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Jiang Guangci   China   现代中国   (1901 ADAugust 31, 1931 AD)
麗莎的哀怨
  《麗莎的哀怨》中的麗莎原是俄羅斯貴族的“一朵嬌
  
  豔的白花”,十月革命炮聲轟毀了她的天鵝絨似的溫美的
  
  夢。麗莎和白軍軍官白根流落到上海後,靠跳裸體舞和
  
  賣淫維持生計。淪落後的麗莎染上了嚴重的梅毒,她在
  
  臨死前的懺悔中,懊悔自己沒有嫁給曾闖入她心靈的木
  
  匠伊凡,悔恨她與拋棄貴族家庭從事革命活動的姐姐薇
  
  娜分道揚鑣,今天倘若再站在姐姐面前她感到羞愧、戰
  
  慄。小說以第一人稱抒情的口吻,展示了人物深刻的變
  
  態心理,並暗示了革命歷史潮流不可阻擋;滅亡的不是
  
  俄羅斯,而是俄羅斯的帝製。小說通過對白俄沒落貴族
  
  形形色色醜態惡行的展示,預示了貴族階級的必然消亡,
  
  頗有歷史感。這篇小說題材獨特新穎,情調哀傷深沉,人
  
  物心理復雜,文筆流麗瀟灑,顯示出作者詩人的本色和
  
  才華。它的缺陷也是明顯的。由於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口
  
  吻寫作的,主人公絶命前的懺悔所表現出來的感情和思
  
  想又異常復雜。既有對自身遭遇的哀怨追悔,也有對俄
  
  羅斯革命和新生蘇维埃革命政權又恨又矛盾的復雜心理
  
  情感。直到麗莎在賣淫生涯中受盡屈辱和心靈傷害後,明
  
  白了“金錢是萬惡的東西,世界上所以有一些黑暗的現
  
  象,都是由於它在作祟。它也不知該犧牲了多少人!我
  
  現在就是一個可憐的犧牲者了。”仍然不能擺脫那種矛盾
  
  的心理和情感:“如果野蠻的波爾雪委剋,毫不知道一點
  
  溫柔為何如的波爾雪委剋,他們的目的是在於消滅這萬
  
  惡的金錢,那我,一個被金錢所犧牲掉了的人,是不是
  
  有權來詛咒他們呢?唉!矛盾,矛盾,一切都是矛盾的
  
  ……”加上作者有意要突破“革命加戀愛”的公式,追
  
  求俄國文豪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藝術風格和手法,刻意描
  
  摹淪落而墮落的俄國貴族女子麗莎的復雜心理情感,
  
  流露出對女主人公過多的同情,因此也就容易在讀者中
  
  産生不良的影響。尤其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革命與反革
  
  命的搏殺激烈尖銳,一般讀者因受到反動政府對蘇俄革
  
  命的欺騙宣傳而對革命尚缺乏認識與瞭解的情形下,小
  
  說的社會效果的消極面是很明顯的。當然這樣的結果並
  
  非作者始料所能及的,也不能以小說人物的思想情感等
  
  同於作者的思想情感。雖然這在今天這是比較容易為讀
  
  者所理解與寬容的,但是在當時卻不能被左翼文學界所
  
  理解與寬容,因此對這部小說以激烈的批評。正如楊義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二)中指出的那樣,“如果我們
  
