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何頓 He D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丟掉自己的女人
  丟掉自己的女人
  作者: 何頓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01節
  01
  鄧瑛衹是在這半年前纔對禪發生一點興趣,而且也是受其弟弟的影響。她弟弟是位
  中學教師,在某中學教語文,經常在報紙上發表豆腐塊塊文章聊以自慰,而這些文章總
  是與佛教有關,比如取禪海中的一點芝麻小事或一首禪偶或一句禪言,加以自己的見解
  進行分析和議論。鄧瑛的弟弟每次在《長沙晚報》或《三湘都市報》上發表了此類文章,
  總要拿給她這位當姐姐的看,以表示他又取得了一點點小成績。鄧瑛在看弟弟的文章時,
  漸漸對禪産生了一點興趣,於是她於前一嚮弟弟滿三十七歲生日那天在弟弟傢拿了本
  《禪海珍言》。她把它放在床頭櫃上,和一本《讀者》兩本《女友》,還有幾張發表了
  她弟弟文章的報紙放在一起,沒事她便翻看一段文字,也不求什麽目的,衹是看看。她
  想一個人總要有什麽寄托,精神總要有一個立足點,一個停泊的港灣,不然人就會像一
  衹無頭蒼蠅在城市裏亂飛,或如丟掉了舵的破船,在人海中迷失了方向。這是她在她弟
  弟的文章中獲取的知識,她覺得這些想法是中肯的,正確的。
  這天晚上——這是三月裏一個周末的晚上,白天出了整整一天太陽,太陽很溫和,
  白亮亮的,惹人喜愛,且夾雜着草本的芬芳。回傢後她發現臥室的窗臺上,那盆纏繞着
  銀灰色鐵護窗的薔薇花又開了兩朵,紅豔豔的,用心去嗅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這
  讓她癡迷了一氣。吃過晚飯,她便躺到床上休息,邊翻看着《禪海珍言》,她讀到這樣
  一段文字:有人問馬祖:“何為佛?”
  馬祖答:“非心非佛。”
  有人又問馬祖:“老師為何又說‘即心即佛’?”
  馬祖答:“那是為了哄小孩子不亂哭。”
  僧人又問:“不哭之後又怎麽樣?”
  馬祖答:“那就是‘非心非佛’羅!”
  禪就是心,無心就是佛法,心本來是沒有的……鄧瑛讀一遍,覺得摸不着頭腦,這
  是什麽意思呢?“心本來是沒有的”,她想,那麽心又是什麽東西呢?人人身上都有一
  顆心,怎麽說“心本來是沒有的”呢?她想着這些,覺得睏惑。電話響了,她剛打算接,
  兒子已在客廳裏接了,兒子對她叫道:“媽媽,你接電話,找你的。”
  她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喂?”
  “鄧姐,”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甜甜的女人聲音,“我打你的手機,你的手機關了。
  我還以為你打麻將去了。你原來在屋裏哦?”
  “本來別人約了我去打麻將,我覺得好纍的,沒去。”鄧瑛說。
  “你還會有纍的感覺?那簡直是奇聞。”對方說。
  對方姓方,名為,比她小將近十歲,在蔡鍔路開了一傢美容美發中心,如今是長沙
  市比較有名氣的女老闆,長沙市的一些富婆和一些男士大多在她的青春美容美發中心辦
  了優惠卡,一星期總要到她的中心裏吹個頭或做一次面部保養按摩。她是位學英語的大
  學畢業生,還能講德語和日語,曾經在省電視臺工作,三年前突然做起了個體戶,就仿
  佛財神爺特別寵愛她似的,衹是幹了兩年她就成了個百萬富婆,在郊外的華僑村買了套
  四室兩廳的房子,在市內有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就像她懂三門外語一樣,有三個男人
  圍繞她轉,一個丈夫和兩個情人。她的人生哲學就是“抓住機遇享受生活”,她曾經宣
  揚說“女人活到四十歲就夠了”,後來她又把年齡往後推了五歲——那可能還是為了顧
  及鄧瑛的情緒——說“女人活到四十五歲……”她的意思是女人過了四十五歲就完蛋了。
  這就是方為在鄧瑛腦海裏的全部檔案。鄧瑛腦海裏出現了方為那張長長臉上的笑容,那
  是一張保養得很潤澤和漂亮的臉蛋,你望着她這張臉和她那雙狡黠且明亮的眼睛,你還
  以為她衹有二十歲呢。
  “你別諷刺我,”鄧瑛說,“你伯我像你,我已經四十歲了。”
  “你還有五年是自己的呢,”方為在電話那頭說,“出來吧,我們現在都坐在老夥
  計咖啡屋喝茶,志哥、小麗,還有你的大力哥也在這裏喝茶。”
  志哥是方為的公開情人,是個身高一米八的青年,隨便站在哪裏,他總是比一般人
  高半個頭,因而一副人高馬大的保鏢相,事實上他既是方為的保鏢,還是方為的小車司
  機,他除了不跟着方為進女厠所,基本上方為到的任何地方他都能自由出入。方為的丈
  夫於兩年前去了美國,在舊金山攻讀博士學位,也就留下了一片空間讓方為毫無顧忌地
  享用。小麗是一個大學剛畢業沒幾年的女孩,在一傢報紙當編輯,寫得一手辛辣的文章,
  在長沙市還有點小名氣。大力是正在追求鄧瑛的男人,他高挑的個兒,生一張很精神的
  瘦長臉,鼻若懸膽,方方的嘴唇,說話臉上總是挂着風趣的微笑,整個兒給你的第一感
  覺就很優秀很帥。大力比鄧瑛小三歲,離了婚,但有一個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兒。
  如果不是方為,她就不會認識大力,如果她那天不去方為的經理室——那是間鴿子
