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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作者: 何頓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01節
  01
  汪宇總覺得自己的一生中最有詩意的歲月便是知青生活。“我要到知青點去一趟,
  明天清明節我再趕回來。”他對馮焱焱說,很嚮往什麽地覷着她,“我昨晚做一晚的夢,
  盡是夢見知青點的生活。
  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不去。”馮焱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丈夫幾年前就對她提及過要去知青點並
  發出非去不可的賭咒卻又沒有去什麽的。上兩個月丈夫又擺出要去知青點的架勢,行李
  都準備了卻由於一筆買賣又未付諸行動。因而隔三差五丈夫就總要信誓旦旦地這麽說上
  幾句,馮焱焱當然就聽膩了。“快吃面,等下又會遲到。”她吼了句兒子,“快吃。”
  汪宇的兩衹馬眼睛不屑地瞥了妻子一眼,接着也把目光拋到兒子那白嫩紅潤的臉蛋
  上。兒子生着一雙略為鼓起的馬眼睛,臉型卻是妻子那種圓臉型。“决點吃面,”他也
  催促兒子說,“遲到了老師又會要留你的校,聽話。”
  兒子讀小學三年級了,調皮,學習成績一般,因不做作業經常被老師留校,這令馮
  焱焱十分生氣。“你今天再不做作業,看我不打死你!”妻子威脅着訓斥道,“沒點用
  的東西。”
  “算了,”汪宇說,“是這樣的崽,有什麽辦法?”
  “你太不管他了,”妻子埋怨他,“他就這樣長大,保證沒有出息。”
  “對我們的兒子要有信心。”汪宇有點惱怒她,“你對他從小就灌輸這種思想,他
  長大了就會以為自己真的沒用,到時候你要負責任。”
  “你怪我唄?”妻子瞪着他,那雙不再動人的眼睛裏充斥着煩躁,“你一天到晚想
  賺錢,鑽山打洞,又賺了幾個錢?”進而說:“你從沒管過兒子咧?你看樓上樓下的羅,
  他們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學畫畫學寫字,送進送出,你呢,什麽都不管!”
  “你不曉得送?!”
  “別個都是父親騎單車送呢,你有摩托車都不送?!”
  汪宇騎的摩托車其實是一輛玉河50“土狗子”,前年他花四百塊錢從一朋友手上買
  的,經常爛在路上而令他頭疼,如今陸陸續續花的修理費都不下四百塊錢了,可依然是
  動輒“撒嬌”,令他怒不可遏。“等我下半年搞輛好摩托車騎就送他到青少宮去學畫畫。”
  他瞧着兒子說,兒子喜歡畫畫,當然是畫大炮火箭飛機坦剋這類他衹在電視和圖書
  上見過的武器。
  “你做好事。”妻子鄙夷道。
  兒子的面還衹吃到半途中,墻上的石英鐘卻顯示出了時間的緊迫——七點半了,馮
  焱焱尖吼一聲,“算了,”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皮袋,“反正餓一餐也不會死,快去背
  書包,走走。”
  兒子丟下碗筷,高興地叫一聲“好咧”,拿起書包衝他說了句“拜拜”,忙跟着母
  親出了門。
  汪宇心裏有點凄然,而且這種心理就像霧一樣總在他腦海裏升騰,拚命想趕也趕不
  掉,相反,這種心理恍若絲帶一般把他的腦袋綁得綳緊的,使他越發憂鬱。“我要去知
  青點看看,我一定得去,再不去我就會死了。”他這麽說,心裏一涼,不覺為自己命運
  多舛而進一步悲哀起來。“我什麽都沒有,錢沒錢,愛情沒有愛情,馮焱焱喜歡他們公
  司的王經理。”早在五年前馮焱焱就對他存了離異的心理,那時候他在廠生活服務公司
  打雜,脖子上生了甲狀腺腫,一頭烏發竟掉得禿了頂似的。“你活得沒點樣子呢,還是
  個男人!”馮焱焱一臉輕衊地盯着他。那是八九年四月一個淫雨霏霏的半夜裏,連續半
  個月天天大雨小雨地落得馮焱焱情緒很壞,當然就沒有心同他做愛。“我不想就是不想,”
  她把他的手從身上拉開說。“你上班好玩樣的,不要動半點腦筋。我要做古正經上班,
  我要睡覺。”汪宇一百個赤誠地看着她,“衹要幾分鐘就完事了,真的。”“一分鐘都
  不行,”她反感地瞥着他,又一次堅决地揎開他的手,“你衹曉得幹這種事,又不曉得
  學門技術換個好工作!我不喜歡。”窗外雨淅淅瀝瀝地傳進來,空氣中濕度很大,桌子
  櫃子上全有一層水氣。他呼吸有些急促地瞧了妻子分把鐘,“三十幾歲的人了,想學技
  術也是空的!”他說。妻子指出說:“那你就去做生意呀。你一個男子漢在廠裏種樹,
  還沒有三十四歲,什麽事情都不會做!你不覺得醜,我做妻子的都為你感到醜!”“你
  嫌我是不?”
