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文化思考>> 鬍適 Hu Sh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1年十二月17日1962年二月24日)
名教
  中國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傢,中國人是個不迷信宗教的民族。——這是近年來幾
  
  個學者的結論。有些人聽了很洋洋得意,因為他們覺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榮的事。
  
  有些人聽了要做愁眉苦臉,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民族沒有宗教是要墮落的。
  
   於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惱的也不必懊惱了。因為我們新發現中
  
  國不是沒有宗教的: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偉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黴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們卻還有我們的宗教。
  
  這個宗教是什麽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麽?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麽?崇拜“名”。
  
   名教的信條衹有一條:“信仰名的萬能。”
  
   “名”是什麽?這一問似乎要做點考據。《論語》裏孔子說,“必也正名乎”,
  
  鄭玄註: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儀禮》“聘禮”註:名,書文也。今謂之字。
  
   《周禮》“大行人”下註:書名,書文字也。古曰名。
  
   《周禮》“外史”下註:古曰名,今曰字。
  
   《儀禮》“聘禮”的釋文說:名,謂文字也。
  
   總括起來,“名”即是文字,即是寫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寫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寫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這個宗教,我們信仰了幾千年,卻不自覺我們有這樣一 個偉大宗教。不自覺
  
  的緣故正是因為這個宗教太偉大了,無往不在,無所不包,就如同空氣一樣,我們
  
  日日夜夜在空氣裏生活,竟不覺得空氣的存在了。
  
   現在科學進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學家去分析空氣是什麽,便也有好事的學者去
  
  分析這個偉大的名教。
  
   民國十五年有位馮友蘭先生發表一篇很精闢的《名教之分析》。馮先生指出
  
  “名教”便是崇拜名詞的宗教,是崇拜名詞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馮先生所分析的還衹是上流社會和知識階級所奉的“名教”,它的勢力雖然也
  
  很偉大,還算不得“名教”的最重部分。
  
   這兩年來,有位江紹原先生在他的“禮部”職司的範圍內,發現了不少有趣味
  
  的材料,陸續在《語絲》,《貢獻》幾種雜志上發表。他同他的朋友們收的材料是
  
  細大不捐,雅俗無別的;所以他們的材料使我們漸漸明白我們中國民族崇奉的“名
  
  教”是個什麽樣子。
  
   究竟我們這個貴教是個什麽樣子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先從一個小孩生下地說起。古時小孩生下地之後,要請一位專門術傢來聽小孩
  
  的哭聲,聲中某律,然後取名字。現在的民間變簡單了,衹請一個算命的,排排八
  
  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行。若缺水,便取個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個金旁
  
  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們徽州人便取個“竈”字。名字可以補氣稟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觀音菩薩的座前,取個和尚式的“法名”,
  
  便可以無災無難了。
  
   小孩若愛啼啼哭哭,睡不安寧,便寫一張字帖,貼在行人小便的處所,上寫着:
  
  天皇皇,地皇皇,我傢有個夜哭郎。
  
   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驚駭,那是駭掉了“魂”了,須得“叫魂”。魂怎麽叫呢?
  
  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傢,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漸漸長大了,在村學堂同人打架,打輸了,心裏恨不過,便拿一條柴炭,
  
  在墻上寫着詛咒他的仇人的標語:“王阿三熱病打死。”他寫了幾遍,心上的氣便
  
  平了。
  
   他的母親也是這樣。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氣,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
  
  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這便等於颳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親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氣,打又打他不過,衹好破口
  
  駡他,駡他的爹媽,駡他的妹子,駡他的祖宗十八代。駡了便算出了氣了。
  
   據江紹原先生的考察,現在這一傢人都大進步了。小孩在墻上會寫“打倒阿毛”
  
  了。
  
   他媽也會喊“打倒周小妹”了。
  
   他爸爸也會貼“打倒王慶來”了。
  
   他傢裏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這也有好法子。請個道士來,畫幾道符,
  
  大門上貼一張,房門上貼一張,毛厠上也貼一張,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進門了。
  
  畫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麽辦呢?請一班和尚來,念幾捲經,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經自
  
