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歐陽山 Ouyang Sh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8年十二月~2000年九月26日)
三傢巷
  電影名:三傢巷
  
  導 演:王為一
  
  編 劇:王為一 曾煒
  
  主 演:孫啓新 葉雅誼 黎舒蘭 李偉萍 薛白
  
  上 映:1982年
  
  地 區:中國大陸
  
  顔 色:彩色
  
  類 型:劇情片
  
  三傢巷 - 故事梗概
  
  20年代初,廣州三傢巷住着互有姻親 關係的三戶人傢:買辦資産階級的陳 傢、官僚地主的何傢和手工業工人的 周傢。三傢的青年們都懷有救國救民 的抱負,立志為祖國富強獻身。省港 大罷工開始後,周傢幼子周炳的表妹 、鞋匠之女區桃在沙基慘案中不幸中 彈犧牲。與區桃相愛的周炳痛不欲生 ,大病一場。後在大哥周金和表姐區 蘇的勸導下,他重新振作起來,並與 陳傢四小姐文婷一起參加了支持省港 罷工的文藝演出。不久,廖仲愷遇刺 的消息傳來,陳傢大少爺文雄喪失革 命信心,哄騙周傢三姑娘周泉與他結 了婚,後又退出罷工委員會,到德昌 洋行當了經理。周炳二哥周榕與陳傢 二小姐文娣私奔上海作新婚旅行,歸 來後,陳文娣的革命意志也開始動搖 。在一次聚會上,三傢巷青年發生激 烈爭辯,終緻徹底决裂,成為勢不兩 立的仇人。周榕與文娣從此分手。 有周炳認為文婷是陳傢的例外,並接 受了她的愛情。四一二大屠殺開始後 ,周傢三兄弟到鄉下避難。其間,文 娣嫁給了何傢少爺守仁。後何守仁在 周炳給文婷的信封郵戳上發現了周傢 兄弟的藏身之地,遂予告發。周榕、 周炳逃脫敵人追捕,周金卻不幸犧牲 。南昌起義後,革命形勢有所好轉。 周炳滿懷革命熱情約文婷相見。不料 ,此時的文婷衹熱衷於建立舒適的小 家庭。不久,她嫁給了財政廳官員宋 以廉。殘酷的現實使周炳幡然猛醒。 他懷着對區桃的懷念和對革命的信念 ,投入了廣州起義的革命洪流。
1 長得很俊的傻孩子
  公歷一千八百九十年,那時候還是前清光緒年間。鐵匠周大和他老婆,帶着一個兒子,搬到廣州市三傢巷來住。周大為人和順,手藝精良,打出來的剪刀又好使,樣子又好,真是人人稱贊。他自從出師以後,就在西門口一間旗下人開的正岐利剪刀鋪子裏當夥計,幾十年沒換過東傢。他老婆也賢德勤儉,會綉金綫,手藝也很巧。夫婦倆省吃儉用,慢慢就積攢下幾個錢來,日子倒也過得滿歡喜。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周鐵,日過一日,這孩子也慢慢長大了。他夫婦一來嫌孩子不懂事,總愛和同屋住的別傢孩子打鬧淘氣,二來手頭寬裕些,也想挪個地方鬆動鬆動,就放聲氣尋房子。恰巧官塘街三傢巷有一個旗下的大煙精要賣房子,他同族的人怕跟首尾,寧願賣給外姓。正岐利剪刀鋪子的東傢見周大身傢清白,就一力保薦,做成了這樁買賣。
  剛搬進三傢巷沒幾天,那年方九歲的孩子周鐵就問他爸爸周大道:“爸爸,這巷子裏住着六傢人傢,為什麽叫個三傢巷?”周大在他的後腦勺上狠狠地給了一巴掌,瞪大眼睛對他說:“叫你上鋪子裏學手藝,你不去,整天跑到城上面去玩兒!你又不是一個讀書人,吃着飯沒事兒幹的,你管他三傢六傢做什麽?”後來他悄悄問他娘,他娘也回答不上來,衹是安慰他道:“你去招你那蠻老子幹什麽。沒得找打!一條街、一條巷,都是皇上叫大官兒定的名字,誰猜得透是什麽主意?衹怕那和過番的李太白才能猜出幾分呢!”當下周鐵見問爸爸吃了大虧,問娘又不得要領,也就收起閑心,規規矩矩上正岐利剪刀鋪子去當徒弟。過不幾年,他也就成了一個又老實又精壯的傢傳鐵匠了。
  在他們剛搬到三傢巷居住的時候,那裏的確沒有什麽有名有姓的人傢。他們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其他的住戶多半是些肩挑、小販、轎夫、苦力之類,日子過得很艱難。比較好一點的,算是有一傢陳傢跟一傢何傢。陳傢住在他們緊隔壁,衹有一個單身男子,名叫陳萬利,當時纔二十二歲,靠擺個小攤子,賣些粉盒針綫、零碎雜貨度日。他既無父母叔伯,又沒兄弟姊妹,一早鎖上門出去,傍晚纔回傢做飯,靜幽幽地像一隻老鼠一樣。何傢住在進巷子頭一傢,離他們最遠。當傢的叫何小二,是在監牢裏看門的獄卒。他老婆一連生四個兒子,都沒養成,別人都在暗地裏說那是報應。後來第五個男孩子養活了,名叫何應元,他夫妻倆把他寶貝得什麽似的,不吃給他吃,不穿給他穿,凡是粗重一點的事兒,就摸也不叫他摸一下。這何應元當時也十五歲了,生得矮小瘦弱,尖嘴縮腮,挂了名兒是念書,其實是整天穿鞋踏襪,四處鬼混。