  讀小說不單純地為了從中尋找某些標語口號,而是為了
  
  在一種審美的愉悅中獲得對人生和歷史更深沉的思考,
  
  就不難理解作傢通過反面人物的心理富有藝術性地對世
  
  界作正面的暗示的苦心。”《麗莎的哀怨》“是一部有缺陷
  
  的佳作”。如何歷史地看待《麗莎的哀怨》以及左翼文學
  
  界對它的批評,是今天讀者閱讀欣賞這部作品時應持有
  
  的態度和衡文標準。
  醫生說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
  上帝呵,麗莎的結局是這樣!麗莎已經到了末路,沒有再生活下去的可能了。還有什麽再生活下去的趣味呢?就讓這樣結局了罷!就讓這樣……我沒有再掙紮於人世的必要了。
  曾記得十年以前,不,當我在上海還沒有淪落到這種下賤的地位的時候,我是如何鄙棄那些不貞潔的女人,那些把自己的寶重的,神聖的,純潔的肉體,讓任何一個男子去玷污的賣淫婦。她們為着一點兒金錢,一點兒不足輕重的面包,就毫無羞恥地將自己的肉體賣了,那是何等下賤,何等卑鄙的事情!
  曾記得那時我也就很少聽見關於這種罪惡的病的事情,我從沒想及這方面來,我更沒想及我將來會得着這種最羞辱的病。那時如果我曉得哪一個人有了這種罪惡的病,那我將要如何地鄙棄他,如何地憎恨他,以他為罪惡的結晶。我將不願正視他一眼,不願提到他的那會玷污了人的口舌的名字。
  但是,現在我病了,醫生說我有了很深的梅毒……上帝呵,這就是麗莎的結局嗎?麗莎不是一個曾被人尊敬過的貴重的女子嗎?麗莎不是一個團長的夫人嗎?麗莎不是曾做過俄羅斯的貴族婦女中一朵嬌豔的白花嗎?那令人欣羨的白花嗎?但是現在麗莎是一個賣淫婦了,而且現在有了很深的梅毒……麗莎的結局如那千百個被人鄙棄的賣淫婦的結局一樣。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如白雲蒼狗一般,誰個也不能預料。當我還沒失去貴族的尊嚴的時候,當我奢華地,矜持地,過着團長夫人的生活的時候,我决沒料到會有今日這種不幸的羞辱的結局。真的,我絶對沒有涉想到這一層的機會,我衹把我當做天生的驕子,衹以為美妙的,富麗的,平靜的生活是有永遠性的,是不會變更的。但是俄羅斯起了革命,野蠻的波爾雪委剋得了政權,打破了我的美夢,把一切養尊處優的貴族們都驅逐到國外來,過着流浪的生活……
  現在我明白了。生活是會變動的,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真理。我自身就是一個最確當的例證:昔日的貴重的麗莎,而今是被人鄙棄的舞女,而且害了最罪惡的,最羞辱的病。這是誰個的過錯呢?是玷污了我的那些男人的過錯嗎?是因為我的命運的乖舛嗎?是野蠻的波爾雪委剋的過錯嗎?唉,波爾雪委剋!可惡的波爾雪委剋!若不是你們搗亂,貴重的麗莎是永遠不會淪落到這種不幸的地步的啊。
  我們,我同我的丈夫白根,離開俄羅斯已經十年了。在這些年頭之中,我們,全俄羅斯的外僑,從祖國逃亡出來的人們,總都是希望着神聖的俄羅斯能從野蠻的波爾雪委剋的手裏解放出來。我們總是期待着那美妙的一天,那我們能回轉俄羅斯去的一天。我們總以為波爾雪委剋的政權是不會在神聖的俄羅斯保持下去的,因為聰明的然而又是很渾厚的俄羅斯人民不需要它。它不過是歷史的偶然,不過是一時的現象,絶對沒永久存在的根據。難道說這些野蠻的波爾雪委剋,無知識的黑蟲,能有統治偉大的俄羅斯的能力嗎?俄羅斯應當光榮起來,應當進展起來,然而這是優秀的俄羅斯的愛好者的事業,不應當落在無理性的黑蟲的手裏。
  我也是這樣想着,期待着,期待着終於能回到俄羅斯去,重新過着那美妙的生活。我曾相信俄羅斯的波爾雪委剋終有失敗的一天……
  但是我們離開俄羅斯已經十年了。我們時時期待着波爾雪委剋的失敗,然而波爾雪委剋的政權卻日見鞏固起來。我們時時希望着重新回到俄羅斯去,溫着那過去的俄羅斯的美夢,然而那美夢卻愈離開我們愈遠,或許永無復現的時候。我們眼看着波爾雪委剋的俄羅斯日見生長起來,似乎野蠻的波爾雪委剋不但能統治偉大的俄羅斯,而且能為俄羅斯創造出歷史上的光榮,那不為我們所需要的光榮。
  這是什麽一回事呢?這難道說是歷史的錯誤嗎?難道說俄羅斯除開我們這些優秀分子,能夠進展下去嗎?這是歷史的奇跡罷?……
  我們,這些愛護神聖的俄羅斯的人們,自從波爾雪委剋取得了俄羅斯的統治權以後,以為俄羅斯是滅亡了,我們應當將祖國從野蠻人的手裏拯救出來。波爾雪委剋是俄羅斯的敵人,波爾雪委剋是破壞俄羅斯文化的劊子手。誰個能在俄羅斯的國土內將波爾雪委剋消滅掉,那他就是俄羅斯人民的福星。
