回傢;大表姐整天也和一班男女教友廝混,不是聚會,就是聽講,再就是跑跑孤兒院、濟良所、盲啞學樣、慈善醫院之類的地方,搞搞募捐、救濟、捨藥、施粥之類的事情,兩傢各行其道,互不相幹。周炳嚮阿雲、阿秀、江媽、春蘭打聽,也打聽不出所以然來。他自己尋思,大概有錢人傢,就是這樣子生活的,還是自己尋找革命朋友要緊,也就不去理會了。
  一個星期過去,兩個星期過去,已經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一月初旬了,廣東那方面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這邊主人雖然還沒有什麽,那些廣東使媽、奶娘、大姐,卻逐漸怠慢起來。那些少爺、小姐,不衹不尊重先生,反而把先生捉弄、嘲諷、辱駡、毆打,十分不象樣子。周炳不由得心裏暗暗着急起來。……他有心親身出去尋找,可是上海也那麽大,從哪裏下手呢?再說上海也不比廣東,鼕天是很冷的,他連鼕衣也沒有,確是出去不得。陳文英好象看出這種情形,就把張子豪一套舊的藏青嗶嘰學生裝,一件厚毛綫衣,一件舊大衣親自給他送了來。看見他穿得整整齊齊,準備出門了,就笑着說道:“看我糊塗不糊塗,差點兒把什麽大事都給忘了,凍壞了咱們的落難書生!”自從那天以後,周炳又給廣東方面去了六、七封信。寄完信就在馬路、弄堂、大街、小巷,到處亂轉,從大公司,大洋行到小煙紙店、廣東雜貨鋪,都看了個飽。他看見一切榮華富貴,也看了更多的痛苦、虛偽、屈辱和罪惡。他把這一切都寫在信裏,告訴廣東的親友,但是三個星期都過去了,卻得不到隨便哪一個的一點回音。儘管他天天在街上瞎跑,卻也從來沒碰見過一個相識的人。這樣,他慢慢失望了。從表面看,好象上海沒有什麽人在鬧革命。即使有人在鬧革命吧,好象也不怎麽需要他,不見得有什麽非他不可的樣子。有一次,他無意中撞進了“外灘公園”,叫印度巡捕舉起棍子吆喝着把他攆了出來。那棍子衹差一點兒沒有打着他的腦袋。他退出門口一看,原來那小銅牌子早就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寫着:
  “華人與狗,不得入內。”
  這件事給了周炳的自尊心很大的打擊。周炳自己對自己問:“你還象一個廣東人麽?”又自己回答自己道:“哼,我就說你不象一個廣東人!”事實明擺着:上海不僅不需要他,並且對他也不總是那麽客氣,那麽謙遜。他從失望變成冷漠,從冷漠變成害怕,從害怕變成厭惡,從厭惡變成煩悶,從煩悶變成傷感。他開始讀鬱達夫的書,讀郭沫若的書,讀魯迅的書,也讀許多唯物論入門,辯證法發凡,唯物史觀淺釋,蘇俄遊記一類的書。
  看看到了陽歷一月下旬,陰歷除夕那一天,陳文英做了一桌家乡風味的團年飯,請周炳一道團年。陳文英嫌飯廳太冷,叫把酒菜端到樓上書房來吃,桌面上菜式很多,衹是座席上纔得陳文英、周炳、張紀文、張紀貞四個人。周炳說,“怎麽今天星期天,又是團年,表姐夫都不回傢團聚呀?”陳文英聽說,眼圈紅了一紅道:“剛纔有電話來,說今晚有要緊公事,不回來了。——別管他,咱們吃咱們的吧!”周炳聽了,不便多問。衹見陳文英左一杯,右一杯,不停地把那瓶蛤蚧酒往肚子裏灌,不久就陶陶然,兩頰緋紅,話頭也多起來了。張紀文兩兄妹胡亂吃了一會兒,就摔下筷子,跑到樓下放炮仗去。書房裏,煤爐生得很旺。窗外雖然颳着凜冽的寒風,裏面卻暖和得跟春天一樣。陳文英又勸周炳喝了幾杯酒。在那雪亮的電燈光下,她搖晃着細那長的身影,自己也陪着幹了幾杯,就乘着酒興說道:
  “省城這一場大亂,我想你一定是有份兒的了,沒想到你卻沒份兒!天下事真有意料不到的呢。論脾氣,論經歷,你不會不是個紅黨,可你不是。沒份兒也好。要不然,恐怕你就沒福份到得這上海來呢。衹怕連腦袋瓜子都保不住呢!”
