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胡也频 Hu Yep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3年5月4日1931年2月7日)
胡也频选集
  他和他的家 不能忘的影 牺牲
  
  同居 到莫斯科去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械斗 中秋节 父亲
  
  牧场上 珍珠耳坠子 家长
  
  登高 猫 酒癫
  
  初恋的自白 北风里 活珠子
  
  小人儿 小小的旅途 毁灭
  
  雪白的鹦鹉 一群朋友 傻子
  
  坟 父亲和他的故事 子敏先生的功课
  
  女巫 便宜货 一个村子
  
  船上 黎蒂 爱的故事
  
  四星期 名人的打猎
他和他的家
  作者:胡也频
    一
  在八年前,为了要解除一种谬误的婚姻之故,他的父亲和他,并且牵连到家里人,变成彼此不知消息的关系。但现在,为了要看看他自己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地方,为了这么一个欲望,他又回到他的故乡,他的家里去了。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是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里。夜的黑,使他几乎认不清他童年所熟悉的街道。到处是静悄悄的,幽然的,流散着狂乱的狗叫的声音。在一座高墙的大屋子之前,他端详着,怀着许多感想的打着门。
  替他开门的是陈老大,这个老仆人已经不认得他了,听了他说出他是“阿云”,还惊讶地向他的脸上望了许久,又问道:
  “少爷,真的是你么?”
  “没有错,”他哭着说:““真的是我啊!”
  老仆人欢喜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接着他一直往里面走去。
  在很长的阴冷的市道上,煤油灯的微弱的光在摇幌着,显见这屋子比先前已旧了许多,到处都结着蜘蛛网。
  他一面走着一面问:“老爷和太太都在么?”
  “都在。”陈老大咳嗽着回答:“可是都老了。但是你呢,少爷,你这么些年都在那里?你长得真像一个大人物了。只是……唉!谁都挂念着你呢!”
  在他的心里,他已经像星光似的闪起了许多往事。尤其是和家里决绝的那悲惨的一幕,更分明地浮上了他的意识。但他不愿在这时又重演那些难堪的记忆,所以他把老仆人的话听了便丢开,只问他一些不关紧要的事体。
  陈老大一一的回答,到末了又叹息着说:
  “自从你走后,少爷,什么都慢慢的变了,变得真凶!且不说老爷的事不顺利,铺子又关了两家。单是你不和家里通信……”
  但是他打断陈老大的话,因为他不愿再提起他和家里的决裂,又觉得对于这事情的解释是无须的。他只说:
  “不谈这件事了。陈老大,你今年还康健呢。”
  “好说。”陈老大咽下口水。“如果我不是挂牵着你,少爷,我至少还可以多活两年,挂牵真容易使人老呢。”
  “谢谢你。”我以为谁都忘记了我了。
  “得,少爷,别这么说呢,大家都在思念你……”
  他轻轻的笑了。
  老仆人又接着说:
  “说是的,少爷,我原先就看准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还记得陈老大,我就没看错。只是,唉,不知怎么的,你单单和老爷弄得非常之坏……”
  这时已走到两道的尽头。那两旁的房子便一间间的竖在眼前。一道混沌沌的黄色的灯光,从左边正房的窗棂上射出来,他记得那就是他母亲的卧室。
  陈老大的话已停止了,只把手上的煤油灯照着他走上石阶。
  他推开那两扇合着的房门,轻轻的走了进去。母亲已经睡去了,忽然张开眼看见到他,突然从床上跃起来,非常吃惊的向他望着。
  在不定的薄弱的灯影中,他一眼便看见他母亲的样子已不像从前,是变得很瘦很老,而且显得很多病的模样。
  他叫了她一声,便走近去。
  他母亲已认出他来了。她从他的沉郁的脸和稳健的身驱之间,认出他八年前的,天真和有作为的影子。她立刻像发疯似的跳下床来,一下抓着他,却不说一句话,只是眼睛里一层层地泛着水光。
  他本能地动着感情说:“妈,我回来了。”
  他母亲点着头,一下便落了几滴眼泪。
  他接着问:“爸爸呢?”
  “下乡去了,”她咽着声音说:“大约明天就要回来的。”
  于是她把他拉到床上去坐。
  他看一下这房里,觉得一切都不同了,没有变样的只是一只床,和一对衣柜,然而也旧了许多。
  他母亲便一面揩着眼泪一面问他,问了他出走之后的景况,问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问了他的一番。接着她便告诉他,这几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她又告诉他,自他走了之后,她自己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想他,而且怎样和他父亲很猛烈的闹了几场,最后她对他说,从前他要解除婚约的那个陈小姐,现在已嫁给一个留美学生,并且在去年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
  “自然,”他平淡的说:“女人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可是他母亲却问他:
  “你呢,你在外面这么久,你有了妻室了么?”
  “没有。”他斩截的回答。
  他母亲很诧异地望了他一下,似乎要向他说什么的动着嘴唇,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话压住了。于是她返身去,把床里的棉被一翻,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的身体。
  她唤他道:“蓉起来,你哥哥回来了。”
  小孩子很迷糊地爬了起来,擦着瞌睡未醒的半开半闭的眼睛,一面向他果望着。
  “叫声哥哥!”他母亲说。
  这个长得很匀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如果不是她母亲先说,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认不出来,在他的记忆中,他只保留着八年前的,整天流着口水,刚满三岁,喜欢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样子。
  “还认得我么?”他友爱的问。
  弟弟点着头,现着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着,拉拢来,亲密地接了一个吻,在他的幻觉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着他母亲又和他说了许多话。随后,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劳,便现着十分的倦意,连打了几个呵欠。
  他母亲才停住话,要他去休息。
  当他走进他从前所住的那间厢房,突然一个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轻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闪着而且消失了。
    二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阳光里,他走到幼时的一个游戏的所在——那横躺在屋后的,种满着四季的果树和花卉的花园。在这花园里,几乎一层层的散满着他的童年的欢乐。从前,他曾经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树上去摘桃子,一直从顶上滚了下来,跌破了头皮,却不知道痛,只把那一点点从头发间滴下来的鲜红的血,承在指头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现在呢,那株桃树,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干上,还高高的吊着一只半烂的死猫。而其余的树木,也同样的现着衰老和萧杀的气象。满地上都是枯的,黄的,零乱的落叶,以及丛丛野草。几只鸟鸦像凭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着。整个的园子等于一种废败的荒凉了。
