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fèi míng Fei M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01niánshíyīyuè9rì1967niánshíyuè7rì)
鷓鴣 Partridge
  醒來聽不見槳聲,從篷裏伸頭一望。原來東方已經發白,四五株楊柳包圍兩間茅捨的船埠立在眼前了。
  
  到傢還有十五裏的旱程,我跟在挑夫後面循着田膛走,兩邊水田裏四散着隔夜挑來的秧捆,農人也正從村裏走下田來,——突然驚住我的,是遠遠傳來的鷓鴣的聲音了!我在都會地方住了近十年,每到鄉間種田的季節,便想念起鷓鴣。
  
  我還沒有動身的時候,接到弟弟的來信,說近年年歲豐收,縣城裏舉行賽會,最後一句是,“各親戚都派代表來傢。”到傢,首先迎着我的是母親同弟弟,我坐下竹榻,母親拿着芭扇站在我的身旁,我糾住弟弟坐在我前:
  
  “怎麽一個代表也不見呢?”
  
  弟弟發氣似的:“回去了不久哩!”接着數一大串,沒有一個不是姐妹的稱呼,有的我僅知道名字,有的在我還是那同我拍球踢毽子的對手,現在據說也是插花傅粉大的模樣。弟弟又告訴我會是賽得怎樣的熱鬧,我暗地裏笑,而且仿佛是羨念一種詩境:“這都是我當年見過的!”但我又好像尋覓什麽而記憶不起,感到一點空虛,突然問道:
  
  “柚子姐姐來了沒有呢?”
  
  “柚子姐姐——正在做新娘哩!”
  
  我不作聲。弟弟莫明其妙的瞪着眼睛對我看。母親催我到自己的臥室去躺着休息。
  
  我剛剛跨過門檻,芹已經站在長幾旁邊對了我的眼光一笑,我也一笑,而我在路上準備的許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芹讓下她做針甫的矮竹椅叫我坐,我也就輓住她的手坐着,這時無意間瞥到的是粉壁上懸挂的我自己畫的四塊畫屏:
  
  “這是從哪裏說起!”
  
  經了芹再三的摸撫,我纔知道我是在掉眼淚,接着是白的絹帕拂到我的面上了。
  
  “妻呵,剛纔弟弟告訴我柚子妹妹正在做新娘。”
  
  “是呵,做新娘,你緣何突如其來的發呆呢?”
  
  “你該還記得!”我手指着壁。
  
  “我不比你記得許多!——老是這樣起頭,要說的話多着哩!”
  
  芹彎着身子嬌媚的把嘴鼓着,我也擡頭相覷,不覺間她的唇落在我的——我微笑了:
  
  “‘快活快活!’我適纔在路上……”
  
  我突然又覺得心傷,母親也把芹喚去給我備早飯了。
  
  去年鼕天我曾回傢一趟,母親要我下鄉給姨媽看看,而我也實在的想會一會我的柚子妹妹;姨媽是寄住在他的族人傢的,我走進堂屋,張望了一會,聽得裏面紡綫的車喔喔的響,左邊漸漸走出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婆婆,我迎上前去,“請問,我們姨媽……”這婆婆瞠目不知所對,而我已望見從右角的板門探出了一隻頭來!我猛然一奮發,堂屋的靜寂也立刻打破了:
  
  “焱兒!原來是我的焱兒!”
  
  “哈哈!媽媽清早打噴嚏,我就知道是有客來!”柚子妹妹出來笑成一團。
  
  “車呢?——唉唉,這是你媽媽耽心我開不起車腳,虧了我的兒,怎麽走!”
  
  紡綫的就是我的姨媽,紡車腳下一條短凳,凳上是姑娘們用的柳條盒,用了紅帕子蓋着。姨媽一面歡笑,一面用衣角揩眼淚,——這是我所習見的脾氣;然而柚子似乎是哭過了不久的:依然孩子似的天真爛漫的笑,卻又很不自在,當我無意的瞥見她的眼角。
  
  姨媽說我來得正好,旅居在數千裏外,歸來不是容易事,而自己身體的羸弱也正是朝不保夕。又說,柚子平常總是念芹……
  
  “那麽,怎不上街去呢?”我突然問。
  
  姨媽手指着柳條盒:
  
  “她忙得連飯也不吃哩!”
  
  柚子端了一把椅子給我坐過之後,本站在姨媽身旁,一手支着腰,一手撫着姨媽的肩膀,這時轉過身把盒子拿起坐下矮凳咕嚕着:
  
  “你不打攪,早就綉完了哩!”
  
