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曹禺
現在,我的爸爸是一個老人了。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他變成了老人。這也就是在他生病住院這一年裏發生的事。
他坐在醫院的陽臺上,陽臺很寬大,也很長,空無一人。他坐在一張藤椅裏,太陽光照在他的頭頂上。稀疏的灰白的頭髮在陽光裏顯得幹枯而脆弱。而他臉上的神色是那樣安詳。有時候我走到他面前,他並不知道,因為他曬太陽的時候閉着眼睛。於是我註視着他,同時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夢。他的一生在這一刻就像夢一樣,又真實又虛幻。他確實坐在那兒,但是他在他的夢裏。那是一個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麽樣的夢。總之很有分量,在他看見了我,微笑起來,和我談話……在這一切活動的後面都能感覺到那夢的分量。我說不清,但這就是我的感覺。我的爸爸老了,他因為生病而沒有力氣思想了,這樣一種夢就成了他的思想,帶着他,帶着他缺乏力氣的身體,靜悄悄地漫遊。
他坐在那兒,看見了許許多多他說不出的事物、人和事件……他有願望把這些景象告訴我們,可是很睏難。也許是他抓不住它們,也許是它們過於模糊,或過於強烈,使他不敢多望一眼。他說出的話都是極其簡單平常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那麽孤獨。他常常說“人真孤獨”,我想就是這個原因。
去年9月,我爸爸過生日,我們照了相片。我把相片寄給我在國外讀書的妹妹。她來信說,爸爸怎麽變得這麽黑呀?她不知道,他一夏天都坐在那空空的走廊上曬太陽。我明白了,真正的安詳其實是一種極深的疲乏,從精力到精神,從思想到體力。
今年9月我爸爸就八十歲了。他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寫出了話劇《雷雨》。最近北京人藝的第四代演員又一次把它搬上舞臺。我爸爸嚮醫院請了假,去看這出戲的演出。這是他一年多來唯一的一次看戲。事後他問我們:“你們覺得怎麽樣?還能看得下去嗎?”他並不想聽到評論式的話,他衹想聽到最普通觀衆嘴裏說的話,比如“挺有意思”,“好玩兒”,“真夠復雜的”,“挺來勁兒”。聽到這樣的話他心裏最快活。他屬於為觀衆寫戲的那類劇作傢。他成功了,這就對了。
我回答他說:“還行。”他笑了,說:“你總是這句話。不過你說還行就是不錯。”我說:“劇本是棒。”他又問:“真的嗎?真的還站得住?”我說:“確實還站得住,因為劇場裏很安靜,有不少看過的人還來看,主要是來看演員。還有很多從未看過的人來看,他們在每一處該有反應時都有反應。”他說:“能有人買票看這出戲,那就不錯。”
一種不自信現在時常睏擾他。他總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並不真的好,懷疑它們的價值。我說這不是你的事,你寫出了劇本,盡了你的力,費了心血,以後就由時間去衡量了。“那我的劇本是不是還算能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他問。“你說呢?”我反問。“你說呢?”他不回答。他心裏有答案,但是那答案已經模糊了,太遙遠了。
記得他對我講過,一些評論他創作的書裏也寫到,他寫出了《雷雨》後,把劇本交給他的朋友章靳以。章靳以把劇本放在抽屜裏,放了一年,沒有看,也沒有提起過。我問:“你怎麽不問問他?”他說:“我沒想過要問,那時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個好東西。”“那靳以叔叔怎麽會一直沒看?”“他可能是忘了。他沒把這件事當成一回事,他就是那樣一種人。”後來許多書上都寫過,是巴金伯伯發現了抽屜裏的劇本,看了,然後就發表了。
