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茅盾 Mao D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
腐蚀
  抗日战争时期,女青年赵惠明因贪恋 安逸,与丈夫张小昭分手,并离沪赴 宁。不久与青年希强结识并同居。后 见希强行踪诡秘,顿生疑窦,最终发 现丈夫竟是特务,而自己也在无知与 毫无防范中坠入特务罗网,不禁慌乱 失措。希强自知身份暴露,便不加掩 饰地胁迫惠明参加特务活动。惠明因 灵魂受到腐蚀,益发不能自拔,只有 听任驱使,并随特务机关辗转抵渝。 此时,张小昭亦达山城,正拟转赴解 放区之际,不幸被捕。特务头子雷处 长命惠明策反小昭。昔日情侣,今为 政敌。小昭怒斥惠明,使她陷于爱已 不能,害则不忍的矛盾之中。特务头 子察觉惠明动摇,当即处死小昭,又 将她降级调离。恋人之死,惠明愧疚 殊深。不久,遇一同是失足少女安兰 ,惠明现身说法,劝她弃暗投明,而 自己亦暗下决心逃离魔窟。恰值小昭 好友顾恺送来小昭遗书,为她指点迷 津,促成她与安兰奔赴解放区,走上 了光明之路。
  这一束断续不全的日记,发现于陪都某公共防空洞;日记的主人不知为谁氏,存亡亦未卜。该防空洞最深处岩壁上,有一纵深尺许的小洞,日记即藏在这里。是特意藏在那里的呢,抑或偶然被遗忘,——再不然,就是日记的主人已经遭遇不幸;这都无从究明了。日记本中,且夹有两张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为日记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为日记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为K之女友之所谓“萍妹”,这也是无法究明的了。不过,从日记本纸张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包面,且还夹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观,可知主人是很宝爱她这一片段的生活记录的。
  所记,大都缀有月日,人名都用简写或暗记,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并无涂抹之处,惟有三数页行间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处,墨痕漶化,若为泪水所渍,点点斑驳,文义遂不能联贯,然大意尚可推求,现在移写,一仍其旧。
  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饮恨,无可伸诉。我现在斗胆披露这一束不知谁氏的日记,无非想借此告诉关心青年幸福的社会人士,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压迫与知识饥荒之外,还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请大家再多加注意罢了。
  这些日记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请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么,我祝福她的灵魂得到安息。整抄既毕,将付手民,因题“腐蚀”二字,聊以概括日记主人之遭遇云尔。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记于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来感觉到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地方可以说话。我心里的话太多了,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对他说一场。
  近来使我十二万分痛苦的,便是我还有记忆,不能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这些“回忆”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经衰弱。
  近来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还有所谓“希望”。有时我甚至于有梦想。我做了不少的白日梦: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天翻地覆一个大变动,把过去的我深深埋葬,一个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并且也有适宜于我的工作。
  我万分不解,为什么我还敢有这样非分之想,还敢有这样不怕羞的想望。难道我还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么?
  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也没有警报。早上我去应卯,在办公厅外边的走廊里碰见G和小蓉手挽手走来,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爱怎样打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懒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还说俏皮话,那我就没有那么好惹。
  我当时就反攻道:“丑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里呢!交春的母狗似的,不怕人家见了作呕,也该自己拿镜子照一照呀!”
  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疯了。她跳过来,竟想拧我的头发,我一掌将她打开,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给撕破了一道。她乱跳乱嚷,说要报告主任。哼,悉听尊便,我姓赵的,什么事儿没经过?但叫我当真生气的,是G的态度。他没事人儿似的,站在一旁笑。我与他之间如何,他心里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着他,今儿还挨了打,他却光着眼在旁边瞧,还笑,这可像一个人么?我倒觉得小蓉太可怜了。
  我转身跑到科长那里,就请了一天假。
  人家以为我的请假是为了刚才那一闹。那真笑话。我才不呢!我瞥见了办公厅里那一个大日历,这才知道今天原来是九月十五,这才想起我今天应当请一天假,
  ——让我安静地过这一天,为我自己的这一天。
  但是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气有这样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却是阴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从我母亲的肉身中分出一个小小的生命,从这小生命有记忆的那时起,她没看见母亲有过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样可憎的姨娘,还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亲,就是母亲生命中的恶煞。而我自己呢,从有知识那时起,甜酸苦辣也都尝过,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灵魂的麻痹。
  一年前的今天,从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生命。这小小的生命,现在还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断然行动”以后,就不曾设法去探询,也许今后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听到了结果,又将怎样?让它隐藏在我心的深处,成为绝对的秘密,让它在寂寞中啃啮我的破碎的心罢!
  每一回想当时的情形,我全身的细胞里,就都充满了憎恨。复仇之火,在我血管中燃烧。他是走进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后所遇到的第一个懦夫,伪善者!记得那是“七七”纪念以后第三天,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嘴脸,诉说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难”。那时他的主意早已打定,暗中筹备了好多天,已经一切就绪了,可是他还假惺惺,说“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办法”,和我“从长计较”。他当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当我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哩!我本待三言两语,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计,但是转念一想,趁这当儿各走各的路,也好;听完了他那一套鬼话以后,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着是怎样方便些,就怎样办。商量来商量去,还不是一个样?况且,你也犯不着为了我而埋没了自己,
  ——是么?我近来是身心交疲,万事不感兴趣。祝你前程远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来。蠢虫!我知道他捉摸不着我的真意,他有点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见我那样“柔顺”,那样轻易“被欺”,他的心里正高兴的不得了呢!许久许久,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说:“我就是不放心你,在这里,人地生疏,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虽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个放心!”我再没有耐心听他那一套了,他这种虚伪而且浅薄的做作,叫我作呕。他当真把我当作傻子么,真好笑。
  “好,那么,我到了长沙,弄到了钱,就寄给你。”他居然把口气说得很认真,我不作声。难道要我向他表示谢意?
  “等到你产后满月,我在那边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那时我再派人来接你。” ——声音也像是在说真心话,可是傻子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后不上一小时,我又发现他这小子不但虚伪,浅薄,而且卑鄙无耻;他竟把所有的钱都带了走,而且还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几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好一个“为民前锋”的政工人员!向一个女子使出卷逃的行为!我那时知道火车还没开,我很可以到车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转念,算了罢,何必做戏给人家看,谁来同情我?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历史的人们,也许还要冷言冷语,说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个女人似的女人,让人家当作谈话的资料。过去那一节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还有魄力整个儿承受;当前这惨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胆,我还有勇气来一声不响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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