  “不是嫌你,”她來火道,“你這樣下去,我要跟你離婚。”她用一種厭煩的眼神
  瞥了他一眼,扭開頭。那時候馮焱焱心裏還沒有王經理這個人。那時候馮焱焱還在廠資
  料室負責外文翻譯這方面的事情。一九九Ο年大年一過,她調進目前所在的這傢中外合
  資公司後,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從前三天兩頭地指責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於鼓
  勵他和刺激他奮力嚮上的思想,現在從她嘴裏吐出的冷潮熱諷中卻含着幾縷出自內心深
  處的冷漠了。身為丈夫的汪宇當然不難體嘗出來。而且,有好幾年都不註重穿着的她,
  忽然就講究起來,十天半月總要到服裝城去遛一遭,買一兩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傢裏
  就衝着鏡子左照右照轉來轉去的。她當然不是為他打扮。她還跑到省歌舞團去學“國標”,
  每天早上還站在陽臺上壓腿,她倒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看在眼裏,嫉妒在心裏,冷
  言道:“你以為你還衹二十歲呀?三十幾歲了還盡是勁!怎麽不多花點心事到兒子身上?”
  她不聽他的,照樣每天晚上去歌舞團學她的“國標”。
  汪宇抽完煙,起身步入臥室打開抽屜,拿了三百元錢,“我今天無論如何要去知青
  點,”他下决心說。他打開大櫃,拿出平常出客時纔捨得穿的深藍色隱條飛魚牌西服,
  穿上,係上一根廉價的黑底紅花領帶,擦亮上海牛頭牌皮鞋,穿好,然後就精神煥發地
  出了門。
  我當知青的那個時候,太陽是緑的,天空也是緑的,大地更是緑緑的一片,我生活
  在那個緑色世界裏,做的是充滿着緑色的夢,瞧着的卻是一張張緑色的臉。那個世界一
  直如煙一般在我夢中縈繞,不是說每天都夢見知青生活,那種本事本人還沒有,但隔那
  麽一段時間(長則幾個月,短則幾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夢境。我曾企圖趕
  走這種懷舊的心緒,就像某人想擺脫某件早已厭倦的事似的,但“她”卻像一條善解人
  意的狗能狡猾地躲過我的理智,當我幹完某件事後很稱心或很不稱心地躺在沙發上休息,
  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認認真真地休息片刻時,這條“狗”驀地就撲入我的心懷並牽引
  着我的思想(另一條狗)到那片緑色的世界裏去漫遊。
  就這麽回事。
  我現在不大樂意見到緑色,緑色太容易讓我掉進回憶的泥塘了,那個泥塘裏我的靈
  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當然是為愛情痛苦。
  那片緑色裏有一張絶對俊美的臉印在我腦壁上了,這麽多年彈指一揮間地流逝了這
  張臉卻仍清晰可見,恍若浮雕,怎麽也抹不掉。
  這便是知青生活時常撞入我腦海的一大原因。這張俊美的臉上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令
  我神往。這雙憂鬱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愛着她,但她衹能回避,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的愛
  情交給了汪宇,無法再分一半給何平。
  何平,這雙眼睛在我夢裏說:我很愛汪宇,我很愛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愛。
  就這麽回事。
  那時候我和我的知青夥伴全很會吃,一餐吃個半斤八兩是常事,當然拉得也很多。
  知青點的後面有一處土磚茅屋,糞池常常沒有幾天就滿盆了。那時候吃得多一是勞動強
  度過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憐,炒那麽大一鍋子菜衹放一瓶蓋子油,菜上根本就沒沾油,
  衹有菜湯上飄着幾顆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幾個男女知青吃那麽點油,當然就要發狠吃飯
  纔行。現在豬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謂生活邁進了一大步。我們那時候生活很苦,在
  我們下鄉的大隊,一個全勞力一天的勞動價值纔抵人民幣八分錢。雞蛋在當時正好是八
  分錢一個,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個雞蛋!
  一九七四年我從長沙市十一中學高中一畢業就打起背包出發了。那年與我一屆畢業
  又一起下鄉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我深深愛戀的方琳。記得我們三個知青是搭一輛往
  知青點送油的南京牌卡車去的。那是十月裏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們三個知青先後爬上了
  卡車車廂,車廂裏放了一缸菜油一缸豬油和一缸醬油。我們的行李就擱在這些缸蓋上,
  各自管好自己的東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見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們H局的宿舍裏,而是住
  在她父親單位上(她母親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點鐘,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簾,穿
  身當時相當流行的文工團服,一手提着白鐵桶一手拎着紅塑料殼熱水瓶。她父親為她提
  着一口大皮箱,母親掮着她的行李包。我不認識她那個瘦高瘦高的父親,但認識她那個
  早已邁入中年卻梳着一條姑娘纔梳的長辮子的母親,她母親是H局辦公室的普通幹部,因
  為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梳着一根烏黑的長辮當然就有幾分讓人不順眼而遭人背後譏誚,於
  是我理所當然地就認識這位長辮子女人。
  長辮子女人的女兒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萬確。
  南京牌卡車在九點半的陽光裏駛出H局大門,衝完一條長長的下坡,接着朝很陡的上
  坡挺進時,方琳的緑臉盆從她腳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腳前,這當然就提供了一個我可以
  同她說話的藉口。
  你的臉盆,我笑笑說,用腳把臉盆送到她的腳旁。她瞅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叫何平。我裝做無所謂地問她。你呢?
