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茅盾 Mao D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
林家铺子
  《林家铺子》以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战争前后的江浙农村为背景,那时外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事、经济侵略;内有国民党官吏的敲诈,地主高利贷的剥削,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小说透过林家铺子的倒闭,反映了民族商业破产的厄运。由《春蚕》、《秋收》、《残冬》组成的农村三部曲,每篇各自独立又前后衔接,时代背景和《林家铺子》基本相同,反映了广大农民随着苦难的加深而逐渐觉醒、抗争的过程。以老通宝为代表的老一辈,希图用诚实、勤奋的劳动来改变厄运、换取生存的梦想已经破灭;而以多多头为代表的青年一代,在严酷现实面前终于觉醒,最后走上武装反抗的道路,昭示了中国农村革命发展的必然趋势。
  这几篇小说截取现实生活中的主要矛盾,在步步深化的冲突中塑造了三十年代初期农村农商界的艺术典型。篇幅不长,思想深远,既有现实的画面,又有历史的动向,在同时代作品中是不可多得的。
  《林家铺子》 - 故事梗概
  
  《林家铺子》
  日本入侵东北三省,全国掀起了抵制日货的运动。林小姐由于穿的是东洋货,在学校里受到同学们的耻笑,她怒气冲冲的回到家里。但是,母亲也在为家里卖东洋货而发愁。
  林小姐为没有可穿衣服而犯难,她的衣服和她的日常用品都是东洋货,虽然她很喜欢这些东西,但是,在这种局势之下,她只得放弃这些喜爱的东西。
  父亲很沮丧的回来了,母女俩猜到肯定也是为这件事,林小姐本来打算进一步要求父亲制一件不是东洋货的新衣,但瞧着父亲的脸色不对,便又不敢冒昧。伪善的当权者借此机会搜刮民脂民膏,收受贿赂,威胁这些小资产者。林先生不得已,决定当掉金项圈去贿赂当权者。
  第二天,林先生的铺子焕然一新的开张了,他的“额外支出“指望着在这时候能够捞回来,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要靠这几天的生意。街市上渐渐地热闹起来,快过年了,“人们总要买些年货吧,”他想。铺子前面不时也围满了人,但是,都是些可怜的乡下人,他们连吃饭都解决不了,怎么会有钱来买这些东西呢?到了下午,总算是做了几笔生意,全家人阴郁的心情好多了。晚上,算总账时,形势不是很乐观,还欠着不少的客帐。这时,朱三太来要利息了,林先生不得已,把今天的收入都给了她。而林小姐也赊账买了自己喜爱的布,林先生无可奈何只有苦笑。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林小姐和母亲喜笑颜开。只是林先生心理矛盾着,他是在亏本卖呢!最使他心神不宁的,是店里的寿生出去收账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林先生正等着寿生收的钱来开销“客账”,上海的客人已经到了。这时,传来日军轰炸上海的消息,顿时,人心惶惶,上海讨债的客人毫无通融地拒绝了林先生的情商,不得已,林先生只好到恒源钱庄去商借,谁知钱庄老板竟跟他要以前欠的六百元钱。
  由于开战,商会让大家分摊军饷,林先生为了面子答应了。这时,出去收账的寿生回来了,林先生只得把大部分给了堵门要债的上海客人。党老爷敲诈他,钱庄压逼他,同业又中伤他,而又要吃倒账,凭谁也受不了这样重重的磨难罢?林先生感到这一次他准是毁了!
