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知青文革>> wáng 'ān Wang Anyi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54niánsānyuè6rì)
啓蒙時代
  這是一部“老三屆”的精神成長史,作者書寫了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從來不需要想起也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段歷史。20世紀60年代中期,“文革”狂飆突至,把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的青年人拋到了一處……
1 小兔子
  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鼕春之交,南昌他們騎着自行車,來到了這個市區中學的操場上。
  你很難想像經過了一九六六年的狂飆之後,這城市還會有這樣清爽的面容。可真是這樣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鉛華,還它一些質樸,似乎更單純了。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換新了,新名字有股幼稚勁,比如“反修”,比如“紅太陽”,比如“戰鬥”,直白至此,倒有幾分胸襟。行人的裝束顯見得是寒素了,這倒無大礙,寒素就寒素,問題是胸襟上的一枚像章,很有點滑稽。這城市的人多少都有點都會氣,談不上有什麽信仰,如此虔敬地佩戴着這枚像章,難免流露出嘲諷的意味,其實他們是嚴肅的。大約也因為此,這城市的革命弄不好,就弄成了鬧劇。運動開初時“破四舊”,滿街疾走着褲腳被剪開、手提尖頭皮鞋的赤足人,往日的摩登男女,如今披頭跣足,神色凄惶。接踵而來的抄傢、遊鬥,甚至,從沿街的高樓墜下來的自盡者,就帶有血腥氣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有一些門扉上貼出了蓋有紅印的告示,告之某人因受錯誤路綫迫害去世,現給予平反昭雪。這告示似乎對這城市觸動不大,並沒有喚起對公正的信任,相反,它使得世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沒準頭了。大串聯的人流退潮了,革命暫時間塵埃落定,小學積壓了一年多的畢業生按居住地段分進了中學,中學積壓的畢業生還沒有去嚮,所以就依然留在學校。這種積壓使得學校、街道,以至於整個社會突然間壅塞了少年人。
  南昌他們幾個,都是在這城市邊緣或者郊區的寄宿中學就讀。那大多是高等院校的附屬中學,全市範圍內排名前列,高分才能錄取。同時呢,緣於某種政策,也適度收錄了這城市裏所謂高級幹部的子女,南昌他們就屬於這類學生。一九六六年夏天,這場革命起來,突然間,他們成了主角,齊刷刷地穿上了軍裝,顯見得是父親的舊軍裝,領口有軍銜領章的印記,洗白的布面,肥大的腰身和褲管,攔腰係一根皴了皺的牛皮帶,臂膀上套着紅袖章,上書“紅衛兵”三個大字。平時不打眼的黃巴巴的小臉,驟然間容光煥發,個頭都長了,也正巧是發育的年齡,精神受了鼓動,長勢就蓬勃。他們一個個變得能說會道,而且言語風趣,連表情也生動起來。很快,他們就將運動推廣到各學校之間。這些人,彼此好像是親戚,又好像同屬教派中的一門,一旦見面,衹需言語幾個回合,就對上口令,認識了。於是,這支軍緑色的隊伍很快匯合起來,到八月十八日那天,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這裏的紅衛兵也從大街小巷往人民廣場奔騰,真的是滾滾的“鐵流”。
  然而,這輝煌的一刻轉瞬間成了歷史,乾坤顛倒,他們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對象。於是,熱情變為憤怒,但依舊保持着同樣的激越。他們加入進大串聯的人流,卻是這盲動的人流中清醒的警眼。兩三個月之後,他們中的幾個就被公安機關拘捕了。這段日子,被他們機密地稱作“紅色恐怖”。這個危險時期沒有讓他們消沉,反而將前階段的失意心情一驅而散,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們更滿意眼下的處境,這樣的處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質。他們騎着自行車,默默地行駛在人流中。他們的父母在受衝擊,他們的同志在拘押中,革命應該嚮何處去?前途迷茫。前後左右的人群,就如盲目的蟻群,忙碌於生存之計,他們則替衆人警醒着危險,思考着前途。現在,形勢似乎好了些,但就個人來說,似乎又灰暗下來。就是這時候,南昌他們去往市區這所區級重點中學。
  他們來到這裏是應小兔子的邀請。像小兔子這樣的幹部子弟,在這學校裏也有,卻是呈分散狀態的。還有,怎麽說呢,他們似乎已經被“小市民”同化了。這所中學在區裏排名第一,事實上,卻收取有相當數量市級重點分數綫上的學生,他們多出身於不純成分的家庭,因此,這所學校就有了一種中産階級的氣息。學生穿着整齊,甚至摩登,膚色白皙,態度矜持,表明着生活的安穩優渥,同時也表明他們所在階層的保守。當小兔子引來的這一幫人物,鳩占鵲巢似的占據了操場中心,他們的舊軍服、軍靴、自行車,黑黢黢的臉,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這一切都煥發出昂揚的風範,包含有開放、青春、時代感,還有權力。衹有小兔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坐在後車架上,腳伸嚮前去夠住踏腳,緩緩蹬着,在他們中間穿行。他處在發育期,纖細的身軀,拉得更長而且柔軟。他長了一張清秀的鵝蛋臉,甚至有些甜美,他溫馴地微笑着,就真的像一隻小兔子。