  方琳。
  你怎麽跟你媽媽單位下鄉?我找話說。因為常情是子女隨爸爸單位下放。
  我爸爸單位的知青點很亂,發生了三起知青跟農民打架。她說。所以爸爸要我跟媽
  媽單位下鄉。
  哦。我跟大人樣的哦了聲,一時找不到什麽話說,由於心虛,隔了氣就更加尋不出
  理由同她搭訕什麽了。
  南京牌卡車一到知青點,將一缸缸油卸下車,由一些老知青歡欣雀躍地擡進食堂後,
  我便被帶隊幹部領進了汪宇住的房間。房裏靠兩邊墻各擺一張兩層床,但衹有兩張鋪上
  挂着蚊帳疊着被窩,一張床上擱着箱子、熱水瓶和碗什麽的,另一張床上鋪了層稻草,
  顯然是留給我睡的,汪宇,你房裏住進來一個新知青。
  H局負責知識青年上山上鄉的幹部說。
  汪宇正坐在桌前寫信,折過頭來說了聲歡迎歡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又轉頭
  繼續寫他的信。
  知青幹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鋪着稻草的床上,說了幾句要我開好鋪、休息下就去食堂
  吃飯的活後,被一個知青叫去了。
  汪宇寫完信就正式調過頭來瞧着我開鋪,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說,老弟你
  呢?
  姓何,名平靜的平。
  老何。他表示友好地笑笑說。
  我一愣,因為從我出生起還從沒有人這麽稱呼過我。用老何來稱呼一個十八歲的青
  年的確讓人莫名其妙,可汪宇和我相識的第一天就是這麽叫我的。千真萬確。汪宇的父
  親是長沙市H局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但行使着一把手的權力,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我父親
  從長沙市H局局長寶座上給造反派造反有理地揎下來後,第一把交椅就一直空缺。直到十
  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我父親官復原職為止。按說我應該認識汪宇,但汪宇的父親是一九七
  二年從市經委調到H局的,傢卻沒有搬來,故不認識。
  何平,老何。汪宇說。你睡覺打鼾不?
  不打。我說,終於把床鋪好了。
  你打鼾嗎?
  我不打。
  我們說了一氣這樣的話,食堂裏有知青便嚷嚷叫叫呷飯咧呷飯咧,有肉呷,快來咧。
  呷飯去,老何。汪宇說。他轉過身,衝着桌上一面橢圓形鏡子整理了下發型,回轉
  頭望我一眼說,走羅。他一走出門便放開嗓門唱了句老《白毛女》電影中的歌:清清的
  河水,藍藍的天,山下的𠔌子望呀望不到邊。唱完則衝一個拿着碗邁過來的男知青爽快
  地一笑,老嚴,有肉呷咧。
  有肉呷,我們享新知青的福羅。老嚴說,瞥我一眼。何平你好,下鄉了羅。
  老嚴名叫嚴小平,住在我傢樓上,我們從小就認識,我讀小學時還和他打過一架。
  小平哥,我說。嚴小平衹比我大一歲,在H局宿舍裏以講狠鬥勇和偷東摸西出名,宿舍裏
  的大人小孩都有點討厭他。嚴小平下鄉是他父親積極響應毛主席號召所致,嚴小平完全
  可以不下鄉,他哥哥還在他讀高中時就當兵走了,他可以以父母身邊無人照顧等理由留
  在城裏等待招工。但他父親覺得與其讓他在城裏等待招工的一年或兩年裏變得更壞,不
  如叫他到廣阔的天地裏去好生錘煉一下,藉機改造思想什麽的。當然嚴小平就在父親的
  再三威逼利誘下“滾”到了農村,就這麽回事。
  你這鱉胖了點埃嚴小平拍了下我的肩頭說,半年不見。
  沒胖。我說。
  知青點的食堂裏擺着兩張大方桌,我和汪宇、嚴小平相繼走進食堂內時,已有幾個
  知青坐在桌前吃飯了。嘿,你好。馮焱焱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笑,走過去裝了碗飯,
  “幫廚”的知青便舀了瓢青辣椒炒肉倒進我碗裏,又舀了瓢白菜倒入我碗內。
  何平,你姐姐呢?馮焱焱叫我道,她和我姐姐是同班同學,一並是十七中乒乓球隊
  的。
  姐姐在屋裏學做裁縫。我走攏去說。
  馮焱焱移動了下屁股,我便坐到她一旁,這時我瞧見方琳昂首挺胸地邁了進來,穿
  一件紅高領毛衣,兩衹乳房當然就很誘人地挺在胸前,下身一條灰褲子,腳上一雙白球
  鞋。她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大傢,徑直走到打飯處打飯。從背後看,她的屁股略大,腰身
  則細,斜肩膀,梳着根她母親那樣的長辮子,整個兒極富青春氣息。她的“入侵”把所
  有在座的知青全吸住了,仿佛走進食堂的不是一個女知青而是一個電影明星。你是新來
  的?我聽見幫廚的知青邊為她舀菜邊嘻笑着臉問她。
  嗯。她不冷不熱地嗯了聲,接着轉過身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自己的房間裏了。我註
  意到她的房間與我和汪宇住的房間隔壁處隔壁。
  她不是我們宿舍的。馮焱焱感到奇怪地說,望着我。怎麽下到我們知青點羅?