  出三傢巷,往南不遠,就是竇富巷。在竇富巷口,有一間熟藥鋪子,叫百和堂。百和堂裏有一個大夫,叫楊在春。他看病謹慎,為人正直,雖然不算很行時,生意倒也過得去。他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叫楊志樸,年紀還小,大姑娘已經十八歲了。楊在春平日看見陳萬利孤苦伶仃,勤儉過人,早想把女兒許給他。百和堂的老闆猜出他的心事,就出來替陳萬利做媒,果然一說就成,不久就娶了過門。這陳楊氏雖然從小信佛,但是生性孤僻,貪財勢利。過門頭一兩年還好,後來就撥弄是非、吵街駡巷,搞得傢門不靜、鄰里不安,有那些刻薄的人就給她起了諢名叫“釘子”。幾年之後,她看見緊隔壁鐵匠周大的兒子周鐵慢慢長大成人,也學得一門好手藝,加上脾氣忠厚,和他老子周大一模一樣,就和她爹楊大夫商量,要把她的二妹許給他。楊在春一聽,果然不錯,就央百和堂的老闆去做媒。可是周大和他老婆一商量,都覺得這陳楊氏已經是一個釘子,她的妹妹難保不是一個鑿子;一個釘子在隔壁已經鬧得六畜不寧,一個鑿子進了門,那還能過日子?就這樣,這門親事就耽擱了下來。沒多久,鐵匠周大就生病死了。
  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陳楊氏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陳文英。吃滿月酒的那一天,她外傢的人都來了。周鐵的娘親眼看見了楊傢的二妹。這位姑娘那年纔十八歲,比周鐵大一歲,長得相貌端正,性情溫和,和陳楊氏大不相同。還有那待人接物的親熱勁兒,更加逗人喜愛。她一見周鐵的娘,左一個周大嬸兒,右一個周大嬸兒,嘴上就像塗了蜜糖的一樣,叫得周鐵的娘心花怒放,當晚一夜沒睡着,第二天一早爬起來,就去找那百和堂的老闆。百和堂的老闆昨天也去吃了滿月酒的,把什麽沒有瞧在眼裏,不用她開口就抓到了個八八九九,到了她真地開口,他就一心拿起架子來了。不管周鐵的娘怎麽央求,他衹是不肯去提這門親事。他說他從前做過媒,周傢嫌人傢是鑿子,這回又去吃回頭草,衹怕楊傢也不賣賬了,人傢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黃花女,沒得來白費唇舌。後來還是周大嬸賠了不是,又許這,又許那,纔把百和堂老闆說活了。誰知他到楊傢去,一說就成,跟着第二年就過門成親。
  時間過得飛快,轉一轉眼就過了二十年。到了一千九百一十九年的時候,三傢巷已經完全不是舊時的面貌了。
  三傢巷如今是名符其實的三傢巷。這兒本來住着六傢人,陸陸續續地搬走了三傢,衹剩下周傢、陳傢跟何傢了。當楊在春老大夫還在世的時候,他總愛當着他大女婿陳萬利和二女婿周鐵的面,講一些世道興衰的大道理。他說照他所知,五十年前,這三傢巷本來叫做忠義裏,住着安分守己的六傢人。後來有幾傢人上去了,又有幾傢人下來了,衹剩下三傢人,那名字也改成三傢巷。誰知後來那三傢人又敗壞了,房子陸續出賣,又變成了六傢了,名字卻沒再改動。他十分感慨地說:“世道循環,誰也不能預先知道。衹是閱歷多了,就約莫有一個譜子。那貪得妄想的人,總是守不住的。經久不衰的,還是那些老實忠厚的人。”陳萬利一嚮聰明伶俐,就接着嘴說:“爹說得一點不差。我寧可貧窮一世,再也不想做那貪得妄想的人。真正不義而富且貴,那又有什麽光彩?何況富貴本來不過衹跟浮雲一樣呢!”周鐵生性淳樸,衹是站着木然不動,把老丈人的話想了又想。
  如今已經是一千九百一十九年,老丈人楊在春已經去世,他的兒子楊志樸已經繼承他的衣鉢,行醫濟世,而且人緣不錯,名望一天天往上長。老丈人說的什麽忠義裏、三傢巷的變遷,周鐵已經沒有什麽興致去管它,還有那什麽世道循環、貪得妄想之類,他本來就不大瞭瞭,這時候更忘得一幹二淨。這二十年之中,他的周圍的變動是很大的。第一樁大事就是皇上沒有了。跟着就是辮子沒有了。不過這些他不在乎,沒有了就算了。最叫他煩惱的,是屋頂漏了,墻壁裂了,地磚碎了,沒錢去修補。再就是一年一年地打仗,東西一年一年地貴,日子過得一天一天地緊。還有就是人丁越來越多,這個要這,那個要那,簡直掇弄不過來。這二十年之中,他每天照樣早出晚歸,在打鐵爐旁邊幹活,他老婆周楊氏也每天照樣打水、破柴、洗衣、煮飯,跟老鐵匠周大夫婦在世的時候一模一樣過日子。周鐵的手藝即使說不比周大更高明,也至少是不相上下,他們打出來的活兒,就是再有本領的行傢也分不出高低。西門口一帶的婦道人傢總是挑着、揀着到他東傢的鋪子裏買他打出來的剪刀,就是用了十年也還記得那店鋪的名號。周楊氏還是和她做姑娘的時候一樣,見人先帶笑,又和氣、又傻,別人因為她姐姐陳楊氏綽號“釘子”,就替她取了個諢名叫“傻子”。就是旁人有時仗勢壓她,或者嘲笑她貧窮破落,她也衹是笑一笑了事。縱然他夫婦是這樣手藝高明,賢德出衆,可還是一天比一天更受熬煎。
  有一樁事,不論陳傢、何傢都比不上他們,也對他們羨慕得不得了的,就是在這二十年之中,他們養了四個孩子,除了第三個是女的之外,其餘三個全是男的。別人都說,他們雖然財不旺,可是丁旺。這也算給他們爭一口氣。還有人說,這就是周鐵一生忠厚的好處。在這上頭,別說陳傢萬利比不上,就是何傢應元也輸了一籌。如今,這四個孩子全長大了。大兒子周金,今年十九歲,長得矮矮胖胖,濃眉大眼,性格剛強。早兩年已經在石井兵工廠做工。活雖然重,工資還算不錯,一出身已經比他爹強了。周鐵常常摸着自己那又短又硬的絡腮鬍子笑着說:“我打剪刀,是綉花用的;他造槍炮,是打仗用的。這年頭興打仗,不興綉花,該他比我賺的多!”二兒子周榕,今年十八歲,中等身材,長着一個高高的鼻子和一對長長的眼睛,性情又穩重、又溫和,正在中學裏念書。有人說畢了業可以當官兒,周鐵也衹是半信半疑。大女兒周泉,今年十六歲,也考進了中學了。