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文学思考>> lǎo shè Lao She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9niánèryuè3rì1966niánbāyuè24rì)
文學概論講義
  老捨先生綜合古今,以作傢的視角對文學進行全面又獨特的思考,化呆板的理論為充滿智慧的思考,講文學的特質、文學的創造、文學的起源、文學的風格,分體裁論文學的形式,又談文學的風氣和傾嚮。此書不僅為研究老捨文學觀的重要資料,也是一部難得的文學理論入門書。
第一講 引言
  在現代,無論研究什麽學問,對於研究的對象須先有明確的認識,而後才能有所獲得,才能不誤入歧途。比如一個人要研究中古的燒煉術吧,若是他明白燒煉術是粗形的化學、醫藥學和一些迷信妄想的混合物,他便會清清楚楚的挑剔出來:燒煉術中哪一些是有些科學道理的,哪一些完全是揣測虛誕,從而指出中古人對於化學等有什麽偶然的發現,和他們的謬誤之所在。這是以科學方法整理非科學時代的東西的正路。設若他不明白此理,他便不是走入迷信煮石成金的可能,而夢想發財,便是用燒煉術中一二合理之點,來誣衊科學,說些“化學自古有之,不算稀奇”的話語。這樣治學便是白費了自己的工夫,而且有害於學問的進展。
  中國人,因為有這麽長遠的歷史,最富於日常生活的經驗;加以傳統的思想勢力很大,也最會苟簡的利用這些經驗;所以凡事都知其當然,不知所以然;衹求實效,不去推理;衹看片斷,不求係統;因而發明的東西雖不少,而對於有係統的純正的科學建樹幾乎等於零。文學研究也是如此。作文讀文的方法是由師傅傳授的,對於文學到底是什麽,以弄筆墨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過問的,關心禮教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載道”呀,“明理”呀為文學的本質;於是在中國文論詩說裏便找不出一條明白合理的文學界說。自然,文學界說是很難確定的,而且從文學的欣賞上說,它好似也不是必需的;但是我們既要研究文學,便要有個清楚的概念,以免隨意拉扯,把文學罩上一層霧氣。文學自然是與科學不同,我們不能把整個的一套科學方法施用在文學身上。這是不錯的。但是,現代治學的趨嚮,無論是研究什麽,“科學的”這一名詞是不能不站在最前面的。文學研究的始祖亞裏士多德便是科學的,他先分析比較了古代希臘的作品,而後提出些規法與原則。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抓住亞裏士多德的理論來評量一切文學,便失了科學的態度;因為亞裏士多德是就古代希臘文學而談說文學,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自有它自己的歷史與社會背景,自有它自己的生長與發展,怎好削足適履的以古斷今呢?這不過是個淺顯的例證,但頗足以說明科學的方法研究文學也是很重要的。它至少是許多方法中的一個。也許有人說:“文以載道”,“詩騷者皆不遇者各係其志,發而為文”,等等,便是中國文學界說;不過現在受了西洋文說的影響,我們遂不復滿於這些國貨論調了;其實呢,我們何必一定尊視西人,而卑視自己呢!要回答這個,我們應回到篇首所說的:我們是生在“現代”,我們治學便不許象前人那樣褊狹。我們要讀古籍古文;同時,我們要明白世界上最精確的學說,然後才能證辨出自傢的價值何在。反之,我們依然抱着本《東萊博議》,說什麽“一起起得雄偉,一落落得勁峭”,我們便永遠不會明白文學,正如希望煮石成金一樣的愚笨可憐。生在後世的好處便是能比古人多見多聞一些,使一切學問更進步,更精確。我們不能勉強的使古物現代化,但是我們應當懷疑,思考,比較,評定古物的價值;這樣,我們實在不是好與古人作難。再說,藝術是普遍的,無國界的,文學既是藝術的一支,我們怎能不看看世界上最精美的學說,而反倒自甘簡陋呢?