  在充满着琉磺质的潮湿的空气里,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发现许多可怕的毛虫和许多壳类以及脊椎类的小小的动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触的想。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急促的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仆人。他站着,问:
  “你看管这个花园么?”
  “不是的。少爷!”仆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爷。”
  他一看,的确,这个仆人穿得很干净,不像园丁。
  “谁管这个花园呢?”他又问。
  “没有人管。”
  “为什么呢?”
  仆人追忆地转一转眼睛,便指着一只树根说:
  “自从,太太房里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树上,这园里出了鬼,老爷就不许人进来。”
  他听着,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曾发生过丑恶的故事了,但他不愿意去知道它,只怜悯的又环视一下这园子。
  仆人又接着吞吞吐吐的说:
  “少爷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里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点难过的冷淡的说。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声。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却把他叫住了: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的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磷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像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插满着许多年不用的乾毛笔……他忽然听见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上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我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脱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壮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问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想看看我从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
  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像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要用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打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三
  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着,像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日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的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庭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想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不能忘的影
  作者:胡也频
  感着失恋的悲哀,在铺着晨露的野草之气里,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阶,仿佛这一层层往下趋的阶级,有意地象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两星期以前。还是很欢乐地站在恋爱生活之顶上的,而现在,陡的一跌,便到了无可再升的平地,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这些石阶,和这个山坡分别的缘故。
  他的脚步是无力的,滞重的,一面下着石阶一面想:
  “恋爱么,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恋爱……”
  他是下了决心了。
  但是坚决地一步步走到石阶的中段,他的只愿望得到轻松和平静的那心境,却变得越加沉重,炎炽,好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心尖上,使他带着不少的波动的情感,本能地,回头望着山坡上,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阳光,迷醉地罩住浅色的树叶,从阴影中透出许多美丽的闪烁,射在那粉刷着蓝色的走廊上。在那里,显然,一个柔软的,被绸衣裹着的身体,浮着美的姿态地靠在一张藤椅上,一条男人的手臂绕着她的肩膀……不消说,她的身旁是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的。
  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枪弹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细末。一阵辛酸的情感波动了,眼泪水汹涌着。雾似的蒙住眼睛的视线。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烧起来;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懊悔他自己不应该如此不能忘情的多余的一望,便动步又走下石阶去。
  在心里,他只想一切都忘记了吧。
  然而那丰润的肩膀,那围绕在这肩膀上的手臂,却又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静的脑子里蹁跹……这最末的一个刺激,很使他苦恼和伤心,至于使他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场悲痛的入生的剧。那时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呵!他是抱着颤栗的心情走向他所爱的人儿的面前的。他的声音几乎变嘶了,每一个音波都代表他心灵上的苦痛的符号,他抓着她的手说:
  “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实,都是幻觉,你这样的告诉我吧,梅!”