  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經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
  
   死了人,要“點主”。把神主牌寫好,把那“主”字上頭的一點空着,請一位
  
  鄉紳來點主。把一隻雄雞頭上的雞冠切破,那位趙鄉紳把朱筆蘸飽了雞冠血,點上
  
  “主”字。從此死者靈魂遂憑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喪須用輓聯,賀婚賀壽須用賀聯;講究的送幛子,更講究的送祭文壽序。都
  
  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
  
   豆腐店的老闆夢想發大財,也有法子。請村口王老師寫副門聯:“生意興隆通
  
  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也可以過發財的癮了。
  
   趙鄉紳也有他的夢想,所以他也寫副門聯:“總集福蔭,備緻嘉祥。”
  
   王老師雖是不通,雖是下流,但他也得寫一副門聯:“文章華國,忠孝傳傢。”
  
   豆腐店老闆心裏還不很滿足,又去請王老師替他寫一個大紅春帖:“對我生財”,
  
  貼在對面墻上,於是他的寶號就發財的樣子十足了。
  
   王老師去年的傢運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來,拜了天地,洗淨手,拿起筆
  
  來,寫個紅帖子,“戊辰發筆,添丁進財。”他今年一定時運大來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諱的。古時候,父名晉,兒子不得應進士考試。現在寬
  
  的多了,但避諱的風俗還存在一般社會裏。皇帝的名字現在不避諱了。但孫中山死
  
  後,“中山”儘管可用作學校地方或貨品的名稱,“孫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實同
  
  志都應該稱他為“先總理”。
  
   南京有一個大學,為了改校名,鬧了好幾次大風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擡了
  
  送到大學院去。
  
   北京下來之後,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
  
  議改南京做“中京”了。還有人鄭重提議“故宮博物院”應該改作“廢宮博物院”。
  
  將來這樣大改革的事業正多呢。
  
   前不多時,南京的《京報附刊》的畫報上有一張照片,標題是“軍事委員會政
  
  治訓練部宣傳處藝術科寫標語之忙碌”。
  
   圖上是五六個中山裝的青年忙着寫標語;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滿鋪着寫好
  
  了的標語,有大字,有小字,有長句,有短句。
  
   這不過是“寫”的一部分工作;還有擬標語的,有討論審定標語的,還有貼標
  
  語的。
  
   五月初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我時時往來淞滬鐵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鐘的旅行所
  
  見的標語總在一千張以上;出標語的機關至少總在七八十個以上。有寫着“槍斃田
  
  中義一”的,有寫着“活埋田中義一”的,有寫着“殺盡矮賊”而把“矮賊”兩字
  
  倒轉來寫,如報紙上尋人廣告倒寫的“人”字一樣。
  
   “人”字倒寫,人就會回來了:“矮賊”倒寫,矮賊也就算打倒了。
  
   現在我們中國已成了口號標語的世界。有人說,這是從蘇俄學來的法子。這是
  
  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沒有看見墻上有一張標語。標語是道地的
  
  國貨,是“名教”國傢的祖傳法寶。
  
   試問墻上貼一張“打倒帝國主義”,同墻上貼一張“對我生財”或“擡頭見喜”,
  
  有什麽分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衣鉢?
  
   試問墻上貼一張“活埋田中義一”同小孩子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有什麽分
  
  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法寶?
  
   試問“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衛”,同王阿毛貼的“阿發黃病打死”,有什
  
  麽分別?
  
   王阿毛盡夠做老師了,何須遠學莫斯科呢?
  
   自然,在黨國領袖的心目中,口號標語是一種宣傳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
  
  中小學生的心裏,在第九十九師十五 連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員的心裏,口號標語便
  
  不過是一種出氣泄憤的法子罷了。如果“打倒帝國主義”是標語,那麽,第十區的
  
  第七小學為什麽不可貼“殺盡矮賊”的標語呢?如果“打倒汪精衛”是正當的標語,
  
  那麽“活埋田中義一”為什麽不是正當的標語呢?
  