  籠大小的裝修成粉紅色的房間,墻上挂着名為《泉》的裸體畫,與它對應的是另一幅名
  叫《土耳其浴室》的油畫,畫中好幾個裸體女人坐着或躺着,看上去很不雅觀——聊天,
  她也不可能認識大力。那是大半年前,九五年七月裏一個悶熱的陰天,那天她很疲勞,
  先一天晚上她基本上沒睡覺,她被一棟宿舍的預算所糾纏,次日她又和手下的包工頭一
  並討論了預算和施工方案,吃過中飯她纔决定去做面摩。下午要去S局辦事,她不希望S
  局的幾個男人見到她一臉憔悴的樣子,她希望自己的面容姣好,儘管她明白她已快四十
  歲了,青春——如果還剩餘了一點的話,駐留的時間也衹能是殘陽一片了,她努力想多
  輓留片刻。她走進了青春美容美發中心。那個悶熱的七月的某個星期三(她能記住這個
  日子是她在這一天認識了大力),做面摩的女士和先生不很多,她躺在按摩床上,任美
  容小姐在自己臉上按摩和塗抹藥物。她覺得她睡了會兒,迷迷糊糊的,並沒真正睡着,
  衹是處在一種休息的狀態,當美容小姐在她臉上忙碌完後,她起身時方為走進來,兩人
  說了幾句話,方為說:“到我辦公室去坐吧,喝杯茶。”
  如果不是去喝這杯茶,她當然就錯過了與大力認識的機會。一傢報紙上說多喝水也
  是女性保持皮膚姣好的途徑。她走進了方為的辦公室,坐下喝茶時,目光便在兩幅裸體
  畫上掃蕩。她也欣賞這兩幅畫,女人不正是這模樣嗎?尤其是《泉》,形體和容貌完美
  得無可挑剔。但是在鄧瑛看來,把這樣的畫挂在辦公室裏示人,是不是招搖了點?雖然
  畫上沒有黃色情調,問題是觀者會不會有淫穢聯想呢?方為說:“我喜歡,這是藝術。”
  但你能保證人人都會用一雙正兒八經的眼睛去欣賞藝術?鄧瑛沒把這樣的話說出來。喝
  完茶,她剛想走,聽見一種有力的腳步聲嚮樓上走來,接着門被一個高挑的男人推開了。
  “方小姐。”這個男人禮貌的神氣與方為打了聲招呼,迅速瞥了眼坐在《泉》下的鄧瑛。
  他就是大力,穿一件銀色襯衫,係一條天藍色領帶,襯衣紮在一條深灰色褲頭裏。
  料子很挺的褲子筆直地垂落在一雙黑皮鞋上,如此裝束,使他的身材顯得修長且好看。
  “力哥。”方為高興地回答他的問候。大力一笑,在沙發上坐下了。他說:“這位小姐
  是——”他故意把“是”字拉得很長,好讓方為介紹。方為粲然一笑說:“她是鄧老闆,
  一個女強人。你生活中有幾個女老闆是建房子的?鄧老闆就是一位建築商。”“嚯,失
  敬失敬。”大力站起身,伸出了他的手要同鄧瑛相握。鄧瑛註意到這是一雙皮膚纖細的
  男人的手,一雙白淨的手,沒蓄一點指甲,露出一個個光潔的粉紅的手指頭。而她丈夫
  ——一個醉生夢死的男人,一雙手的十個指頭上都蓄着長長的指甲,且焦幹的,讓她討
  厭。她與他握了手,出於禮節她也得握手。他握着她的手,搖了搖,那是一種表示認識
  了的親昵,一張曬得黑紅的長臉上布滿微笑說:“認識你很愉快。”他說完這句話纔鬆
  開手,重新坐到沙發上。方為說:“力哥是做人壽保險的,是一位靚哥。”
  鄧瑛笑了下,她不知道方為為什麽要稱呼他為一位“靚哥”,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
  親昵關係。她在猜測他們之間的關係。在鄧瑛心裏,方為是一個對漂亮男士有浪漫心理、
  甚至可以說是有入侵心理的女人,她有兩個情人是公開的,也許背後還有幾個“閃電”
  似的呢,準弄得清她?方為又說:“鄧姐,你也可以買一份人壽保險。”她還為他拉業
  務呢,鄧瑛想,不屑地說;“我不買。”她當時還沒有這種觀念,這在她眼裏還是一個
  她不感興趣的新生事物。方為說:“我買了一份呢,保險三十萬元。”“是嗎?”她表
  示懷疑地瞥着方為。方為有撒謊的毛病,常常用謊言搪塞她那個為她戴緑帽子的丈夫。
  她曾對鄧瑛說,這種撒謊雖然不忠實,但至少是善意的。因為她不想傷害地,那是一個
  讀書人,一個把她看得很重,但把自己的事業看得更重的傻瓜。那個傻瓜有事業心,有
  追求,她不想分解他的精力——她認為他必定會成為一名對人類有所貢獻的學者,所以
  她經常用謊言埋葬他的猜疑。“你要相信我,你放心看你的書好了,誰也不可能在我心
  目中替代你。”她就是這樣安慰她丈夫,就好像我們撫慰自己的孩子一樣。“既然你丈
  夫那麽聰明,未必就沒一點察覺?”鄧瑛這麽問她。方為一笑,“他的聰明都用在讀書
  上了,他可以通宵達旦地看書,但是他在做愛方面卻是個傻瓜。”她說這話時臉上表情
  非常妖嬈,讓你覺得她天生麗質。她又說:“我常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他去美國的一切
  手續都是我跟他辦的。我非常想成為他事業上的幫手,僅此而已。”
  這是一年前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她收到她丈夫從美國寄來的信後,兩人坐在一起
  談論男人時,她微笑着說的話。如果不是三年前,愛美的方為開了這傢美容美發店,她
  們就不會認識,也就不會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鄧瑛的一位女同學忽然就變得年輕了,
  她問其原因,纔明白這位女友經常到長城賓館去做美容,於是她也就有了也想讓青春多
  留片刻的願望。兩年前的某一天,她抱着一絲希望地走進了青春美容美發中心,接受了
  她一生中第一個面部按摩,面對着鏡子,她第一次覺得她的臉部比平常光澤和潤濕了……
  大力那天對她表示出了一個男人的熱情,“我是人壽保險公司的,”他說,從一隻黑皮