  
  《林家铺子》
  凄凉的年关终于过去了。由于许多铺子倒闭,林先生的帐没有办法收回来,而欠恒源钱庄的钱必须在正月十五还清,林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冰窖。市面上一片萧条,连当铺都止当了,随你值多少钱的贵重衣饰,也只能当得两块,叫做“两块钱封门”。店里没有钱进货,只剩下一些日用品,这时,从上海逃来许多难民,这些日用品就成了紧俏货,生意一时好了起来。这惹的要债的蜂拥而至,林先生没有办法,只得向商会会长求救,没料到的是商会会长却提出来要林小姐做卜局长的小老婆,林先生感到了祸不单行。不久,林先生被党部的人带走了。
  林先生被扣,令一家人惶惶不安,商会会长用债务和卜局长要挟,寿生想尽办法抵出全部货物,终于赎回了林先生,林大娘决定要林先生和女儿逃走,在走之前,让林小姐和寿生成了亲,自己和寿生留下应付局面。
  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大群的债权人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恒源钱庄和其他的债权人争执怎样分配底货。铺子里虽然淘空,但连“生财”合计,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然而谁都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虽然有警察在,场面仍旧很混乱,有哭有叫的,有喊有闹的,还有的警察乘机占便宜……人们决定去党部告状,结果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人群被冲散了……
  
  作品赏析
  
  《林家铺子》
  主要写大革命前后的社会人生,写大革命后的幻灭、愤激,写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命运。
  通过林老板、老通宝等家庭悲剧的描写,从小市镇、农村的角度,补充了《子夜》对中国社会的犀利解剖,展示了三十年代整个国家经济破败的血淋淋现实。
  茅盾的《林家铺子》是一篇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作于1932年6月18日,正是上海“一二八”战争后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期。在小说里,作者敏锐地抓住了时代最基本的矛盾,通过林家铺子的悲剧命运,描绘了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图景,反映了城镇小商业者及下层人民的悲惨遭遇,控诉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统治。
  作品中林老板形象的塑造是相当成功的。作者生动地描绘了林老板在诸多矛盾的冲突中两重的性格特征。他精于生意,企图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是米”的竞争中,力挽狂澜,维持生意,他贿赂党老爷,避过了“声讨日货”的惊险。摹仿上海商店“大廉价照码九折”,“大放盘”,“一元货”,一天卖一百为元的办法开创了“镇上近二十年来未有的新记录。”他还殷勤地巴结顾客……这一切显示他颇善经营的小商人特点,同时也表现他胆小怕事、委曲求全的性格。但同时,作者也描写他的怎么、唯利是图,不略大义和损人利已这些小资本家的阶级特征和性格特征。如他对抵制日货的浪潮波及他的铺子,感到气愤;对“一二人”沪战却颇为冷漠,“满街人人为上海的战争而没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时候,要先生始终在筹虑他的正事。”
  小说主题的深刻之处,是象林老板精于生意,事业颇有发展前途,却在风雨飘摇的社会大动荡中遭致破产的厄运。
  作者把矛盾一直指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指出他们的敲诈勒索是林家铺子崩溃的主要原因。这些人利用“抗日”发国难财,到处征收所谓的“困难捐”,借口禁卖东洋货贪污受贿,谁要不给钱就“封存”。政府当局的卜局长想占他女儿为妾,声称“不管应有许多不便之处”,地方党部又借口外边谣传林要卷款潜逃,又将林扣留等等,这些家伙实际是一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林家铺了在他们的敲诈下倒闭。
  《林家铺子》是茅盾短篇小说艺术成熟的标志。小说的情节结构布局得体,剪裁巧妙,波澜起伏。
  题材与主题的时代性、重大性与政治性,是新的创作题材、创作领域的开拓,首次涉及了民族资本家的命运问题。第一次写中国的现代都市,是第一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以深广的内涵和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回答了当时中国社会论争的问题。
  