  文學是什麽,我們要從新把古代文說整理一遍,然後與新的理論比證一下,以便得失分明,體認確當。先說中國人論文的毛病:
  (一)以單字釋辭:《易》曰:“物相雜,故曰文。”《說文》曰:“文錯畫也,象交文。”這一類的話是中國文人當談到文學,最喜歡引用的。中國人對於“字”有莫大的信仰,《說文》等書是足以解决一切的。一提到文學,趕快去翻字典:啊,文,錯畫也。好了,一切全明白了。章太炎先生也不免此病:“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這前半句便是“文,錯畫也。”的說明,後半句為給“學”字找個地位,所以補上“論其法式”四個字。文學是藉着文字表現的,不錯;但是,單單找出一個“字”的意思,怎能拿它來解釋一個“辭”呢!“文學”是一個辭。辭——不拘是由幾個字拼成的——就好象是化學配合品,配合以後自成一物,分析開來,此物即不存在。文學便是文學,是整個的。單把“文”字的意思找出來,怎能明白什麽是文學?果然凡有“文”的便是文學,那麽鋪戶的牌匾,“天德堂”與“開市大吉,萬事亨通”當然全是文學了!
  再說,現在學術上的名辭多數是由外國文字譯過來的,不明白譯辭的原意,而勉強翻開中國字書,去找本來不是我們所有的東西的定義,豈非費力不討好。就以修辭學說吧,中國本來沒有這麽一種學問,而在西洋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亞裏士多德是第一個有係統而科學的寫《修辭學》的。那麽,我們打算明白什麽是修辭學,是應當整個的研究自亞裏士多德至近代西洋的修辭專書呢?還是應當衹看《說文》中的“辭:說也,從辛,辛猶理辜也。修:飾也,從彡,攸聲”?或是引證《易經》上的“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就足以明白“修辭學”呢?名不正則言不順,用《易經》上的修辭二字來解釋有兩千多年歷史的修辭學,是張冠李戴,怎能有是處呢?
  有人從言語構成上立論:中國語言本是單音的,所以這種按字尋義是不錯的。其實中國語言又何嘗完全是單音的呢?我們每說一句話,是一字一字的往外擠嗎?不是用許多的辭組織成一語嗎?為求人傢聽得清楚,為語調的美好,為言語的豐富,由單字而成辭是必然的趨勢。在白話中我們連“桌”、“椅”這類的字也變成“桌子”、“椅子”了;難道應解作“桌與兒子”、“椅與兒子”麽?一個英國人和我學中國話,他把“可是”解作“可以是的”,便是受了信中國話是純粹單音的害處。經我告訴他:“可是”當“but”講,他纔開始用辭典;由字典而辭典便是一個大進步。認清了這個,然後須由歷史上找出辭的來源;修辭學是亞裏士多德首創的,便應當去由亞裏士多德研究起;這才能免了誤會與無中生有。
  (二)摘取古語作證:中國人的思路多是嚮後走的,凡事不由邏輯法辨證,衹求“有詩為證”便足了事。這種習慣使中國思想永遠是轉圓圈的,永遠是混含的一貫,沒有徹底的認識。比如說,什麽叫“革命”?中國人不去讀革命史,不去研究革命理論;先到舊書裏搜尋,找到了:“湯武革命”,啊!這原來是中國固有的東西喲!於是心滿意足了;或者一高興也許引經據典的作篇革命論。這樣,對於革命怎能有清楚的認識呢!
  文學?趕快掀書!《論語》上說:“文學子遊、子夏。”嘔!文學有了出處,自然不要再去問文學到底是什麽了。嚮後走的思路衹問古人說過沒有,不問對與不對,更不問古人所說的是否有明確的界說。古人怎能都說得對呢?都說得清楚呢?都能預知後事而預言一切呢?