  包裏掏出了他的名片,雙手遞給了她,“小姐有名片嗎?”鄧瑛猶豫了下,心想有沒有
  必要交換名片,但一種莫名的心理驅使她從手提包裏拿出名片,遞給了對方。大力一臉
  愉快地接過,捧在手上很仔細地掃一眼說:“鄧小姐,你這麽年輕就有一傢公司,真是
  讓我敬佩。”“你笑話我,”鄧瑛說,站起了身,“我要走了,方為。我下午還要到S
  局辦事。”“我可以跟你打電話嗎?”大力一臉友善地看着她問。她忽然嗅到了從他頭
  發上飄過來的一股好聞的魚腥味,她說:“你想打就打吧。”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當她和丈夫,還有兩個做房地産的朋友坐在華天酒傢喝茶聊天
  時,她接到了他打給她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頭問她在哪裏,她說:“我在華天酒傢。”
  他聲音柔和地說:“是在辦事還是聊天?”她說:“休息。”他說:“我來,不會給你
  帶來麻煩吧?”她本來想說“沒必要”,但她忽然想起了他那雙眼睛,那是雙盯着你看
  時、目光熠熠生輝的眼睛。她還想起了他那雙指甲剪得很幹淨的手,她討厭丈夫的手留
  着那麽嚇人的指甲。她眼睛的餘光註意到丈夫的眼光瞟着他,她淡淡地說:“你來也是
  白來,我不會買你的保險。”她故意把“保險”兩字說得很重,讓她丈夫能聽見。大力
  在手機那頭說:“我預感你會買。”她笑了笑,覺得這個男人未免太自信了。
  她瞥丈夫一眼,丈夫仍看着她,她便說:“好吧,再見。”她合上手機,丈夫問她:
  “誰給你打電話?”“一個推銷保險的。”她不想回答的樣子回答。
  十分鐘後,這個推銷保險的來了,穿一件短袖白襯衣,一條藍底碎花領帶垂在胸前,
  下身一條筆挺的深色褲,手裏拎着一隻黑公文包,她吃了一驚,她並沒告訴他她坐在哪
  裏,他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他聲音柔和道:“鄧小姐,你好。”她的目光裏感覺到她
  丈夫盯着這個突然而至的男人,她說:“你好。”他說:“我能坐下嗎?”他瞥了眼一
  旁的空椅子。他坐下了,掃了眼在座的先生們,然後不慌不忙地打開包,掏出了一隻文
  件夾,“也許我很冒昧吧?”他望一眼幾位男士,他們都硬生生地盯着他,仿佛盯着一
  衹稀有動物一樣。鄧瑛又聞到了他身上有一種魚腥味,她說;“沒什麽。”她丈夫黑着
  臉問他:“你是做保險生意的?”“不是做保險生意,是做保險業務。”他解釋說,
  “我是人壽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他從包裏拿出一盒名片,扯出一張遞給她丈夫。她丈
  夫不接,一臉不屑和不客氣地指出道;“你最好走開。”“哦,那我就不打攪你們。”
  他說,將那衹掏出的文件夾放進黑包裏,回頭瞥了眼鄧瑛,“我們再聯繫。”說畢,他
  就拎着包走開了。
  那天晚上,當她和丈夫回到傢裏時,她非常計較丈夫對保險推銷員的粗暴態度,
  “你顯得好沒修養呢你!”丈夫說;“那有什麽!”
  “你當然沒有什麽!”她生氣道,“他不是來找你,是找我。他遞名片給你,你不
  接,你那樣子好無知,你曉得不?”“無知又怎麽樣?”丈夫惱怒地瞪着她,“他一副
  大大咧咧的鱉樣子坐下來,我看着就討厭。”她睨丈夫一眼,丈夫身上有一種雞鴨的氣
  味,有時候沒什麽,有時候卻很難聞,此刻就正是很難聞的時候。她不再理他了,雞鴨
  的氣味不斷在她鼻頭上縈繞,讓她難受。她躺在床上看書時,腦海裏居然浮現了這個名
  叫大力的男人遞名片給她丈夫的情形,那一刻印在她腦海裏了,她為他白白受了她丈夫
  的臉色有點難過……現在,她開着車嚮老夥計咖啡屋奔去。這是一輛黑亮亮的奧迪,這
  是她於九二年買的私車,已開了四年了,但仍保養得如新車一般。其實,她並不想擁有
  汽車,從節約的角度出發,打的比買私車費用要低得多,就是拿那幾十萬的銀行利息打
  的也夠你天天飄來飄去的了,這還可以免去一臺車一年裏的養路費、車船使用費、城市
  設施費、年檢費、保險費和汽油費等等。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一個“但是”)身為建築
  老闆,你沒車就不像一個老闆,而像一個打工的女崽。汽車代表一個人的“身份”和經
  濟實力,你開着車去談業務和沒開車去談業務,就是不一樣。有車,似乎就與對方建立
  了一種信任度,他信賴你,於是車變成了老闆們的“身份證”。她開着車上了芙蓉路,
  在芙蓉路上奔馳了會兒,拐上了人民路,朝前駛了幾分鐘,將汽車開到了老夥計咖啡屋
  前的人行道旁,停下。這是一幢裝修得比較雅緻的咖啡屋,棕色木門,花格子窗,紅磚
  墻,有一種與大賓館大酒店不同的情調。她推門邁進去,一眼望見方為、志哥、小麗和
  大力都很自在的神氣坐在一起。方為叫了她一聲“鄧姐”,還對她做了個親熱的手勢。
  那個手勢在她眼裏,頗為妖冶。
  她坐到一張沙發上,看着一臉男人味的志哥,又瞥了眼小麗。
  她的目光故意不看大力,但她能感覺到大力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盯着她。志哥說:
  “鄧姐,你越來越漂亮了。”
  “鄧姐是我崇拜的對象。”小麗誇張的表情說。
  方為嘻嘻一笑,“鄧姐是什麽人羅?”那是一種強調鄧瑛很能幹的語氣。
  “你們沒吃錯藥吧?”鄧瑛笑笑,“拿我開心。”
  他們開了氣玩笑,方為把目光落到大力身上,“大力,你怎麽羞答答地不說話?”
