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知青文革>> 白描 Bai Mi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2年八月1日)
荒原的種子
  上篇 逃婚
  
  她叫王楊玲。是一對北京知青的私生女兒。
上篇 逃婚
  她叫王楊玲。是一對北京知青的私生女兒。
  
  1970年11月27日,她出生在L縣一個偏僻的村子。她的呱呱降臨,沒有給父
  母帶來喜悅和激動,緊緊攫住他們的衹是恐懼和羞恥。在離鄉背井、孤苦無依的
  插隊生活裏,這一對青年男女偷嘗了愛情的禁果,那一刻的歡愉也許使他們凄苦
  的心得到了些許安慰,然而,由此他們卻播下了一顆苦難的種子。望着這個孱弱
  的女嬰,他們六神無主,淚水斷綫似地滴落在嬰兒的襁褓上。
  
  孩子衹能送出去,可供這對年輕父母選擇的衹有這一條途徑。下邊。等待着
  他們的將是道德與政治的雙重壓力,是人們的恥笑、領導的審查和自個無休止的
  檢討。即使撇開這些不顧,惡劣的環境使他們自身的生存都成問題,更何談什麽
  撫養這個弱小的生命。他們托人為孩子尋找人傢,人傢找到了,他們顧不得細問,
  便將孩子送與人。
  
  收養孩子的人傢姓王,是一戶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妻倆從未生育過,抱來孩
  子的時候男的已經55歲,女的已經47歲。他們探聽出孩子的生父姓楊,為了對得
  起那對可憐人兒送孩子來世上一趟,他們給孩子取名叫王楊玲。
  
  小楊玲抱進這戶人傢時尚不滿10天。養母自然不會有奶水喂她,好在傢裏有
  衹老奶山羊,兩個老人每天便從老山羊那幹癟的乳頭上捋些奶水喂給她。幾個月
  後,老山羊的乳頭實在持不出什麽來了,養母衹好把小米壓成面,再熬成糊糊抹
  進她的小嘴裏。小楊玲居然奇跡般地活下來了。
  
  日出日落,小楊玲一天天長大。她5歲那年,一對北京知青找到養父母的門
  上。這對知青便是小楊玲的生身父母。兩人早已結為合法夫妻,並且有了一個小
  男孩。他們終於熬完了苦難的歲月,在招工招幹的尾聲裏,被招到鐵路建設部門,
  將遠遠離開這裏開始新的生活,他們來最後看一眼親生女兒。他們走了,他們的
  骨肉卻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也許他們曾經想把小楊玲帶走,衹是養父養母不肯放棄;也許他們本來就沒
  有這意思,把她帶在身邊,難免總會勾起痛苦的記憶——他們當時究竟持何種想
  法,至今小楊玲無從知曉。總之,她留在了農村,留在了黃土高原。
  
  生身父母的工作地點在唐山。真是這對苦難人兒的劫數,1976年初參加工作,
  過了半年,那場震驚世界的大地震便發生在他們腳下。之後,有消息傳到村裏,
  說那男女二人同死於地震災難;又有消息說,死的是女的,男的衹是受了傷。無
  論哪種消息均無法證實,而事實卻很清楚——從此以後,小楊玲的生身父母再也
  沒有任何音訊。
  
  嚼咽着貧寒農傢的粗食淡飯,伴隨着高原的風霜雨雪,小楊玲長到16歲。
  
  這一年她正上初三。這孩子也許很早就明白她的身世比別的孩子悲苦,從小
  讀書就很發奮,學習成績一直在同學中拔尖兒。到了中學,各門功課都優異,對
  語文則格外感興趣,她喜歡看書,喜歡寫作文,喜歡對着廣袤的高原和空闊的藍
  天漫無邊際地幻想。她為“全國中學生徵文比賽”寫過一篇名為《我與同學的爸
  爸》的小說,還給山西《青少年日記》投寄過兩篇日記。她暗暗確定了自己未來
  的志嚮——當一名作傢。
  