我永遠忘不了我爸爸痛哭的樣子和聲音。那是一種完全無法控製的男人的嚎啕大哭。那時我很小,七八歲,也許更小,看他撲在桌子上哭,站起來後,用手捂住臉,然後控製不住又大哭起來。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發生的事情,靳以叔叔因病在上海逝世了。他愛他的這位朋友。我沒有看過他再這樣哭過。
以後的很多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的時候,我想起了他的那次慟哭,我心裏總感到溫暖。同時我覺得那也是他的溫暖。在他今日的夢裏,那一定是他和靳以叔叔相聚的溫暖場景。
我剛纔想說的是,當他年輕的時候,他是非常自信的人。我不知道那時候他是不是說話口氣很大,如果要用一個詞那就是“狂妄”。我想他不會。他從來不是一個狂妄的人。但是我相信他那時感覺很輕鬆很快活,也很沉着,因為他知道自己想寫的,就能寫出來。他寫作不快,不是那類“快手”。他反復琢磨,常常是朗讀寫出的句子,直到自己很欣賞自己為止。我小時候聽他朗讀過《膽劍篇》。我記得“美,美麗的大火啊”!還有“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卻來了”。
他的朗讀與衆不同,甚至可以說不同凡響。它們打動我,使我不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聲音的存在,他用感覺讀。如果說讀得有味兒,那衹是他思想的韻律。
這些都是我所目睹的生命的光華閃亮的景象。他給我講寫《傢》的時候,在四川長江邊的一條小船上,天熱極了,他又是特別愛出汗的人,汗流不止。從早上到天黑,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寫下去,夜晚時就點上油燈……於是我想像出江水拍打着木船的船底的聲音,想像出投在紙上的昏黃的燈影子,想像出那悶熱粘濕的空氣,想像出他的酣暢的筆追趕着他的思路。他會夢見這些時刻嗎?奇怪的是他很少提到。那些遙遠而又遙遠的極樂時光竟真的逝去了嗎?
如果我說它們沒有逝去,我是有根據的。
不管他曾經做了些什麽,忙碌的日子,玩的時候,投入於感情生活的時候,都有一種感覺是占統治地位的,那是另一個他,一個隱身人,藏在他的身體裏,那個人名字叫作痛苦。他一生都沒有逃脫它的掌握。這也許是他為什麽會寫作的一個重要原因。既然痛苦長存,那麽就是說對於美好時光的嚮住也就長存。這是一對不分離的生命,共同生成共同死亡。有時它們會溶化成一個生命。我看見過它們那種形態。我想我經常看見。
我爸爸得過嚴重的神經官能癥,所以多少年來他的睡眠必須要靠安眠藥。吃了安眠藥之後,他就大大地放鬆了。他的種種潛在的意識就會變成話語。這時候的他常常是最慈祥的,是軟弱而純潔的。有一次我已經睡下了,聽見他大聲叫我的名字,連聲地叫,我翻身下床,跑進他的屋裏。他說:“你再不來就晚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麽也不想了,衹想從窗子裏跳下去!”他說得迷迷糊糊,他的身體軟綿綿的。我是說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經快要進入睡眠狀態了。但我相信,他的靈魂剛纔是站在窗臺上的,感受着外邊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氣。他說:“我痛苦,我要寫一個大東西纔死,不然我不幹!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他的枕頭邊上放着托爾斯泰評傳這一類的書,這是他崇拜的作傢。他接着說:“人傢吹捧我,我並不快樂,因為我想得太大了。”
我勸他別想了,那麽多人並沒有幹什麽也過了,“睡吧。”我說。他反駁我,“那他們沒有想像力呀!我不同,我有,我想成托爾斯泰,可我成不了,都七八十歲了,還成什麽呀,我就想死了算了。托爾斯泰,他一輩子要弄清為什麽,他幾十年的痛苦,他想像農民一樣生活……他一天走三四個小時,然後寫作,大吃,能吃極了,八十二歲還要吃一大碗生菜,他每天又快樂又痛苦,真是一個偉大的人!”
