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Guo MoRuo   China   现代中国   (November 16, 1892 ADJune 12, 1978 AD)
波 Wave
  一
  
  1938年10月23日,武漢準備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幾艘疏散市民的輪船,都在這天的清早,先後離開了碼頭嚮上遊駛去。
  
  這一隻在平時充作輪渡使用的老船拖着滿身的難民和行李,喘息着在江面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離武漢還不很遠。
  
  二
  
  儘管是怎樣的沒有秩序,船一離了岸,上船時那種不可名狀的騷亂鎮定了下來,人們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愛說話的人把話匣於打開了。
  
  本來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說,便是陌生的人衹要座位鄰近便自然構成出一個個的社交環境。
  
  話題是復雜多樣的,抗戰建國的前途,武漢三鎮的命運,日寇的暴行,我軍的勇敢,國際的同情,乃至油????柴米,離合悲歡之類,就給水裏的波瀾一樣,這邊平了,那邊起來,一個接上一個,一個掩蓋一個,為那輪船底機音,那單調的獨唱,構成着一片復雜混茫的伴奏。
  
  談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着船壁上便打起盹來,談餓了,船上是沒有飲食的配備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隨身帶着的幹糧和水瓶取出來吃喝。這些是間歇音符的一部分。輪船的機音始終沒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終沒有停止。
  
  時而有小兒的尖銳哭聲,這金屬性的洋噴吶,正從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舉起來了。
  
  三
  
  一對年輕的夫婦,坐在後甲板的一隻角落上,那兒有一面小方格形的木陣,要比甲板高過一尺光景。
  
  男的穿着一件日本式的學生裝,是鉗青嗶嘰的,連銅製的鈕扣都還沒有換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纔從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身材細長而臉色蒼白。
  
  女的要年輕些,人也矮小,沒有化妝的素臉,小巧而帶着暮黃色,兩邊的頰上隱隱呈着褐色的暈斑。剪得短短的頭髮,高齊領緣,也毫未加以修飾。
  
  兩人都很寡默而帶着焦躁,和年齡不相應地。
  
  女的抱着一個六八個月的男孩,有一個營養不良的小猴兒一樣的面孔,時時發出神經性的哭聲。
  
  兩人太沒經驗了,也怕因為走得太倉猝吧,幹糧和飲料絲毫也沒有帶。船已經走了大半天,兩人都在為着饑渴而煎熬着。
  
  更加不好的是嬰兒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為饑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對橡皮嘴子一般的奶頭,換來換去地把給嬰兒咂,自無補於刻刻增進着的嬰兒的饑餓。
  
  嬰兒不斷地號哭。
  
  年輕的父母衹好換來換去地抱,抱也無濟於事。哭得令人不耐煩了,便開始在心裏互相埋怨,繼而竟發出了聲來,帶着北邊的口音。
  
  ——“早知道這樣,留在漢口好了,反正是該餓死的!”男的埋怨着,這時候哭着的孩子是在他的手裏。
  
  女的埋着頭沒有理會。
  
  ——“明知道船上是不會開火的,幹糧一點也沒有帶。買得聽罐頭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語中,多少還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氣。
  
  ——“你真有先見之明!”女的擡起了頭來,憤憤地抗議着,又把哭着的孩子奪過手去,一面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裏,一面又繼續着說:“你這小東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誰個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憤然起來了。
  
  ——“你天天在外邊跑,怎麽不買一點呢?”
  
  ——“錢是在你手裏的,你要惜着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錢喲!”
  
  男的經這一反詰也就忍耐着沉默了。
  
  ——“我們那一千塊錢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話來說了這一句。
  
  ——“縫在孩子的這鬥篷裏面了。”她很勉強的也用日本話來回答,並指着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紅色的小棉鬥篷。
  
  含着空奶頭的嬰兒,大約以為是受了欺騙吧,哭得可是更加火烈。
  
  四
  
  突然有飛機的拍音,隱隱從空中傳來。
  
  全船的人就象感了電一樣,說話的也把話停了。
  
  這時小兒的哭聲便成為了衆矢之的。坐在近旁的一位老婆婆念起佛號來,一面念着,一面也在戟指怒目地禁止小兒不要哭。
  
  拍音愈來愈近,船上的空氣愈見緊張,而啼饑的小兒的哭聲也愈見火烈。
  
  這可犯了衆怒了,有好些激躁的人便嚮那對年輕的夫婦唬嚇了起來。
  
  ——“你們老是干涉,小孩子哭有什麽辦法呢?其實飛機上哪裏聽得見!”留學生含着敵對的意思這樣說。
  
  ——“造孽的!”旁邊的那位念佛的婆婆發言了,“鬼子的飛機上是有聽話筒的,下面的什麽聲音都聽得見啦。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另外有一位猛兇兇的男子闖上前去。“一定要那小雜種哭嗎?我要給你丟下水去!”
  