  “你要我敢開口?”大力說,“我怕她對我發脾氣。”
  鄧瑛把目光落到大力身上,她發覺大力那張很帥氣的瘦長臉上還殘存着那天慪的氣,
  猶如暮靄中殘存着一抹殘陽。三天前,兩人在蝴蝶歌舞廳跳舞時,大力拋下她,去與一
  個穿皮夾剋的漂亮小姐打招呼,兩人還跳了一麯舞,接着又和那個小姐在那邊陰暗的角
  落裏坐了半個小時,這讓鄧瑛很生氣,要不是方為和志哥也在這裏,她會起身而去,留
  下他去與那位小姐談個夠。他走回來一笑說:“我的一個客戶。”他在她身邊坐下,又
  加了句:“她買了二十萬的人壽保險。”方為望那邊一眼,見那女人正把目光朝這邊看,
  “她是搞什麽的?”方為問。大力說:“她做服裝生意,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
  去年很多人做服裝生意都虧了,她卻賺,她專做精品服飾。”“你還蠻瞭解她吧”
  鄧瑛說。大力也許太興奮了,也許是舞廳裏的歌聲和旋律占據着他的耳朵,讓他一時沒
  感覺到她話裏帶刺。他進一步表揚他的客戶說:“她確實不錯。她以前學過服裝設計,
  還會畫畫……”方為一笑,她覺察到了鄧瑛的不愉快,火上加油說:“那我覺得你對她
  蠻瞭解。”“哦,”他這纔對他陪坐了一氣的女人降下溫來,“她是我的客戶,僅此而
  已。”但這種解釋是不能說服處在嫉妒中的鄧瑛的,她感到自己很沒面子,感到自己是
  被他棄在一邊不理的母猴,她覺得不該來跳舞。她覺得她若是不認識這個男人,就不會
  有這些煩惱。
  她說:“她很漂亮呀。”“她衹是在這種昏昏沉沉的光綫下纔顯得漂亮,”他強調
  說,“她的五官很粗糙,皮膚也粗糙,要是白天看她,你會覺得她很普通。”這也不能
  讓鄧瑛寬心,她說:“我覺得她漂亮。你應該同她好。”他笑了下,那是一種冷笑聲,
  望她一眼,“你有點多心。其實,根本沒必要。”“你錯了,我從來不多心。”她讓他
  看她說,“你看,我已經四十歲了,還有什麽救?”他沒回答她,而是偏過頭吹着口哨,
  看着舞池裏的男女跳舞。後來,她開着車送他回傢。兩人都沉默地盯着大街,大街上濕
  漉漉的,黑沉沉的天空下着小雨。
  車快開到大力傢的那條街上時,她終於打破了車內的沉默(她覺得這種沉默裏充滿
  了血腥氣且差不多要讓她窒息了,她還打開了車窗,讓帶着雨水的空氣飄進來)說:
  “其實你好寶的,那麽漂亮的小姐不去追求,追求我……”他嘆口氣:“你太在意我
  了。”她猛地踩住剎車,對他說:“你下車羅,我要從這邊拐彎了。”車停在了街中央,
  一抹路燈的光瀉進了車裏,還有雨點也飄了進來。他望着她,他已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
  聲音柔和了些,“你生我的氣?”她打開了車門,他下了車。她將車朝前開去,從反饋
  鏡裏,她看見他立在馬路上,孤零零的,周圍是凄風苦雨。我居然吃醋,她非常懊惱地
  想,他是我的什麽?我有什麽權利吃醋?我的不高興不但移植給了他,還傳染了方為和
  志哥,以致本來是出來尋開心的玩,變成了不歡而散。
  這三天,她和大力沒有聯繫,他沒打她的手機,而她也沒打他的BP機。方為端起長
  長的玻璃杯喝了口茶,友善地瞧着他倆,“我覺得你們不應該發生意見,”她笑笑,
  “好難得纔有相處的機會,都應該珍惜。你覺得呢,鄧姐?”