  《林家铺子》
  结构宏大严谨,全景观、多层次地反映出中国30年代的生活现实;人物众多,结构复杂;线索繁复交错但又严密完整,显示了长篇小说创作方法上的成熟;成功塑造了资本家的群像;各种艺术手段的运用和创造性的心理描写。
  是第一部用马克思主义剖析中国现实的成功小说,全面深刻的社会剖析,成为社会剖析派的代表作品,为中国现代文学转向社会主义文学起到了先导作用。
  以巨大的篇幅,“巨大的思想深度”与“广阔的历史内容”,以反映时代的全貌和发展的作品。
  作品中人物形象阶级特征比较鲜明,情节的冲突、发展,往往由当时各种社会矛盾所决定,与广阔的社会背景联系着。作品的感性形象,是经过马列主义理论透视的,具有鲜明的理性色彩。茅盾从一人一事中透露出时代风云激荡的社会变动。
  《林家铺子》:以1932年“一·二八”事变为背景,写上海附近小镇上一家杂货店倒闭破产的故事,揭示了在帝国主义入侵,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下,社会动荡、农村凋敝等众多原因的袭击下,以小商业为代表的农村经济的必然命运。
  《林家铺子》 - 影视信息
  基本信息
  电影片名:林家铺子
  演职员表
  导演 Director水华 Choui Khoua
  编剧 Writer夏衍 Yan Xia .....screenplay 茅盾 Dun Mao .....原著 play
  
  《林家铺子》
  演员 Actor
  于蓝 Lan Yu张寡妇
  谢添 Tian Xie .....Mr. Lin林老板
  林彬 Bin Lin .....林大娘
  韩韬 Tao Han .....余会长
  马薇 Wei Ma .....林明秀
  封顺 Shun Feng .....陆和尚
  邸 力 .....朱三太
  张 亮 .....寿 生
  陈 述 .....上海收帐员
  剧情介绍
  1931年,日本武装侵略中国,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极大愤怒,各地青年学生纷纷掀起抵制日货的运动。这一风潮也波及浙江杭嘉湖地区的一个小镇。 林家铺子老板的女儿林明秀因穿了一件日本货的旗袍而遭到同学们的鄙视 ,她羞怒地回家哭闹。此时,当地国民党党部却通过商会余会长借检查日货为名,到各家商店勒索。
  当晚,林老板用四百元贿赂了余会长,得到了出售日货的默许。于是,东洋货改头换面成了“国货”,陈列在林家铺子的货架上。一二八事变爆发后,上海某商行的收帐员赶来向林老板索讨债款,林老板只好向放高利贷的钱庄求助。因时局动荡,钱庄非但不肯再贷,而且还要他在年关前还清旧债。幸好铺子的伙计寿生从乡下收帐回来,才使林老板用还一半拖一半的方法, 送走了上海的收帐员。年关过后,为向上海来的一批难民推销日用小百货,林老板到零趸小店里索债提货,用 “一元一套”的办法招揽顾客。
  正在生意兴隆之时,国民党党部却找借口抓了林老板,警察局卜局长也要强娶林明秀为姨太太。林家不知所措,寿生化了几百块钱才把林老板赎出来。在走投无路之际,林老板匆忙把女儿许配给寿生,然后席卷所有,带着女儿悄悄出走躲避。林家铺子倒闭了。有权有势的债主们闻讯前来争夺封货 ,而张寡妇、朱三太那些老弱孤寡的债权人却被警察阻挡在林家铺子的门外,她们的血汗钱白白被林老板拐骗走了。在拥挤的人流中,张寡妇的孩子被踩死,她则完全疯了。
  影片评价
  
  《林家铺子》剧照
  改编自文学名著的银幕经典,散发出中国古典之美学神韵!
  影片《林家铺子》是夏衍根据茅盾的同名小说改编,是"十七年"诸多以名著改编的方式成为银幕经典的创作范例之一。编导以极其凝炼隽永的笔触,描绘了一幅30年代遭受战乱冲击的我国江南某镇的生活图景,简洁地勾勒出了饱经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压榨的中国社会的缩影--林家铺子的命运变化图。影片以复杂的眼光审视林老板,隐含着一种同情的态度,远离了当时的电影文化主流,从而成为了新中国电影中最杰出的艺术经典。主演谢添的表演入木三分,堪称新中国电影表演艺术的一绝。影片所传达的中国古典美学神韵及其所到达的高度,始终是研究者们饶有兴趣的。自然,影片也是导演水华风格成熟的代表作品。
  该片于1983年在葡萄牙第12届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获评委奖。并作为唯一一部中国电影参加1986年在香港举办的“世界经典影片展”。
  林小姐这天从学校回来就撅起着小嘴唇。她掼下了书包,并不照例到镜台前梳头发搽粉,却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小花噗的也跳上床来,挨着林小姐的腰部摩擦,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林小姐本能地伸手到小花头上摸了一下,随即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就叫道:
  “妈呀!”
