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廢名 Fei M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1年十一月9日1967年十月7日)
去鄉
  去鄉 ——S的遺稿
  
  病裏作客,漸漸有點不能耐了,於是想到回傢。吃了老母的幾天茶飯,我的心算是從來沒有這樣溫暖過了,但那米是藉來的,分明的偷偷聽到,於是我又去作客。
  
  母親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三歲上喪了父親,這副倔強脾氣!”然而除了坐在桌子旁邊,望着我一粒一粒的把飯吃完,可能說一句阻擋的話嗎?
  
  “兒呵,病——”我的傘卻已經拿在手上,一步一步的跨出門檻了。
  
  我沒有同我的鄰捨打招呼。兒時差不多不分寒暑晝夜伴着那般哥兒姐兒在上面遊戲的稻場,也未曾博得我眼睛的一瞥。而我打算掉頭,掉頭看一看母親含眶未發的——怕接着就印在我的足跡了罷?——我哪裏又有這大的力氣呢?
  
  這樣,我已經出了我的村莊,在荒塚纍纍的野原上走。
  
  我真是飄飄欲仙,仿佛身子是沒有重量的。而又有點悚然,——青天緑草,這纔照見了可怕的憔悴!陡然一陣咳嗽;顫抖而微細的聲音,跟着眼光遠及於天際,——“後面在喊我哩!”……
  
  我感到的是怎樣親切之感呵,——立刻消失於淚海之中了,——這時我還未掉頭。
  
  遠遠草坡上,正是白發的——
  
  我頓時覺得要轉去,而我的聲音不能為我傳報,亮晶晶雙眼,卻明明映着那揮揮的手了。
  
  “母親呵,你的係念,照護兒的前程。”
  
  我已經到了碼頭。
  
  圍住我的,四五個舟子,我不知道怎樣回答纔好;無目的的伸頭四顧,在要開櫓的一隻,艙首是女——
  
  “S先生!上京嗎?”
  
  我凄慘的笑了。
  
  “萍姑娘!——回傢?——幾時來的?月半?——啊,中元上墳。”有誰在問她似的,她回嚮艙裏,咕囁着。
  
  “一個人嗎?”我問。
  
  “不,我的弟弟。”
  
  “上船好久了罷?”
  
  “口茶的工夫。”
  
  朋友,你曾經受過旅路的寂寞麽?想一想我這時的歡喜!雖然並不意識着,已足夠使我挺立住,覺到我的存在了。同時我的前進是充滿熱力的,而義非毅然决然的同半個鐘頭以前一樣以為是要走路,衹抖着精神在預備,——衝口而出的:
  
  “姑娘先走吧,N鎮再會。”
  
  待到自己也聽見了,船頭已經駛過去,仿佛一聲要把天喊破,其實是瘦伶憐的立在港岸。
  
  終於是要走的,何況舟子不住的敦促,——我的心也不是完全的沒有憑藉罷?“N鎮再會”,不單單留在耳朵響着?一眼望去,廣阔得叫人害怕,而不也可以不望?衹要你緊緊的睡,張開眼睛不就是——
  
  “開船呵,先生!”
  
  我獨坐在船艙,視綫與水天相齊,望去蠟蜒一般的平伏着四五衹,想認記一隻出來,而分不清哪是在前,哪是在後,——我的孤單總算是牽連住了,舟子一聲,“那位姐姐是先生的親戚嗎?”我纔掉轉身,擡一擡眼光,再是答:
  
  “鄰居。”
  
  看出了這兩個聲音並不比搖櫓那樣不費氣力罷,舟子不再問我,而我這纔聽見櫓聲了,慢慢的問他:
  
  “趕得到那頭的午飯不呢?”
  
  “順風倒快哩。像這——怕要太陽落山。”
  
  我不自覺的朝他凝視着,我的奄奄一息不能伴着他的櫓聲而延續的凝視着,截然的又掉過去,自己聽見了,——齊滴在衣衫,自然,也瞞不過他,世問上有什麽比憔悴的面龐所含住的眼淚更為晶瑩呢?
  