  然而,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命運卻把她推嚮另外一條道路。
  
  這條道路終將難以回避——養父養母收下別人送來的一個紅包包。紅包包裏
  包着她的訂婚禮金——200塊錢。這意味着,不久的將來,她便會像村裏衆多的
  姑娘一樣,被打發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傢去,給人傢當婆姨,生孩子,然後窩窩囊
  囊糊裏糊塗度過一生。農村姑娘普遍的歸宿她是清楚的,但從來沒有把這歸宿同
  自己聯繫起來。她有點猝不及防。她哭了,抗拒養父養母強加給她的婚姻。養父
  養母不理會她。他們需要的是錢,因為她流淚而拋掉握在手裏的錢,那就等於拋
  掉了過日子的指望,他們不願聽她的。
  
  確也是這樣。光陰不催人自老,把王楊玲養到16歲,她的養父已經71歲,養
  母已經63歲。這種歲數的老人不可能再在土地上拼氣力。傢裏還有個叔叔,是個
  精神病患者,也56歲了。地裏的活兒,就靠這個精神病叔叔,想幹就胡亂幹幹,
  不想幹就撒下滿世界亂跑。經濟上沒有其它來源,就靠土地,土地經管不善,
  裏早已窮得叮當響,有時連買????買燈油的錢都沒有,給楊玲訂的這個人傢,答應
  事說成先給200塊禮錢,訂婚席一擺,除了扯八身衣裳,再給200塊,結婚時給多
  給少雖由男傢說了算,但總還會有一筆數目。老兩口撫養楊玲一場,到老來從楊
  玲身上討回點補償,也不枉16年的辛苦。老兩口這麽看,村裏人也這麽看,因而,
  小楊玲的婚事便訂定了。
  
  小楊玲則感到自己被拍賣了。
  
  傢裏收了禮金,王楊玲還沒有見過男方。她哭腫眼睛回到學校,見到老師同
  學不敢擡頭,像做了什麽丟人事一樣。她再也沒有心思學習,再也不能安靜地坐
  在教室裏了。她哀嘆陝北農村的貧窮落後,恨那坑人的封建習俗,抱怨養父養母,
  同時又可憐他們。她為自己的命運深深地感到悲傷。
  
  好多天以後,她見到了給她訂下的那個男的。那是個星期六,她剛放學回傢,
  那男的就扛把鐝頭進了門,看樣子是幫她傢去地裏幹活了。那男的不住地拿眼睛
  賊溜溜地盯她。她躲進窯裏,不一會那男的也進了窯,坐在炕沿,一邊抽煙,一
  邊主動找碴兒和她說話。他說他給她傢幹了多少活兒,又說她身上穿的衣服太短,
  他給她買了新的,過幾天就送來。他說他也上過學,本來能考上中學,但一見上
  學沒出息,就回了傢;他在傢不勞動,做生意。但是過了一會兒,又說他在外邊
  搞建築,跟很多包工頭是朋友,有時候給包工頭訂合同。他雲山霧罩地吹噓着自
  己,一聽就知道沒有幾句實話。看着他那灰黃的臉,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還有
  邊說話邊往地上吐痰的樣兒,她直犯惡心。
  
  這次見面後,她在學校裏寫了篇作文——《一個中學生的命運》。她流着眼
  淚,傾訴自己的遭遇。她再也不怕老師同學知道自己的事兒,她要把自己的心聲,
  把她的苦惱、哀傷和悲憤講出來。老師看了這篇作文,把她叫去,詳細詢問了她
  的遭遇。隨後,老師明確表示態度:支持她與那男的解除婚約。
  
  老師的同情鼓勵給了王楊玲力量。她嚮傢裏提出瞭解除婚約的要求。
  
  不等她說完,年邁的養父便製止她再說下去。老人眼一瞪,說:“好好的婚
  事退啥哩?退了還不得再找?鬍折騰個啥?給我安安穩穩的,甭鬍思亂想。”
  
  她爭辯道:“你們是包辦婚姻,我不同意。”
  
  老人說:“包辦?父母給女兒瞅人傢,咱這裏一輩一輩都這樣。不要念了幾
  年書,灌了點洋湯,就給我鬍跳騰!”
  