有時候,吃過安眠藥,他講敘他生活的經歷,他所見過的一些事,如同陀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事,他反復地說他要寫,要寫真實的人。有時候是講他的夢。我說的是真正的夢。他的夢是重複的,有的夢做了一輩子,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事件……他的話內容繁雜,跳躍極大。
大都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尤其感覺到自己是他的女兒。因為他把我當成他自己生命延續出的另一部分。他所面對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一個他能夠進行自我傾訴的對象。他說了許多,讓自己瞭解自己的種種苦悶,他感到了安慰,平靜下來,就睡着了。
當然,他也面對我,他希望得到人的理解。我想在這點上我沒有叫他失望。我提到的那一次,他大聲把我喊去,說了一番話,第二天早上他對我說,跳樓,衹是那麽一想,你不要說啊!可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麽稀奇,誰都有陷入絶望的瞬間,誰都想到過死。但是在他的生活中確有這樣一個陰影,或者說是一股壓力;或遠或近,或輕或重地跟着……他甩不掉它,因為他已久缺乏力量了。長江邊那衹篷船上的青年是有力量的。
他羨慕青年人,有時他在街上散步,他會盯住某個過路的人,當人走過他身邊,走開了,他會轉回身去盯着看。我問,“你看什麽呢?”他說,“沒有比青春再好的東西了。”他能感到生之氣息拂面吹來,他非常敏感。我甚至想說,他就是從他的敏感中汲取生命的。
平日,即使在他進入老年後,他仍然是個活靈活現的愛鬧的人。記得小時候,不管他晚上幾點回傢,即使我們已經睡了,他也非要把我們鬧醒。他興奮就要讓我們也都跟着他興奮。他相信這一瞬間的歡樂的高潮,他看重這份真實的感覺,睡覺則有的是時間。以後我們大了,他上年紀了,如果他遇到了什麽滿意的事,心裏生出美滋滋的感覺,他會突然扭動胖肚子,兩支胳膊舉起來伸直,小而柔軟的手靈活地上下翻動,跳起舞來。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說他跳的是新疆舞,有時是日本舞,後來也有過是“迪斯科”的時候。實在那不能算是什麽舞,可是很有感染力。這真是一個老人嚮你襢露內心喜悅的最美妙的方式了。
然而來得容易去的快,片刻他就氣喘噓噓,癱坐下來。而且連歡悅的心情也隨着一陣巨烈喧鬧的動作發泄出去了,消失了。
在他情緒高漲,神采飛揚地和你講話時,一切會突然間停頓,隨即坍塌下來。他依然坐在那裏,但變了一個人,已被疲倦、被恍惚,被其它什麽帶走了的人。可也有的時候他會使出所有的力氣聊啊,聊啊,甚至是和不甚相幹的人,第一次來訪的陌生客人,他要聊到最後一口氣纔停止。他原來並不是一個能說的人,所以我有許多感觸。我時常想,他不停地說話,超出他精神與體力的支付能力,他想得到什麽呢?我心裏有很多答案,可沒有一個準確的。我記得小時候,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三樓的小禮堂裏,舉行春節聯歡會,也許是院慶,我記不清了,人們請院長講話,他就走到前面去。他的樣子就像不會說話的人那樣,總出錯。下面不斷有人笑,因為他又講錯了。他說得很短,然後就結束了,人們給他鼓掌。我雖然很小,可是我能理解這掌聲中有一層就有為了他的不會講話而鼓的。這樣的講話給人們帶來發自內心的歡喜。