  鄧瑛瞥一眼大力,大力正看着她,手裏夾支煙,煙霧在他臉前繚繞。她覺得他的瘦
  長臉在幽暗的光綫裏顯得很冷峻,他是一匹良種公馬,她想,臉上泛出一絲笑容,就好
  像水幽上掠過一隻蜻蜓。
  “我這個人除了會賺錢,什麽都不懂。”她偏着臉瞅着方為,“我不會生活。我昨
  天晚上還想,我是個衹曉得賺錢的白癡。”
  “你是白癡,那我們大傢都是白癡了。”小麗說,“你莫太謙虛了。”
  他們談論着這些,談話的氛圍漸漸變得融洽了。吧臺上擱着功放機和影碟機,正放
  着輕音樂伴奏的薩剋管麯,那低沉悅耳的樂麯在昏暗的咖啡吧裏悠悠揚揚地飄蕩,好像
  山風從田野上吹過,給鄧瑛一種傷感的青春已逝的聯想。“很好聽,”薩剋管麯完畢時,
  她說,“它讓我想起了我們知青點,想起了知青點前面的那片桃樹林和板慄樹。”
  “鄧瑛,你下過鄉?”大力問她。
  “下過,下了兩年半。一九七三年我高中一畢業就下鄉了,那時候我十七歲。”鄧
  瑛回憶起了自己那個時候的模樣,那時她紮着兩根短辮子,臉又尖又黑,充分體現出一
  種營養不良的樣子。“唉,美好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也下過鄉,”志哥說,“不過我是一九七七年下鄉,那是最後一班車,七八年
  就不下鄉了。七九年我就招工上來了。”
  “我沒下過鄉,”大力說,“我七七年高中一畢業就在我母親單位做臨時工,後來
  就在街道上參軍了,操練了兩個月,部隊開到了越南,但我們那個師一直是預備師,在
  越南一仗都沒打,部隊就撤軍了,白去了一趟。”
  “那你很走運麽,”方為說,“要是在戰鬥中,說不定被子彈打死了。”
  “說不定我當了英雄也是有可能的。”大力鼓吹自己。“我覺得我是當英雄的料子,
  那時候我非常想立大功,但老天爺不給我機會。”
第02節
  02
  幾個人坐在老夥計咖啡屋裏東說西說,一邊聽着音響裏播出來的樂麯,直到一點多
  鐘,幾個人才覺得應該歸傢了。他們走了出來、志哥和小麗上了方為的本田轎車,這是
  方為於去年經朋友介紹,在一傢當鋪裏花十萬元買的舊車。原車主將這輛本田車做八萬
  元抵給當鋪,說是急需要一筆錢用,一個星期後再來贖這輛車,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原
  車主也沒拿錢來贖這輛車,於是當鋪老闆就將這輛車賣給了方為小姐。三個人上了這輛
  紅色的本田車,方為探出頭來,對鄧瑛和大力做了個意味深長的告別手勢,拋下他們先
  走了。鄧瑛打開車門,上了車,大力從另一邊上車,鄧瑛輕嘆一聲說:“你回去還是到
  哪裏去?”
  “我現在還能到哪裏去?回去。”
  汽車就緩緩掉了個頭,朝來路上駛去。兩人沉默着,鄧瑛盯着前面,街上除了深沉
  的夜色和昏暗的路燈及幾輛的士瘋跑外,什麽都沒有了。大力在她一旁吹着口哨,吹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鄧瑛想這首蘇聯歌麯她還在
  讀小學時就會唱了。她們傢以前住在一處資本傢棄下的公館裏,那個公館裏住着五戶人
  傢,其中有一戶姓呂的是個大學畢業生,是個長相又矮又醜因而找不到老婆的單身漢,
  每天一臉心事且憂傷地哼着歌麯,聲音時大時小地從他的窗戶裏傳出來,好像一群群蜜
  蜂飛出來一樣,讓她的耳朵都聽熟了。“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她說。
  大力停止了吹口哨,“為什麽?”
  “不為什麽。”她沒說原因。
  汽車駛到了勞動路,在一條巷子口前停住了。“裏面不好倒車。”她輕聲說。
  他側着臉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輕輕一笑——那是一種男人特有的溫柔和親昵的
  笑容,讓她想起溫馴的良種馬。他說;“我能親一下你嗎?我覺得你好漂亮好漂亮的。”
  “不能。”她說。
  其實他要親她何必要問她呢?她瞅着他,她看到他長臉上那雙眼睛裏燃燒的欲火,
  那是一種讓她心跳的火焰。她真想改口說“你親吧”,但這樣的話她是絶不會說出口的。
  “你下車吧。”她嚴肅的形容說,她覺得那一刻她像一隻老母雞。
  他下了車。
  她把車停好,舉頭看了眼她傢的窗口,一片黃色的亮光傲然射出,塗抹在窗前的梧
  桐樹梢上,使那片樹梢在黑夜中呈一抹暗淡的黃色。這是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建築面
  積有一百六十個平方,客廳簡直稱得上“遼闊”,有四十幾個平方;鋪着貴妃紅花崗石,
  吊了三級頂,包了門窗,整個給人一種豪華舒適的感覺。客廳裏亮着燈,但沒人,丈夫
  坐在臥室裏,臥室裏也通明透亮的,臥室旁的洗手間也通明透亮的。丈夫比女人還懼怕
  黑暗,衹要是他在傢,就總要把這間房那間房的燈都打開。他問她:“你到哪裏去了?”
  “和幾個朋友坐在一個咖啡屋喝茶。”她回答,“你又把燈都打開了。”
  “我喜歡亮。”男人說,啪地按燃打火機,點上了支煙。
  他點煙時,她走到了窗旁,一朵紅色的薔薇開到窗戶裏面來了。她微笑地瞧着這朵
  紅薔薇,她覺得它開得真美。她的好心情是大力帶給她的,並不是她身後這個懼怕黑暗
  的男人。這個男人很幹很瘦,猶如幾根柴火棍兒連在一塊——那是毒品掠奪了他身上的
  營養。他吸毒,這讓她深惡痛絶。她覺得自己的這一生裏,最恨的就是這個男人。
  男人在她身後抽着煙說:“你好久沒跟你老公日了,你就不想?”