  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周炳這時候從陳文英的臉上看出一種狡詐和試探的神氣。他一時難以决斷,究竟對她說真話好,還是不說真話好,嘴裏唔唔、呀呀地應付着,臉上和手上就露出那局促不安的窘樣子來。沒想到那局促不安的窘樣子,卻使陳文英大為快活。她嘻、嘻、嘻地笑了一陣,又說:
  “怎麽樣,表臺,上海這地方,住得還稱心如意麽?人傢說,上海的地方是中國最好的地方,上海的人是中國最漂亮的人,上海的洋貨是中國最上等的洋貨。這句話是真還是假?”
  周炳把搭拉着的腦袋仰起來,神氣開朗地笑道:“你要我說假話,還是要我說真話?”
  陳文英雖然是三十歲的人,這時候卻年輕得衹跟二十歲的一般,把兩衹原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圓圓地說:“說假話又怎樣,說真話又怎樣,你都說說看!”
  周炳用筷子夾了一塊蚝豉吃了,說:“如果說假話,我就說,上海真是一個榮華富貴的地方,洋房多。汽車多。電燈也多。還有電車和煤氣,打電話用不着接綫生,吃水用不着挖井。人活在這裏,好象神仙活在天上一樣。”
  陳文英不住地點着頭,問道:“如果說真話呢?”
  周炳說,“如果說真話,我就說,上海真是一個醉生夢死的地方。也許你今天中了彩票,變成富翁;也許你明天就會變成一個叫化子。外國人都是主人,中國人都是奴隸。這地方叫人想着要毀滅一切,毀滅整個世界,也想着要毀滅自己!”陳文英說,“呶,呶,呶,你看你,又來了。說得好好地,又不知說到哪裏去了。世界倒是要整個毀滅的,那就叫世界末日。現在還未到呀!”
  周炳玩弄着自己的鈕扣,然後緩緩擡起頭,堅持自己的意見道:“我不知道世界是不是到了末日。可是人不能整天在害怕,厭惡,煩悶當中生活着!主人拿棍子打的時候,汪、汪、汪地叫,跟同伴兒搶一根骨頭的時候,也是汪、汪、汪地叫。
  這叫人怎麽活得下去?”
  陳文英受了一驚,微微皺起眉毛說:“做做好心吧,誰又犯了你了?”
  周炳淺淺一笑道:“不是犯。你看見的,在上海,白種人和日本人才是主人,中國人和印度人、安南人都是奴隸!活着當奴隸!能夠當出什麽味道來!”
  陳文英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喝吧。我也喝。可是我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你的話講得也有道理。——大概是你還不習慣的緣故,習慣了就好了。我倒覺着你說假話的時候,更加逗人喜歡。那時候,你更加象一個有學問,有教養,有性格的文明人。到得你自以為說真話的時候,你就不象一個文明人,變得粗魯,野蠻,拗性,暴戾,仿佛不那麽聰明,仿佛不那麽可親,——簡直叫人難堪呢!”
  周炳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陳文英也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她喝的時候,拿眼睛悄悄地瞅了他一下,覺着他如今是一隻渾渾噩噩的龐然大物。她想起他是個打鐵匠,又想起他是個皮鞋匠,是個看牛娣,就懊悔剛纔自己說他不象文明人的話,怕戳中了他的卑賤的身世,恐防他因此傷心。她的腦筋一動,立刻轉了個話頭道:
  “不過不談那些吧。我倒有個事兒要問問你呢。你說,你整天奔出奔進,心神不定,看來吃不安、睡不落的,好象你在尋找一件什麽東西似的,——這到底是什麽緣由?”
  周炳一聽這句話,立刻滿臉春風,張大嘴巴笑。那對烏黑的眼珠子閃出強烈的光,好象就要燒着的一樣。陳文英覺得他整個兒都活起來,漂亮起來。他正準備告訴他大表姐,他的確是在尋找一件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在廣州的西瓜園對全世界宣佈了自己的政綱的中國共産黨!——也就是金端、麥榮和自己的哥哥周榕這樣一些人!可是突然之間,他又從陳文英的臉上看出一種狡詐和試探的神氣,象剛剛不久以前看見過的一樣,他於是就把所有的熱情激動的話咽住了,衹是簡單地回答道:
  “我在追逐一個幻想。你不是已經觀察出來了麽?”