  他所爱的人儿却摇着头。
  “是真的么?”他将要发疯的带着哭声说:“是真的么,你一定这样表示是真的么?”
  “我不能再骗你,”她慢慢的回答,“假使再——不,事情总得有个结局。”
  他痴痴地听着,听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激动起来,眼泪簌簌的落下了。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的说:
  “但是,”声音很颤抖的。“我还爱着你呵!”
  “我知道。”她平静的回答,“但是我能够怎样呢?人的历史是天天不同的。人类的事情是变幻不测的。爱情也——”
  他很伤心的打断她的话: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接着便自语似的叹了气,“唉,为什么我也变成不幸了呢?”
  他的叹气引动了她的同情,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
  “不可以成一个好朋友么?”
  “不。我不要好朋友!那于我没有用。我现在需要的只是爱情。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只是我们的恋爱的生活。唉,未必我们就这样的结局了么?”他越说越被纷乱的情绪束缚着。显得可怜而且激动。
  她只用平淡的声音说:
  “自然,这于你是很难堪很苦痛的,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比喻说:从前我爱你,也不是由于我自己——
  他把她的这一句话听错了,便立刻惊诧地仰着脸看她,说:
  “怎么,你把从前的都否认了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地解释说:“我不会否认从前的。我只是比喻我现在爱他,仿佛不是我的意志,如同从前我爱你,其中也有一种东西在捉弄着。”
  他低下头了,却呜咽似的响起哭声来,停了半晌又叹息的自语说:
  “唉,我真不幸呵!”
  “不幸太伤心吧!”几乎一声声的说,“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很欢乐的。”
  “不过现在是太不幸了!”他截然说。
  “是的,”她回答说:“你现在是伤心极了。不过这世界上还有着无数的人连一点欢乐的生活都没有享受过的……”
  “因此我就应该不幸么?”他愤然问。
  她觉得他的神经有点错乱了,便温和的向他说:
  “相信我,我是只想你快活的。虽然我们现在分离了,但是我们的过去曾留着不少幸福的影子,我们都把那些美的印象保留着吧。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一点点!至于我现在为什么要和你分离,我想,这是无须乎解释的,正像我和你同居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样。并且也说不定你就会遇上很爱你的女人……”
  “不,我不想恋爱了。”他觉得他的心是非常之伤。
  可是她却说:
  “不要这样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有一个女人爱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为我又会和谁恋爱么?”他反驳的,又带着悲痛的声音说:“你以为我还会受第二次的刑罚么?不会的!你已经把我的梦想打破了,我从此恨死恋爱……”
  “好,”她顺着他的意思着;“这样顶好。本来恋爱是使人痛苦的东西。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们从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恋念于过去的说。
  “这就难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末你为什么又把这幸福毁坏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觉得悲痛的情绪把他弄糊涂了。她只说:
  “我们不说这些吧,那是没有用的。我们做一个好朋友吧!将来我们还可以常常见面。”
  他突的又要发疯似的激动了,并且怀着许多愤恨的意思向她怒视着,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的丢下去。接着他自己便低着脸,苦痛地抓着头发,大声地呜咽起来。
  他常常从他的最伤心的呜咽中吐出音波来,叫着:
  “不幸呵!唉,我一个人的不幸呵!”
  他并且拒绝她的完全用友谊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来,一下抱着她,可怜地恳求说:
  梅,我要你爱我,有你我才能够生活……唉,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是这样弱呵……”
  但是她只让他抱,不作声。
  他继续的一声声说:“梅,你说,你爱我!”他的眼睛直瞧着她的脸,他的心紧张着,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个临死的犯人等待着赦免的命令,他显得十分昏乱的可怜的样子,许多眼泪都聚在眼睛上,发着湿的盈盈的光。
  随后他落着一颗颗的泪,一连追问着她。
  她只说:“安静一点,子平,你大兴奋了。”
  “你说,”最后他非常严重的望着她,战栗着声音说:“你爱我,最后的一句,说吧!”
  她摇了一下头。
  他发疯问:“真的?”
  她不说话。
  他的手便软软地从她的腰间上垂下了,如同被枪弹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声,倒下去,便一点声息也没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才变成疯人似的狂乱了,凶暴地跳起来,但是他没有看见到她,只看见他的四周是笼罩着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个极可怜极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无力的又倒了下去,一种强烈的悲痛使他又流着眼泪,使他觉得一个美丽的灵魂从这哭泣中慢慢的消沉去,而且像整个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处的境地是应该他自己来同情的时候,他觉得那过去的一切已经完了,他没有再住在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离开。
  这时他孤独地走下这昔日曾映着双影的石阶,从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战栗的人生的一幕。
  他想了之后又深的懊悔了;本来,他只顾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齐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怜地自勉的想:“我也应该的好好的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的生活去吧!”想着便不自觉的已走到石阶最末的一级。
  接着他便说:
  “人生是一个完全的病者呵,它终只喝着人间的苦味的药,恋爱就是使他吃药的微菌!好,我现在把恋爱埋葬了吧!
  然而当他开了大门的铁闩,跨出门槛之时,那许许多多的欢乐和悲痛的意识,又好像触了电流似的暴动起来。他又觉得,从此,他和这个山坡永别了。
  于是在他的脑里,在他的心上,又像鸽子似的翼似的,飞到那个肩膀,那条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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