  我從馮焱焱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絲妒忌,我說,她媽媽是辦公室的劉姨。
  她有點象王曉棠。嚴小平叫嚷着說,臉上有些高興。我們知青點來了個美女。
  汪宇西裝革履地走進了門楣上挂着“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白底紅油漆字的房間,
  這間房子當街,不大,擺了三張舊辦公桌,兩張長沙發,桌子前當然還有幾把椅子什麽
  的。汪宇邁進去時,一個年輕人坐在桌前看報紙,旁邊擺杯茶。“老華。”汪宇打招呼
  說。
  所謂老華,不過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長一個尖腦殼,是“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
  的“奠基”人,當然就是經理了。老華一度也在電機廠幹,由於一錘子打開了車間主任
  的腦殼於是就辭了職。汪宇便是在他的煽動下毅然離開電機廠而投入他的懷抱的,無非
  是企盼口袋裏擁有那種鑲金邊而且是仿宋體字樣的“汪宇業務經理”之名片,這遞到熟
  人手上絶不會臉紅,反倒臉上有光。因為無論從哪點說,“經理”兩個字不但香氣逼人
  而且還會讓有些人景仰什麽的。“怎麽沒騎摩托車?”老華開玩笑地望着汪宇,“你的
  摩托車呢?”
  “我今天想到嶽陽去。”汪字說。
  老華望住他,端起茶杯呷口茶。
  “我表哥在嶽陽師範當管後勤的副校長,”汪宇說,坐在長沙發上,遞了支白沙煙
  給老華。“我準備去走走關係,看我表哥學校需不需要進辦公用品,如果要,就是一筆
  大買賣。”其實汪宇去年就跟他那個當副校長的表哥寫過信,他表哥回信說,學校的辦
  公用品被指定在嶽陽市教委勞動服務公司進,他無能力改變這種現狀。汪宇打算從知青
  點回來後就把表哥去年寫在信上的話嚮老華講述一遍,好象自己真的去了嶽陽。就這麽
  回事。
  “那可以,”老華高興地笑笑,“學校的進出量大,要是能打通關係,那就夠我們
  瀟灑的。”
  “當然。”汪宇說。
  “我還準備六月份關了這店子。”老華說。
  汪宇心裏一涼,“關店子?”
  老華說六月份房東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們三個人
  (還有一個姓李)平均一個月纔賺二千多元,房東幾乎吃了他們收入的一半,這豈不是
  為房東做事?幹勁從哪裏來?所以他老華準備關了這店子做別的事去。“沒勁,搞來搞
  去,等於是為別人做事。”他是指房東,“那我還不如在傢裏睡覺,自由自在。”
  兩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這個時候,三個人天天聚在一起熱情高漲地談論着生意經,
  很有一番雄心壯志地創辦了這傢“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為此還為打通關節費了不少
  周折,當然也破了不少費用。原以為開張的鞭炮一響,財源就會滾滾來,門板都擋不住
  而變成長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兒女過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們颳目相看什麽的。結果……
  也許一開始他們在議定事項的時候就太顯小傢子氣了,在討論月薪為多少時三個人竟一
  緻通過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進行分紅。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雖比普通工薪階級
  略高一點,但早已不是令人羨慕的數字了,這似乎一開始就給他們三人企圖拓展的事業
  定了個灰色的基調,果然生意就不景氣得很有點慘淡經營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紅,一人
  衹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傢,還包括四百元工資在內,這叫在中外合資公司裏拿高工資的馮
  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顧。馮焱焱的月薪剛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數學老師的話說則是三四一
  千二,這確實令長沙市絶大部分廠礦的工人階級硬骨頭和中小學的人民教師仰慕並且情
  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還拿什麽雙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個五千元的所謂“紅包”,
  她當然就可以正眼也不着地衝汪宇大器道:“你那點錢做好事,留着你過年用,我不要
  你上繳。”這很有點挫傷汪宇身為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離他進一步地遠
  了。“你們幾個沒點思想的男人曉得賺什麽錢羅?”妻子曾經就這麽斷言說,“能養活
  自己就不錯了,保證搞不了兩年就要關門散夥。”雖然馮焱焱采用的是激將法,語氣中
  有一半是刺激他們去發狠賺錢以證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卻明顯是不把他們談論的理
  想和野心當回事。難道真的就讓她馮焱焱這麽輕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斷斷不能,所謂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老華,店門不要關,”汪宇說,“我們大傢想辦法,多搞些業務,不怕。”
  “有業務當然這幾百塊錢就無所謂,”老華說,瞧着汪宇,“現在就看你到嶽陽去
  聯繫的結果。”
  兩個人扯了幾句,汪宇便做出馬上要去嶽陽的情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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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02
  他當然沒去嶽陽,一中巴乘到了汽車東站,爬上了一輛去福興鄉的長途客車。當汽
  車啓動,駛過幾條街,把喧鬧的長沙市拋在背後且加速朝福興鄉急駛而去時,一度看熟
  了的山水、田野和樹木便海浪般涌過來,一下子就淹沒了汪宇,於是思想就鰐魚一般在
  往事的海洋深處啃噬着他的心。“方琳方琳方琳,”他心裏這麽情深意切地呼喚道,
  “我來了,來了。”