  没有回答。妈的房就在间壁,妈素常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听得女儿回来就要摇摇摆摆走过来问她肚子饿不饿,妈留着好东西呢,——再不然,就差吴妈赶快去买一碗馄饨。但今天却作怪,妈的房里明明有说话的声音,并且还听得妈在打呃,却是妈连回答也没有一声。
  林小姐在床上又翻一个身,翘起了头,打算偷听妈和谁谈话,是那样悄悄地放低了声音。
  然而听不清,只有妈的连声打呃,间歇地飘到林小姐的耳朵。忽然妈的嗓音高了一些,似乎很生气,就有几个字听得很分明:
  ——这也是东洋货,那也是东洋货,呃!……
  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发时候颈脖子上粘了许多短头发似的浑身都烦躁起来了。正也是为了这东洋货问题,她在学校里给人家笑骂,她回家来没好气。她一手推开了又挨到她身边来的小花,跳起来就剥下那件新制的翠绿色假毛葛驼绒旗袍来,拎在手里抖了几下,叹一口气。据说这怪好看的假毛葛和驼绒都是东洋来的。她撩开这件驼绒旗袍,从床下拖出那口小巧的牛皮箱来,赌气似的扭开了箱子盖,把箱子底朝天向床上一撒,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杂用品就滚满了一床。小花吃了一惊,噗的跳下床去,转一个身,却又跳在一张椅子上蹲着望住它的女主人。
  林小姐的一双手在那堆衣服里抓捞了一会儿,就呆呆地站在床前出神。这许多衣服和杂用品越看越可爱,却又越看越像是东洋货呢!全都不能穿了么?可是她——舍不得,而且她的父亲也未必肯另外再制新的!林小姐忍不住眼圈儿红了。她爱这些东洋货,她又恨那些东洋人;好好儿的发兵打东三省干么呢?不然,穿了东洋货有谁来笑骂。
  “呃——”
  忽然房门边来了这一声。接着就是林大娘的摇摇摆摆的瘦身形。看见那乱丢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见女儿只穿着一件绒线短衣站在床前出神,林大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愈是着急,她那个“呃”却愈是打得多,暂时竟说不出半句话。
  林小姐飞跑到母亲身边,哭丧着脸说:
  “妈呀!全是东洋货,明儿叫我穿什么衣服?”
  林大娘摇着头只是打呃,一手扶住了女儿的肩膀,一手揉磨自己的胸脯,过了一会儿,她方才挣扎出几句话来:
  “阿囡,呃,你干么脱得——呃,光落落?留心冻——呃——我这毛病,呃,生你那年起了这个病痛,呃,近来越发凶了!呃——”
  “妈呀!你说明儿我穿什么衣服?我只好躲在家里不出去了,他们要笑我,骂我!”
  但是林大娘不回答。她一路打呃,走到床前拣出那件驼绒旗袍来,就替女儿披在身上,又拍拍床,要她坐下。小花又挨到林小姐脚边,昂起了头,眯细着眼睛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然后它懒懒地靠到林小姐的脚背上,就林小姐的鞋底来磨擦它的肚皮。林小姐一脚踢开了小花,就势身子一歪,躺在床上,把脸藏在她母亲的身后。
  暂时两个都没有话。母亲忙着打呃,女儿忙着盘算“明天怎样出去”;这东洋货问题不但影响到林小姐的所穿,还影响到她的所用;据说她那只常为同学们艳羡的化妆皮夹以及自动铅笔之类,也都是东洋货,而她却又爱这些小玩意儿的!
  “阿囡,呃——肚子饿不饿?”
  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后,渐渐少打几个呃了,就又开始她日常的疼爱女儿的老功课。
  “不饿,嗳,妈呀,怎么老是问我饿不饿呢,顶要紧是没有了衣服明天怎样去上学!”
  林小姐撒娇说,依然那样拳曲着身体躺着,依然把脸藏在母亲背后。
  自始就没弄明白为什么女儿尽嚷着没有衣服穿的林大娘现在第三次听得了这话儿,不能不再注意了,可是她那该死的打呃很不作美地又连连来了。恰在此时林先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儿,脸上乌霉霉地像是涂着一层灰。他看见林大娘不住在地打呃,女儿躺在满床乱丢的衣服堆里,他就料到了几分,一双眉头就紧紧地皱起。他唤着女儿的名字说道:
  “明秀,你的学校里有什么抗日会么?刚送来了这封信。说是明天你再穿东洋货的衣服去,他们就要烧呢——无法无天的话语,咳……”
  “呃——呃!”