  水面已經寬闊了許多,前乎我們的,也趁這當兒參差在湖上,——舟子呵,你們足靠着鷹也似的攫搏的眼光並不互相告訴的循着自己的路徑嗎?
  
  洋洋湖水漸漸成了一片緑,不消說,是蘆柴。船衹也漸漸的少——隱沒了,我就一隻一隻的跟着蹤跡,左右流視,這卻攪起了喜悅,仿佛幾時看水鳥蘸水,——最後一轉,什麽也不見!——緑叢裏望見了孤帆!——“不,那裏也是哩!”——這明明乘風而來了。
  
  “難道歡喜者伴來的都是歡喜?——幾時再載着我的笑容奔嚮——”
  
  那白發,那揮揮的手,突然又浮在我的眼前了。而脫蘆而出的,迎面飛來,船頭上坐着一人,解開胸襟納涼,——攙起一條水綫,過去了,宏亮的話聲,卻還留有餘響。
  
  “你們當中,有以我的故鄉當作旅捨的嗎?我想是沒有的。”
  
  自然,我並不能掉頭,然而我望見了他們的前程:水的盡頭是山,山是青的,天也是青的,在山的盡頭,——不,中間還有雲,白的雲,三歲時候,玩的糖壽星,一個一個的擺在那架上,指着母親要買,正是那樣;兩岸又望得見村裏,低在地上衹不過一球黑林,在冒煙——
  
  “嗤……”
  
  這一聲——船已經進了蘆柴,——似乎又停住了,因為不再響。仔細聽,雖然響,是風。我於是掉頭——
  
  舟子果然蹲在船板,尋覓什麽。
  
  “先生,我認識您。”
  
  “你——你認識我!?你怎麽認識!?”
  
  我真是咬住了我的牙關,發出這聲駁詰,——其實比話聲還快的擲過去的眼光,已經為我釋然了。
  
  “不上十天工夫,我不是從那頭載先生回來嗎?是不是?要像那天——那天先生正趕到傢吃飯罷?是不是?”
  
  他一面說,一面又低下頭尋找,隨就對我坐着。
  
  我好容易吐一吐氣,得了轉變我的眼睛的地方了。
  
  那是他的煙筒。自然,他並不是拿出來做認識我的見證,——他何從知道,我曾經默默地賞識過,的確是這樣一個紅得發亮的古老的竹根。
  
  這,我立刻也以為可喜,——衹是一暫呵。
  
  “為什麽總是回來纔——”
  
  我沒有說完,他在一口氣吸下去。
  
  “什麽?先生。”
  
  “沒有什麽。”
  
  他依然是吸。
  
  “母親呵,你想探一探兒的消息嗎?最好是來訪他,他收進了兒的笑,兒的——”
  
  我伸頭到艙外,站在船頭朝來處——怎的,陰沉沉的!不見青山,不見白雲,簡直同剛纔——不過心裏知道那裏不是我的去嚮,另外那揚帆驕傲的指示我也有跟我而來的罷了。
  
  我衹得又來搜視蘆柴。原來並非連成一片,一叢叢有帶水之隔,——那裏也在吹煙哩!……
  
  “是——”我要昂頭叱咤了,茫茫草莽,喊出我的萍姑娘來回答!這個勇氣我是有的,萍姑娘也决不抱怨我唐突,——誰不可憐我呢?
  
  於是我又掉頭,用詢問的眼光看舟子,而他放下煙筒:
  
  “走,先生。”
  
  “我是說,那裏不也有人吃——”
  
  “是的,這就叫做‘中路停’,我們來往,多要歇息一會的。”
  
  “請你問一問,看是不是——”
  
  啊,不是,我們衹聽了聲音就知道。載那位姐姐的是我的侄兒,好孩子,茶煙什麽都不來。
  
  “唉,我的舟子,你那粗糙而皺摺的面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藏住了天時人事多少?”——其實我沒有出聲。
  
  他慢慢的一句:
  
  “先生,您睡一睡罷。”
  
  我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我怎忍耐得住呢?——我更何須忍耐呢?
  