  段凌辰先生說得好:
  “德行顔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引,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
  “此所謂孔門四科也。文學與德行,言語,政事對舉,殆泛指一切知識學問,與今日所謂文學者有別。故邢癿《論語疏》曰:‘文章博學,則有子遊、子夏二人也。’此解可謂達其旨矣。更以遊、夏二子之自身證之。據《論語·陽貨篇》:‘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詩樂相通,子遊似為文學之士。然樂本為儒傢治世之具,其事亦無足怪。若證以《禮記·檀弓》,則子遊實明禮之士耳。至於子夏,《論語·八佾》篇雖稱其‘可與言詩’,然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又漢代經師,多源出子夏,則子夏乃傳經之士也。《論語》其他論文之處甚多,其義亦同於斯。如《學而篇》孔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何晏《集解》引馬融曰:‘文者,古之遺文。’邢癿
  《疏》曰:‘註言古之遺文者,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是也。’是則六經為文矣。……‘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邢癿《疏》曰:‘子貢言夫子之述作威儀禮法,有文彩形質著名,可以耳聽目視,依循學習,故可得而聞也。’朱熹《論語集註》亦曰:‘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是則所謂文章,又越乎述作文辭之外。與《八佾》篇稱‘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泰伯》篇稱‘煥乎其有文章’。《子罕》篇稱‘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兼禮樂法度而言,其義相類。故《公冶長》篇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孔子答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足見孔氏於‘文’字之解釋,固其廣泛矣。……”(《中國文學概論》第二篇)
  從上一段文字看,衹拿古人一句話來解說學術的內含是極欠妥當的,因為古人對於用字是有些隨便的地方。
  拿單字的意思解釋辭的,弊在錯謬的分析;以古語證近代學術者,病在斷章取義,衹求不違背古說,而忘了用自己的思想。
  (三)求實效:中國人是最講實利的,無論是不識字的鄉民,還是博學之士,對事對物的態度是一樣的——凡是一事一物必有它的用處。一個儒醫的經驗,和一個鄉間大夫的,原來差不很多;所不同者是儒醫能把陰陽五行也應用到醫藥上去。儒醫便是個立在古書與經驗之間求實利的一種不生不熟的東西。專研究醫理也好,專研究陰陽五行之說也好,前者是科學的,後者是玄學的;玄學也有它可供研究的價值與興趣。但是中國人不這樣辦;醫術是有用的,陰陽五行也非得有用不可;於是二者攜手,成為一種糊塗東西。
  文人也是如此,他們讀書作文原為幹祿或遣興的,而他們一定要把那抽象的哲學名辭搬來應用——道啊,理啊等等總在筆尖上轉。文學就不準是種無所為,無所求的藝術嗎?不許。一件東西必定有用處,不然便不算一件東西;文學必須會幹點什麽,不拘是載道,還是說理,反正它得有用。(1)文以觀人:《文中子》說:“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照這麽說,在中國非君子便不許作文了。君子會作文不會,是個問題。可是中國人以為君子總是社會上的好人,為社會公益起見,“其文傲”的人是該驅逐出境的;這是為實利起見不得不如此的。
  《詩史》曰:“詩之作也,窮通之分可觀:王建詩寒碎,故仕終不顯;李洞詩窮悴,故竟下第。”這又由社會轉到個人身上來了;原來評判詩文還可以帶着“相面”的!文學與別的東西一樣,據中國人看,是有實用的,所以攙入相術以求證實是自然的,不算怎麽奇怪。說窮話的必定倒楣,說大話的必定騰達顯貴,象西洋那些大悲劇傢便都應該窮睏夭死的。那Nostruggle,nodrama①在中國人看,是故意與自傢過不去的。白居易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句,於是顧況便斷定他在那米貴的長安也可以居住了;文章的用處莫非衹為吃飯麽?
  “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離了外界的壓抑和強製,站在絶對自由的心境上,表現出個性來的唯一的世界。忘卻名利,除去奴隸根性,從一切羈絆束縛解放下來,這才能成文藝上的創作。必須進到那與留心着報章上的批評,算計着稿費之類的全然兩樣的心境,這才能成真的文藝作品;因為能做到僅被在自己的心裏燒着的感激和情熱所動,象天地創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樣程度的自己表現的世界,是衹有文藝而已。”(《苦悶的象徵》十三頁)
  拿這一段話和我們的窮通壽夭說比一比,我們要發生什麽感想呢!
  (2)文以載道明理:“《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是中國文人讀書的方法。無論讀什麽,讀者必須假冒為善的聲明:“我思無邪!”《詩》中之《風》本來是“出於裏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那點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裏。但是中國讀詩的,非在男女之情以外,還加上些“刺美風化”,“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等不相幹的話,不足以表示心思的正大。正象後世寫淫書的人,也必在第一回敘說些勸善懲淫的話頭,一樣的沒出息。有了這種心理,治文學的人自然忘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是訓誡;於是一面忘了研究文學到底是什麽,一面發了“若不仰範前哲,何以貽厥後來”的志願。文以載道明理遂成了文人的信條。韓愈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文辭”,就是因為崇古的緣故,把自己也古代化了。周敦頤說:“文辭,藝也。道德,實也。”這有實用的道德真真把文藝毀苦了!這種論調與實行的結果,弄得中國文學:一,毫無生氣,衹是互相摹擬;文是古的好,道也是古的好。二,衹有格體的區分,少主義的標樹。把“道”放在不同的體格之下便算有了花樣變化,主義——道——是一定不變的。三,戲劇小說發達的極晚,極不完善,因為它們不古,不古自然也不合乎道,於是就少有人註意它們。四,文學批評沒有成為文藝的獨立一枝,因為文不過是載道之具,道有邪正,值得辯論;那對偶駢儷諛佞無實,便不足道了。
  廚川白村說過:“每逢世間有事情,一說什麽,便掏出藏在懷中的一種尺子來丈量。凡是不能恰恰相合的東西,便隨便地排斥,這樣輕佻浮薄的態度,就有首先改起的必要罷。”這一種尺子或者就是中國的“道”麽?誠如是,丟開這尺子,讓我們跑入文學的樂園,自由的呼吸那帶花香的空氣去吧!