  “真是岂有此理,哪一个人身上没有东洋货,却偏偏找定了我们家来生事!哪一家洋广货铺子里不是堆足了东洋货,偏是我的铺子犯法,一定要封存!咄!”
  林先生气愤愤地又加了这几句,就颓然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
  “呃,呃,救苦救难观世音,呃——”
  “爸爸,我还有一件老式的棉袄,光景不是东洋货,可是穿出去人家又要笑我。”
  过了一会儿,林小姐从床上坐起来说,她本来打算进一步要求父亲制一件不是东洋货的新衣,但瞧着父亲的脸色不对,便又不敢冒昧。同时,她的想像中就展开了那件旧棉袄惹人讪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来了。
  “呃,呃——啊哟!——呃,莫哭,——没有人笑你——
  呃,阿囡……”
  “阿秀,明天不用去读书了!饭快要没得吃了,还读什么书!”
  林先生懊恼地说,把手里那张字条儿扯得粉碎,一边走出房去,一边叹气跺脚。然而没多几时,林先生又匆匆地跑了回来,看着林大娘的面孔说道:
  “橱门上的钥匙呢?给我!”
  林大娘的脸色立刻变成灰白,瞪出了眼睛望着她的丈夫,永远不放松她的打呃忽然静定了半晌。
  “没有办法,只好去斋斋那些闲神野鬼了——”
  林先生顿住了,叹一口气,然后又接下去说:
  “至多我花四百块。要是党部里还嫌少,我拚着不做生意,等他们来封!——我们对过的裕昌祥,进的东洋货比我多,足足有一万多块钱的码子呢,也只花了五百快,就太平无事了。——五百块!算是吃了几笔倒账罢!——钥匙!咳!那一个金项圈,总可以兑成三百块……”
  “呃,呃,真——好比强盗!”
  林大娘摸出那钥匙来,手也颤抖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林小姐却反不哭了,瞪着一对泪跟,呆呆地出神,她恍惚看见那个曾经到她学校里来演说而且饿狗似的盯住看她的什么委员,一个怪叫人讨厌的黑麻子,捧住了她家的金项圈在半空里跳,张开了大嘴巴笑。随后,她又恍惚看见这强盗似的黑麻子和她的父亲吵嘴,父亲被他打了,……
  “啊哟!”
  林小姐猛然一声惊叫,就扑在她妈的身上。林大娘慌得没有工夫尽打呃,挣扎着说:
  “阿囡,呃,不要哭,——过了年,你爸爸有钱,就给你制新衣服——呃,那些狠心的强盗!都咬定我们有钱,呃,一年一年亏空,你爸爸做做肥田粉生意又上当,呃——店里全是别人的钱了。阿囡,呃,呃,我这病,活着也受罪,——呃,再过两年,你十九岁,招得个好女婿。呃,我死也放心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呃——”
  第二天,林先生的铺子里新换过一番布置。将近一星期不曾露脸的东洋货又都摆在最惹眼的地位了。林先生又摹仿上海大商店的办法,写了许多“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贴在玻璃窗上。这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正是乡镇上洋广货店的“旺月”。不但林先生的额外支出“四百元”指望在这时候捞回来,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靠托在这几天的生意好。
  十点多钟,赶市的乡下人一群一群的在街上走过了,他们臂上挽着篮,或是牵着小孩子,粗声大气地一边在走,一边在谈话。他们望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绿绿的铺面,都站住了,仰起脸,老婆唤丈夫,孩子叫爹娘,啧啧地夸羡那些货物。新年快到了,孩子们希望穿一双新袜子,女人们想到家里的面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条面巾还是半年前的老家伙,肥皂又断绝了一个多月,趁这里“卖贱货”,正该买一点。林先生坐在账台上,抖擞着精神,堆起满脸的笑容,眼睛望着那些乡下人,又带睄着自己铺子里的两个伙计,两个学徒,满心希望货物出去,洋钱进来。但是这些乡下人看了一会,指指点点夸羡了一会,竟自懒洋洋地走到斜对门的裕昌祥铺面前站住了再看。林先生伸长了脖子,望到那班乡下人的背景,眼睛里冒出火来。他恨不得拉他们回来!