  “我還小……”
  
  “還小?都16歲啦!好,你小,你小,讓我和你媽再把你養活着……”老人
  一生氣,痰涌到喉嚨,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
  
  反抗失敗了。王楊玲不光未能解除婚約,反而傢裏不再讓她上學。老父親認
  為她之所以要退婚,都是念書把心念野了。她被強製性地留在傢裏。學校生活,
  令人心碎地和她告別了。
  
  在土地上勞作的重負,開始壓在她16歲的嫩肩上。每天,她和那個神經病叔
  叔到地裏,從早幹到晚,當她抱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傢裏的時候,仍然不能停歇,
  傢裏養着雞,養着羊,還有一條瘸腿老驢,她必須經管,她所在的村子地處原區,
  土地雖然相對較多,但水極缺,一口井鑽20多米深才能見水,村裏人吃水都花錢
  買,4角錢一桶。她傢買不起,衹好自己去絞。井繩上拴着兩衹小桶,絞動轆轤,
  一隻桶上、一隻桶下,10多小桶倒一大桶。井離傢很遠,她要歇幾氣才能把一擔
  水擔回傢。沉重的勞動壓得她難以喘息,她變得沉默寡言,不願意和父母說話,
  也不願意和村裏人說話。有時正在幹活兒,看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上學或放
  學,心裏就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雖然她已回到傢裏,但仍然遏止不住對學校生
  活的思念。她一遍又一遍回味上學時的種種情景,有些極為平淡的細節,現在回
  想起來竟是那麽溫馨,那麽富有情緻,那麽值得留戀。想着想着,她便不由得暗
  暗掉下眼淚。她想找些書來看,但傢裏沒有。一次見鄰傢窗臺下扔着本破舊發黃
  的《農傢年歷》,便藉來讀,毫無趣味的一本小册子她竟讀了一遍又一遍,那上
  邊的農諺、生活小知識她幾乎都能背下來。平時走在路上,衹要發現地上有片碎
  報紙,她都會拾起,不管上邊印着什麽,總要細細去閱讀。她盡可能地把那些能
  閱讀的東西都收攬到自己手邊,聊以消解精神的饑渴,要不。她的精神就會變得
  更加空虛、更加痛苦。
  
  那個男的經常住她傢跑,每次一來,便開始吹噓自己,她對他討厭透了。有
  一次,她終於不能忍受,對那男的說:“往後你不要再來了,咱倆的事,最終肯
  定不能成。”
  
  那男的斜眼看着她,說:“不成?你傢把我的錢都花了!”
  
  她大聲說:“錢,一定還你!”
  
  她陡然下定决心:即使呆在傢裏,不能上學,也要和這個男的斷絶關係,她
  絶對不能忍受和這樣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
  
  她開始尋求支持。她首先想到那位讀過她作文的語文教師,可是去找這位教
  師,人傢能給幫什麽忙呢?必須找管這號事情的,比如鄉上的幹部。她的婚事是
  包辦的,她不自願,政府應該出面干涉。這麽一想,她便瞅了個機會,跑到十多
  裏外的鄉政府。鄉幹部聽完她的傾訴,頭一搖:“鄉上不管這種事。”輕輕一句
  話就把她碰回來,任她再怎樣央求,人傢就是不理。她不甘心,不能就此罷休,
  鄉上不行,她找縣上去。
  
  過了兩天,她對兩位老人推說去同學家,從傢出來,搭了輛順路拖拉機來到
  縣上。她先找到縣法院,法院的人說他們衹管打官司,她的事算不上官司,應該
  去找縣婦聯或縣政府。找到縣婦聯,接待她的人很熱情,但說包辦婚姻的事在本
  縣以至整個陝北都很普遍,婦聯衹能發文件讓全社會來製止這種事,不可能一個
  一個去插手解决。她失望了,從縣婦聯出來,怔怔地走在大街上,一時竟沒了主
  意。她不甘心就這麽回去,在縣城裏轉悠來轉悠去,最後决定再去找找縣政府。
  可是,她剛踏進縣政府大門,就聽見傳達室的人一聲大喝:“幹啥的?”她說明
  原委,人傢沒聽完,手朝墻上一面挂鐘一指,說:“不看看時間,下班啦,沒
  人!”
  