  我們知青點建在距長沙市八十公裏遠的福興公社光明大隊(那年月不講鄉和村)的
  一座遍地皆是茶樹的山坡中間,始建於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鼕。一九六九年春,高中
  畢業且在城市裏逗留了大半年的七個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懷着改造中國與世界
  的抱負,告別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戀的城市生活,充滿殉道精神地來到福興公社光
  明大隊,一來就擺開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的架式,開山造田辦林場,並建了這幢七間住房
  一間能集體用餐的食堂及一間安放農具的學習室。學習室的門楣上用紅油漆寫了三個隸
  書美術字,“學習室”。一九七四年我下鄉時,塞滿各式各式各樣的農具早已不成為學
  習室的那間房子的門楣上仍留有“學習室”三個字,不過當然不象當年那般紅豔豔,相
  反,有幾處筆劃的油漆業已剝落。我是通過對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斷出“學習室”三個
  字的。當年坐在這間學習室裏悉心閱讀毛主席著作並先後舉手發言大談心得體會七個男
  女知青裏,我下鄉的那年就剩了一個。姓鄭,我們都尊稱他(也有點戲謔之意)“老滿
  哥”。老滿哥懷着陰暗的心理回憶着告訴我們說:最先幾個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
  七個人就聚集在這間學習室裏學習毛主席著作,還傳閱各自寫的學習心得,但六月伏天
  一到,花腳蚊子就弄得大傢心慌意亂了。晚上,都坐在蚊帳裏才能與蚊子斷交,學習當
  然就被棄置腦後了。老滿哥——這位大隊林場及知青點的締造者,之所以沒被推薦上大
  學、當兵或招工,純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爺爺是資本傢,伯伯是國民黨將軍如
  今仍在臺灣“國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親被冠上偽職人員兼軍統特務的大帽子後,
  居然敢“畏罪自殺”,從H局的辦公大樓的四樓窗口裏飛下來,當然就粉身碎骨了,以致
  H局裏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從那裏經過。老滿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時常撿些灰色的
  玩笑開,大傢都認為老滿哥是最正確面對現實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沒料到他事先不做
  任何廣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親那條通幽的麯徑,這是不是過於子承父業了?太有點令人
  想不通了!這是後話。
  知青點所在的林場,從前是一片樹木被農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鄉的那年,荒山坡(兩百多畝)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積成了一塊塊梯田,梯田上
  種着一棵棵茶樹,有的尺許高,有的卻齊腰高了,還有幾塊梯田上卻種着紅薯和玉米,
  很少的幾塊,被冠上“試驗田”的美名,其實不過是種些喂豬的飼料。紅薯藤及紅薯,
  基本上是用來喂大隊豬場裏的豬,吃紅薯一是脹肚子,二是時不時要打屁,打出的屁又
  很臭,當然知青們就都不願意吃,知青沒有水田,口糧分在各個生産隊。一到春插、
  “雙搶”、秋收,知青們就下到各自的生産隊去農忙,待農忙結束又回到林場裏繼續開
  山造田。我下鄉的第二個星期便趕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隊王書記,一個臉上長着兩
  衹金魚眼睛的中年農民光臨了知青點,王書記自然是穿四個兜的幹部服。頭髮往後梳着,
  使我一驚的是腳上竟穿雙黑亮亮的皮鞋。開會開會,他叫嚷着說,手上夾根紙煙,站在
  知青點前那棵高聳入雲的千年樟樹下。於是就有想在王書記面前討好賣乖的知青跟着嚷
  叫:開會開會咧。
  知青們正在午睡,聽見喊開會便從各自的房間裏涌了出來,一並走到了樟樹下或坐
  在地上或站着,有的卻是坐在自己搬來的凳子上。不知是什麽反自然現象,一到夏天裏,
  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下卻格外陰涼,仿佛溫度要比左近周圍的陽光地帶低個好幾度,
  無論你怎麽大汗淋漓熱得要命,衹要在這棵大樟樹下坐上幾分鐘就汗收得一點不剩且讓
  你心情平靜甚至蔚藍什麽的。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領略到這種好處,多少年過去了,我至
  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就這麽回事。
  都來了沒有?王書記掃了眼全體知青。
  都來了。一個老知青說。
  我到縣裏學習了十天,新知青來了我歡迎。王書記鼓着兩衹金魚眼睛拉腔拉調說,
  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兩眼)和另一個新知青。但是,我們貧下
  中農最看不得城裏來的水佬倌(土話,即二流子),到我們大隊來,就要虛心接受我們
  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好好勞動,改造思想。不然的話,貧下中農就跟你來三擔牛屎六箢
  箕,硬的!我醜話先說了,要用心記住哦。接着他又說,明天每個人都下到各自的生産
  隊去秋收,新知青,他從四個兜的藍幹部服口袋內掏出了一張寫有我、方琳及另一知青
  名字的煙盒紙。何平是哪個哦?
  我。我弓起腰說。
  王書記瞥了我一眼,你明天就跟汪宇去返江生産隊勞動……次日一早,吃過早飯,
  我便跟汪宇,馮焱焱和另一名女知青去返江生産隊忙秋收。返江生産隊離知青點一裏多
  路遠,拐過兩個山拗便到了。在大隊知青林場負責指導知青開山造田、種茶樹、紅薯、
  玉米及黃豆、蠶豆和花生的歪腦殼文叔便是返江生産隊的貧苦農民。
  文叔。汪宇邁進文叔傢那幾間破爛不堪的上磚茅屋裏時,文叔一傢人正從田裏走回
  來吃早飯。纔吃飯唉?汪宇又笑着說。
  馮焱焱則對我說,他們已經出了早工了。
  坐羅坐羅。文叔看着我,你是第一次來。
  我笑笑,以後會來得多。我說。
  文叔吃過飯,抽了一支用舊報紙捲的喇叭筒(旱煙),接着就領着我們下田了。殺
  過禾嗎?文叔歪着頭看着我,臉上有點既嘲弄又高興的樣子。城裏衹有柏油馬路罷?