她長得身長腰細,臉白嘴小,直像畫裏的美人兒。那時候,女孩子念書是很少的,她能考上中學,那才情已經出衆,何況再加上她長得標緻,別人都說要不反正,她準能考上個女狀元。她的性情和她二哥周榕相象,衹是比他更加馴良,更加溫柔。周鐵夫婦最偏心這個女兒,把她寵愛得像心頭一塊肉一樣。惟有那小兒子周炳,卻是一個奇怪的人物。他今年纔十二歲,可是長得圓頭大眼,身體壯健,已經和他大姐周泉差不多高。凡是見過他一面的人,沒有不說他英俊漂亮的。還有人說,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裝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為了這一樁事,周鐵已經很不高興。他對周楊氏說:“咱們是賣力氣的人傢,有兩衹胳膊就夠了,要那副臉子幹什麽!莫非他將來要去當堂倌!莫非他將來要去唱花旦?莫非他將來靠相貌賣錢?莫非他將來靠裙帶吃飯?”那綽號“傻子”的周楊氏拿眼睛望着地,許久沒有開腔,後來纔慢慢地說道:“他年紀還小,你怎麽就看準他沒有大用?人養兒子都望他俊,哪有望他醜的!長得醜,不見得都有出息;長得俊,也不能說都沒出息呀!”她話雖這麽講,可是暗地裏也替周炳擔心。因為一年之前,他還在小學裏念書的時候,就不肯好好地用心上學。他既不是逃學,也不是偷懶,更不是頑皮淘氣,打架鬧事。他也和別的孩子一樣,天天上課,堂堂聽講,可是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聽了一截,忘了一截,成績老落在別人後面。街坊鄰里,師長同學,兄弟姊妹,親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周炳是天生笨拙,悟性不高。還有人十分感慨地嘆息道:“想不到他長的那麽俊俏,卻配上這麽一副資質!難怪人說長皮不長肉,中看不中吃!這纔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周楊氏聽了,很不服氣。有一天,她背着大傢把周炳叫到跟前,緊緊地摟住他問道:
  “好兒子,你身上什麽地方覺着不自在麽?”
  他搖搖頭說:“沒有。”
  娘又問:“你的記性很壞麽?”
  他又搖搖頭說:“不。我的記性可好哪!”
  周楊氏拿指頭點了一點他的前額,說:“別吹。老師教的你都聽得懂麽?”
  周炳聽見媽媽這樣問,倒詫異起來了。他用驚疑不定的眼光打量着周楊氏,說:“全懂得。我又不是傻子,怎麽能不懂呢?”
  周楊氏笑了。笑了一會兒,就接着問道:“要是這樣,為什麽老師教的功課你全記不住?”
  周炳變得猶豫不安起來,回不上話了。歇了一陣子,他纔自言自語地說:“記不住就是記不住。誰還知道為什麽記不住呢?”
  媽媽突然嚴肅起來了。她說:“好的孩子什麽時候都不扯謊。”
  周炳的漂亮的小臉蛋全變紅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娘不動,眼珠子裏的光澤都變啞了,變遲滯了。媽媽瞧他這情景,知道他沒有扯謊,就開導他道:“你想想看,總有個緣故的。你身上又不是不自在,記性又不是沒有,聽又不是聽不懂,可你功課總是記不住,倒說是沒有緣故,人傢不把你當傻子看待?”周炳歪倒在娘的懷裏,用小手輕輕拍着娘的脊背,好大一陣子沒有做聲。後來,他突然掙脫了娘的胳膊,跑到神廳外面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在娘的耳朵邊悄悄說道:
  “老師講的課不好聽!”
  周楊氏打算問問他為什麽不好聽,哪一句不好聽,他早就一溜煙跑掉了。她衹好一個人坐着嘆氣。她十分可憐自己的小兒周炳,覺得他這麽一副好模樣,原不該配上這麽一副傻心眼,真是可惜。又想到為了這副傻性子,不知要吃多少的虧。越想越心疼,不知不覺就流下了眼淚來。過了幾天,她瞅着旁邊沒別人,就又問起周炳功課的事。周炳這回膽子大了一點,見娘問,就說了:
  “老師說世界上最蠢的東西是梅花鹿跟豬。豬是蠢了。梅花鹿怎麽能蠢呢?梅花鹿不是世界上最聰明、最伶俐的麽?”
  周楊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乖兒子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管你念書,管那梅花鹿幹什麽?它蠢也好,不蠢也好,與你什麽相幹?你去跟它打抱不平,呆不呆?傻不傻?老師既是這麽說了,想必是有點來由的,你衹管聽着就對了!”
  周炳接着又說:“還不光是梅花鹿呢!後來老師又說,世界上不念書的人都是愚蠢的。這越發不像話了!媽你說,爸爸、大哥跟你,你們都是沒有念過書的,可怎麽能說你們愚蠢呢?”
  周楊氏當真惱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嗐,傻小子!你儘管說這些瘋話幹什麽?你究竟要到什麽時候纔明白過來呵!書上說的歸書上說的,咱們做人歸咱們做人。人傢又沒有指名道姓,你動不動就東拉西扯地鬍纏些什麽?就任憑人傢駡兩句蠢,那又有什麽?咱們不是蠢麽?不蠢又怎麽會窮?”