  陳文英面對面聽一個青年男子說出他自己心中的秘密,不覺滿臉通紅起來。她使勁把自己鎮定一下,裝出平平淡淡的口氣問道:“那是一種什麽樣子的幻想,值得你這麽苦苦追求的?”
  周炳仰起腦袋說:“那是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都追求過的。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聖潔的幻想。為了這種幻想,多少人赴湯蹈火,視死如歸,連生命那樣寶貴的東西都貢獻了出來,一點也不覺着可惜!”
  他那虔誠和熱烈的情緒使陳文英大受感動。她决定冒險追問下去道:“阿炳,既然如此,你簡單明了地把它說出來,好不好?”她這樣問的時候,她的心止不住怦怦地跳。她的發抖的手指拿起酒杯,送到嘴邊,沒有喝,又放下來。周炳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站起來。象一個頑童似地對她笑着,笑了許久,纔說:
  “這不能告訴你。這對你是一個秘密。也許是個永遠的秘密。”
  說完,他做了個鞠躬的姿勢,離開了張子豪的書房。陳文英聽着他的腳步,知道他是回到三樓、他自己的房間去了。這時候,孩子都已經睡下。她叫阿雲來收拾了酒席,又叫阿秀來給她鋪床。一切停當,她自己也就去睡。哪知道這一夜,卻翻來復去睡不着。她的腦子裏老在想着:“周炳所追求的幻想,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是愛情麽?不。不。不可能!”她用了好幾種理由推翻了自己的假定。但是她又想道:“什麽是英雄豪傑都追求的東西?什麽是至高無上的聖潔的東西?什麽東西才能夠使人赴湯蹈火,視死如歸,連寶貴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傻瓜,衹有愛情呵!”這一着想通了,陳文英又想第二着:“既然是愛情,那麽是誰呢?是自己麽?不。不。不可能!”她列舉了阿雲、阿秀、江媽、春蘭,都不象。是認識了什麽新的女人麽?也不象。最後,她覺着最大的可能還是她自己。她流出眼淚來了。哭了一會兒,她索性扭開臺燈,披了衣服,坐在床上,自己教訓自己道:“你還鬍思亂想什麽呢?趕快祈禱吧,趕快懺悔吧。你是有夫之婦了。你有三個兒女了。你已經是個老太婆了!”但是接着,她又給自己辯解,用不算很低的聲音說:“不,纔三十歲,怎麽就算老太婆?《少年維特之煩惱》裏面的夏緑蒂,難道不是這樣子的麽?她不是有夫之婦麽?她有孩子沒有?不管她。反正有沒有也差不了多少!”陳文英就這麽翻來復去地想着,越想越真。
  “這不能告訴你。這對你是一個秘密。也許是個永遠的秘密。”她重複着周炳這句話,隨後用絲棉被蒙着自己的腦袋,一面哭,一面叫嚷道:“我的上帝呀!是了,是這麽一回事了。這是肯定不幸的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了!這是無法輓救的了!”
二 翻生區桃
  周炳在上海,把廣東的熟人一個一個地都想起來了,衹是偏偏忘記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三傢巷裏何傢的丫頭鬍杏。這時候,她已經十四歲,確確實實長成一個逗人歡喜的大姑娘。她經常穿着她傢二少爺何守義穿過、不要了的男裝舊大襟衫,破長褲子,拖着一雙爛尾木屐,可是這襤褸衣裳卻遮不住那長長的胳膊、長長的腿,高高的身材、細細的腰,——那樣天生的一副美麗的軀幹。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免蓬頭垢面,可是這蓬頭垢面卻遮不住那圓圓的蓮子臉兒,尖尖的下巴尖兒,圓圓的眼睛抱着兩個長長的嚮長彎的眼角兒;——更不用說那一臉嬌憨的笑容,和左邊臉蛋上那個又大又深的酒渦兒,——那樣天生的一副美麗的相貌了。左鄰右裏都暗暗驚奇。有些老大娘一把抓住她,看上半天都不放手。大傢都不明白,這西門口一帶地方,有多少翠圍珠裹,身嬌肉貴的姑娘,卻偏偏都沒有長好,單單何傢一個丫頭,長得這麽好,好得出奇。大傢都說這叫做:
  “妹仔長成小姐相,皇帝揀條乞兒命。”
  誰講起來,都不免要惋惜嗟嘆一番。甚至那些尖酸刻薄的婆娘們,挖苦起別人來,都往往帶上了鬍杏的名字道:
  “你儘管騷情什麽呢?你幾時見過人傢鬍杏穿綾羅綢緞,搽脂蕩粉來!”