  “睡嗎?不!平素我坐船老是睡,此岸緊接彼岸,今天,老翁呵,我要為你傾吐,——我受載了許多人世的哀愁,他就成了鮮紅的花,開在我的心上,我的血一天一天的被他吸幹了,所以現在——”
  
  “先生,您——”
  
  “老翁,這我更難受了,你不要——我為什麽最後還來賺你的眼淚呢?我是一個孤兒,在這世界上大天計算我的行止的,衹有我的母親,最近的十年當中,我挨她住過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淚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請——我真算是福氣,最後又遇見了我的萍姑娘,那位姐姐,她比我大一歲,小孩時我們常伴在一塊。早年她跟她的男人在C城開錫店,你知道,我們鄉裏是有許多人跑到C城尋生意的。還有她的母親,現在是不在了,最是賞識我的聰明,簡直比自己的姑娘還愛。我衹身住在京城,我的脾氣壞,也沒有愛過什麽女子,可是我時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話音,她的——我就為她祝福,——我老是這樣的,捧着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諸般孤弱。
  
  “先生,您還是年少——”
  
  我們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卻蘆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講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着臉,——此時我嚮着船頭躺臥,——靜聽櫓聲繼續。
  
  不消說:我終於睡着了。
  
  N鎮是縣境極西邊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水程。我們决定就在這晚走夜船,——其實我衹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堅留我同坐一隻。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雖說是初秋天氣,夜深露重,畢竟要比陸上為冷,——我的行裝,除了一個手提的小包還有什麽呢?
  
  吃過飯,我們在久於相識的飯店主人執住的豆一般的燈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踏上船了。
  
  我最後下艙,艙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開她的被囊來墊坐了。我靠船尾這一頭,萍姑娘的弟弟緊挨萍姑娘,偏斜的對我。
  
  “漆黑的!”
  
  小人兒用了細小的聲音發出他的愁悶,回答的卻從我的背後:
  
  “‘十九二十邊,月出二更天’,——一會就亮。”
  
  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動彈了,仿佛有意來告我:又在開頭!
  
  “萍姑娘,難道我們不歡喜嗎?我記得你曾經要我叫你一聲姐姐,我不叫;我叫,你笑——”我轉到這樣的思想,——萍姑娘撫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裏。——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嗎?”
  
  接着我們兩個談話,——飯店裏衹即時即地的講幾句,因為我不願把我這樣形貌驚擾萍姑娘的平安,並不坐在一塊。我說,“我的母親知道姑娘來了,一定要留姑娘安住幾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記不了奶奶!——傢裏實在不能耽誤一天,燒了香,順便在舅傢歇了雨夜。先生這一提——”模糊當中,似乎是把衣角牽到臉上。我呢,本有點生氣,要急促的攔住,結果依然饅慢一句:
  
  “姑娘,不那樣稱呼罷。”
  
  “阿弟就跟姑娘過日子嗎?”萍姑娘沒有話回了,我又問。
  
  “是的,就在店裏做學徒,——阿母丟下他,衹有五歲。”
  
  我是想從萍姑娘得到什麽的,現在萍姑娘的話,萍姑娘的笑,都給我聽見了,反而使得我在搜尋,從我的並未幹枯的腦海遠遠的一角。
  
  笑上我的臉,兒時的機智活潑真個回覆了:
  
  “姑娘!你記得嗎?我——我願我是那樣——”
  
  唉唉,勉強終於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樣沿門送歡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還是沒有講完的好,因為——朋友,讓我補給你聽麽?
  
  那時萍姑娘住在我傢右手,我們是十二三歲的小孩。村裏一位哥哥結婚,我去看新娘,萍姑娘同別的姐兒們已經先我而在了。這位哥哥是遊蕩子,新娘同我們衹隔一條河,平素我常在她傢玩,據說是非常憂愁的,而且染了癆瘵。我走進新房,萍姑娘搶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興的了不得了,挨近新娘,揭開她的面幕:
  
  “原來是我的姐姐!——姐姐,給我笑一笑罷?”
  