我爸爸的語言十分精彩。我指的不是“語言大師”那一類的語言,是一些恰恰沒經過思維的、冒出來的話。比如,他的鋼筆沒水了,他需要人給他找墨水,可他冒出的一句話是:“這燈兒,不亮了!”我看見了他手上的鋼筆,我就懂了,當然,是鋼筆不亮了。當他想讓人幫他關掉燈時,他就指着燈說:“把這個,取消!” 很多東西都經常在他的取消之列。比如取消襪子,取消褲子,取消電視,他說:“取消!”我們就都明白了。後來我們也學會取消了。有許多事情他是絶不用腦子的。他寫完毛筆字,用我的洗臉巾擦毛筆。沒有別的緣故,衹因為很順手,而且那時他想,毛巾就是擦毛筆用的。傢裏來了個客人,說:“您還記得我嗎?我給您刻過圖章。”他熱情地說:“哎呀,那太好了!你刻的章叫什麽名字呀?”人傢就告訴他,是曹禺兩個字。
這樣的事情很多,都是些很可愛的事兒。
我妹妹的一個同學,他的爸爸是我爸爸的學生,他跟我妹妹說,你的爸爸,在國立劇專給我們講課的時候,就像個小太陽。我妹妹那時候衹是個小學生。她把這句話告訴了我。我就記住了,一直沒忘。
我很難真實地想像出他像小太陽的樣子。可是我相信他是有光的,因為我有感覺。
我琢磨過,那是什麽呢?很久了,我成熟起來,更成熟起來,我漸漸感覺到那種光是一種真誠之光。我所說的絶不是人們說到真誠這個詞時的那種含義。我說的這個真誠,可能更徹底些。
一次我得了感冒一類的病,躺在床上。他走到我床邊,看着我,然後說:“你不知道,我真擔心啊!我就擔心你死在我前頭。你要是死了,那你可讓我太沒法兒受了。”我所說的就是這種真誠。我還記得有一回,我看他坐在沙發上沉着臉,大不高興的樣子,我走過去關心他一下的意思,問:“爸,你怎麽了?”他回答: “不高興。”我說怎麽不高興,有什麽不高興?他說:“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覺得活着多餘,你說有什麽道理可講!”我就沒說什麽了,可又聽他自言自語,“覺得活着多餘就沒道理啦,不然,這裏有哲理。咳。”他嘆一口氣,“就是這麽一回事唄!”在很多類似的時刻,我就會想到,在他劇本裏的許多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是他的某一部分分離、繁衍出來的。
一般來說他不隱瞞自己,他不會隱瞞。包括他自己認為是不怎麽美的、醜的東西,他的方式是襢露。他會緊接着批判自己,用些極重的話。不過他也常常固執己見,而且他固執起來會像惡魔。有一些時候,他也想隱瞞,可絶少成功。
我當然不是說他在任何人、所有事情面前都如此。
有時候在外人面前,他就用慣常的、虛偽的方式表現他的那種真誠。這種說法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這是我的說法。但,他的喜怒哀樂最後總是遮蓋不了的。
傢裏常來人,邀他做一些沒什麽意思的事,題字或者宴會。他覺得很煩惱。我們說,就說你身體不好。於是在來訪人面前,他真就病得很厲害,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也聽不見別人說什麽了,完全不成了。來人走後我開玩笑,“爸,你演得過了。”他說:“我是真的難受、胸悶極了,就這兒。”他指指胸口。奇怪,這是真的。他的真誠表現為自己無法掌握的一種素質,超越他,在控製着他。在任何時候,在各種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懼。他對於不必恐懼的事物的恐懼,對於不必憂慮的事情的憂慮,以至在不得不講的情形下講的溢美之詞,他那出名的過分的謙虛,都是真誠的。這種真誠也總是能影響我,使我在該生他氣的時候,變為不生氣。這種真誠自有它的力量。