  以上是消極地指出中國文人評論文學所愛犯的毛病,也就是我們所應避免的。至於文學是什麽,和一些文學上的重要問題,都在後面逐漸討論;先知道了應當避免什麽,或者足以使我們討論文學的時候不再誤入歧途。
第二講 中國歷代文說(上)
  在第一講裏,我們略指出中國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着擺列數條,沒管它們在歷史上的先後。現在我們再竪着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達最早的是詩歌。象《詩序》裏的“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樣心有所感,發為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麽,我們先拿《詩經》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詩經》,據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於《詩經》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詩》中的《風》本是“出於裏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裏。可是孔子——一位註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利哲學家——對於《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註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定了讀《詩》的方法;於是惹起後世註《詩》的人們對於《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於《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詩》的用處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禮記·經解篇》)這是以詩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為政治教育的工具,為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麯為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傢的利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於詩的原意特別註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應用。……例如述到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必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於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乾燥無味(之談,而)①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學》裏引《詩》雲:‘邦畿千裏,惟民所止。’(《商頌·玄鳥》)《詩》雲:‘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小雅·魚藻之什緡蠻》)也說:‘於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止於至善。’……子夏問到《詩》裏所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怎樣解釋,孔子答以:‘繪事後素。’子夏遂說道:‘禮後乎?’(《論語·八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贊為‘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衹是藉詩以作為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作傢,不是個文學批評傢,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後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有訓誡,於是文以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傢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象老子的簡練,莊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象“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禦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文選序》)衹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以由考古傳經而得緻太平之術的,於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他們是整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於文學的創作與認識是不大註意的。他們的功勞是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處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犧牲品。“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關雎序》)詩的用處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離騷》)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竜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來解釋《離騷》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淨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傢師說;《關雎》到底是說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經”,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麽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於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綉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傢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傢把賦分為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後者把賦的形體和作者的資格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竟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竟為侈麗閎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失古詩諷諭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麽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說:“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為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後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價值的底思想已經在這時期發生了。所以我以為魏底時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覺時代。”(《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那麽,我們就看一看魏晉六朝的文說:曹傢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處。