  “真真是孩子氣!你問焱哥哥我說的是不是,剛纔還要……”
  
  我一見柚子打開了盒子,知道柚於是快要出嫁了;對於姨媽“那裏用不着這些裝飾玩意兒,把這錢用來縫幾件大布衣裳”的話,反覺得姨媽太是嘮叨,加在柚子的一夥了。
  
  最後姨媽說:
  
  “芹姐房裏懸挂的什麽畫兒,總是說好。”
  
  “那容易,我一定為妹妹畫得更好。”
  
  回到傢來,我心裏打算,顔料要頂上的,紙不用用絹,可惜須得到外方纔有,不然此刻呵凍寫成,豈不早安了妹妹的心?我也——告訴了芹,芹見我為柚子不平,笑道,“你當年笑我的哩,——其實我的倒有許多是柚子出的花樣,比如那枕頭上的兩個柿子同如意。①”接着又說,“這畫也實在可愛——,那鵝被蘆草襯得格外好看,那臘梅,那籬笆下的雞,……再畫自然又是新鮮樣兒。”
  
  ①原註:“如意”足一種玉器。梅俗,出嫁的姑娘在枕頭上綉些花樣,義取雙關:兩個柿子同如意,是說“事事如意”。
  
  我躺在床上,這種種都浮上心來。我這回的歸傢,固然不專為柚子妹妹的畫,有了畫也實在使得我一路上更覺高興,而誰知竟因了姨媽病篤要目睹柚子妹妹的婚事而提前了嫁期。“現在送去不呢?相隔雖衹半年,怕未必還是那紡車腳下捧着柳條盒同媽媽爭鬧的姑娘的心情罷?”我吃過飯打開網籃清檢帶回的東西這樣想。
  
  晚上我們傢人在院子裏乘涼,鐘樓上報三更,母親纔催我們去睡。我同芹常相惱悔,新婚夜匆匆混過了,以後要於久別後的團聚,在燈前月下仔細道離情;現在走進房來,忖着大傢已經就睡,靜靜的走到階沿,對着天井坐着。階下一方磚地,滿長青苔,兩鉢玉簪花在中間放着,依稀的星光可以辨出白的花來,不時一陣風吹送蘸鬱氣息。天上的星,我越看越叢密,覺得很是不可思議。我們的話,比蟋蟀的叫聲還低,芹的聲音的清脆以及流水一般的說了又說,也實在趕得上蟋蟀。同時我們也在笑,不過衹有各人自己才能夠覺察罷了。我問道:
  
  “我們第一次交談,你記得嗎?”
  
  “你倒還不及我們姑娘!”
  
  “柚……”
  
  “不談這個罷。”
  
  記得正是這初夏,我同柚子都住在外祖母的傢裏。大人們忙莊稼去了。柚子、芹對坐在後房做針黹,各人的裝綫的盒子裏還放着一本《女兒經》,互相挑選着背誦。房面前是籬墻圍着的一方空但,出但便是河壩,我們從坂裏回來,總是沿壩朝這裏進。吃了早飯,我跟外祖母去看插秧,——在壩的中段一棵楓樹下,把鋤頭糞鏟的柄墊着坐,插秧的人不時也上來喝茶,用泥罐裝着的茶三四罐,都是外祖母親自提來的,喝完了又回去提。
  
  壩的盡頭有一傢粑店,是專門賣給過路的人吃的,間或也送到外祖母的村莊來——說是外祖母的村莊,其實就是外祖母罷了。我坐在壩上,漸漸失了最初的高興,一個一個爬在腿上的黑螞蟻都拿來打死出氣,外祖母也就看出來了,笑道,“你看,那邊!”我掉轉頭,賣粑的婆婆頂着粑籃走來了!我纔又醒了瞌睡一般,翻起身張開眼望着那婆子走來的方向。秧田裏也在笑:“今天奶奶是賞我們的,哥兒沒有分!”然而我知道這是戲弄我的,他們不吃這個,——對粑還塞不了他們的嘴。
  
  我圍着粑籃吃,外祖母另拿兩份遞我:“送給你柚子妹妹……”說着停住了,然而我已經懂得,接着嚮傢裏跑。河裏咕咚咕咚,偏頭望,一隊鴨子在泅水,——走近籬墻纔看見芹正站在門口,卒然道,“這是你的,”芹笑接着,我卻羞紅了臉了。柚子也捏着針黹哈哈的笑出房門來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擡頭望柚子,柚子立刻不笑了,把針穿在褂子上,接下粑來,——這時芹走進她媽媽那邊去了,柚子倚着籬墻吃粑,我擡些小石頭朝河裏擲,隔岸的鷓鴣叫,我也學着叫:
  
  “‘快活快活!’”
  
  柚子笑道:
  
  “是呼焱哥哩!聽:‘焱哥快活!’”
  
  我仿佛這是非報復不可的:
  
  “是呼柚子:‘袖子快活!’”
  
  從後廊傳來母親的咳嗽,我們的暫時默默纔又攪動了。我伸手合在芹的上面,彼此都有點冷意,依然靜靜的走進房門,燈光下映出我們的面相,覺得為什麽分成了兩個,更不知世界上除我們外還有人了。
  
  1924年9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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