再次聯想到我妹妹同學的父親的話,我能夠想像出他發光的樣子了。那時他年輕,正在給一群比他還年輕的熱愛戲劇的人講戲劇。那是美麗而真誠的光。穿過逝去的歲月,我感到他的樣子無比清晰地躍然在我眼前。
他在國立劇專時還有這樣的故事。四川的鼕天大傢都穿棉袍,他講課時也穿着棉袍,講着講着他覺得身上什麽地方怪難受的,就撓撓接着講。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難受,又抓一抓,最後是從他的棉袍的窟窿裏竄出一隻耗子。很可惜我沒能碰到這麽好玩的事。事實上,他的生活能力從來很低下,幾乎是零。什麽東西一經他的手就要出問題。一杯茶要灑一半在身上;他自己係的褲子,會走着走着掉下來;臉盆用過後隨手往地上一扔,扔得瀟灑自如,所以後來他用的盆衹能買塑料的,供他摔。鼕天看他穿衣服,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他就不難受嗎?腰部,連衣服帶褲子右一層左一層亂七八糟地糾在一起,鼓鼓囊囊,讓人聯想到不疊的被窩。每次我都問:“你不難受嗎?”他搖搖頭:“不。”——在這些方面他又是很遲鈍的。颳鬍子颳出兩三條口子,出血了,他一點不知道。他對疼痛的感覺也很遲鈍。
他不饞,吃東西非常隨便。給他什麽他就吃什麽,很少提出要求。他當然不會做飯。“文化革命”期間他好像做過飯,做過燒茄子。但我那時當兵在外,所以我不能肯定。但我能肯定我一輩子也不會吃上他做的飯。
但是他哺育我。我的意思不是他有自覺性地有計劃地教育我。他從來不這麽做。也許在我記事以前他做過。我不知道。我還很小,可能四五歲吧,我雙手緊緊趴在遊泳池邊上,水很深。他把我的頭使勁往水裏按,讓我別怕水。我大叫,並且打他。他就大笑。我四年級時他教會我騎車。然後我就騎車上學了。在當時我是獨一份。前面我說過了,他一回傢,衹要他高興就和我們大鬧。我把他的頭當過小山,山上長着草,我越過沙發,從他的肩膀爬到山頂去割草。他放《天鵝湖》的唱片,我們就沒完沒了地跳舞。
我還和爸爸在東湖邊釣過魚。我們坐了一下午,他釣上來一枝枯樹權,我給他講魚的家庭的故事,他愛聽極了。他帶我們看了許多戲。有的戲使我流淚。《雷雨》第三幕的電閃雷鳴把我嚇哭了,他衹得帶我們回傢。他還憑他的想像帶我去聽殷承宗的鋼琴演奏會。我聽不出什麽,衹記得彈鋼琴的人的嘴一直在咀嚼着什麽東西。我問:“他吃什麽呢?”他告訴我,他什麽也沒吃,那衹是一種習慣。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在動。我覺得很奇怪。但以後就慢慢能理解這一類事了。
我前面還提到聽他讀自己寫的劇本。可能就在那時候我感覺出了陶醉是一種什麽樣子。他寫東西時常常在屋裏走來走去,表情是陰沉的。他還有劇烈地撓頭的動作,我也記得。他的耳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痞子,他想不出來了就用手去搓那個痞子。他的習慣例不是咀嚼。後來因為怕磨擦太多生癌,就把那個痞子取消了。是一個很小的手術。