  “呃——呃——”
  坐在账台后面那道分隔铺面与“内宅”的蝴蝶门旁边的林大娘把勉强忍住了半晌的“呃”放出来。林小姐倚在她妈的身边,呆呆地望着街上不作声,心头却是卜卜地跳;她的新衣服至少已经走脱了半件。
  林先生赶到柜台前睁大了妒忌的眼睛看着斜对门的同业裕昌祥。那边的四五个店员一字儿摆在柜台前,等候做买卖。但是那班乡下人没有一个走近到柜台边,他们看了一会儿,又照样的走过去了。林先生觉得心头一松,忍不住望着裕昌祥的伙计笑了一笑。这时又有七八人一队的乡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铺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着头看那些挂着的洋伞。林先生猛转过脸来,一对嘴唇皮立刻嘻开了;他亲自兜揽这位意想中的顾客了:
  “喂,阿弟,买洋伞么?便宜货,一只洋伞卖九角!看看货色去。”
  一个伙计已经取下了两三把洋伞,立刻撑开了一把,热剌剌地塞到那年青乡下人的手里,振起精神,使出夸卖的本领来:
  “小当家,你看!洋缎面子,实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洋钱一顶,再便宜没有了!……那边是一只洋一顶,货色还没有这等好呢,你比一比就明白。”
  那年青的乡下人拿着伞,没有主意似的张大了嘴巴。他回过头去望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把手里的伞颠了一颠,似乎说:“买一把罢?”老头子却老大着急地吆喝道:
  “阿大!你昏了,想买伞!一船硬柴,一古脑儿只卖了三块多钱,你娘等着量米回去吃,哪有钱来买伞!”
  “货色是便宜,没有钱买!”
  站在那里观望的乡下人都叹着气说,懒洋洋地都走了。那年青的乡下人满脸涨红,摇一下头,放了伞也就要想走,这可把林先生急坏了,赶快让步问道:
  “喂,喂,阿弟,你说多少钱呢?——再看看去,货色是靠得住的!”
  “货色是便宜,钱不够。”
  老头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了他的儿子,逃也似的走了。林先生苦着脸,踱回到账台里,浑身不得劲儿。他知道不是自己不会做生意,委实是乡下人太穷了,买不起九毛钱的一顶伞。他偷眼再望斜对门的裕昌祥,也还是只有人站在那里看,没有人上柜台买。裕昌祥左右邻的生泰杂货店万甡糕饼店那就简直连看的人都没有半个。一群一群走过的乡下人都挽着篮子,但篮子里空无一物;间或有花蓝布的一包儿,看样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个多月前乡下人收获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们和高利贷的债主们如数逼光,现在乡下人不得不一升两升的量着贵米吃。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觉得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间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贷者剥夺去了。
  时间渐渐移近正午,街上走的乡下人已经很少了,林先生的铺子就只做成了一块多钱的生意,仅仅足够开销了“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的广告费。林先生垂头丧气走进“内宅”去,几乎没有勇气和女儿老婆相见。林小姐含着一泡眼泪,低着头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连串的打呃中,挣扎着对丈夫说:
  “花了四百块钱,——又忙了一个晚上摆设起来,呃,东洋货是准卖了,却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爷呀!……吴妈又要拿工钱——”
  “还只半天呢!不要着急。”
  林先生勉强安慰着,心里的难受,比刀割还厉害。他闷闷地踱了几步。所有推广营业的方法都想遍了,觉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业如此,并不是他一家呀;人们都穷了,可没有法子。但是他总还希望下午的营业能够比较好些。本镇的人家买东西大概在下午。难道他们过新年不买些东西?只要他们存心买,林先生的营业是有把握的。毕竟他的货物比别家便宜。
  是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够抖擞着精神坐在账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顾客。
  这下午照例和上午显然不同:街上并没很多的人,但几乎每个人都相识,都能够叫出他们的姓名,或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柜台上,用了异常温和的眼光迎送这些慢慢地走着谈着经过他那铺面的本镇人。他时常笑嘻嘻地迎着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呵,××哥,到清风阁去吃茶么?小店大放盘,交易点儿去!”