  奔波了一整天,勞而無獲,她衹好回傢。
  
  不到黃河不死心。過了十多天,她又一次來到縣上。
  
  在縣政府辦公室,她見到一位年輕幹部。聽完她的訴說,年輕幹部讓她去找
  縣婦聯。她說縣婦聯已經去過,具體的事情人傢管不過來。年輕幹部皺着眉說了
  聲“扯淡”,沉吟片刻,對她說:“那好吧,你先回去,我給你們鄉領導挂個電
  話,讓他們派人去你們村瞭解一下情況。”她一再道謝,然後滿懷希望回到傢裏,
  等着鄉上派人來。
  
  過了好多日子,鄉上並沒有幹部來村裏。她急了,又找到縣政府,辦公室那
  位年輕幹部說電話早已打過,至於鄉上為啥沒派人去,那就不得而知。她問能不
  能再打電話催催,年輕幹部搖搖頭,說:“再打也沒用,這種事,鄉上想管了就
  管,不想管了誰也沒辦法。”說完,扔下她匆匆去辦別的事情。
  
  她怏怏走出縣政府大門,眼淚止不住籟籟流下來。再也沒有別的去處可找,
  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她原指望政府部門能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掙脫身上的
  枷鎖,看來這個想法落空了。真是求天不應、求地不靈,難道她真的就該受那可
  惡的命運的擺布麽?
  
  在熱熱鬧鬧的大街上,人們好奇地盯着這個淚流滿面的年輕姑娘。她不願意
  引起人們的註意,走進偏僻的小巷。躲過雜七雜八的眼睛,她哭得更傷心。哭着
  哭着,她突然想到了死。死?對,死也是一種反抗,也能表達她對命運不屈從的
  决心!可是……她死了,對年邁的養父養母打擊該有多大?不錯,她怨恨他們為
  她訂親、逼她退學,怨恨他們腦筋陳舊落後,但他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容易
  嗎?他們也怪可憐的……她突然又恨起親生父母來。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既
  然他們荒唐地生下她,就應該負起責任,盡到自己的義務,然而他們卻自私地一
  走了之……眼下她該怎麽辦?還回到傢裏去,等待着某一天去給那個臉色灰黃、
  滿口謊話的男人當妻子?不,縱然死她也不願意這樣。她突然想起一位同學在縣
  醫院當護士。能不能去找這位同學介紹她當護工?洗被褥,打掃衛生,掙下錢就
  去外地。去哪兒,不知道,反正先離開這兒。也不能虧待了養父養母,她會給他
  們寄錢……主意一定,她便抹淨眼淚,奔縣醫院而去。
  
  誰知到了縣醫院一問,她的那位同學早就回傢不幹了。她軟塌塌坐在醫院走
  道的長椅上,淚水一下子又涌出來。
  
  “女子,你哭什麽?”忽然,一個講普通話的人問她。
  
  她擡起頭,見是一個女的。三四十歲,手裏提着藥,像是來看病的。這女的
  眼睛裏充滿了真誠。從聲音她判斷出這人是位留下來的北京知青,不知為什麽,
  一種奇妙的情感使她再難抑製滿腹酸楚委屈,“哇”一下哭出聲來。那女的在長
  椅上坐下,撫摸着她的肩頭,說:“別哭,說說你有什麽事?看我能不能幫你。”
  於是她一邊哭,一邊把她的身世遭遇講了一遍。那女的聽罷,眼圈兒紅了,安慰
  她說:“我也是個北京知青,縣上還有好多我們這幫人,你是我們北京知青的女
  兒,我們會替你想辦法。”她告訴楊玲,她叫祝萍,在縣農行工作。她說她要先
  和縣上的北京知青商量一下,叫她過幾天再來找她。她把楊玲領到傢裏認了門兒,
  還留楊玲吃了頓飯。
  
  十多天後,楊玲又來縣上,再次見到了祝萍。祝萍高興地告訴她,她的事兒
  縣上一夥北京知青商量後,决定直接嚮梁縣長反映,因為梁縣長也是位北京知青。
  這一招果真管用,梁縣長當即表態說他要幹預這件事情。“解除婚約不成問題
  了”,祝萍輕鬆而又愉快,一把拉住她,說:“走,大夥都想見見你,往後你該
  怎麽辦,大夥還得商量商量哩。”
  