在曹丕的《典論·論文》裏,有三點可以叫我們註意的:(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為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為什麽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賞,承認美是為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體道而摹古,他現在是主張愛美的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纍牘,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隋書·李諤上書正文體》)這是後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欲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傢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如何偉大了。(二)《典論·論文》裏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曹丕與王朗書裏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為文學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這裏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起創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為主。”氣是什麽?很難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此語看出: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自己,不是為什麽道什麽理作宣傳。這裏至少是說文當以什麽為主,不是文當說明什麽;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麽,但是對於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伫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的,不是什麽“文者務為有補於世”。有深刻的觀察,有敏銳的情感,有觸於內心,那創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謝朝華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癡若狂。想象與思維的聯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裏。那方寸之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造一切;忽然縮斂,象一絲花蕊般細嫩,在春風裏吻着陽光。於是,
  “籠天地於形內,挂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顔;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這是體格不同,當配以相當的文字。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這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纍良質而為瑕……”這是一些文病。
  但是為文到底有一定的規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衹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麯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這似乎是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産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沒有創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為創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於心靈,終於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他不用賦體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為不用賦體,它便不會傳流到現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的體認瞭解。我們可以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為心靈的表現。
  《後漢書》的著者范晔,主張“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范晔獄中與諸甥侄書》)同時他拿“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為主是重在講說什麽,便是要分別什麽是該說的與什麽是不該說的;這比以情為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為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為主,說什麽是次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着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為主,是以意為主,他們——陸機,范晔——都由作傢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幹是什麽,不是替別人宣傳什麽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為音調的講究為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裏說: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瀋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製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瀋約是四聲八病的首創者,這種講究看着雖然很纖巧,但是中國言語本是“聲的言語”;聲的調配實是叫文章美好的要件。當這“盛為文章”的時代,由主義而談到技術上去,是當然的步驟。這四聲八病的規定,雖叫文人衹留意技術方面,可是這不能不算對言語的認識有了進步;文學本來是以言語為表現工具的,怎樣利用工具的研究是應有的。瀋約答陸厥書裏說:“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徵之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殊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比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這明明是說聲韻的分析與利用是一種新的發現。
  這技術上的講求,自然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但足以證明那時候文學確是成了獨立的藝術,一字一聲也不許隨便用了。這正象樂器的改善足以幫助音樂進步,光綫顔色的研究叫畫傢更足以充分的表現。自然,專修美工具是不能産生出偉大作品的,但這不能不算是藝術進展中必有的一步。
  現在我們看蕭統的文說:他是很愛讀書的人,他並且把所見過的文章選出來,作一部模範讀本——《文選》。這個工作的第一步自然是要决定:“什麽是文”。他說:“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文選序》)
  他一面推崇姬、孔,一面暗示出這些經藝根本不能算作純文學;於是托詞不敢芟夷剪截,輕輕的推在一邊。
  還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說理講哲學的著作,不是為愛好文學而作的,也就不取。(打倒了“以意為主”)。
