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集>> 聂绀弩 Nie Gann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3年1月28日1986年3月26日)
聂绀弩杂文集
  本书收录作者生前亲手编定121题杂文,涵括了各个历史时期代表性精品,历史与现实观照,文学与生活冲突,社会与文化动荡,均在这些嬉笑怒骂而又才情横溢文字间有所展现。其中对妇女和儿童境遇问题关注和呼呈,尤其引人深思。夏衍认为“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当推绀弩为第一人”。
前言
  聂绀弩是卓越杂文大家,又是卓越诗人。胡乔木称他是中国诗坛上“一株奇花
  ——它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诗史上独一无二。”
  本书为新旧体合编诗全编,旧体诗词以《散宜生诗》为主要依据,不载此本而见
  于其他各本篇章,都收入集外诗《拾遗草》中,而大量是从各方面搜集来,共计一
  百六十四首。全编中新诗集为《山呼》计十六首,从未发表。
  绀弩诗由于有着十分突出个人风格和十分精采艺术特色,被不少人称为聂体,
  即以杂文入诗——“严肃打油,沉痛悠闲”。
巨像
  朝晖透过清晨薄雾,斜射在我头上、脸上和周身。我站在一个悬崖边沿,
  面前大地像被一刀削去了似地没有了。百人以下,是咆哮着流泉,从那峭壁上
  横斜地伸出野草,杂树和丛竹,它们带着晶莹露珠在晨风里徜徉。从野草,杂树
  和丛竹掩映中,流泉送来破碎银色水光,和朝晖黄金光,和草树碧玉
  光,错杂,交织,像狡黠少女用诚言和谎语织成情话扰乱你心曲一样地炫
  耀着眼睛。
  一百种小鸟在树丛里歌唱,密语,那是司音女神在愉快地拨弄灵巧琴弦。
  它单纯可又繁复,扰攘同时清幽,庄严而诡谲,平凡亦新奇;低诉里突起一声高歌,
  短曲中拖出无尽长调。我想象着一群能言稚子和学话婴儿睡醒后那一片天
  机饶舌!
  抬头远望,那天边是迤逦群山。缭绕白云,疏薄宿雾,本来混淆了山影
  和长空颜色,抹去了天和地限界;多谢朝霞衬映,那限界又重新清晰。从山
  脚一直到眼前,是一片广阔田野,菜花和豆麦颜色装饰着多彩大地。高低起
  伏田垅把地面画成一面不规则棋盘,蜿蜒村路和溪流又粗率地把它划破了。
  三三五五村落,隐蔽在葱茏树荫里;低矮屋顶冒出缕缕炊烟。村路上,
  农夫们挑着箩筐或粪桶走着;牧童赶着牛犊;一匹黄狗正在尾追一匹白狗;女人们
  蹲伏在水边洗菜,捣衣服,几个还离不开妈妈孩子在她们背后玩耍;近一点
  子里送来几声断续鸡啼……
  这一切是多么平凡罗!恐怕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更多年辰以前,这地方就
  是这样吧;以后多少年,恐怕也仍将这样吧!广大祖国,多少土地上都有如此美
  好春光;三十几年时间洪流里,登山涉水,更不知欣赏过多少日出奇景。
  可是今天,这远山,这田野,这村落,这从村落走出人和牲畜,都使我感到分外
  新鲜,也分外亲切。
  我不是留连风景人,我不喜欢游山玩水,我所出生,成长和生活过城市和
  都会,也没有什么山水好游玩。我不知道自然景色怎样会有迷人力量,走过许多
  地方,看见过许多名胜,常常发出一个稚气疑问:所谓风景也者,就是这么一问
  事么?如今,我在乡村里渡过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是我在乡下住得最久一个时
  期。从夏到冬,从秋到春,每天每天都有青山红树,板桥月光,送到我眼前。我
  曾经看见过疏林落日,踏过良夜月光;玩赏过春初山花,秋后枫色。绿杨
  妩媚,如青春少女;孤松傲岸,似百战英雄。高峰奇诡,平岭蕴藉,各各给人一种
  无言启示。如果一个朋友,要交往越久,才相知越深,生死患难中,才有真实
  情谊;自然奥秘也应该不是浮慕浅尝,所可领会,那么,我对它们低徊赞叹,
  岂不是为了我和它们有了较长往还么?