  我當然是順水推舟說沒殺過禾。
  學學就會了,很簡單。文叔笑笑。
  其實我殺過禾也幹過“雙搶”什麽的,讀初中讀高中,學校裏是要學生學農的,當
  然是農忙季節去學。那個年代,學生不但要學農而且要學工呢!一年總少不了一次,短
  則一周,長則十天半月,我自然就殺過禾,而且也知道怎麽去殺。我和馮焱焱、汪宇及
  另一知青一字排在一塊稻子已經傾斜了的田頭,貓着腰,背朝秋陽地忙碌起來,所謂殺
  禾就是把一束束業已金黃的稻子齊蔸割斷,並擺在腳旁,內中的關鍵不過是手腳麻利不
  麻利之區別。在我一旁殺禾的馮焱焱很快就撅着屁股遙遙領先了。馮焱焱好象是有意要
  突出自己似的,頭也不擡地拚命幹着,衹有兩瓣滾圓的屁股在我眼前一晃過來一晃過去,
  它使我産生了一點下流的想象又很不甘心。一個姑娘傢居然可以幹到我的前面去,那種
  想磨洋工的思想當然就退居腦後了,一咬牙便忍着腰酸背痛一個勁地朝前追趕她。我幹
  到田頭的時候馮焱焱則殺了回來,接應汪宇。
  你還行吧?馮焱焱衝我笑笑說,又埋下頭幹,屁股一閃一晃地頗有點誘人。
  我覺得自己的腰酸疼得要斷裂了。便不再管什麽表現不表現,索性坐到田頭歇氣。
  我從口袋裏掏出瀏陽河牌香煙點燃一根吸着時,汪宇也直起腰,扔下馮焱焱替他掃尾,
  緩緩走了攏來。老何哎,他說,藉個火。
  我把燃着的煙遞給他。我腰疼得很,我說,馮焱焱……我沒有把話說完,我雖然衹
  來知青點剛幾天,卻已看出了馮焱焱喜歡汪宇,而汪宇卻有點猶豫。我昨天中午吃飯時,
  無意中覷見馮焱焱站在井旁瞅汪宇的眼神(汪宇蹲在樟樹下吃飯,與方琳說笑),那種
  眼神真可以說傾註了女人的全部愛情。
  汪宇瞟一眼馮焱焱,女人比男人吃得苦也經得纍些。他說,又折過頭瞧左邊田中間
  轟隆轟隆叫着的打𠔌機。那個年代的打𠔌機上沒裝小馬達,而是把一隻腳放到踏板上使
  勁去踩,就跟小學的唱歌老師踩風琴一樣,雙手卻捧着一把把的稻子塞進打𠔌機內上下
  左右地運動着,好讓𠔌子一粒不剩地落入打𠔌機內,再從前面的出口流進籮筐裏去。
  就這麽回事。
  那天的太陽一點也不是秋天的味道,緑緑的,曬得人頭暈。稻田裏自然是一派金黃,
  這兒那兒的打𠔌機轟隆轟隆不休息地響着,農民們忙得滿頭大汗,殺禾的,打𠔌的,挑
  𠔌的,不亦樂乎。好熱,汪宇說,邊摳着手上和小腿肚上那些被稻子豁開了口子的紅腫
  處。我的小腿肚上汗毛很長,一捲一捲的,自然就擋住了某些鋒利的稻葉的侵犯,但也
  有幾處很癢的小紅點,可能是什麽蟲子咬的。
  你熱不?汪宇調過頭來問我。
  當然熱。我說,繼續抽着煙。
  馮焱焱提着旁邊田頭上的包壺邁了過來,另衹手上拿衹海碗,你們呷茶不?她說,
  呷茶。我說。
  馮焱焱倒了半碗茶水遞給我。我端起碗呷茶時,不知怎麽回事她註意到了我左腿肚
  上叮着一條寸許長的螞蟥。你腳上有條螞蟥。她說。
  我這纔感覺到腿肚那兒有點疼。
  一拍,螞蟥就會掉。馮焱焱很有經驗地說,莫去扯,寶哎。
  我依照她的話用勁拍了一掌,螞蟥然就掉到了地上。我恨恨地揀起螞蟥,那情形在
  馮焱焱眼裏真有點勇敢什麽的,把身上吃奶的力氣全匯集到手臂上,一甩,那螞蟥頓即
  在秋陽的田頭畫了道很小氣的弧綫,落在旁邊那塊已收割完畢的田中,我原很指望摔個
  百把米的,以顯示自己的膽量和勇氣,結果失敗了。
  你不怕?馮焱焱瞪着我。
  這有什麽好怕?我反問她。
  那我有點怕。她笑笑說。
  接着,我們四個知青又重新排在田頭,從這邊嚮那邊“砍殺”過去。我一心想領頭,
  想在馮焱焱面前顯示自己的什麽,十八歲的我怎肯甘居一個大姑娘的屁股後面呢?故革
  命加拚命地賣力幹活,然而無論我多麽發憤,她那兩瓣渾圓的屁股還是先我一步衝到了
  田頭,並且放了一個響屁。就這麽回事。
  中午在文叔傢吃的飯,三個小菜一個葷菜,葷菜是青辣椒炒肉,所謂肉是一大片一
  大片的肥肉,且挺鹹,然而已有一個星期不見肉了的四個知青,把文明禮貌統統還給老