  這幾年,鐵匠周鐵覺着日子挺不好過,柴米油????,整天把心肝都操爛了,又聽說出了這麽一個糊塗兒子,一點不通人情,就和周楊氏商量道:“反正兩個做工的養不活三個念書的。阿金也大了,還沒有置傢,老這麽下去也不是法子。阿炳看樣子也不像個知書識墨的人,索性不念那些屎片子,跟我打鐵去吧!”事情就這麽决定下來。周炳退了學,每天跟着周鐵上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去了。
  三傢巷裏,住在周傢緊隔壁的陳萬利傢,這二十年來也有了很大的變動。陳萬利發了很大的洋財。他本人如今再不是什麽攤販小商,而是堂堂的萬利進出口公司總經理。他的公司到底經營一些什麽項目,連他的緊隔壁鄰居、他的連襟周鐵都說不上來。說到他是怎麽發起洋財來的,他如今到底有多少傢財,那全是永遠不會揭開的謎。有人賭咒說他的發財和私運鴉片有關,另外有人甚至有證據可以判斷他的發財和一個因為“歐戰”回國的“紅毛”商人有關。可是陳萬利本人根本否認他曾經發過什麽財,並且常常嚷着他的進出口公司是一樁賠錢生意。總之,那是一個真正的謎。別人衹能私下議論,而哪種議論都有道理,都不能證實。大傢親眼看見的,就是陳傢的吃用慢慢講究起來,穿戴也慢慢講究起來。後來,用的使媽也加多了。再後來,把他傢另一邊緊隔壁的房子也買下來了。而最後,把兩幢平房都拆掉,在原來的地址上面建築起一座三層樓、最新式的洋房來。到這時候,人們不再發什麽議論了,他們衹是拿陳楊氏那“釘子”跟周楊氏那“傻子”兩姊妹做比較,感慨不已地說:“當年要論人才,誰能不挑二姐?可是,人都是人,一個就上了天,一個就下了地。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
  不過,倘若說陳萬利從此再沒有什麽煩惱了,那也不是公平之論。他是有美中不足之處的,那就是他夫妻倆養女兒太多,兒子太少。這二十年來,他們養了五個孩子,竟有四個都是女兒。大女兒陳文英,今年二十一歲,已經出嫁給香山縣一個地主的兒子,叫張子豪的。大兒子陳文雄,今年十八歲,和他姐夫張子豪,和他隔壁周傢的二兒子周榕,都是同一間中學裏的同班同學。第三個孩子養下來,父母指望他是個男的,而她自己卻長成個女的。陳萬利給他二姑娘取了個吉利的名字,叫陳文娣,是要她必須帶一個弟弟來的意思。她如今十五歲,也跟她大哥一道上中學。第四個孩子生下來,還是個女的。陳萬利很不高興,就給這位三姑娘取個名字,叫陳文婕,是“截”止再生女孩子的意思,今年也有十三歲。誰知截也截不住,第五個孩子生下來,又赫然是個女的。陳萬利生氣極了,就給這位四姑娘取個氣勢洶洶的名字,叫做陳文婷,是命令所有的女兒“停”止前來的意思。但是這麽一停,就連什麽都停掉,陳楊氏再也沒有生養。在這上面,看來他是非輸給周鐵不可了。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心存妒忌,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愛開點玩笑,在陳萬利覺着煩惱的問題上,還傳出點閑言閑語。人們都愛傳陳傢的使媽跟主人陳萬利的曖昧關係,也有當風流韻事傳的,也有當為非作歹傳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傳說某年、某月、某日,陳傢的使媽阿發到香港去養孩子,不幸又養了個女的,就立刻送了給育嬰堂。要是養下男的,陳萬利就要光明正大地收阿發做姨太太雲雲,簡直說得“像煞有介事”。對於這種不負責任的流言飛語,陳萬利並不放在心上。他想誰也沒有贓證。說說不妨事,也就一笑置之了。
  此外,住在三傢巷裏的,還有一傢何傢,就是何五爺何應元他傢。這二十年,他傢也發得很厲害。有人細細給他算過一本傢賬,算出他比陳傢還有錢,不是多一兩千、一兩萬,而是多得多。陳傢的發跡是暗的,何傢的發跡是明的。何傢老太爺在世當獄卒的時候,據說就曾經幹過一樁也許跟陰騭有關的事情而發了大財。何應元本身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出來辦稅務;往後在大災荒的年頭,又出來辦賑濟。這都是社會公認的肥缺。在這上面得到點好處,任何人都會認為理所當然。不久,他就收買了他旁邊的一幢房子。又不久,他又收買了另外一幢。這樣,他就和陳萬利傢變成了緊貼的近鄰,而三傢巷的六幢房屋,他傢獨點了三幢,也就是獨占了半條三傢巷了。除此以外,他又在廣州城裏和西關的熱鬧繁盛街道裏,添置了許多産業,據說到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他擁有的大小房屋店鋪一共有三十幾幢之多。他曾經請許多風水、陰陽先生來仔細商議,都說他的好房子雖多,卻沒有一處比得上三傢巷的祖居,因此他就在三傢巷定居下來。他不喜歡洋樓,就把三傢巷的三幢平房拆掉了,另外起了一座三邊過,三進深,水磨青磚,純粹官傢樣式的“古老大屋”,全家居住。其實這城裏的房屋,也還算不得什麽。據跟他算過細賬的人說,何五爺在鄉下置下的田地,那纔是真正的傢財。離城四十裏,那兒就是他的鄉下震南村。別的地方不算,光震南村的土地,就有一半是歸在何福蔭堂名下,也就是說,歸何應元個人所有的。他娶頭一個太太何鬍氏的時候,那鬍氏也是震南村人,一個十足的村婦,就因為有十二畝田做嫁妝,當初老太爺何小二纔做了這門親的。誰知她的八字生得那麽正,竟把半條震南村的田地,不管原來屬於哪一姓、哪一房的,一起帶進了何應元傢。可惜的是,何鬍氏雖然能帶田地來,卻不能帶兒女來,過門八年還沒生育。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何應元娶了一個廣西小商人的十六歲的女兒白氏做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叫何守仁,如今十七歲。以後兩房又都不生養。到一千九百一十一年,何應元着了急,又娶了一個人傢的十六歲的丫頭杜氏做三姨太太。說也奇怪,他娶了三姨太太之後的一年,那十八年沒生育的正室何鬍氏竟然頭胎生下個男孩子,叫何守義,今年七歲。距今兩年之前,三姨太太何杜氏又生了個女兒,叫何守禮。到這個時候,何應元纔算放下一樁心事。因為在少年的時候,他就聽到一種輪回報應的迷信傳說,按那傳說來推測,他們何傢是應該斷絶後嗣,滅了香燈煙火的。幾十年來,他晝夜擔心這件事。如今看來,那輪回報應的迷信傳說,畢竟是虛妄無稽,不足置信的。他十分得意地自己對自己說道:
  “我姓何的比那糊塗人周鐵,雖然還比不上,那不過應上了一句古話,叫做庸人多厚福!他三個兒子,我纔兩個。可是比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陳萬利,我卻是綽綽有餘的。這口氣也算爭回來了!”