  我討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當中,首先進了死之國的,是這位姐姐了,母親告訴我。
  
  “我願我是那樣健壯,像小的時候。”我改變話。
  
  “是的,奶奶纔歡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嗎?這口氣!——小人兒的鼾聲引動了我。
  
  我們大概走了不少了罷,——那碼頭的喧囂曾經騰涌在我們的周圍,這纔覺出了。
  
  並不同白天一樣,由灣港漸漸走進湖,這是一條內港,更深,保持着相等的寬闊,我沒有存心瞻眺,而艙篷遮蓋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裏的禾稼,連成一簇黑,水底則單單映出草來,星在其中閃動;遠遠平坂,也點點的發亮,告訴我那裏有人煙,時隱時現的是螢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識,在偵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淚——
  
  淚,成了幕,——我以外不見了,想擠出去,我把眼閉着,——落到萍姑娘的被上了,我用指頭點印,想永遠留一個傷痕。
  
  唉,我要緊緊的閉!我們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進嗎?景色何曾為我們改變?我枕在椅着的橫木,想。
  
  我吃驚了,猛擡頭,躲避似的縮在一角,望着與我適纔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白顯露出來的萍姑娘!
  
  那面龐,凄涼而有異彩,——月呵,你塗上了我的姑娘罷。那半邊呢?姑娘,給我一個完全罷!我別無所有,帶了他——同我的母親的淚,跟我到墳墓裏去,也算是——難道你不情願嗎?我想,你什麽也甘心的,衹要不衝突了命運之神,衹要你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過來罷,姑娘!那邊衹是空虛,就是給月亮照在水裏,也還得我纔看見這是你的影子哩!
  
  其實我當時是極力的屏住聲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聲“姐姐。”
  
  小人兒突然輾轉,我低頭,另是一副慘白而圓小,——萍姑娘已經掉過來了,然而給與我的是蓬鬆黑發,——兩面緊對着。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這話我是說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兒輕輕的被移到被上;包袱裏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蓋着。
  
  “S哥,你也睡一睡好。”
  
  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稱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邊,與萍姑娘適成對角。
  
  夜是靜的,但萍姑娘决不會分別,潺潺水聲裏雜了一點——自然,這並不是指那搖櫓。
  
  我吟唱了:
  
  “水是盡盡的流,
  
  盡盡的流,——
  
  誰能尋得出你的蹤跡呢,
  
  我的淚?”
  
  我是那樣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義,——這怕也是徒然的費力罷,月亮不會代我解釋嗎?
  
  朋友,這月是怎樣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沒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見星,——有,水底的天,一,兩……不見螢火,岸上的草,田裏是芝麻罷,卻都晶瑩着;還有楊柳,低低的,滿載露珠。而這些似乎並不是孤立:是織在夢一般的網,這網是不可思議的伸張,青青的是山罷,也包在當中,——終於衝破了,犬吠!船尾又一聲: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嗎?我還有篷,兩頭也搭起來好不呢?”
  
  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之外,更看舟子,他——臺我們聽到的,連這實在衹有兩句。
  
  “姑娘還是在望嗎?”我不專嚮誰的答着,轉進艙來,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傢搭塊篷遮風,——我耐得住的。”
  
  “搭起來怪悶,這樣睡可以。”
  
  我橫躺在陰影之下了。
  
  這港我曾經走過不少的次數,卻還未留心他的方向,現在我計算計算月的起落,希望我這裏老是陰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髏嗎?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動了萍姑娘淡緑的衣裙。——既然答應了是睡,除了靜靜的聽,似乎又沒有別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裏有這樣一聲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
  
  月——噯喲,我沒有算到,船是要轉彎的!我衹得把眼閉
  
  什麽蓋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掙紮,——眼開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攝進了月下的我的面龐,留下——是她的被包罷。
  
  我們聽到雞叫:聽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說:
  
  “S哥,一路傢去。”
  
  我說:
  
  “多謝姑娘,我去住旅館。”
  
  19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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