  這一天正是陰歷除夕。天黑不久,主傢大小在吃團年飯,鬍杏一個人溜了出來。周炳雖然忘記了她,她卻一心惦着周炳。出了大門,信步走到周傢,周傢原本是人丁興旺的,這會兒死的死,逃的逃,嫁的嫁,出門的出門,坐牢的坐牢,衹剩下周媽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傢過年。雖然衹有她一個人,到處可是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大掃除,貼紅錢,蒸年糕,炸油角,祭祖,拜神,樣樣做到。一看見鬍杏,她就誇奬道:“杏兒,你真是長大了。三年前,你纔那麽一點兒。你看如今,渾身的肉都長出來了,渾身的勁兒也長出來了!”說着,她拿手去理鬍杏前額上的散亂的劉海,又拿手去把鬍杏的全身衹管摸,衹管捏,捏得鬍杏癢得不行,一個勁兒嘻嘻地笑。那笑聲低沉甜蜜,微微有點兒沙啞,十分好聽。捏了一會兒之後,周楊氏去舀了一碗豬肉湯出來,叫鬍杏坐下來吃。她一面看着鬍杏吃,一面說:
  “唉,杏兒,壞了,壞了。女孩子傢長出個男孩子般的胸膛來了!——那樣厚,衹管朝前挺,成什麽雅相!不過咱們舊腦筋說話,你也不要在意了,現在時興,那就算了。……可也真怪,怎麽一看見你,我就心疼。——心裏衹管發軟!怪不得人傢說你是翻生區桃。真是的呢,論身材,論相貌,你兩個都不一樣。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有那麽一股勁兒,硬是象得十足!——要說都說不出來呢!”
  鬍杏衹管柔順地聽着,癡癡地笑着,那淺棕色的眼睛,好象有千言萬語,嘴裏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她本來想打聽一下周炳的消息,又怕撞着她的心病,帶纍她傷心,就沒敢開口,衹顧低下頭喝湯吃肉,吃完了就回身出來。三傢巷外面雖然正是隆鼕季候,卻一點也不冷。燈光燦爛,樹木玲瓏,和從前熱鬧的時候一模一樣。她和周炳手種的那棵白蘭樹,雖然枝幹還細,發葉也不多,卻顯得茁壯可喜。她坐在白蘭樹下那張石頭長凳上,和那白蘭花就說起話來:
  “白蘭花呀白蘭花,區桃姐呀區桃姐,你是聰明能幹的,你是有靈有聖的,你一定要保佑出外的行人平安,你一定要何佑炳哥早點回來,你一定要保佑我脫離災難,骨肉團圓!”
  白蘭樹輕輕地擺動着。那葉影兒在她頭上、身上、手上輕輕搖晃,好象在撫慰她。那嘎嘎的細碎聲音好象在回答她的祝願,極有情緻。過了一會兒,她又呢呢喃喃地對白蘭花說道:
  “今年,回傢是回不成的了!如今已經是年三十晚了,——什麽動靜都還沒有呀。不過不要緊,不回就不回!炳哥叫杜發給我捎的話,我就是相信。到死那一天還相信!炳哥四處奔波,拿起槍來和那些當官的對打,不正是為了我麽?——可是,象古語說的,勝敗乃兵傢常事,他這一仗沒打贏,下一仗一定會打贏的。你說對麽?有一天,他會騎着馬,帶着幾十個、幾百個赤衛隊回來,就在這巷子裏,當着衆人大聲說:‘都走吧,都回傢吧!那些賣身契都作廢了,都不算數了!’唉,那該有多好!多好!多好!”