  說着,他出其不意的便從那女子手中奪了過去,那對年輕的父母連搶也搶不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便被那兇漢投進江裏去了。
  
  母親慘叫了一聲,立地想越過船欄跳下江去,卻被她的丈夫死死地抱着。
  
  ——“不要抱着我,快打救孩子!快打救孩子!”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紅鬥篷在波面上浮起了一下,很快的又被捲下去了。
  
  ——“呵,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母親發狂般地大呼而掙紮,可是她的丈夫仍死死地把她抱着。
  
  ——“噓!”大部分的人都在噓。——“噓!”
  
  ——“率性把這兩個傢夥一道摜下水去!”又有暴躁的聲音這樣說。
  
  ——“你們這些造孽的,沒作聲呀!”念佛的婆婆也在生氣“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你為什麽老是死死抱着我呢!”不斷的掙紮着的母親也漸漸衰弱下來了。
  
  丈夫呈着一個極其悲慘的面容,始終沒有作聲。
  
  五
  
  緊張了好一會,飛機的拍音漸漸低了,遠了,卒至聽不見了。
  
  大約是敵人的偵察機飛來偵察了之後又飛轉去了,再不,便是轉換了方向。
  
  大傢都抽了一口氣。
  
  念佛的婆婆又雄辯起來了:“還是觀音大士有靈有驗,我們的菩薩供得高。觀音大士衹要把眼睛一擡,敵機就要飛轉去的。你們還不曉得喲,前一回日本鬼子炸長春觀,下一個蛋來正對着觀音菩薩的頭,我親眼看見觀音菩薩伸出手去把炸彈接着,又扔回去,便把日本鬼於的飛機打下來了。”
  
  年輕的母親還在抽咽着。
  
  ——“這位女太太,”念佛的婆婆轉嚮着她,“你不要傷心了,你的孩子雖然丟了,但他搭救了一船的人,搭救了你兩口子,觀音菩薩會保佑他的啦,一定要收他去做金山童子。你們還年輕,明年他就會轉胎來的啦。”
  
  年輕的母親依然抽咽着。一兩刻鐘前還在發噓的利己鬼們,現在好象都為孩子的母親憫然起來了,連那位兇手大約是天良發現,或許也怕是害怕那父親報復,在未經註意之間,也不知道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母親抽咽了一會,突然又號陶痛哭。
  
  擁抱着她的丈夫結局是打破了沉默:“不要哭了吧。我們也不怨恨誰,衹怨恨日本鬼子殘暴,衹怨恨我們中國人沒有教育。成千成萬的兒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們的孩子也等於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的。不要緊,我們還年輕,我們要報仇!……”
  
  ——“你們不用說也是有錢的人啦。”念佛的婆婆插了一句。
  
  經這一句的插入,母親的痛哭突然止住了。
  
  ——“你說什麽?”她漠然的發問。
  
  ——“你們是出過東洋的人啦,有的是錢,到了四川重慶總是有辦法的。”
  
  ——“哈哈,有趣!哈哈,有趣!”年輕的母親突然大笑了起來。“我們有的是錢,給娃娃一道帶走了!給娃娃一道帶走了!哈哈,有趣!有趣!給娃娃一道帶走了!……”
  
  差不多就和那念佛婆婆念“南無觀世音菩薩”一樣,這年輕的母親從此便老是念着這幾句:“哈哈,有趣!有趣!給娃娃一道帶走了!”
  
  六
  
  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到了沙市便登了岸。
  
  女的老是笑,老是念那兩句單調的話。
  
  男的呢?也老是扶着他的夫人,一直是沉默着,沉默着。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了。
  
  194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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