2 證人
  周炳跟着爸爸去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之後,倒也高高興興,早出晚歸。別人看見他那衣服襤襟、滿臉煤灰的樣子,就說這蠢才將來大概不是個幹文的,卻是個幹武的。他在鋪子裏,除了拉風箱之外,衹做些零碎小件活兒,衹要師傅們一說,他就能做得出來,倒不覺得怎麽特別笨鈍難教。東傢、師傅都喜歡,爸爸高興,他自己也高興。周鐵摸着他兒子的光腦袋說:“看來你一不當官,二不當商,還是要當祖傳的鐵匠了!”當鐵匠,周炳覺得不壞;如果是祖傳的,那就更陡了。衹有一樁,當鐵匠比不上當學生的,那就是當學生的時候,下課很早,又有星期天,可以到處玩耍,可以上南關珠光裏他三姨傢裏,和表兄弟姊妹們玩兒。他三姨爹是個有名的皮鞋匠,傢裏好玩的東西多得很。自從當了鐵匠學徒,這就不成了。一天亮就起來,回鋪子裏打開鋪門,要到天黑,纔上了鋪門吃晚飯。吃過飯回傢,拿冷水衝個涼,已經纍得不行,倒下床就睡了。天天這樣,三姨傢裏,連一回也沒去。
  看看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年的二月中旬,殘鼕將盡,又快要過舊歷年了。周炳從前沒有那樣盼望着過年的,今年纔剛到立春,就眼巴巴地盼望得不得了。有一天,年底了,鋪子裏派他去收一筆賬,他走到那傢小商店,那個人已經出去了,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往回走,經過將軍前大廣場,那裏正在演木頭戲。貼出來的戲招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貂蟬拜月》。他一下子入了迷,衹想進去看一看。可是又怕誤了正事。後來他一想,不要緊,反正那個人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可以看這麽半場,然後中途退出來,再去收賬不遲。打算好了之後,他就掏出四個銅板,買了一根竹簽,昂然進去看戲。誰知不進去還好,一進去,他就叫那戲文整個兒迷住,再也出不來了。那些木偶又會動手,又會眨眼,一個個全是活的。那貂蟬多麽懂事,多麽伶俐,又多麽大膽,簡直看得他津津有味兒。趕散場出來一看,天色已晚。他急忙趕到那傢小商店去收賬,可是那個人已經回來過,如今又回傢去吃晚飯了。他想要是空了手回去,準得捱駡,不如等那個人吃了晚飯回來,把賬收起了纔回去。那麽,現在往哪兒走呢?他自己問,又自己回答:
  “對,對。上三姨傢裏去,上三姨傢裏去。”
  他三姨就是陳楊氏、周楊氏的三妹,也是如今的有名醫生楊志樸的妹子。從前楊在春老醫生在世的時候,就把這第三女兒嫁了給南關一個叫區華的皮鞋匠,後來這區楊氏自己也學會了這門手藝,成了皮鞋匠了。他們成親之後,養了兩女兩男。大女兒叫區蘇,今年十五歲,二女兒叫區桃,今年十三歲,都到外面去做工了。大兒子叫區細,今年十一歲,二兒子區卓,今年纔六歲,都在傢裏幫着做些零活,也幫着掃地做飯,接貨送貨。這區楊氏生來的性情,和大姐、二姐都不一樣。她是有名豪爽潑辣的,因此人傢給她起個諢名叫“辣子”。她的第二女兒區桃年紀雖然還小,卻已經長得顧盼不凡,人才出衆,見過她的人都贊不絶口,認為她長大了,必定是個“生觀音”。他們和周鐵傢離得雖然遠,一個在南關,一個在西門,但往來卻是最密的。周鐵和區華不但是兩挑擔,同時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兩傢的孩子們也是經常你來我往,玩做一塊兒的。從很小的時候起,周炳就喜歡跟他的同年表姐區桃玩耍,區桃也喜歡他。大人們看來是一個聰明,一個笨鈍,他們自己,倒也並不覺得。要說區華傢裏好玩的東西之多,那是哪一傢也比不上的。那兒有皮子,有繩子,有錘子,有釘子,還有白布、油彩和黃蠟,什麽東西做不出來!