  “不想。”
  她覺得他說話很粗痞,是一副徹頭徹尾的流氓腔調,可是她卻無法擺脫他。他的臉
  原來很英俊,但現在這張臉卻非常難看,瘦得骨頭杵杵的,像一隻病狗。她懶得理他地
  摸了摸那朵紅薔薇,將那朵花移出窗戶,希望它能接受點兒露水的撫慰。她眼裏閃現了
  在汽車上的那幕,她想倘若大力親她,她不會反抗。她渴慕愛情擁抱她這些年來,她一
  直感覺不到愛,感覺不到溫馨。這麽多年過來了,她好像一直不需要愛情的光臨,怎麽
  這一次就那麽抵禦不了大力的眼光進入呢?她覺得他那片溫柔的目光走進了她心裏,仿
  佛一束陽光射進了荒涼的心田。此前,她並不覺得自己荒涼。男人在她身後說:“我們
  兩個搞一下吧?你還站在那裏發什麽呆?”
  鄧瑛轉過身來瞥着丈夫,丈夫在她站在窗口眺望夜色的當兒已脫下了毛衣,身上衹
  剩了件黃格子羊毛襯衫,一床印有竜鳳圖案的緞面被窩蓋住了他的大半個身體——那是
  一具瘦得同死雞子樣的身體,排肋骨什麽的可以當洗衣板用了,兩個乳頭呈黑色,仿佛
  上面凝聚着他體內的毒汁似的。她真的不知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她也不明白她為什麽
  沒有早早地離開他。她非常厭惡地瞧着他的臉,這張尖尖的臉上遍布着自私、貪婪和淫
  逸,每一條皺紋都記載着他的一個下流的故事。他是一個行屍走嚮的男人。她說:“我
  沒有情緒。”
  男人摟住了她的脖子,手伸到她的隆胸上捏了把,“我要日你。”
  “不行,我沒情緒。”
  “我有情緒,”丈夫對她要求說,“我剛纔吃了‘猛男神丹’,你也曉得的,這種
  藥對我很有用,我已經等不及了,脫衣服吧。”他的手在她乳房上揉捏着,他開始給她
  脫衣服。她推開了他的手,說:“我好纍的。”
  “我想搞你,你又不肯,你什麽鬼?”他惱了,“你們女人到底是什麽鬼變的?你
  要我到外面去玩‘雞’嗎?”
  “我隨你。”
  她走進洗手間解手,解過手,她站到洗手池前洗手,邊看着壁鏡裏的自己。她覺得
  她臉上的肉有些鬆弛了,眼睛周圍似乎有種疲倦的霧。她還覺得她這些天瘦了一點,臉
  比早一嚮尖些了。她走出洗手間,丈夫整個兒躺下了,身體側臥着,瞅着她。她遲疑了
  下,開始脫衣服,邊對她丈夫說:“你莫動我……”丈夫打斷她的話說:“你放心,我
  會有地方發泄的,外面到處都是活生生的‘雞’。”
  她很反感他對她用“發泄”這個詞,更反感他用“雞”威脅她,她冷笑一聲,邁出
  了臥室,走進了隔壁的書房,這間書房裏也有一張同樣寬大的席夢思床,鋪着被窩和床
  罩,是給萬一來了客人時睡的。她掀掉床罩,鑽進被窩,看了眼書櫃裏的觀世音菩薩,
  便閉上眼睛睡覺。十分鐘後,她的大腦剛剛迷迷糊糊地嚮夢鄉遊去,就好像一條鯉魚嚮
  一處水洞遊去,門開了,丈夫穿着那件格子羊毛襯衫,下身赤裸着撞進來,掀開被窩撲
  到了她身上。他身上熱騰騰的,從毛細孔裏釋放出了他體內的氣味,那是一種類似於雞
  鴨身上的氣味。小時候,她母親從節約的角度起見,讓父親在廚房裏做了個雞籠,養了
  幾衹母雞,一心盼望它們多生雞蛋。她太熟悉這種氣味了,丈夫身上就是這種氣味。他
  與她貼近的時候,常常讓她禁不住想停止呼吸。在她眼裏,他是公雞變的,他的前世一
  定是一隻雞冠發達的騷公雞。她扭開臉,他對着她的耳朵說了句她不願意聽的痞話:
  “老子今天要日死你!”接着就粗暴地幹着……丈夫以前不是這樣的男人,他的變化是
  五年前染上毒品開始的,海洛因扭轉了他的人性,使他變成了一個與豬狗為伍的畜生。
  “人和動物有什麽區別?惟一的區別就是人比動物更壞。”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壞,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吃喝玩樂纔是人生的真諦。”他用曹操的悲觀論調來解釋他的
  墮落,他原來的溫柔沒有了,有的衹是一種對社會和對神靈的褻瀆,和一種對財富和對
  人的價值都表示出極度輕衊的行徑,他甚至都不把自己當人了。“我算什麽?”他蔑視
  自己,“我不過是一隻狗,再跳也就是半米高。‘跳’不起來的!”