  要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可是朋友哦,我也到过遥远北荒,而且正是隆冬
  候。那里没有一根草,也几乎没有一根有叶子树,没有花,没有鸟,没有河水有
  碧绿气味,一望无垠,是黄色尘土,是尘土烟雾;不然就是白得耀眼
  山,雪海,雪一切。你能够想象那里也有人烟么?能够想象那里人也需要空
  气么?能够想象那里青春少女也像被扔弃了尘芥,或者被拾荒孩子们从垃圾
  箱拣选出来宝物么?就是这样一个北荒,当我第一眼看见它时候,我就爱上
  它了。我血为它而沸腾,我心为它而跳跃,我眼泪在眼眶外变成了黑色
  土!为什么呢?它是我们祖国土地呀!是真正古老祖国土地呀!虽然我和
  它们是这样生疏。
  今天倭族海盗踏进了祖国田园,祖国禾苗被他们战马啮食了,车轮碾
  倒了,炮火烧焦了!祖国森林房舍被焚烧了,牛羊鸡犬被宰杀了,没有成年
  娘,也变成了妇人死或活在他们淫虐之下了!祖国大地整块整块地在魔手底下,
  铁蹄底下,喘息、呻吟、颤抖、挣扎、愤怒!强盗所到地方,纵然也是春天吧,
  我不相信太阳仍旧是温暖,夜晚仍旧有星星和月亮;也不相信地上有绿草,红
  花,树林里仍旧有黄莺,麻雀,蚱蜢或毛毛虫;更不相信屋顶能冒出炊烟,村路
  上还有顽皮孩子和孩子们伙伴:公牛、母牛、黄狗、白狗、老鸡或小鸡!
  然而那些地方是我们呀!昨天还是和我见过这地方一样呀!一草一木,
  一石一水,都和这里一样自由,一样无忧无虑,—样任意发露自己机能,
  赌赛着各各美艳呀!—想起那些受难土地,自己家乡,脚印到过和没有到
  过地方,一面为它们担忧,为它们痛苦,后悔平常没有留心它们,没有和它们周
  旋缱绻,给与应该给与热爱,一面也就对这自由天地,增加了无限情感;正
  像懊悔冷漠了凋零了故旧,就觉得残存眷属都是可亲一样。虽然明知失去
  土地终会回来!
  太阳渐渐升高了,长空显得更为明净,村路上行人也更多了。农妇们从什么
  地方抬来几个担架,那上面大概是伤病战士,向那水边一个村子里走去;那衬
  里有一个大祠堂,是我们战地医院所在。她们—面走,一面唱着什么歌;歌声
  传到我耳边,已经很微弱,但是还仿佛听见了这样词句:“抬伤兵,作茶饭,
  我们有是血和汗……”两个女兵从那村子里出来,手挽着手、脚步和着脚步,大
  踏步地从那桥上走过。她们和那些农妇们打招呼,询问担架上病人,接着也唱着
  什么歌走开了。她们也许是去治疗了被虱子或者别什么小生物损伤了皮肤,或
  者是去拿了金鸡纳霜片─—疥疮和摆子是她们永久友伴;不过也许是去慰问过什
  么病人,现在又要出席民运会议去了。
  另外村子里走出一队学兵。他们背着枪弹背包和杂囊,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蒲
  团,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课去。同时战士们也全副武装,整队地在路上走,不
  知是去上操还是去打野味。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锣鼓声,炮仗声,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几乎看不清楚
  处显现出来;走在头前似乎还高举着旗帜之类东西。他们也许是到部队里献旗
  去。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这么早也没有什么大集会;那么,一定是
  送壮丁入伍了。这里壮丁,没有什么花名册,用不着抽签,更不需要绳子捆绑和
  军警押解;仅仅因为我们部队没有征发他们财物,不少给做生意人们钱,
  没有调戏他们家里媳妇和姑娘,而女兵们到他们家里去时候,说话又那么和蔼。
  “我们不扩充部队呀,我们名额都满了哇!”可是总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今
  天从那个村子,明天从那个村子,继续不断地送来。每回送来,又都像办什么喜事
  地热闹。
  三十几年,我都过一种个人生活,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我和别人隔绝着了。我
  不知道世界是什么,人类是什么,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也从来不曾感觉到我
  存在。虽然每天在人海里浮沉,虽然也学会了把“社会”,“集体”这些字样挂
  在口边,其实只是一个荒岛上鲁滨孙;并且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并且连半个
  礼拜五也没有。
  可是今天,我多么高兴呵,从那些农妇们、女兵们、学兵、战士、壮丁们那里,
  突然发见了我自己!我和他们在—块儿工作,我是他们中间一个;从他们身上,
  可以找到我心和手直接或间接痕迹。我再不是一个孤独个体,我和世界,
  和人类是一起:尤其是和这些为祖国争生存争自由人们,抢救着祖国每一块
  失去土地人们,创造新中国、新人类人们是—起!我多幸福哇,和他们一
  样,我也有肉、有血、有汗、有体力、有智慧;我把我献出来,而他们并不拒绝我,
  并不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上,生活在人们中间,
  虽然我是这么藐小,我力量又这么微弱!
  我站在悬崖边上,昂着头,挺着胸,手插在腰里,眼望着远方:朝日从远天用
  黄金光箭装潢着我,用母亲似手掌摸抚着我头,我脸,我周身;白云在
  我头上飘过,苍鹰在我头上盘旋,草、木、流泉和小鸟在我脚下。晨风拂着崖边
  小树柔枝,却吹不动我军装和披在身上棉大衣。我一时觉得我是如此地伟
  大,崇高;幻想我是一尊人类英雄巨像,昂然地耸立云端,为万众所瞻仰。过去
  我,却匍伏在我面前,用口唇吻我脚趾,感激热泪滴在我脚背上。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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