  白蘭樹照樣輕輕擺動着。葉影兒照樣輕輕地在撫慰她。嘎嘎的細碎聲音照樣在回答她。天空上的星星也站在樹梢上嚮她點頭。何傢、陳傢酒席上那些杯盤撞碰的聲響,這裏也聽得清清楚楚。鬍杏呆呆地對着白蘭樹望了一會兒,就想起眼前許多煩惱的事兒來。自從周炳出門之後,時間雖不太久,卻出了許多事兒。這裏面,有一些確實叫人擔心害怕。頭一件叫她擔心害怕的,是她慢慢發覺,別人都管她叫“翻生區桃”,這本來不是一件壞事,開頭聽見,她還有些歡喜。可是後來她覺着,別人這麽說了之後,總拿一種不懷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要不就在她背後指指點點,不知搞些什麽名堂。陳萬利、何應元這些老爺,陳文雄、何守仁這些少爺,開頭還擺架子,衹拿斜眼看她,後來就忘了身份,當着衆人也對她評頭品足,論短道長起來。陳萬利跟何應元更是倚老賣老,動手動腳,極不規矩。要不是何鬍氏寸步不離,嚴嚴看着,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就這樣,翻生區桃已經很不好當,偏偏那瘋子少爺何守義,也來湊上一份兒。這一個多月以來,他衹有小瘋,地沒大瘋。除了照常吞吃照片之外,沒鬧過什麽大亂子。有時好起來,還有一兩分清醒,懂點人性。不過即使在他有一兩分清醒的時候,也衹有鬍杏跟他說話,他能聽從幾句,別人不行,連他親娘鬍氏也不行。遇着他狂亂暴躁的時候,更是衹有鬍杏一個人,纔敢走近他身邊,使他稍為安靜就範。這麽一來,瘋子吃飯睡覺,都離不開她,把她纏得緊緊的,別的誰都不要,真叫她渾身都不自在。這還不算。還有第二件。第二件叫她擔心害怕的,是那瘋子少爺何守義的書友羅吉。這個人從前曾經對何守義說,周炳是共産黨,要殺頭,他們跟共産黨一起照過相,也要殺頭,這纔把何守義嚇瘋了的。如今他卻常常來何傢找何守義。在何守義稍為懂點人性的時候,他也喜歡跟羅吉說說笑笑,有時還跟羅吉上街去玩耍。開頭還衹是上上茶樓、酒館、影戲場、戲院子,鬧一些吃、喝、玩、樂的把戲,後來膽子大了,就賭錢,抽大煙,嫖私娼,什麽都幹,——所謂“吃、賭、嫖、吹四淫齊”了。這些事情,傢裏當然不知。何鬍氏看見何守義老是要錢花,也不問他怎麽花法,衹要他高高興興,歡天喜地,就衹管拿錢堆他,唯恐他不肯去鬍花,在傢裏漚出病來。那五短身材,胸凹背駝,兩衹眼睛象鬼火一般的羅吉,因此也經常出入何傢,何鬍氏還把他當貴人看待呢。鬍杏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卻悶在心裏,不敢對何鬍氏說出來。那傢夥來往慣了,膽子越來越大,起初還衹是對着鬍杏陰森森地獰笑,說些不三不四的昏話,後來一見面,就說下流話,做下流相,簡直動手動腳了。鬍杏恨他恨得要死,可是礙着何鬍氏,也對他無可如何。這也不算,還有那第三件。第三件叫她擔心害怕的,倒是她自己的二姑何鬍氏。這大奶奶從前衹會撈起藤條、棍子打她;後來慢慢改成用手指擰她,用指甲掐她,這已經比藤條、棍子厲害了;沒想到近來打也少了,擰也少了,掐也少了,衹是一味子縮起腮幫,對着她不懷好意地笑,直把她笑得六神無主,摸不着一點頭腦。小時候,鬍杏聽媽媽講過熊人婆的故事,那熊人婆吃人之前,就是要癡癡迷迷地笑一頓的。她最害怕大奶奶這個笑。可是大奶奶不光是笑,有時還好沒來由地一味稱贊她。何傢小姑娘何守禮有時教她認識幾個字,大奶奶就說她是“孟麗君”將來要中女狀元。有時大奶奶找一樣什麽東西,翻箱倒櫃找不着,鬍杏一口就說出來了,東西果然在,大奶奶就說她真是鬼靈精,不是神仙下凡,一定是妖怪投胎。最是何守義瘋癲狂暴,失去人性的時候,一傢人都束手無策,唉聲嘆氣,衹要鬍杏一走上前,低聲說上一半句話,他登時就馴服安靜下來。這不能不叫何鬍氏大為贊嘆;認為那衹能是命中註定,前世有緣。——鬍杏不懂這些,她衹覺得害怕,十分害怕。