關於我爸爸,他年富力強時期的記憶都是零碎的,而且是孩子的觀察。他也有過極少次數的大發脾氣,我記不得原因,可是很嚇人。夏天在傢裏,他總是光着脊梁。汗像一條條小蟲在他背上爬。我觀察過汗珠從毛孔裏溢出來,往下滾,匯進脊背上汗的小溪流裏的全過程。但我一點不記得夏天的酷熱,我也不記得有人抱怨夏天。對了,我爸爸他不是個愛抱怨的人。他確實不抱怨。那時,他的書房是一間平房,前面被一座大房子擋着陽光。他趴在那張又老又大的書桌上,用一隻手支着頭,我媽媽坐在他對面,幫他記。窗子是緑油漆的,窗簾是白色的。我的相册裏有這時期的照片,但用不着拿出來看,因為我現在就已經看見了。
等我長大以後,他能夠和我交談、我也會思考以後,我想我纔真的開始瞭解他的一些品格。
對於他不懂的事情他絶不說知道。字典和百科全書是他必需隨手可取的。有的東西一時查不到,他就一直記着,最後總會在什麽地方查到。他是極端認真的人,不論做什麽事,他要的不是正好,而是超出。在很多事情上,他的這種態度給人以教育,以感動。可我不說這樣的事。我要說寄信這件事。最最普通的信(絶不超重),他一定要貼兩毛至三毛錢郵票。如果去郵局寄的東西,過秤後人傢說:五毛。他非貼上七毛。萬一沒時間去郵局,他就貼上一塊錢的郵票或者再多些。我把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歸為極端認真是不是合適呢?但我認為起碼有助於說明他對其它事情的態度。同時這也磨練出我們的耐性,不與他爭,由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他送客人從來是自己一個人跑在最前面。上年紀了,他的腿的功能退化的最快,可走路時你最後總是不得不拽住他,因為他控製不住自己要往前衝。即便在醫院的走廊上走走,也是這樣。我問他,你急着去哪兒?他笑笑,說:“好好,緩下勁兒來。”可走不了幾步就又上勁兒了。
衹有寫毛筆字、看字帖能使他的心靜下來。所以他常看帖,能看很長時間。寫字也很好,但消耗體力。一次他給我讀一首詩:“水目不真,唯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為之驅驅,背此真淨,若能悟之,超然獨醒。”人老了,大約對那種徹悟之後的寧靜很嚮往吧。尤其當他不能做到的時候。
我爸爸喜歡聽贊揚的話,當然不是任何贊揚都喜歡,總是高級一點的吧。但是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樣很沒意思。有時他因為什麽事而沾沾自喜,正得意的時候,我看着他,笑眯眯的,他立刻就說:“你別笑話爸爸啊!”他要一下把事情點透。衹要他稍一閑下來,他的頭腦就不停地轉,就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蠃。這根鞭子經常是:自己剖析。我至今弄不清在他的思想深處是否定自己多,還是肯定多。或許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憐憫。他永遠不能領悟“知足長樂”和“隨遇而安”的欣然。
幸虧他的性格是好動、好熱鬧的。衹要有適當的場合和朋友,他就會是其中最鬧的一個,像孩子一樣放縱自己,“人來瘋”。他的朋友都瞭解他這點。當他全副精神地投入歡鬧時,看上去有點像舞臺上的人物。因為他大歡樂了,不是人人都能這麽歡樂的。
長時間的寂寞會使他煩躁。他坐在桌前翻手邊的雜志,毫不相幹的雜志,又走到書櫃前漫無目的地找書,讀出書的名字。他在屋子裏東走西走。這些都是煩躁的表現。有時我懷念從前在屋裏走來走去的爸爸。那是一個腳步沉重、有目的地的人。而後來這個走來走去的人,仿佛飄浮在空氣裏,不出聲音地問:“我到底要幹什麽?”