  這是他作踐自己的理由。
  如果不是一九七三年下鄉,她也不會認識丈夫田勝,如果當年田勝不對她那麽好,
  那麽虛情假意地關心她,她也不會嫁給他。一九七三年她下鄉後,在知青點,有三個男
  知青追她,田勝衹是中間一個而且從外貌到內纔絶不是最好的一個,但他有個革委會副
  主任的父親,這就讓他在她心裏占據了一席地位。鄧瑛的父親早在六年前段他單位的一
  班年輕造反派用木棍和皮帶打成重傷而死在醫院裏了,他生前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少校
  營長,這個偽軍官的身份一直壓得身為女兒的鄧瑛懂事後擡不起頭來。在那個“左”得
  無法無天的紅色恐怖年代,家庭出身反動是一百個受人歧視的,而這種歧視的目光深深
  印在她幼小的心靈上,就好像墨水潑在了潔白的墻壁上。田勝的父親是一位工人出身的
  領導,是新組合進X局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成員,而X局還是鄧瑛母親所在的單位的上級部
  門。“我父親是X局革委會的第二把手。”田勝嚮她公開他父親的地位說,“你媽媽肯
  定曉得,你媽媽所在的飲食公司就直接受我父親管。”
  那年十月裏一個明麗的日子,他們被安排到生産隊秋收,歇氣時,他們坐在田頭一
  株高大的楓樹下,她坐在楓樹的這邊,他坐在楓樹的那邊,他們呼吸着傳送着稻穀香氣
  的空氣,耳畔徘徊着麻雀的歡叫——它們對一堆堆𠔌子欣喜若狂,在他們頭上和田裏飛
  着,那是它們的節日。他對她說了上述的話,那是用一種標榜的口氣說的,以示他父親
  在X局地位顯赫。那時他的臉不是現在這張塵土一般顔色的尖臉,而是一張圓圓的自以
  為是的黑臉。當時有幾衹野鴿子從不遠的田上驚起,嚮高空飛去,它們飛得很驕傲,如
  箭飆出。
  “這是野鴿子,”他告訴她說,“不是傢鴿子。野鴿子又叫做斑鳩。”
  他們一同下鄉有半個月了,但那天才第一次接觸。他們那批下去的有十一個男女知
  青,分別從不同的學校畢業,都抱着一種“鍍金”的心理。那時候,你不下鄉,這一輩
  子就別想招工。田勝的父親是革委會副主任,這讓十七歲的她感覺到了一綫希望,宛如
  一個在大海裏漂泊的人突然覷見了島嶼。鄧瑛下鄉時,母親曾同她談了一次話,那是她
  决定下鄉,而她母親卻對她的前途毫無信心的談話。
  “媽媽怕你這一輩子當農民呢。”母親神色莊重地說,“媽媽是原國民黨偽軍官的
  太太,這種身份是沒法擡起頭的……”“別說了。”她不想聽母親那種卑賤的話,“留
  在城裏什麽都不會有,下去了還可能有一綫希望。”
  如果田勝的父親不是革委會副主任,她想她是不會嫁給他的。
  下了鄉,她纔真正感覺到農村的艱苦,三月裏,水是那麽寒冷,即便你來了例假,
  也得往田裏跳;七月裏,日頭火辣辣的,你得弓着腰割禾或插秧,還得挑着一擔擔稻穀
  去大隊部打米場打米等等。離開這一切,衹有等待招工回城。田勝比她大將近兩歲,他
  是七歲讀書且按步就班讀書讀上來的,而她在六歲多一點就上學了,在小學二年級時又
  跳了一級,於是就成了一屆的畢業生。田勝年齡比她大,膽子就自然比她大一圈,十九
  歲的田勝如一隻打洞的田鼠,一步步嚮她掘進,旨在攻下這個“堡壘”。他一開始就顯
  得胸有成竹,他到她房間來坐,為她打飯,鼕天她來例假了他便為她洗衣褲,為她打洗
  臉水和洗腳水,這讓她又感動又討厭。一九七五年底,她招工了,並不是由於她表現好
  而得到了大隊幹部的賞識和推薦,完全是田勝的原因。田勝對他母親說,她不招工他就
  不招工,於是他們兩人就一並招到了長沙飯店,她當服務員,他做採購員,仍然天天在
  一起。
  她開始考慮嫁給他了。有一天,他來她傢,閑談中他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鄧瑛
  的母親擔心他得罪人而教育他說:“對領導還是要尊重。”然而田勝卻不在乎未來嶽母
  的善誘,他蔑視說:“我還在乎我們經理?他是個什麽級別?一個科級幹部。”
  “他太驕傲了,瑛瑛。”他走後,母親評價他說。
  鄧瑛的母親於一九八五年因胃癌離開了人世,鄧瑛最熱愛的就是她那個吃了一輩子
  苦的母親。她不是很贊成她和田勝結婚,她覺得他沒有纔。一九八二年,她從財經學院
  畢業後,他們打算結婚時,母親對她說了一番話。“田勝不求上進,”母親在一個晚上
  坐在她床頭說,“小肖這人不錯……”小肖是她的大學同學,在大學期間一直追求她,
  來過她傢幾次。她曾經也動搖過,但這種動搖很快被田勝的眼淚衝垮了。他眼睛裏布滿
  淚水說:“你讀了大學,就看我不起,”當他獲得“結婚登記證書”後,他也是帶點強
  姦性質進入她身體的。他身上那種雞鴨氣味讓她很難受,當時她甚至都想嘔吐。但她以
  為這是男人身上應有的氣味,而他也說“男人身上都是這種氣味”。她衹怪自己的鼻子
  嗅覺太敏感了,他也說她的鼻子太敏感了,他不覺得他身上有什麽氣味。現在她不但有
  一種厭惡感,還有一種強烈的屈辱感。她愛過他嗎?她瞪着神龕想。
  靠墻立着兩衹書櫃,其中一隻書櫃的隔板抽掉了,做成了神龕,供着觀世音菩薩。
  這是她從衡山求來的一尊觀世音像。三年前,她滿三十六歲,一個懂一點易經的女人告
  訴她,如果她方便的話,應該去一趟衡山求菩薩保佑,本命年總有點流年不利什麽的。