  鬍杏正在沒邊沒界,自由自在地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個通體黑色的大圓球,沒聲沒響地滾到了她的身邊。她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凝神一看,衹見那黑東西上面有兩上小窟窿,兩朵緑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賊賊地往出冒。她叫了一聲“唉呀”,再一看,原來正是羅吉。那羅吉今年纔十六歲,正跟何守義同年,卻學得了一身壞本事,姦、淫、邪、盜、偷、訛、拐、騙,樣樣精通。當下他涎皮賴臉地說道:“看你這麽會偷懶,說不定也會偷吃呢!”鬍杏冷冷地說:“誰跟你說話!”羅吉說:“不跟我說話,算數。那就跟我親個嘴吧!”鬍杏再不開腔,挺起胸膛,就往傢裏走。羅吉在後面跟着羅嗦,恰巧何守義吃過團年飯,從裏面走出來,纔把羅吉接到大客廳裏面去了。鬍杏把主人傢的殘羹剩飯,胡亂吃了一些,就動手洗全家大小,連阿笑、阿蘋、阿貴都算在內的杯、筷、碗、盞,洗完了,又洗整個廚房的盆、桶、鍋、罐,洗完之後,回到大奶奶房裏,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大奶奶還在二娘何白氏那邊打天九牌,何守義已經和羅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沒回來。鬍杏就動手給何鬍氏鋪床,鋪好了,又到裏面套間去給何守義鋪。原來何鬍氏早先自行睡在套間,外面易可守義睡的,後來何守義得了癲狂病,何鬍氏怕有差池,把他搬到裏面套間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鬍杏也睡在外間作陪。鬍杏鋪好了床,就回到自己的臥床上,拿起燈紙和剪刀來剪紙人兒,預備留到元宵節糊花燈用。這門手藝,說起來卻是鬍杏的一手絶技。不止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樣樣精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藥就是芍藥;看她剪起人物來,真是一個人一個樣兒,個個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絶沒有半點兒粗魯,武的絶沒有半點兒柔弱,好象叫他一聲,都會答應的一般。除此以外,她還會剪活人象。不論什麽人,衹要她瞧過一眼,她就能把那個人的相貌刻在紙上,真是人人驚嘆,毫釐不差。不過她不想張揚,有人叫她剪,她衹是推不會,因此三傢巷裏,知道她這種本事的,除了周炳的媽媽周楊氏之外,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她信手剪了四個紙人兒,一個花木蘭,一個穆桂英,一個樊梨花,一個劉金定,四個都是女的,而且四個都是武將,個個都漂亮到了不得,又英雄到了不得,那豐姿神態,卻又各不相同。剪完了,正要歇一歇,那二少爺何守義卻從街上回來了。看他神氣倒還清醒,衹是手裏象了一根光禿禿的桃樹枝,一搖一晃地走進來,樣子有點不倫不類。鬍杏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他縮了縮那尖瘦的鼻子,回答道:“跟羅吉逛花市去了,一人買了枝桃花。”
  鬍杏微微吃驚道:“你手裏這就是……”
  在鬍杏微微吃驚的時候,她的小嘴稍稍張開,露出潔白的牙齒,左臉上那個大酒渦,登時圓將起來,而且好象在那裏緩緩地蠕動。她的皴裂的右手不自覺地舉起來,輕輕地碰一碰那一頭散亂的黑頭髮。她這時的相貌,姿態,都十分美妙。幸而何守義懵懂粗俗,不曾看見。他衹是象一位少爺似地點着頭說:“是我買的。拿水把它養在花樽裏吧。”鬍杏接過來一看,竟完全是些禿枝,花也掉了,蕾也掉了,衹有十個八個極小,極小的白毛骨朵,還僥幸地留在枝上,可是也大半傷殘,極少完好的。原來別人買桃花,都愛挑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兒,即使有開了的,也至多讓它開上三、五朵,好拿回傢裏插瓶,讓它開到元宵過後。唯獨這何二少爺卻要挑些盛開了的,開少了的都不要。盛開了的也不打緊,衹要好好地舉着,拿回傢裏也有幾天賞玩。唯獨何二少爺卻一路走,一路跟羅吉要鬧,一人一枝桃花,拿在手裏,當做兵器對打。對打幾個回合,那花瓣兒就掉得差不多了。這還不算。對打之後,他倆又一人一枝桃花,騎在胯下,當做馬兒,在馬路上拖着跑。這樣一來,就弄到這般田地。
  鬍杏感慨萬端地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
  “這枝桃花能修到你的手裏,也不知苦修了幾輩子呢!”