   如果多貼幾張“打倒汪精衛”可以有效果,那麽,你何以見得多貼幾張“活埋
  
  田中義一”不會使田中義一打個寒噤呢?
  
   故從歷史考據的眼光看來,口號標語正是“名教”的正傳嫡派。因為在絶大多
  
  數人的心裏,墻上貼一張“國民政府是為全民謀幸福的政府”正等於門上寫一條
  
  “姜太公在此”,有靈則兩者都應該有靈,無效則兩者同為廢紙而已。
  
   我們試問,為什麽豆腐店的張老闆要在對門墻上貼一張“對我生財”?豈不是
  
  因為他天天對着那張紙可以過一點發財的癮嗎?為什麽他元旦開門時嘴裏要念“元
  
  寶滾進來”?
  
   豈不是因為他念這句話時心裏感覺舒服嗎?
  
   要不然,衹有另一個說法,衹可說是盲從習俗,毫無意義。張老闆的祖宗傳下
  
  來每年都貼一張“對我生財”,況且隔壁剃頭店門口也貼了一張,所以他不能不照
  
  辦。
  
   現在大多數喊口號,貼標語的,也不外這兩種理由:一 是心理上的過癮,一
  
  是無意義的盲從。
  
   少年人抱着一腔熱沸的血,無處發泄,衹好在墻上大書“打倒賣國賊”,或“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寫完之後,那二尺見方的大字,那顔魯公的書法,個個挺出
  
  來,好生威武,他自己看着,血也不沸了,氣也稍稍平了,心裏覺得舒服的多,可
  
  以坦然回去休息了。於是他的一腔義憤,不曾收斂回去,在他的行為上與人格上發
  
  生有益的影響,卻輕輕地發泄在墻頭的標語上面了。
  
   這樣的發泄感情,比什麽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誰不愛做呢?一回生,
  
  二回熟,便成了慣例了,於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
  
  ……都照樣做去:放一天假,開個紀念會,貼無數標語,喊幾句口號,就算做了紀
  
  念了!
  
   於是月月有紀念,周周做紀念周,墻上處處是標語,人人嘴上有的是口號。於
  
  是老祖宗幾千年相傳的“名教”之道遂大行於今日,而中國遂成了一個“名教”的
  
  國傢。
  
   我們試進一步,試問,為什麽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或“槍斃田中義一”可以
  
  發泄我們的感情,可以出氣泄憤呢?
  
   這一問便問到“名教”的哲學上去了。這裏面的奧妙無窮,我們現在衹能指出
  
  幾個有趣味的要點。
  
   第一,我們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們至今不知不覺地還逃不了這
  
  種古老迷信的影響。“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類在幼稚時代同有的。埃及人的
  
  第八魂就是“名魂”。我們中國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義》上有個張桂芳能夠
  
  “呼名落馬”;他衹叫一聲“黃飛虎還不下馬,更待何時!”
  
   黃飛虎就滾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張桂芳遇見了哪吒,喊來喊去,哪吒立在風火
  
  輪上不滾下來,因為哪吒是蓮花化身,沒有魂的。《西遊記》上有個銀角大王,他
  
  用一個紅葫蘆,叫一 聲“孫行者”,孫行者答應一聲,就被裝進去了。後來孫行
  
  者逃出來,又來挑戰,改名叫“行者孫”,答應了一聲,也就被裝了進去!因為有
  
  名就有魂了。民間“叫魂”,衹是叫名字,因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為如此,所
  
  以小孩在墻上寫“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黨部中人製定
  
  “打倒汪精衛”的標語,雖未必相信“千夫所指,無病自死”;但那位貼“槍斃田
  
  中”的小學生卻難保不知不覺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們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議的神力,我們也免不
  