  她聽了這個懂易經的女人的告誡後,就丟了魂一樣,晚上睡覺也不安,總覺得窗外有鬼
  盯着她,伺機害她。於是她去了,並抱了這尊觀世音菩薩回來,從此供在這間書房裏。
  她把這間房子視為神明顯靈的聖地,然而丈夫在觀世音的註視下剝掉了她的衣服,粗暴
  地幹了那種事。這是玷污觀世音的目光呀,她難過地想,我要去洗個澡。她起床,穿上
  淡緑的棉睡衣,走進客廳,又走進廚房,擰開神州牌熱水器。這是那種寬大的洗手間,
  墻上貼着深緑色瓷磚,地上鋪着黑亮亮的防滑地板磚,一隻抽水馬桶,一個洗手池,還
  有一個寬大的白白的浴盆。她一腳踏進浴盆,身體站到熱水器的蓮蓬頭下,任熱水沐浴
  着她的肉體。洗完澡,她走出來,丈夫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抽着煙。
  “你這是幹什麽?”他瞪着她。
  她懶得理睬這個雞鴨氣味的男人,她厭惡得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徑直走進書房,
  關了門。她脫下睡衣,重新鑽到被窩裏,丈夫推門走進來。“你非常討厭我,我曉得。”
  他一臉陰毒地看着她,“我不是人,我吸毒,我是被世人厭惡的吸血鬼……但是我永遠
  是你丈夫,你永遠是我老婆,我告訴你。”
  她扭開了臉,他又說:“我是被你害的。你什麽都比我強,從一開始,別人就衹看
  得起你,看不起我。我吸毒是因為你,你從沒有給我過愛,你從來也沒有主動和我幹過,
  我們夫妻十幾年了,每次都是我提出要求,每次都是。你並不愛我,你讓我痛苦……”
  我愛過這個人嗎?她心裏問自己。一九七九年,如果他父親沒從X局的第二把手的位置
  上下來,她也許不會和他結婚,她當年考慮的東西很多,怕別人說她勢利眼,說她和他
  好是因為他父親是X局的領導,現在不是領導了就不同他好了。她怕這種輿論。就是基
  於這一點,她和他結了婚。人的思想是既復雜又簡單的,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
  候是為他人活着,你無法不顧及他人的目光。衹要你是活在這個世上,他人就成了你的
  一面鏡子,你隨時都能看見你自己。她想。她生平第一次在觀音菩薩像下睡了一覺,她
  覺得她睡得很安穩。醒來時,她面對着觀音菩薩思考了很久,她覺得她這一生不應該這
  樣,應該換一種方式生活!她為這個男人付出了很多,而這個男人卻成了一隻貌似人的
  髒狗,一個用她賺的錢吸毒的垃圾桶。我要離開他,她想,我要躲得他遠遠的。她準備
  出門時,手機響了,她打開手機,對方說:“你好。”
  她聽出了是大力的聲音,“是你。”她衹是說了這兩個字,她怕她丈夫聽見。她回
  答他說:“我現在還在傢裏,正準備出門。你有什麽事?”
  大力說:“沒什麽事,打個電話問候一聲你。”
  “哦。”她說,“我現在要到工地上去看看。”
  “中午在一起吃餐飯?”大力說。
  她遲疑了下,回答說:“等下你再打我的手機,現在還不能說定。”她想他給她帶
  來了莫名的煩惱,是他,她纔摹然覺得她在生活中缺了很大一部分!過去的幾年裏,她
  曾常常取笑有些女人在男女關係上纏纏綿綿,卿卿我我。現在她也成了她曾經小看的那
  種人,成了一隻在樹梢上嘰嘰叫着的求偶的雌鳥。她似乎看見自己就是一隻雌鳥,棲息
  在一株開滿白花的槐樹上,一個勁地嘰嘰叫,風卻把它求偶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一
  刻鐘後,她出了門。大概上帝的存在就是讓人生活有殘缺的,你事業上成功了,愛情就
  會體現出殘缺來,你愛情獲得了幸福,也許事業上又一塌糊塗。她想,邊開着車。這些
  問題曾經都光顧過她的大腦,但早些年,這些問題好像雲影,僅僅是從她腦海裏一掠而
  過。現在這些問題卻猶如刀子,搗碎着她曾經擁有的價值觀念,使她無法用從前的思想
  進行思考了,就仿佛當你成了一個富人後,你腦海裏就再不是窮人那種金錢觀念了。汽
  車駛上芙蓉路時,一輛迎面駛來的的士險些與她相撞,她心裏一陣抽搐,是她開車時走
  了神,剛纔她的思想在外婆傢裏。的土司機將車剎住,探出頭駡她說:“你想死吧你?”
  她不吭聲,把方向盤一打,汽車嚮前駛去。我得小心點,她想,剛纔是上天對我發
  出的危險信號,愛情不是我這種年齡的女人玩的遊戲了。汽車駛到了工地上,她停好車,
  對着車頂的反饋鏡打量了眼自己,覺得出門時眼影畫深了些,就打開非常精美的意大利
  皮包,拿出一包香噴噴的餐巾紙,抽出一張擦了下兩邊的眼睛,見眼影淡化了不少,感
  覺上不像化了濃妝,這纔打開車門走出來。這是一幢七層樓的宿舍建築,此刻已進入了
  粉飾墻壁的階段,一些民工正站在腳手架上粉刷樓房外墻,還有幾個民工在樓頂燒柏油。
  一個包工頭嚮她走來,臉上挂着討好的笑容。
  “鄧老闆。”
  鄧瑛瞥他一眼,對他說:“你要他們註意安全就是。”
  “我跟他們一再交代了,”包工頭說,“不會有事的。”
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何頓 He D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