  她捧着大紅花樽走到井邊,往裏灌了七、八分井水,又在花枝上噴了些水,纔捧回房間裏來。何守義正在看她剪的紙人兒,見她回來就問道:“誰教你剪的?“鬍杏反問道:“你看怎麽樣?”何守義說,“叫我說名字可說不出,不過好看極了!”鬍杏說,“這算什麽好!你要是看見我大姐剪的,那纔真叫做好看呢!”何守義不大相信地說:“鬍柳有那樣的本事?那明天叫她到省城來,當面剪幾個我瞧瞧。”鬍杏笑着說:“好大的口氣!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讓你隨便叫的。你到震南村去,跪在我傢門口,看看她高興不高興。碰對了,她高興了,興許賞一兩個你見識見識。”何守義幹笑着說:“你敢刁蠻!你當心着!”鬍杏就不再做聲了。——正是她這種沉默,正是她這種溫柔委婉,正是她這種隱隱的憂愁,使得她這時候十分動人憐愛。何守義把她全身從頭到腳望了一遍,就低聲對她說道,“阿杏,你過來!”鬍杏離他約莫有三尺遠,沒有動彈,衹是眼睛輕輕眨了幾下,閃射出晶亮的金光,越發好看。何守義再說一遍道:“鬍杏,你過來!”鬍杏稍為皺了一皺那淡淡的眉毛,低聲說,“我不就在這兒麽,你要什麽?”何守義渾不知羞,倒大模大樣的說:“你過來,讓我親個嘴!你瞧你的木屐都壞了,明天,我送你一雙皮鞋。”鬍杏仍然不動,衹是冷冷地,端莊地說:“誰教給你這些壞念頭的?”何守義說:“這有什麽不好?這是羅吉說的。他說你一定會答應。”鬍杏幹脆回絶他道:“不行!”何守義聽她這樣說,就搶上前一步,抓住她兩衹胳膊,準備放蠻。鬍杏一面支撐着,一面後退,看看快要退到何鬍氏床邊,她靈機一動,高聲叫嚷起來道:
  “照片!照片!神廳外面有一張害人的照片,你收起來了沒有?”
  這句話果然靈驗,何守義一聽,腿就發軟,頽唐地坐在他娘的床上,發急地追問道:“什麽照片?什麽照片?還不快去給我搶回來!”鬍杏一下甩脫了何守義的糾纏,連忙跑到第三進北房三姐何杜氏的房間裏躲起來。何杜氏也在二娘何白氏那邊打天九牌,剛打完,帶着何守禮回來。鬍杏一面給她母女講剛纔的事情,一面那顆心還在通通地跳。一會兒,大奶奶那邊就高聲叫喚起來。鬍杏回到大奶奶房裏,何鬍氏惡狠狠地問她道:“你亂嚼什麽牙馬骨子,把他嚇成這般模樣?”鬍杏瞅了何守義一眼,衹見他渾身癱軟,臉孔發白,兩眼無光,不言不語,竟是瘋癲發作的樣子,就說:“他硬逼着人傢,要親嘴。”何鬍氏一聽,更加生氣,拍着桌子道:
  “哪裏來的這麽股騷氣!他要親嘴,你叫他親個夠就是了!他賣到何傢,你整個身子都是他的了。他愛怎樣就怎樣!親個嘴算得了個屁!還嫌你把他的嘴親髒了呢!”
  可以看得出來,鬍杏正在使喚一種堅韌無比的忍耐力承擔着這些話的分量,那眼淚象湖水一樣淹沒了她的赤金色的眼珠子。何鬍氏看看兒子,又看看丫頭,不覺越看越氣。正待發作的時候,使媽阿貴來通知她,這已經是子時了,香、燭都點起來了,四處都有燒炮仗的了,她也應該接神開年了。她沒法,衹得頓一頓腳,咬牙切齒地說道:“大年初一,我又不好揍你!弄髒了我的手,呸!記下來,記下來,給你好好地記下一筆!”說完了,纔搖擺着那幹癟枯槁的身軀,到神廳外面拜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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