  於是我們對於任何一個與波爾雪委剋為敵的人,都抱着熱烈的希望。我們愛護俄羅斯,我們應當為我們的偉大的親愛的祖國而戰。但是我們的希望結果都沉沒在失望的海裏,幻成一現的波花,接着便消逝了,不可輓回地消逝了。我們希望田尼庚將軍,但是他被波爾雪委剋殲滅了。我們希望哥恰剋將軍,但是他的結局如田尼庚的一樣。我們並且希望過土匪頭兒謝米諾夫,但是他也同我們其他的僑民一樣,過着逃亡的生活。我們也希望過協約國的武力干涉,但是十四國的軍隊,終沒將野蠻的波爾雪委剋撲滅。這是天命嗎?這是上帝的意旨嗎?上帝的意旨令那不信神的邪徒波爾雪委剋得到勝利嗎?……思想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索解呵。就是到現在,就是到現在我對於一切都絶望了的時候,我還是不明白這是一回什麽事。也許我明白了……但是上帝呵,我不願意明白!我不願意明白!明白那波爾雪委剋,將我們驅逐出俄羅斯來的惡徒,是新俄羅斯的創造主,是新生活的建設者,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呵。如果我們明白了波爾雪委剋勝利的原因,那我們就不能再詛咒波爾雪委剋了……但是我淪落到這樣不幸的,下賤的,羞辱的地步,這都是波爾雪委剋賜給我的,我怎麽能夠不詛咒他們呢。
  但是徒詛咒是沒有益處的。我們,俄羅斯的逃亡在外的僑民,詛咒儘管詛咒,波爾雪委剋還是逐日地強盛着。似乎我們對於他們的詛咒,反成了對於他們的祝詞。我們愈希望將俄羅斯拯救出來,而俄羅斯愈離開我們愈遠,愈不需要我們,我們的死亡痛苦於俄羅斯沒有什麽關係,俄羅斯簡直不理我們了。天哪,我們還能名自己為俄羅斯的愛護者嗎?俄羅斯已經不需要我們了,我們還有愛護她的資格嗎?
  現在我確確實實地明白了。俄羅斯並沒有滅亡,滅亡的是我們這些自稱為俄羅斯的愛護者。如果說俄羅斯是滅亡了,那衹是帝製的俄羅斯滅亡了,那衹是地主的,貴族的,特權階級的俄羅斯滅亡了,新的,蘇维埃的,波爾雪委剋的俄羅斯在生長着,違反我們的意志在生長着。我們愛護的是舊的俄羅斯,但是它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我們真正地愛護它?不,我們愛護的並不是什麽祖國,而是在舊俄羅斯的制度下,那一些我們的福利,那一些白的花,溫柔的暖室,豐盛的筵席,貴重的財物……是的,我們愛護的是這些東西。但是舊的俄羅斯已經滅亡了,新的俄羅斯大概是不會被我們推翻的,我們還愛護什麽呢?我們同舊的俄羅斯一塊兒死去,新的俄羅斯是不需要我們的了,我們沒有被它需要的資格……
  現在我確確實實地明白了一切。我的明白就是我的絶望。我已經不能再回到俄羅斯去了。十數年來流浪的生活,顛連困苦,還沒有把我的生命葬送掉,那衹是因為我還存着一綫的希望,希望着波爾雪委剋失敗,我們重新回到俄羅斯去,過着那舊時的美妙的生活。呵,我的祖國,我的伏爾加河,我的美麗的高加索,我的莊嚴的彼得格勒,我的……我是如何地想念它們!我是如何地渴望着再撲倒在它們的懷抱裏!但是現在一切都完結了,永遠地完結了。我既不能回到俄羅斯去,而這上海,這給了我無限羞辱和無限痛苦的上海,我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離開它,迅速地離開它……唉,完結了,一切都完結了。
  據醫生說,我的病並不是不可以醫治的,而且他可以把它醫治好,他勸我不必害怕……天哪!我現在害怕什麽呢?當我對於一切都絶望了的時候,我還害怕什麽呢?不,多謝你醫生的好意!我的病不必醫治了,我不如趁此機會靜悄悄地死去。我已經生活夠了。我知道生活不能再給我一些什麽幸福,所以我也就不再希望,不再要求什麽了。那在萬人面前赤身露體的跳舞,那英國水兵的野蠻的擁抱……以及我天天看見我的丈夫的那種又可憐,又可恥,又可笑,又可恨的面貌,這一切都把我作踐夠了,我還有什麽生活下去的興趣呢?如果一個人還抱着希望,還知道或者還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將來,那他就是忍受災難折磨,都是無妨的。但是我現在是絶望了,我的將來衹是黑暗,衹是空虛。衹是羞辱,衹是痛苦。我知道這個,我相信這個,我還有力量生活下去嗎?我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了。
  別了,我的祖國,我的俄羅斯!別了,我的美麗的伏爾加的景物!別了,我的金色的充滿着羅曼諦剋的高加索!別了,我的親愛的彼得格勒!別了,一切都永別了……
  革命如六月裏的暴風雨一般,來的時候是那樣地迅速,那樣地突然,那樣地震動。那時我仿佛正在溫和的暖室裏,為美妙的夢所陶醉,為溫柔的幻想所浸潤,心神是異常地平靜……忽然烏雲布滿了天空,咯咯嚓嚓轟轟洞洞響動了令人震聵的霹靂,接着便起了狂風暴雨,掀動了屋宇,屋宇終於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風雨摧毀了,所有暖室中美麗的裝置:嬌豔的白花,精緻的梳妝臺,雪白的床鋪,以及我愛讀的有趣的小金色書,天鵝絨封面的美麗的畫册……一切,一切都被捲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裏去了。我的神經失了作用,我陷入於昏聵迷茫的狀態。我簡直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後來等到我明白了之後,我想極力抵抗這殘酷的暴風雨,想極力輓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經退了,遲了,永遠不可輓回了。