  “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這是說事實雖美,毫無統係,而且不是文學上有意的創作品,也就放在一邊。
  “至於記事之史,係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史書是記載事實的,也不是純粹文學作品,所以也不取。
  那麽,什麽樣的作品纔合格呢?衹有:“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的方能被選。這個大膽的擇取,便把經,史,子,雜說,全驅到文學的華室之外,把六藝即文學的說法根本推翻。有想象的,有整個表現的,有辭藻的,才能算文;不如此的不算。這個規定把“文”與“非文”從古籍裏分析開,使在歷史上與文學上“文”與“非文”截然分立,差不多象砌了一堵長墻,墻上寫着:這邊是文學,那邊是文學以外的作品!這個“清黨工作”真是非常勇敢的,大有益於文學獨立的。
  以下我們談《文心雕竜》:我們一提到文學理論與批評,似乎便聯想到《文心雕竜》了。不錯,它確乎是很豐富,很少見的一部文學評論。看它的內容多麽花哨:
  關於說明文學體質的有《原道》、《徵聖》、《宗經》、《正緯》等篇。
  分論文體格式的有《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銘箴》……討論修辭與作文法理的有《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但是,我們設若細心的讀這些篇文章,便覺得劉勰衹是總集前人之說,給他所知道的文章體格,一一的作了篇駢儷文章,並沒有什麽新穎的創見。看他在《原道篇》裏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竜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
  這又是以“文”談“文學”,根本沒有明白他所要研究的東西的對象。至於說:“夫以無識之物,鬱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便牽強得可笑!動植物有“紋”,所以人類便當有“文”;那麽牛羊有角,我們便應有什麽呢?
  在《宗經》裏:“‘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製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
  經是文章的骨髓,自然文士便不許發表自傢的意見,衹許依經闡道了——文學也便嗚呼哀哉了!不怪他評論《離騷》那樣偉大的作品也是:“(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竜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辨騷》)
  這樣以古斷今,是根本不明白什麽叫創作。《詩》是《詩》,《騷》是《騷》,何必非把新酒裝在舊袋子裏呢!論到文章的體格,他先把字解釋一下,如:“詩者持也”,“賦者鋪也”,“頌者容也”等等。然後把作傢混含的批評一句,如“孟堅《兩都》,明絢以雅瞻。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等等。前者未曾論到文學的價值——賦到底是體物寫志的好工具不是?後者批評作品混含無當,作者執筆為文時可以有一兩個要義在心中為一篇的主旨;批評者便應多方面去立論,不能衹拿一兩句話斷定好壞。
  至於章表奏啓本來是實用文字,史傳諸子本是記事論理之文,它們的能作文學作品看,是因為它們合了文學的條件,不是它們必定都在文學範圍之內。劉勰這樣逐一說明,比蕭統的把經史諸子放在文學範圍之外的見識又低多了。
  說到措辭與文章結構,這本來是沒有一定義法的;修辭學不會叫人作出極漂亮的詩句,文章法則衹足叫人多所顧忌因沿。法則永遠是由經驗中來的,經驗當然是過去的,所以談到“風骨”,他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這“正式”是哪裏來的?不是摹古麽?說到“定勢”,他便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返,則文體遂弊。”這是說新學之銳,有所創立是極危險的。文學作品是個性的表現,每人有他自己的風格筆勢,每篇文章自有獨立的神情韻調;一定法程,便生弊病,所以《文心雕竜》的影響一定是害多利少的,因為它塞住了自由創造的大路。
  總之,這本書有兩大缺點:一、劉勰的“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是把文與道捏合在一處,是六朝文論的由盛而衰。
  二、細分文體,而沒認清文學的範圍。空談風神氣勢,並無深到的說明。
  這麽看,《文心雕竜》並不是真正的文學批評,而是一種文學源流、文學理論、修辭、作文法的混合物。它的好處是把秦漢以前至六朝的文說文體全收集來,作個總結。假如我們看清這一點,它便有了價值,因為它很可以供給我們一些研究古代文學的材料。假如拿它當作一本教科書,象歐洲早年那樣讀亞裏士多德的《修辭學》與《詩學》,便很容易斷章取義,把文學講到歧途上去。劉勰自己也說:“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和“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這彌綸群言,是他的功勞;雖然有時是費力不討好。這唯務折衷,便失去了創立新說的勇氣。
  和《文心雕竜》的結構不同,而勢力差不多相等的,有鐘嶸的《詩品》。前者是包羅一切的,後者是專論詩傢的源流,並定其品次。王世貞說:“吾覽鐘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時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誠然,鐘嶸對於各傢作品強求來源,如李陵必出於《楚辭》,班婕好又必發於李陵等,何所據而云然?他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本來是極精到的話;可是他又說:“詩有三藝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然後“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詩品序》)這分明是說以古體為主,加以自傢的精力,才能成好詩;於是每評一人,便非指出他的來源不可。而且是來源越古的,品次也就越高——上品都是源出國風、《楚辭》與古詩的。這個用合古與否作評斷的標準,是忘卻了文學是表現時代精神而隨時進展的。
  至於評論各傢也不完全以詩為主眼,如提到李陵,他說:“陵名傢子,有殊纔;生命不諧,聲頽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如此?”這並沒有論到李陵的詩的好處何在。就是以詩立論的,也嫌太空泛,如說曹植的詩是“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如說嵇康是“頗似魏文,過於峻切,訐直露纔,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使我們對於這些詩人並沒有什麽深刻的瞭解,衹覺得這是些泛泛的批語而已。本來一篇詩的成就不是很簡單的事,作傢的人格,作風,情趣,技術都混合在一處;那麽,衹拿幾個字來評定一個詩傢的作品是極難的事,就是勉強的寫出來,也往往是空洞的。況且,從詩的欣賞上立論,我們讀詩的時候,它衹給我們心靈的激動,並不叫我們隨讀隨想那一點是詩人的人格,那一點是詩人的感情,而且是一個“整個”的。正如喝檸檬水一樣,如果半瓶是蘇打水,半瓶是檸檬汁,並沒有調勻在一處,又有什麽好喝呢。所以,就是有精細的分析,把詩人的一切從詩中剝脫出來,恐怕剝完了的時候,那詩的作用一點也不存在了。
  鐘嶸也知道:“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序》)如果他始終抱定這個“直尋”來批評,當然強尋源流的毛病便沒有了,對於詩的欣賞也一定更深切了。
  至於把詩人分成若幹等級是極難妥當的事。設若不把什麽是詩人先决定好,誰能公平的給詩人排列次序呢?同時,詩人所應具備的性格、能力與條件,又太多了,而且對這些條件又是一人一個看法,怎能規定出詩人到底是什麽呢?就是找出詩人必備的條件,還有個難題,什麽是詩呢?這是文學理論中最睏難的兩個問題;不試着解决這個,而憑個人的主張來評定詩人與詩藝的等次,是種很危險的把戲。他對於聲律的講求,有很好的見解:“餘謂文製,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詩品序》)
  如果他抱定“直尋”和“口吻調利”來寫一篇詩論,當比他這樣一一評論,強定品次強得多了。以情性的自發,成為音調自然的作品,豈不是很好的理論麽。
  以上這些論調,無論怎樣不圓滿,至少叫我們看得出:自魏以後,文學的研究與解釋已成了獨立的,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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