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茅盾 Mao D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
春蚕
  国共合作破裂之后,自武汉流亡上海、日本,开始写作《幻灭》、《动摇》、《追求》和《虹》,遂拿起小说家的笔。这段上层政治斗争的经历铸成他的时代概括力和文学的全社会视野,早期作品的题材也多取于此。左联期间他写出了《子夜》、《林家铺子》、《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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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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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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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蚕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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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做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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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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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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