  當革命未發生以前,我也曾讀過關於革命的書,也曾聽過許多關於革命的故事。雖然我不能想象到革命的面目到底象一個什麽樣子,但我也時常想道:革命也許是很可怕的東西,革命也許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許革命是美妙的東西,也許革命的時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熱鬧……但是我從未想到革命原來是這樣殘酷,會摧毀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愛的嬌豔的白花。革命破滅了我的一切的美夢,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驚愕,如何地恐懼,如何地戰慄。當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發的時候……
  那時我與白根結婚剛剛過了一個月。前敵雖然同德國人打仗,雖然時聞着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時是過着蜜月的生活,我每天衹是陶醉在溫柔的幸福的夢裏,沒有閑心問及這些政治上和軍事上的事情。我衹感謝上帝的保佑,白根還留在彼得格勒的軍官團裏服務,沒有被派到前綫去。那時白根是那樣地英俊,是那樣地可愛,是那樣地充滿了我的靈魂。上帝給了我這樣大的,令我十分滿足的,神聖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沒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時是終日地浸潤在幸福的海裏。白根是那樣英俊的,風采奕奕的少年軍官,他的形象就證明他有無限的光榮的將來。又加之我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為皇帝所信用的將軍,他一定是可以將白根提拔起來的。也許皇帝一見了白根的風采,就會特加寵愛的。我那時想道,俄羅斯有了這樣的少年軍官,這簡直是俄羅斯的光榮呵。我那時是何等地滿足,何等地驕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們面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們面前,高聲地喊道:“你們看看我的白根罷,我的親愛的白根罷。他是俄羅斯的光榮,他是我的丈夫呵!……”
  我總是這樣地幻想着:如果白根將來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個有威儀的,漂亮的外交官呵!——或者簡直就做了俄羅斯帝國駐巴黎的公使,那時我將是如何地榮耀!在那繁華的整個的巴黎面前,我將顯出我的尊貴,我的不可比擬的富麗。若在夏天的時候,我穿着精緻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當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親愛的白根,我的這樣令人註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着光彩奪目的汽車,在巴黎城中兜風,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們羨瞎了眼睛。
  我們於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優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詩趣的國度裏去漫遊。我不想到倫敦去,也不想到紐約去,聽說那裏有的衹是喧嚷和煤氣而已,令人發生俗惡的不愉快的感覺。我最傾心於那金色的意大利,聽說那裏的景物是異常地優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羅斯的國境內,我們將在高加索和伏爾加的河岸上,建築兩所清雅的別墅。在秋鼕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裏玩山弄水,聽那土人的樸直的音樂,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麗的舞蹈。那該多麽是富於詩趣的生活呵!在春夏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伏爾加的河岸上,聽那舟子的歌聲,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裏的景物是如何地蕩人心魂,如何地溫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風帆往來如畫。呵,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遠地愛着我,我也永遠地愛着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圓滿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過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圓滿的了。呵,想起來我在那與白根初結婚的蜜月裏,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覺着幸福的溫柔!如果我此生有過過最幸福的日子的時候,那恐怕就是這個簡短的時期了。