  當下周炳走到南關珠光裏區傢,已經是掌燈時分。大廳裏三姨爹和二姨還在做皮鞋,裏面區傢姊妹已經做好了晚飯。周炳開始講貂蟬怎樣在鳳儀亭擺弄呂布和董卓,大傢都聽得出了神,後來索性就扮演起來。區蘇演董卓,周炳演呂布,區桃演貂蟬。大傢都說呂布演得真像,又說貂蟬太愛笑了,不成功。到了吃晚飯,周炳也就一道吃。吃過了又開場演戲,把什麽收賬不收賬的事情,全忘記得幹幹淨淨。那邊周鐵在剪刀鋪子裏,看看晌午了,沒見周炳回來。直到晚半天了,黃昏了,掌燈了,上鋪門了,吃晚飯了,還沒見周炳回來,周鐵記挂着他身上有賬款,放心不下,上了鋪門,吃了晚飯,就到欠賬的那傢小商店去查問。人傢說他去過兩回,往後就沒再去,賬款也還沒拿走呢。周鐵聽了,心裏明白,就一個勁兒往珠光裏走去。到了區華傢,那出《貂蟬拜月》還不過演到《呂布窺妝》。周鐵一把將那呂布揪了出來,當着衆人就把他打了個半死。第二天,那正岐利剪刀鋪子的老闆對周鐵說:“我看令郎那副相貌,諒他將來也不是貧賤隊伍當中的人。他既是愛演戲,就打發他去學唱戲好不好?”從周大那一代到周鐵這一代,他們已經在這鋪子裏幹了三四十年的活,不管是老東傢還是少東傢,都沒有對他們多說過一句話。當下周鐵聽了,心裏着實不好受,嘴裏又不想多說,就一聲不響地給周炳辭了工,打發周炳回傢。
  過了舊歷年,那萬紫千紅的春天就到來了。周炳既沒有讀書,又沒有做工,整天除了到將軍前大廣場去看戲,聽“講古”,看賣解、耍蛇、賣藥、變戲法之外,就是到三姨傢去玩兒,去演戲。碰到陰天下雨,他就在門外胡亂種花、種樹,把一條三傢巷的東墻腳下,全種得花枝招展,可是種儘管種,種活了的卻不多。別人看見他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都替他擔憂,他自己卻滿不在乎。有一天,陳萬利傢的大姑娘陳文英回外傢,在門口碰見了周炳。她這時已經二十二歲,嫁給張子豪之後,也曾生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可是她老覺着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她蹲在地上和周炳一道種花,和周炳一道扮演戲中的角色,甚至把周炳抱起來親嘴,使周炳感到十分愕然。她是相信基督教的,後來她就和他講起“道理”來,講完就問他道:“阿炳,這回你相信上帝了麽?”周炳說:“大表姐,你講得上帝這麽好,我為什麽不相信?”陳文英高興極了,又親了他兩下,纔回傢去。當天晚上,她就和弟弟、妹妹們談起周炳這個人物來。她認為周炳如果能夠進了基督教,他一定會成一個道德高尚、人人愛慕的傳教士。中學生陳文雄卻認為周炳如果學會了英文,入了洋務界,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經理,因為外國人是專門挑選臉孔漂亮的人物當經理的。二姑娘陳文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臉就紅了。她認為周炳最好還是去學唱戲,她說這樣漂亮的戲子,就算是個啞巴,也會顛倒了全廣州的人。三姑娘陳文婕是個沉靜淡漠的人,光微笑着,拿眼睛望着她的四妹,不說話。她今年就要小學畢業,預備升中學了。四姑娘年紀最小,但是和她三姐剛剛相反,最是熱烈不過。她連說帶嚷地叫道:“他什麽都不該做。他該回咱們學校去念書!那陣子咱們總是天天一道上學的。這陣子他不去了,我也不高興去了!”二姐陳文娣譏笑她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人傢說你們是小兩口子!”四妹陳文婷噘起嘴道:“什麽小兩口子不小兩口子!小兩口子又怎樣?”三姑娘陳文婕拿手指勾着臉說:“羞哇,羞哇!人傢是周傢的兒子,人傢不是也有哥哥、姐姐麽,咱們替他擺布就行了?咱們瞎操這份閑心幹什麽?”大哥陳文雄插嘴說道:“咱們三妹總是那樣冷淡的!要知道,歷來的偉人都是極其富於同情心,富於人道主義精神的呵!”大姐陳文英接着說:“可不是麽,我看見阿炳表弟,就好像看見一個孤兒流浪在街頭一樣!”陳文娣做出很高貴、很有教養的樣子說:“或者不如說,一隻美麗的、被遺棄的小貓!”小妹妹陳文婷爭辯道:“還不對。是一個沒人要的洋娃娃!”陳文雄點頭贊同道:“真是虧四妹想得聰明。洋娃娃倒也恰當:衹有漂亮的臉孔,沒有頭腦,沒有靈魂。”
  他們兄弟姊妹在二樓書房裏縱情談論的時候,陳萬利也在二樓南邊的後房、陳楊氏的臥室裏和她談論着。陳萬利本人這陣子已經五十多歲,陳楊氏也已經四十八歲,要靠她生育什麽的,已經沒有指望了。如果不想別的辦法,恐怕再弄不到男孩子。有些看相算命的嚮他獻過計,叫他買一個粗賤人傢的男孩子來養,或者把一個貧窮下賤人傢的男孩子認做幹兒子,就說不定能給他帶上幾個真兒子來。陳萬利把這些情形和陳楊氏說了,就一起商量辦法。陳楊氏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已經給你生了一男四女,是對得起你陳傢有餘的了!要說是男是女,那不由我主張,多半還要看看你祖上的功德怎樣。你現今想要個男的,我倒管不着你。你衹管去勾三搭四,什麽爛貨使媽,婊子娘姨,我眼不見,衹當是幹淨。可是你想弄到傢裏來,那萬萬使不得!孩子們都大了,也不會答應。咱陳傢可不比他何傢,他傢那亂七八糟,渾沒個上下的,誰瞧得慣!你如今想出好主意來了,想弄個野孩子回來了,那可不成!”陳萬利連忙分辯道:“誰使那個心?我如今不是跟你商量麽?我要是那樣做,還用得着什麽商量?你要想清楚,一個兒子,那後嗣是太單薄了。”後來商量來、商量去,陳楊氏衹是不肯買孩子養,她怕買來的孩子養大了,將來總是個禍根,不如認個幹兒子,倒是幹手淨腳,就是將來有些拖纍,也不會成大害。說到認幹兒子,他們慢慢就想到周炳身上了。陳楊氏覺着周炳這孩子倒還將就。第一,這孩子是夠粗生賤養的。第二,這孩子是她的親姨甥,將來有什麽話還好說。第三,這孩子如今正沒書念,沒工做,流離浪蕩,周傢正在發愁,有人肯要他,包管一說就成。陳萬利一想也是,就定奪了。定奪之後,陳萬利走出書房,對他的兒女們說:“這裏有一個謎,你們猜一猜。”大傢爭着問是什麽謎,陳萬利又說:“這幾天,你們就要加多一個兄弟。你們猜是怎麽回事兒!”大傢笑着、嚷着,都沒能給猜出來。