  楊玲心裏激動,鼻子發酸。她隨着祝萍,見到了五六個在縣上工作的知青叔
  叔阿姨,他們個個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她、疼她。感受着他們親人一般的體
  貼撫慰,她索性放聲大哭,哭得好不傷心。
  
  這次她沒有回傢,第二天,她懷裏裝着叔叔阿姨湊起來的錢,乘車奔嚮延安。
  大批北京知青離開延安後,地區勞動人事局下設了個知青處,負責處理知青遺留
  問題,他們鼓勵她去找這個機構。她是知青的女兒,養父養母已那麽老,實際上
  她已無依無靠,往後的事,知青處不能不管。
  
  到了延安,天正下着大雨。找到知青處,楊玲已是渾身透濕。正好知青處有
  一位叫餘風雲的阿姨,是北京知青。聽完她的訴說,餘風雲先把她領回傢裏,從
  裏到外,替她換了身幹淨衣服,並留她在傢住下。隨後,餘風雲便為她的事跑開
  了。
  
  知青處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他們感到棘手,必須嚮上請示匯報。事情拖下
  來了。
  
  王楊玲的身世及遭遇很快在延安的北京知青中傳開。他們紛紛到餘風雲傢中
  來看她。地區建築公司陳鐵生、劉學軍夫婦執意把楊玲從餘風雲身邊帶走,他們
  决定收養這個可憐的姑娘——這棵北京知青夥伴留在黃土高原的可憐的根苗。他
  們在傢裏為她支了床,讓她安心住下,並交給她一把傢裏大門上的鑰匙。他們知
  道她渴望學習,喜歡讀書,第二天,就領她去新華書店,由她在書架上挑選……
  
  仿佛進入夢境,在人世間,王楊玲沒有想到自己竟能領受到這份溫情和愛意,
  她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的淚水止不住一遍又一遍流淌……衹是流淚,
  沒有語言。
  
  ……
  
  感謝上蒼,王楊玲,這個不幸的姑娘,最終成了延安北京知青共同的女兒。
中篇 人間真情
  1991年4月的一天,豔陽高照,春光明媚。
  
  走出北京站,王楊玲便置身首都繁華而喧鬧的大街上了。仿佛如夢境中一樣,
  突然她不敢相信她的近乎傳奇般的經歷是真的,不敢相信腳下這塊土地就是傳說
  中她那早已死去的生母現在依然腳踏的地方。她擺脫不掉虛幻的感覺。從黃土高
  原的小縣城走進這現代化的大都市,環境的巨大變化將這虛幻感覺撥弄得這樣強
  烈,竟使她不由得停住腳步,怔怔地站在北京春天的陽光下。
  
  兩行熱淚悄悄從她臉頰上滾下。
  
  她的生母沒有死,而且被一幫好心的北京知青頗費周折地找到了。此番進京,
  王楊玲就是來認生身母親的。
  
  王楊玲,這個被遺落在黃土高原的北京知青的私生女兒,她的身世和遭遇,
  揪扯着延安城內北京知青的心。大傢將她認作共同的女兒之後,她的命運,便開
  始了連她做夢也想不到的變化。
  
  知青們經過種種努力,首先讓地區有關部門承認了王楊玲的身份——她是北
  京知青的後代。確認了這一點之後,他們便開始為她的安置問題而奔走了。
  
  從地區到縣上,工作多渠道、多層面展開。承認楊玲身份容易,但要安置她
  就難了,難在一點上:沒有政策依據。但他們仍為小楊玲四處奔走、多方呼籲。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上帝終於被感動了——王楊玲的戶口終於從農村轉出來,
  被安置到縣上一傢門市部當售貨員。
  
  命運對王楊玲綻開了笑臉。在荒涼的黃土地上跌滾撲爬了18年的生命突然在
  她面前展開一片新緑地。這片新緑地讓她看得耀眼,讓她覺出了生活的芬芳。頭
  頂着嶄新的太陽,呼吸着高原上清新的空氣,她掀開了青春新的一頁。
  