  不料好夢難常,風波易起!忽然……暖室的好夢打破了,嬌豔的白花被摧折了……隨着便消滅了巴黎的風光,高加索和伏爾加的別墅,以及對於漫遊意大利的詩意。忽然一切都消滅了,消滅了帝國的俄羅斯,消滅了我的尊優的生活,消滅了一切對於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滅了……
  有一天……那是春陽初露的一天。從我們的崇高的樓窗看去,溫暖而慈和的陽光撫慰着整個的潔白的雪城。初春的陽光並不嚴厲,放射在潔白的雪上,那衹是一種撫慰而已,並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滿布着新鮮的春意,若將窗扉展開,那料峭的,然而又並不十分刺骨的風,會從那城外的效野裏,送來一種能令人感覺着愉快的,輕鬆的,新鮮的春的氣味。
  午後無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詩集,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翻讀。這詩集裏所選的是普希金,列爾茫托夫,歌德,海涅……等等的情詩,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詩。讀着這些情詩,我更會感覺到我與白根的相愛,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可思議。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應當讀這些情詩的呵。我一邊讀着,一邊幻想着。雖然白根不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感覺到他是如何熱烈地吻我,如何緊緊地擁抱我……他的愛情的熱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了。我的一顆心很愉快地微微地跳動起來了。我的神魂蕩漾在無涯際的幸福的海裏。
  忽然……
  白根喘着氣跑進來了。他慘白着面孔,驚慌地,上氣接不着下氣地,繼續地說道:
  “麗莎……不好了……完了!前綫的兵士叛變了。革命黨在彼得格勒造了反……聖上逃跑了……工人們已經把彼得格勒拿到手裏……完了,完了!……”
  好一個巨大的晴天的霹靂!一霎時歡欣變成了恐懼。我的一顆心要炸開起來了。我覺得巨大的災禍,那可怕的,不可阻止的災禍,已經臨到頭上來了。這時我當然還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一回什麽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
  “他們衹是要把聖上推翻罷?……”我驚顫地說了這末一句。
  “不,他們不但要把聖上推翻,而且還要求別的東西,他們要求面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們這些貴族統統都推翻掉……”
  “天哪!他們瘋了嗎?……現在怎麽辦呢?待死嗎?”
  我一下撲到白根的懷裏,戰慄着哭泣起來了。我緊緊地將白根抱着,似乎我抱着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種什麽已經沒落了的,永遠不可輓回的東西。接着我們便聽見街上的轟動,稀疏的槍聲……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親在前綫上,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後來當然被亂兵打死了。母親住在家乡裏,住在伏爾加的河畔,從她那裏也得不到什麽消息。我衹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計策,逃跑到亞洲的西伯利亞去,那裏有我們的親戚。好在這第一次革命,野蠻的波爾雪委剋還未得着政權,我們終於能從恐怖的包圍裏逃跑出來。這時當權的是社會革命黨,門雪委剋……
  兩禮拜之後,我們終於跑到此時還平靜的伊爾庫次剋來了。從此後,我們永別了彼得格勒,永別了歐洲的俄羅斯……上帝呵!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劇,是如何地殘酷!我的幸福的命運從此開始完結了。溫和的暖室,嬌豔的白花,金色的詩集……一切,一切,一切都變成了雲煙,無影無蹤地消散了。