  了這種迷信的影響。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
  
  遊記》上如來佛寫了“唵嘛呢叭迷吽”六 個字,便把孫猴子壓住了一 千年。
  
   觀音菩薩念一個“唵”字咒語,便有諸神來見。他在孫行者手心寫一個“迷”
  
  字,就可以引紅孩兒去受擒。小說上的神仙妖道作法,總得“口中念念有詞”。一
  
  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現在有許多人真相信多貼幾張“打倒軍閥”的標語便
  
  可以打倒張作霖了。他們若不信這種神力,何以不到前綫去打仗,卻到吳凇鎮的公
  
  共厠所墻上張貼“打倒張作霖”的標語呢?
  
   第三,我們的古代聖賢也曾提倡一種“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幾千年來
  
  深入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種大勢力。衛君要請孔子去治國,孔老先生卻先
  
  要“正名”。
  
   他恨極了當時的亂臣賊子,卻又“手無斧柯,奈龜山何!”所以他衹好做一部
  
  《春秋》來褒貶他們:“一字之貶,嚴於斧鉞;一字之褒,榮於華袞。”這種思想
  
  便是古代所謂“名分”的觀念。尹文子說:善名命善,惡名命恩。故善有善名,惡
  
  有惡名。……今親賢而疏不肖,賞善而罰惡。賢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
  
  之稱宜屬我。……“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捨徵,好
  
  膻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捨,好惡嗜
  
  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態度的。善名便引起我愛敬的態度,惡名
  
  便引起我厭恨的態度。這叫做“名分”的哲學。“名教”,“禮教”便建築在這種
  
  哲學的基礎之上。一塊石頭,變作了貞節牌坊,便可以引無數青年婦女犧牲她們的
  
  青春與生命去博禮教先生的一篇銘贊,或志書“列女”門裏的一個名字。“貞節”
  
  是“名”,羨慕而情願犧牲,便是“分”。女子的腳裹小了,男子贊為“美”,詩
  
  人說是“三寸金蓮”,於是幾萬萬的婦女便拚命裹小腳了。“美”與“金蓮”是
  
  “名”,羨慕而情願吃苦犧牲,便是“分”。
  
   現在人說小腳“不美”,又“不人道”,名變了,分也變了,於是小腳的女子
  
  也得塞棉花,充天腳了。——現在的許多標語,大都有個褒貶的用意:宣傳便是宣
  
  傳這褒貶的用意。說某人是“忠實同志”,便是教人“擁護”他。說某人是“軍閥”,
  
  “土豪劣紳”,“反動”,“反革命”,“老朽昏庸”,便是教人“打倒”他。故
  
  “忠實同志”“總理信徒”的名,要引起“擁護”的分。“反動分子”的名,要引
  
  起“打倒”的分。故今日墻上的無數“打倒”與“擁護”,其實都是要寓褒貶,定
  
  名分。不幸標語用的太濫了,今天要打倒的,明天卻又在擁護之列了;今天的忠實
  
  同志,明天又變為反革命了。於是打倒不足為辱,而反革命有人竟以為榮。於是
  
  “名教”失其作用,衹成為墻上的符篆而已。
  
   兩千年前,有個九十歲的老頭子對漢武帝說:“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兩千年後,我也要對現在的治國者說:治國不在口號標語,顧力行何如耳。一千多
  
  年前,有個龐居士,臨死時留下兩句名言:但願空諸所有。
  
   慎勿實諸所無。
  
   “實諸所無”,如“鬼”本是沒有的,不幸古代的渾人造出“鬼”名,更造出
  
  “無常鬼”,“大頭鬼”,“吊死鬼”等等名,於是人的心裏便像煞真有鬼了。我
  
  們對於現在的治國者,也想說:但願實諸所有。
  
   慎勿實諸所無。
  
   末了,我們也學時髦,編兩句口號:打倒名教!
  
   名教掃地,中國有望!
  
   十七、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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