  師了,一人幾筷子,那些肉當然就奉獻給了貧睏的胃,連不多的一點油湯也被汪宇一掃
  而光了。吃過飯,我腦殼昏昏沉沉地朝文叔傢一張骯髒的竹鋪上一倒,睡魔就隨手取走
  了我的理智。我睡得很沉,連夢也沒做。
  出工的鐘聲敲響後,汪宇搖了我好幾下我纔醒來。
  做事去呢,老何。汪宇說。
  於是我們戴上草帽,操起鐮刀,一頭紮進了黃燦燦的稻田裏……那個下午,在我眼
  裏好象沒有盡頭似的,不但腰疼腿發軟,而且眼睛發黑暈,當然就再沒有力氣與馮焱焱
  比高低了,甘願落伍地慢慢地幹着,時不時直起腰瞧瞧藍藍的天空和金黃的田野及左近
  周圍轟隆轟隆響得震耳欲聾的打𠔌機和東一嗓子西一嗓子嚷嚷叫叫的農民。好不容易纔
  捱到散工的鐘聲敲響,太陽已經西墜,山坡的陰影長長地潑在大片大片的農田及麯折的
  泥巴路上。
  收工了,汪宇說,徑直走到田間的水溝裏去洗手洗腳。四個知青洗了手腳,當然就
  相繼往來的路上邁去。
  好纍的吧?馮焱焱瞟我一眼說,她的臉紅噴噴的,很好看。
  不太纍。我說。
  汪宇卻一昂臉唱起了老《白毛女》電影裏那支歌:“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山下的
  𠔌子望呀望不到邊……”汪宇的歌喉很好,歌聲當然就悠揚地在田野上空飄蕩。
  回到知青點,我們吊起井水,重新洗了遍臉、手和腳,便走進食堂裏打飯,然後身
  子散了架似地坐在樟樹下麻石凳上嚮貪婪的胃交差。不一會,老滿哥和嚴小平從山坡下
  緩緩走來,距他倆十來米遠尾隨着方琳。方琳穿件不新不舊的工作服,下身一條軍褲,
  褲腳捲到了膝蓋上,長辮子盤踞在腦頂,很別緻。整整一天我被馮焱焱蹺起的兩瓣屁股
  惹得心慌意亂,一些下流的想象很不爭氣地涌現在我腦海裏,這會兒我瞧見我想了一天
  的方琳,那目光當然就野獸似地撲了上去。使我驚喜的是,我投過去的目光竟有回報,
  她那兩衹黑亮的眼睛裏也奔過來類似我的目光,如一片夕陽塗在我臉上。原來她也喜歡
  我,我心裏說。
  你們好過羅。嚴小平走近時衝我們斜着頭打招呼說,坐在這裏呷飯了。
  纔回來咧。汪宇說。
  何平,呷什麽菜?老滿哥問我。
  辣椒,蕹菜。
  沒呷肉哎?
  沒有肉。
  老滿哥和嚴小平就駡駡咧咧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拿着桶子和毛巾朝井旁邁去。日他
  的娘,嚴小平一口痞話說,纍得賊樣的,肉都沒呷。
  方琳走入自己房間消失了幾分鐘又出現在門口了,肩膀上搭條毛巾,好象是在等老
  滿哥和嚴小平從井旁走開她再去洗臉洗手一樣,老滿哥和嚴小平一人一個赤膊一條短褲
  地在井旁滿不在乎地大幹着,那浸着井水的毛巾不但在背上和胸脯上擦,還朝短褲內深
  入,這自然使方琳不敢攏去。方琳靠門而立,頭斜斜地靠在門框上,兩個乳房極大膽奔
  放地挺在胸前。她知道我盯着她,她那雙明媚的眼睛就也大膽地朝我瞧,有一陣兒,四
  衹眼睛對望好幾秒鐘,這被坐在我一旁吃飯的汪宇發現新大陸樣地發現了。
  老何哎。汪宇意味深長地如此叫了聲。
  一星期後,秋收結束了,二十個知青又回到了由七個知青創辦如今卻在繼續發揚光
  大的知青林場裏勞動,自然是兵分兩路,一路由歪腦殼文叔帶領挖紅薯收蠶豆種油菜什
  麽的,一路由老滿哥率領着一如既往地開山造田。我,方琳和另一個新知青當然歸屬於
  老滿哥的麾下,因為按那七個知青林場締造者(儘管六個早已遠走高飛)的不成文的規
  定,每個新知青都要造十塊田。你們發狠挖羅,老滿哥指示說,當然不要過急,時間還
  長。
  這挖得完?方琳灰心地瞧着光山坡。
  老滿哥一笑,又不要你一天挖一塊梯田,他說,不要性急,饅頭要一口一口地呷。
  老滿哥喜歡坐在山坡上眺望遠景,當然是獨個兒眺望,抽着煙,一坐就是半個小時
  一個小時的。你走上去找他搭訕,他就不眺望了,用一雙發呆的眼睛看着你。他的眼珠
  有點黃,有些狗眼睛味道,做事做事,他一副從睡夢中走出來的情形說,幾點鐘了?