  過了幾天,陳楊氏去跟妹妹周楊氏提起這件事,周楊氏就跟周鐵商議,又跟弟弟楊志樸、妹妹區楊氏商量;周鐵自己沒主意,也去找他連襟、皮鞋匠區華商量。大傢都覺着沒什麽妨礙,這事就成了。又過幾天,周炳就去陳傢“上契”。陳萬利也擺了幾桌酒,請了至親、鄰里來吃。又給周炳打了一把金鎖,封了一枚“金仔”,二十元“港紙”給周炳做上契的禮物。從此周炳就不叫陳萬利和陳楊氏大姨爹和大姨媽,改口叫幹爹和幹媽;那些表兄弟姊妹,一嚮叫慣了,也就不改了。那時候陳傢有三個女用人,一個使媽叫阿發,三十好幾歲了,就是曾經有謠傳,說她去香港養過孩子的;一個使媽叫阿財,二十歲左右,也有些不幹不淨的話傳來傳去;一個“住年妹”叫阿添,十六七歲,提起她的名字,別人就掩着嘴笑的。她們私下裏曾經多次商量,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周炳纔好。要稱呼他“表少爺”吧,這本是合情合理的,衹是周炳吃飯跟她們一道吃,做工跟她們一道做,住也住在她們旁邊、那樓下的貯物室裏,穿戴既不像“上人”,又一直攆着她們叫“姐姐”,倘若稱呼他“少爺”,反而顯得不親熱了。要不稱呼他“表少爺”吧,他又明明是老爺的幹兒子,明明有上、下之分。而且他每天吃過晚飯,洗了腳,脫下木屐,換上青烏布鞋,夾上幾本硬皮書,吊着一瓶洋墨水,去念英文什麽的,又分明不是“下人”幹的勾當。她們拿這個去問陳楊氏,陳楊氏倒也聰明,就吩咐她們跟着四姑娘陳文婷,叫他“小哥哥”。這是平輩之中略帶尊敬,尊敬之中又還是平輩的稱呼,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可是她們這番苦心,周炳倒沒怎麽留神。他按着他幹爹的吩咐,怎麽吃、怎麽住就怎麽吃、怎麽住,白天從井裏打水出來淋花,淋完花就鬆土、上肥、剪葉子,晚上去念英文。事情倒也輕鬆。後來,他淋完花之後,還有空閑,就去幫助那三個女用人打水、掃地、破柴、煮飯。晚上念完英文之後,就上三姨傢玩,和那邊的表姊妹兄弟們演這個戲,演那個戲。沒多久,他就覺着那英文越來越難,越來越和自己沒緣分,索性就愛上不上的,有時溜到三姨傢,痛痛快快地一直玩到打過三更纔回傢。這樣子,又過了兩個多月。
  有一天晚上,已經打過十一點鐘,他纔離開區傢,朝西門走去。五月的晚上,又暖和又幽靜,江風帶着茉莉花的清香,吹得人懶懶地打瞌睡。天空又柔軟,又安寧,閃着光,好像一幅黑緞子一樣。周炳靜悄悄地走進三傢巷,一推陳傢的鐵門,門衹虛掩着,沒有閂上。他進去一看,屋裏的電燈全滅了,衹有樓下客廳的門還開着,有燈光從裏面射出來。周炳走近客廳,先發現有兩個人影。後來走到客廳門口,纔看清楚那是一個女的,一個男的。女的繞着當中的酸枝麻將桌子緩緩走着,男的跪在地上,用磕膝蓋走路,在後面追趕,樣子挺滑稽。他再一看清楚,在前面走的正是使媽阿財姐,在後面跪着攆的,不是別人,卻是他的幹爹陳萬利。周炳嚇的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倒跳三步,大聲不停咳嗽。客廳裏的電燈突然熄滅了。陳萬利粗着嗓子大聲喝問:“誰?”周炳低聲回答道:“我。”陳萬利接着駡道:“混賬東西,還不把鐵門關好!”到周炳關好鐵門,回身往屋裏走的時候,那裏是一片漆黑,什麽東西都沒有了。第二天,他看見陳傢的人個個都像平常一樣,好像沒有什麽事兒;就是那阿財姐,那陳萬利本人,也覺着沒有什麽似的。他心裏暗暗納悶。他害怕會有一場很大的爭吵,可是沒有。他不敢對別人講,衹對他的同年表姐區桃一個人講了。區桃也不敢對別人講,衹對她姐姐區蘇一個人講了。區蘇告訴她媽媽區楊氏,區楊氏告訴了她丈夫區華,區華當做笑談和他連襟周鐵說了,周鐵也當做笑話和周楊氏說了。周楊氏一聽,連忙掩住他的嘴,叫他不要鬍說八道,免得別人聽見了,傳出去不雅相。
  但是已經有人聽見了。那就是他們的大姑娘周泉。她住的房間和周楊氏的房間衹隔了一個小天井,因此早已聽得清清楚楚。她不聽還好,一聽就氣得咬牙切齒,滿臉通紅。她認為這是她的同學陳文雄的一種恥辱。而一個純潔的、年輕的、有知識的、道德高尚的中學生,哪怕她衹有十六七歲,也不能讓她的同學蒙受恥辱。因此,她第二天就非常嚴肅地把這個消息轉告了陳文雄。陳文雄發誓要把這件損害了陳傢的榮譽的冤案追查清楚。恰巧那天早上,陳萬利因為商務上的事情去了香港,要一個禮拜以後才能回傢。陳楊氏企圖阻止陳文雄鬧事,但是他不聽勸阻。從傍晚的時候起,連晚飯都不吃,他一直從他二姨爹周鐵傢追查到他三姨爹區華傢,最後又追查到周炳的身上。陳楊氏一聽是周炳傳出去的,料想事情有八、九分可靠,就首先哭嚷出來。阿發、阿財、阿添這幾個使媽、住年妹,看見老爺不在,太太又做不了主,大少爺發了那麽大的脾氣,把傢裏鬧得天翻地覆,也就不敢做聲。阿財是當事人,更加害怕,也就跟着大哭大鬧,又要吃毒藥,又要吞金子,又要投井,又要撞墻。