2 南昌
  南昌的父親原是華東局幹部,任一名高級領導的秘書,曾跟隨去中央工作。不久,這位領導卻因涉入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黨,他便也調回上海。此時,華東局已撤銷,他的組織人事關係落在市屬機關,保留了原先的級別,但是個虛職,事實上,已是賦閑。其時,他方纔三十六七歲,正值當年,政治和事業上卻均無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傢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樓房內,是日本占領時期為本國僑民造的住宅,開間比較逼仄,樓層也較低矮,光綫就暗了。
  因為人口多,所以這套三四個房間的公寓並不顯得寬敞,每個房間橫七竪八架着沒有床架的床板。衹有父親的書房例外,這是公寓中最大的一間,幾乎是正中央放了一張書桌,一把藤椅,依墻一具書櫃。貼了房門後邊,是一架行軍床——父親很早就和母親分床了——於是,又過於空曠了。父親養了一隻鷯哥,鳥籠挂在書櫃的一角,白晝裏安靜着,到了夜晚,鷯哥開始發聲。它不說話,用哨子般的聲音哼歌,僅五個音符,卻是一句完整的旋律,不知什麽麯調的一個起句。它頗為從容地唱完一句,人們期待着下一句,可它依然是這一句,接下去,還是這一句,永遠是這一句,結束在不穩定傾嚮的音符上,又單調又令人不安。
  無論是文化大革命的開初,還是接下來的第二階段,南昌的父親都沒有受到激烈的衝擊。這意味着受到某種保護,同時也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結束。但不管怎麽說,非常時期裏的安全終究是可喜的。有一陣子,父親甚至開始教鷯哥第二句旋律。聽父親用口哨吹出完整的一麯,南昌纔瞭解鷯哥那一句旋律的出處,是一首質樸的山歌。是父親家乡的民謠嗎?這段時間並不長,很快地,父親放棄了對鷯哥的教授,重又陰鬱下來。
  這段日子,倒是他們傢人聚首最多的日子。學校裏停課,孩子們大多回了傢,父母呢,不像過去那麽工作忙,都可以按時下班。晚飯時圍一桌人,似乎這纔發現,兒女們都長大了。大人們幾乎是帶着些驚異地聽孩子們談論時局國政。少年人的言論總是浮誇的,可也很有趣。父親臉上會露出一些難得的微笑,帶着譏誚的喜愛。是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但是,即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看上去也不像一傢人,而是像一個學習小組。那長者衹是旁聽,並不發言,吃完自己的一碗飯,便起身離席,不會為任何一個話題留下更多的時間。當他們離開,飯桌上的討論還在繼續,甚至更熱烈,但實際上,卻空洞下來,因為最重要的聽衆缺席了。他們都是在說給父親聽,競相表現,以期受到註意。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無疑是一位資深革命傢。在熱烈的飯桌上,南昌是緘默的一個,在他內心深處,不相信父親會拿他們的觀點當真。這樣,他與父親的默契,其實就是一種巨大的障礙。倒是因為這矛盾的心理,纔使他和父親之間,比較其他子女,還略有些像一對父子。
  在這一對父子身上,都有着一種類似無政府主義者的抑鬱性格。但是,文化大革命的狂飆滌蕩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煥發了青春的激動,南昌的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他比正常時期更少回傢了。學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戰地指揮所的樣子,撤去一些雙層床,從教室搬來一些課桌椅,在房間中央拼起來,鋪上一面紅衛兵戰旗,門上貼了“紅衛兵司令部”的字樣。他們就在裏邊開會、部署,還有起居。
  在初鼕第一場寒流來臨,暴冷的天氣裏,南昌從學校回傢取鼕衣。這是一個上班日的下午,他沒料想父親會在傢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於是,可說是前所未有,父子倆進行了一場談話。父親問他在做什麽。他對“做什麽”的說法感到不舒服,覺出其中的輕視,出於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態度倨傲,回答說:運動正在關鍵時刻。言語中也有一種輕視,輕視父親置身於時代洪流的岸邊。父親接着問:什麽關鍵時刻?他的回答是四個字:生死存亡。父親又問:誰的生死存亡?黨和人民!他回答,心裏不由生起惱怒。他說起形勢的危急,不僅在中國,而且是在全世界社會主義的陣營內部和外圍,無産階級的人類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親專註地聽着,陡地插一句道:無産階級的人類理想是什麽?他極快地接口說:解放全人類。然後又補充一句:無産階級首先要解放自己!怎麽解放?父親又問。他又一次生出惱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麽推着走似的,他滔滔不絶地開始講述剩餘價值理論。他漸漸被自己的雄辯陶醉了,沉浸其中。突然間,書櫃角上鳥籠內的鷯哥尖銳地唱出那句旋律,他戛然而止,鷯哥就像嚇了一跳,也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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