  我們掌握老滿哥的特性後,就都不去打擾他的眺望了,任他坐在那山坡上遐想和眺
  望,他的兩衹狗眼睛在沉思時顯得有些憂傷。老滿哥坐在山坡上抽煙時,我們自然也可
  以不做事地坐在背陰處歇氣,同時也眺望遠方的田野和山脈什麽的。一天上午,老滿哥
  宣佈歇氣後,幾個知青忙扔下鋤頭朝寢室方向走去,老滿哥自己則邁到山坡上眺望去了。
  我沒有動,坐在鋤頭把上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眼睛望着蔚藍的天空和遠處的田野,
  滿腦殼都是方琳臉部的表情和眼神。那種眼神和那種表情是對我的愛意作出的反應,我
  想我衹要大膽地挑明,方琳就會是我的了。
  老何鱉。嚴小平笑着走攏來,想什麽羅?
  歇氣。我說。
  嚴小平望着我,我看出方琳對你有意思。
  我臉忽地一紅,這很正常。那個時候的年輕人一涉及到戀愛方面的話題就禁不住臉
  紅。
  你註意點,我聽王姨說方琳讀高中的時候,在烈士公園同幾個男同學搞錯事被抓起
  過。
  嚴小平的這幾句話恍若大浪般打在我心頭上,把由愛情派生出來的那份甜蜜全部席
  捲了去,真的哎?我滿臉通紅地盯着他。
  我回去的時候,王姨跟我說的。
  嚴小平早幾天回了趟長沙,前天才回到知青點。我聽王姨說她還受了處分。他又說。
  王姨怎麽知道?
  王姨同方琳的媽媽在一間辦公室,王姨的崽同方琳都是十六中學的,明年高中就畢
  業了,嚴小平說,也屬於下鄉對象。
  嚴小平沒有必要扯謊。嚴小平喜歡的是馮焱焱,就憑這一點,嚴小平說的話當然就
  讓我深信不疑。聯想到方琳在我面前的各種表現就更覺得方琳品質有問題,不端莊而且
  過於外露還過於主動了點。我那時候十分單純,當然就不清楚戀愛要因人而異。書本上
  幾乎沒有戀愛的故事,衹有一個林道靜和鼕妮亞是我們的戀愛模式,仿佛沉靜害羞的姑
  娘纔是好姑娘,其他就不是東西了。嚴小平的這幾句話毀了我的幸福,使我的初戀成了
  痛苦不堪的單相思。
  就有這麽嚴重。
  嚴小平駡了句他媽的×,肚子餓了,望了眼碧藍的天空就嚮老滿哥那兒走去。
  方琳出現在知青點的屋角旁,端着一杯茶,還在老遠就衝我瞥了眼,那目光在太陽
  下一閃,很亮,她這是嚮我傳送秋波,她為什麽一點都不害羞?她的兩個乳房怎麽能夠
  那樣大?比馮焱焱和另幾個年齡比她大的女知青看上去還豐滿有肉而且鼓得多。女孩子
  的乳房是搞錯事纔變的,讀書的時候,我曾聽宿舍裏的青年這麽議論過。她在烈士公園
  裏跟幾個男同學搞錯事!我心裏的愛起來,幾天前這種眼神是投擲到我臉上的,此刻卻
  擲嚮汪宇了,我心裏當然就有點翻江倒海,當然還有點失落什麽的。方琳是知青點裏九
  名女性中最青春美麗的!
  那天下午知青們早早就收工了,忙着洗頭洗澡和吃飯,好騰出點時間梳妝打扮一番
  去看電影。知青生活是很單調的,白天象貧下中農一樣幹活,晚上則聚在煤油燈下玩撲
  剋,天天如此,膩味透了。所以,儘管福興中學離知青點四裏路遠,儘管《鐵道遊擊隊》
  是大傢都看過不止一次的電影,也衹好去看。因為這可以熱熱鬧鬧地消磨一個晚上,還
  可以名正言順地穿上壓在箱子裏一直想穿卻又沒有機會穿的好衣服,順便抖抖神。
  看電影咧看電影咧。一些知青叫嚷道。
  你們去看,老滿哥站在坪上說,我來守屋。
  自然大傢就傾巢而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走着,去看《鐵道遊擊隊》。
  方琳穿一件淡緑色的呢子短大衣,一根長辮子在她腰際晃蕩,笑聲時不時從她們那
  幾個女知青中飄揚過來,脆脆地,而且有點浪。
  幾個女瘋子。嚴小平說,神經一樣。
  汪宇就對她們幾個喊了一嗓子,神經咧。
  幾個女知青笑得更起勁了,你神經咧,一女知青尖叫着回答汪宇,那聲音在空漠的
  田野上空盤旋了一氣纔隱去。方琳回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又回過頭去格格格尖笑起來,
  笑得腰都彎下去了,笑得樹上鳥也跟着叫了起來。
  真是幾個女神經。嚴小平又這麽說了句。
  我們走到福興中學的大門前,天已經黑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農民和知青把福興中
  學的大操坪擠得水泄不通,大人小孩男人一下就轉變成了厭惡和鄙薄她了。你呷茶瞬?
  方琳走近來瞅着我。
  不呷。我說,昂起頭
  做事做事咧。老滿哥從邏想中醒過神來,兩衹狗眼睛四處觀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鋤頭挖起上來,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對面挖,就是說從那頭
  挖過來。這會她拖着鋤頭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揮舞着鋤頭,我二個人在那頭挖沒點味,
  她衝我說,我們兩人一路挖過去好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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