  有时被唤着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柜台来,于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员就要大忙而特忙,异常敏感地伺察着这位未可知的顾客的眼光,瞧见他的眼光瞥到什么货物上,就赶快拿出那种货物请他考校。林小姐站在那对蝴蝶门边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唤出来对那位未可知的顾客叫一声“伯伯”。小学徒送上一杯便茶来,外加一枝小联珠。
  在价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让步;遇到那位顾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钱左右尾数的时候,他就从店员手里拿过那算盘来算了一会儿,然后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数从算盘上拨去,一面笑嘻嘻地说:
  “真不够本呢!可是老主题,只好遵命了。请你多作成几笔生意罢!”
  整个下午就是这么张罗着过去了。连现带赊,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来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虽然是累得那么着,林先生心里却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对门的裕昌祥,似乎赶不上自己铺子的“热闹”。常在那对蝴蝶门旁边看望的林小姐脸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几个呃了。
  快到上灯时候,林先生核算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等于零,下午卖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块钱是赊账。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皱紧了眉头了;他今天的“大放盘”确是照本出卖,开销都没着落,官利更说不上。他呆了一会儿,又开了账箱,取出几本账簿来翻着打了半天算盘;账上“人欠”的数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镇六百多,四乡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账,单是上海的东升字号就有八百,合计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声叹一口气,觉得明天以后如果生意依然没见好,那他这年关就有点难过了。他望着玻璃窗上“大放盘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心里这么想:“照今天那样当真放盘,生意总该会见好;亏本么?没有生意也是照样的要开销。只好先拉些主顾来再慢慢儿想法提高货码……要是四乡还有批发生意来,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个人来打断林先生的甜蜜梦想了。这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婆子,巍颤颤地走进店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林先生猛抬起头来,正和那老婆子打一个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来买过年东西么?请到里面去坐坐。——阿秀,来扶朱三太。”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对蝴蝶门边了,没有听到。那朱三太连连摇手,就在铺面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郑重地打开她的蓝布手巾包,——包里仅有一扣折子,她抖抖簌簌地双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瘪嘴唇扭了几扭,正想说话,林先生早已一手接过那折子,同时抢先说道:
  “我晓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罢。”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总是三个月,三三得九,是九块罢?——明天你送来?哦,哦,不要送,让我带了去。嗯!”
  朱三太扭着她的瘪嘴唇,很艰难似的说。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铺里,按月来取三块钱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却拖欠了三个月,原说是到了年底总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买送灶的东西,所以亲自上林先生的铺子来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对瘪嘴唇的劲儿,光景是钱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这九块钱的利息,他何尝存心白赖,只是三个月来生意清淡,每天卖得的钱仅够开伙食,付捐税,不知不觉地拖欠下来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这老婆子也许会就在铺面上嚷闹,那就太丢脸,对于营业的前途很有影响。
  “好,好,带了去罢,带了去罢!”
  林先生终于斗气似的说,声音有点儿梗咽。他跑到账台里,把上下午卖得的现钱归并起来,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双毫,这才凑成了八块大洋,十角小洋,四十个铜子,交付了朱三太。当他看见那老婆子把这些银洋铜子郑重地数了又数,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蓝布手巾上包了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异想天开地打算拉回几文来;他勉强笑着说:
  “三阿太,你这蓝布手巾太旧了,买一块老牌麻纱白手帕去罢?我们有上好的洗脸手巾,肥皂,买一点儿去新年里用罢。价钱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连连摆手说,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着她的蓝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丧着脸,走回“内宅”去。因这朱三太的上门讨利息,他记起还有两注存款,桥头陈老七的二百元和张寡妇的一百五十元,总共十来块钱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总得先期送去。他抡着指头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账头该可以收齐了,店里的寿生是前天出去收账的,极迟是二十六应该回来了;本镇的账头总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个数目。然而上海号家的收账客人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只有再向恒源钱庄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门市怎样?……
  他这么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猛听得女儿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爸爸,你看这块大绸好么?七尺,四块二角,不贵罢?”
  林先生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林小姐手里托着那块绸,却在那里憨笑。四块二角!数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里总共只卖得十六块多,并且是老实照本贱卖的呀!林先生怔了一会儿,这才没精打采地问道:
  “你哪来的钱呢?”
  “挂在账上。”
  林先生听得又是欠账,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女儿是自己宠惯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护着,林先生没奈何只有苦笑。
  过一会儿,他叹一口气,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再买岂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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