我堅信我爸爸的才華。我所指的不是他的劇本。劇本就不用說了。我是想說我知道他心裏是有真寶貝的。他對事物的理解從來是他自己獨特的。他會洞察。但他不常把洞察的結果講出來。於是這些結果就留在他心裏,越積越多、越豐富,發酵或蒸餾成了很棒的東西,很過硬的一些想法。這個積纍的過程看上去是從濃重到透明的過程。他有許多筆記本,都沒有寫滿。從上面幾乎看不出什麽。但他還是時常記上幾筆。後來我想到了,他記下來的衹是一些符號而已,衹有經過他的目光,那些符號纔顯出真正的意思來。世間一切事物都可能是有另一番意思的。平時他評敘事物,抒發內心用的都是沒法再普通的語言。然而又是極準確的,一拳拳都能打中的語言。
有時他表現出煩躁,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臉綳得緊緊的,我走過去摸摸他的臉。他站住了,鬆弛下來,對我說:“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出來那個勁兒,那個勁兒好像還有,可是像是不大行了。”我看着他。有那麽一會兒,我們互相看着。我是多麽地理解他因而可憐他。事情是多麽清楚啊!我本想安慰他的,纔摸了他的臉,可是我什麽也沒能做到。
一次我的兒子來看外公,他拉着他的手說:“多好、多好啊!什麽時候我要能回到你那樣,就是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孩。多快樂!”我兒子太小,他覺得幹幹淨淨是歸媽媽管的事,就跑去玩他的了。可我喜歡他的這個“幹幹淨淨”,它像是一下為你換了一副眼光,當然,比這還要復雜些。
我和爸爸一起回過一次天津,是為南開大學的一個活動去的。我們到他從小長大的傢——小白樓去了。遠遠看見那所房子。說老實話我現在一點記不得是什麽樣了。但他記得,記得很清楚。他說:“就是它,就在這兒,不錯,絶對不會錯。這一傢姓肖,那一傢姓陳,”他指着旁邊兩幢房子,“我真是像在做夢啊!”
“就在這地方,”他指着街口,“我小時候這裏排着一溜人力車,那時叫‘膠皮’,不要問價錢,上去就走。”他記起另一幢房子是周金子的傢。
我們進了小樓,我就有印象了。小樓裏黑乎乎的,裏面住了好幾傢人。我爸爸指着樓下的一間:“這是我的書房,還有一個小書僮伴着我讀書。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這兒!讀易卜生,讀《紅樓夢》,翻譯莫泊桑,看閑書;上高中時也在這裏溫習功課。”他還想起了教過他的一個大方先生,還教過袁世凱的兒子,好玩古錢,有幾個姨太太,鼕天是永遠不生火的。他指出那裏原來放着沙發,那兒是書桌,那兒是床。他一再驚奇過去的事記得這麽清楚,他的思緒在他舊時的家庭裏遊蕩。有很多人與他同在。也許其中也有一個幹幹淨淨的孩子。他漸漸長大了,生活在大千世界裏,成了一個劇作傢。但是我不能想像。這樣的環境,周圍這樣的人,永不消散的大煙的氣味,下午3點鐘孩子放學回傢,仍然是死寂的傢……如果能夠試試,我也許想試一下,看那樣的生活會造成什麽,不過誰能保證我的安然無損呢?然而我又想,我爸爸並不想失去什麽,一切都在他心裏留下了應有的痕跡與重量。在那間彌漫着鴉片煙氣味的屋子裏,有一種東西一點點滲透到了他的身體裏。那就是憤怒。一個幹幹淨淨的孩子所一點點體味出的憤悶之情。他後來寫出的劇本就是他不能選擇的命運的果實。
我記得我曾經問過我爸爸,他寫東西的感覺。他說:“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許多憧憬,總是等寫到節骨眼兒就冒出來了。要我說明白是不可能的,現在不可能,寫的時候也不可能。”在他這樣說之前,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但是人對許多事情都需要反復證實。
就這樣,他在醫院已經住了一年多了。我媽媽李玉茹一直陪着他。我也常去看他。我們說他是個“有福之人”,他自己也承認。他沒有精神的時候就一句話也不說,這種時候現在比較多。不過衹要有精神他就立刻又像平日那樣,興奮而又敏感,說話聲音很大,眼睛生動地爍爍發亮。有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可能出現了白朦朦的一片,分辨不出什麽,所以他就迷糊一會兒,打個盹兒。我離開醫院回傢,他送我到走廊上,站在那兒嚮我招手的樣子已經像個孩子了。
現在我想我已經證實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爸爸是極豐富的人,極復雜的一個人。他一生不追求享樂,他很真誠。他有很多缺陷與弱點,但是他沒有罪孽。關於我的爸爸,我還有很多很多可寫的,但這裏已經寫不下了。
(選自《生命從80歲開始》,珠海出版社1995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