這時候,大姑娘已經回了婆傢,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婕三個人圍着周炳又是審問,又是偵查,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周炳叫他們嚇呆了,衹是眼睛發愣地直望着前面,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文婷看見他的樣子可憐,想斟一杯茶遞給他喝,但是走到半路上,看見大哥哥拿眼睛瞪了她兩下,她就縮回去了。這樣,一直鬧到半夜十二點多鐘,還鬧不出個名堂。陳文雄沒辦法,就用一把鐵鎖把周炳鎖在貯物室裏,待明天下午放學回來,再繼續進行追查。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年輕人都上學去了,陳楊氏一個人悄悄地開了鎖,走進貯物室裏。她預先想好了許多話安慰周炳,叫他不要難過,不要驚慌,不要害怕等等,可是都沒用上,周炳正在呼呼大睡,睡得又香又甜呢。她叫醒了那孩子,給了他一杯茶喝,又給了他兩個油香餅吃。他一面揉着那叫人疼愛的圓眼睛,一面吃東西。吃完了,就對着陳楊氏傻笑。那白白的臉,紅紅的臉蛋上,一左一右露出兩個不算很深,但是很圓的笑窩來。那紅紅的舌頭老在舔着那兩片不算很厚,但是很寬的嘴唇,露出嘴饞的樣子。陳楊氏看見他那樣子,心裏實在愛得不得了,就抱住他親幾下,再慢慢問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見什麽。他不知道陳楊氏這樣問,有什麽用意;也沒有心思去打量這些。見她問,他就把那天晚上所看見的情形,一五一十照直說了一遍。他沒有想到這樣說,會在什麽人的身上引起什麽樣的後果。陳楊氏聽了,既沒有笑,又沒有惱。這樣的事情,她早就聽俗了。她衹是長長地嘆口氣道:
  “嗐,小哥哥,那天晚上你要是什麽都沒有看見,那有多好!”
  周炳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一個脾氣隨和的孩子,因此就順着他幹娘的口氣說了:“是呵,是呵。我回來早一點就好了。不,我回來遲一點就好了。要不然,客廳裏沒燈就好了。再不然,我先使勁把鐵門一關就好了。可是……”“不,不,不,傻孩子!”陳楊氏說,“你現在說你沒看見,還來得及!”
  周炳急忙分辯道:“那怎麽成!那不是扯謊了麽?媽媽說過,好孩子什麽時候都不扯謊?”
  陳楊氏說:“誰告訴你的?哪有那麽回事兒!你衹要說你什麽也沒看見,你跟區桃衹是鬧着玩兒的,那麽,其他的事就不與你相幹了。我也不哭了。阿財姐也不尋死尋活了。你大表哥也不生氣了。你幹爹也不見怪你了。你也可以出去玩兒了。”
  周炳耳朵軟,經不住別人一求,就答應了。他說:“好吧,那我就說,我當真什麽也沒有看見。”
  陳楊氏給了他一個雙銀角子,歡天喜地走了。陳文雄、陳文娣他們中午放學的時候,陳楊氏就吩咐他們把楊傢舅舅,周傢二姨爹,區傢三姨爹這幾門至親的全家大小,今天晚上都請來,大傢當面將這樁冤案斷個一清二楚。年輕的使媽阿財聽見陳楊氏這樣擺布,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不知是禍是福,心裏很害怕,就悄悄地和年紀大、閱歷廣的使媽阿發商議。阿發說:“阿財姐,這是你的運氣來了。”阿財說:“都要當衆出醜了,還有什麽運氣?”站在一旁的住年妹阿添也說:“醜死了!要是我,我寧可上吊!”阿發說:“要醜,是他傢醜。咱們不過為了兩餐,有什麽醜!阿財姐,你願不願意當陳傢的二太太?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你要是願意,那就要買通這位小哥哥,讓他今天晚上使勁頂證,說老爺跟你已經生米煮成了飯。他們大傢大業的,哪會多餘你這雙筷子、碗?傢醜不可外揚,就順便把你收做個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還得帶挈我們!”阿財聽了,一想也對,就說:“本來生米就早已煮成了飯,這也不算冤枉他傢。”當天下午,阿財看看四周沒有人,就悄悄開了貯物室的鐵鎖,遞了一大包用幹荷葉包着的芽菜炒粉給周炳吃。芽菜炒粉又香又熱,好吃極了。小哥哥吃完之後,阿財不說話,衹對着他嗚咽流淚。周炳不明白怎麽回事兒,見她凄涼苦楚,也就陪着她掉眼淚。哭了好大一會兒,阿財纔開口說:“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問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訴苦。她說老爺騙了她,答應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賴賬。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頂證,咬定說實在有那麽一回事,不然的話,陳傢一定會辭掉她。要是當真辭掉她,她一定沒臉見人,肚子裏的小孩又沒有爸爸,她準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蟬更加受罪,就一口答應下來,還當真陪她哭了半天。
  當天晚上,親戚們都到齊了。輪到周炳說話的時候,他一張嘴就說:“那天晚上,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大姨爹跪在阿財姐面前,拿磕膝蓋這樣走路……”人們笑着,叫着,恨着,駡着,哭着,都沒聽清他往後還說了些什麽。這樣子,周炳當天晚上就叫陳傢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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