  我們在伊爾庫次剋平安地過了幾個月。我們住在我們的姑母傢裏。表兄米海爾在伊爾庫次剋的省政府裏辦事。他是一個神經冷靜,心境寬和的人。他時常嚮我們說來:
  “等着罷!俄羅斯是偉大的帝國,那她將來也是不會沒有皇帝的。俄羅斯的生命在我們這些優秀的貴族的手裏。俄羅斯除開我們還能存在嗎?這些無知識的,胡闹的,野蠻的社會黨人,他們能統治俄羅斯嗎?笑話!絶對不會的!等着罷!你看這些剋倫斯基,雀而諾夫……不久自然是會坍臺的,他們若能維持下去,那真是沒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爾一般地相信着:俄羅斯永遠是我們貴族的,她絶對不會屈服於黑蟲們的手裏。
  “麗莎!我的愛!別要喪氣呵,我們總有回到彼得格勒的日子,你看這些渾蛋的社會黨人能夠維持下去嗎?等着罷!……”
  白根此時還不失去英俊的氣概呵。他總是這樣地安慰我。我也就真相信米海爾和他的話,以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回到彼得格勒去的。但是時局越過越糟,我們的希望越過越不能實現;剋倫斯基是失敗了,社會黨人是坍臺了,但是波爾雪委剋跑上了舞臺,黑蟲們真正地得起勢來……而我們呢?我們永沒有回轉彼得格勒的日子,永遠與貴族的俄羅斯辭了別,不,與其說與它辭了別,不如說與它一道兒滅亡了,永遠地滅亡了。
  十月革命爆發了……命運註定要滅亡的舊俄羅斯,不得不做一次最後的掙紮。哥恰剋將軍在西伯利亞組織了軍事政府,白根乘此機會便投了軍。為着俄羅斯而戰,為着祖國而戰,為着神聖的文明而戰……在這些光榮的名義之下,白根終於充當撲滅波爾雪委剋的戰士了。
  “麗莎!親愛的麗莎!聽說波爾雪委剋的軍隊已經越過烏拉嶺了,快要占住托木斯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綫上去……殺波爾雪委剋,殺那祖國的敵人呵!麗莎!當我在前綫殺敵的時候,請你為我禱告罷,為神聖的俄羅斯禱告罷,上帝一定予我們以最後的勝利!”
  有一天白根嚮我辭別的時候,這樣嚮我顫動地說。我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溫柔的神情了。我覺得他這時是異常地兇殘,面孔充滿了令人害怕的殺氣。我覺得我愛他的熱情有點低落了。我當時答應為他禱告,為祖國的勝利禱告。但是當我禱告的時候,我的心並不誠懇,我有點疑慮:這禱告真正有用處嗎?上帝真正能保佑我們嗎?當我們自己不能將波爾雪委剋剿滅的時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們失敗嗎?……
  哥恰剋將軍將白根升為團長,嘉奬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慶幸,慶幸我有這樣一個光榮的丈夫,為祖國而戰的英雄。但是同時,我感覺到他的心性越過越殘酷,這實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從鄉間捉來許多老實的,衣衫襤褸的鄉下人,有的是鬍須的老頭子,有的是少年人。他們被繩索縛着,就如一隊豬牛也似的,一隊被牽入屠場的豬牛……
  “你把這些可憐的鄉下人捉來幹什麽呢?”我問。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着兇光地笑着:
  “可憐的鄉下人?他們都是可惡的波爾雪委剋呵。他們搗亂我們的後方呢,你曉得嗎?現在我要教訓教訓他們……”
  “你將怎樣教訓他們呢?”
  “槍斃!”
  “白根!你瘋了嗎?這些可憐的鄉下人,你把他們槍斃了幹什麽呢?你千萬別要這樣做罷!我的親愛的,我請求你!”
  “親愛的,你完全不懂得呵!現在是這樣的時候,憐憫是不應當存在的了。我們不應當憐憫他們,他們要推翻我們,他們要奪我們的幸福,要奪我們所有的一切,我們還能憐憫他們嗎?不是他們把我們消滅,就是我們把他們消滅,憐憫是用不着的……”
  我聽了白根的話,沉默着低下頭來。我沒有再說什麽話,回到自己的房裏。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搖蕩着,一面又是很清晰的,從前從沒有這樣清晰過。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我明白了殘酷的歷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是對的。我再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搖蕩起來……如果我堅定地不以白根的話為然,那結果衹有加入那些鄉下人的隊裏,投入波爾雪委剋的營壘。但是我不能離開白根……
  後來白根終於毫無憐憫地將那些老實的鄉下人一個一個地槍斃了……
  上帝呵,這是如何地殘酷!難道說這是不可輓回的歷史的運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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