  她從心裏感激地區、縣上那些待她如親生女兒般的知青叔叔阿姨們。她知道,
  他們並不期求她的報答,但她必須報答他們。報答他們最好的方式,便是努力工
  作,努力學習,使自己成長為一個有出息的姑娘,一個有用的人才。還有鄉下年
  邁體衰的養父養母和那個患有癲癇癥的叔叔,是他們將她辛辛苦苦拉扯大,儘管
  他們沒有文化。腦筋落後,儘管他們曾經包辦過她的婚姻,中斷了她的學業,但
  他們的養育之思是她今生今世償還不清的。她每月工資57元。工資一發,先給傢
  裏捎20元,再交10元房租,吃飯上卡緊點,省下來買點書;每月再攢5元,兩個
  月就能回傢看望老人一次。她依然喜歡讀書、喜歡寫作。在傢裏常幹繁重活兒,
  如今當了售貨員,這工作在她看來太輕鬆了,而且按鐘點上班下班,她有的是時
  間和精力用來讀書和寫作。她極想在文學上有一番作為,命運新出現的巨大轉機
  將她的心勁鼓得更足了。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男人意外地闖進她的生活,早就暗暗潛
  伏在她內心深處的一股非同尋常的波瀾,立即被掀騰起來了。
  
  楊玲還在農村時,曾經收到過一個署名王應立的男人的來信。這位男子自我
  介紹他在西安國棉某廠工作,說他瞭解王楊玲的身世,對她的遭遇很同情,以後
  他要想辦法幫助她。王楊玲未敢期望得到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的幫助,出於禮貌,
  她給他回了一封表達謝意的信。不久,這個男人又來信了,這次沒有署名,落款
  處寫着“叔叔”,說他也是一位北京知青,過去曾在楊玲所在的L縣插隊,他極
  想來L縣看望楊玲。楊玲從內心感激這位知青叔叔,心想如果他來,一定要好好
  招待。然而,他沒有來,而且從此再無音訊。本來是沒有什麽事情了,可是,就
  在楊玲工作後不久,這位奇怪的王應立第三封信來了,這次落款處今楊玲驚愕地
  署着“你的父親”。信中內容更讓楊玲吃驚,說楊玲母親並沒有死,她非常想念
  楊玲這位女兒;還說他與她母親有張合影,本想寄給她,但一時又找不見了。信
  的末尾表示,如果能抽出時間,他就來接她,一塊去會會她的母親。
  
  一封明確而又含糊、直率而又吞吞吐吐、充滿矛盾而又極富誘惑力的信。是
  真?是假?但無論真假,信中所說的一切,都猶如巨石人水,對王楊玲的情感構
  成極大的衝擊力。過去傳說她的生身父母一塊死於唐山地震,又有傳說死的是母
  親,父親還活着。現在,不但突然冒出一個父親,而且母親也復活了。在漫漫十
  多年歲月裏,記不清有多少次,她設想過假如生身父母尚在人世,她的處境會是
  什麽樣子。當然她明白這是傻想。每當她看到別的孩子和父母一起高高興興說說
  笑笑,而她衹能伶仃一人獨縮一隅時,當別的十幾歲的女孩子還在媽媽面前撒嬌,
  而她則要擔負起侍奉年邁多病的養父養母——每當這時,她衹能默默在心裏悲嘆,
  不怨天,不怨地,衹怨她的命不好。不論別人怎樣傳說,她相信她的父母早已死
  了,不然,他們是不會撤下她不管的。這種判斷早已根植於她的心裏。可是現在,
  天邊突然傳來這麽一聲驚雷……苦命的姑娘感情難以自持了。
  
  她拿着這封信,去找延安城裏的北京知青叔叔阿姨,讓他們替她判斷。
  
  延安地區北京知青聯誼會會長郝海彥感到事情有些蹊蹺。這位延安大學生物
  係的年輕講師,在安置楊玲工作的問題上,花費了不少心血。他與幾位知青分析
  的結果是,無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不能先下結論,首先應弄清王應立到底
  是什麽人。
  
  他們心裏是暗懷一綫希望的,希望楊玲的生身父母並沒有死,過去關於工楊
  玲父母的死訊,都是風一股、雨一股的傳聞,從未從正式渠道證實過。同時也有
  一種擔心,擔心不懷好意的人讓楊玲上當受騙。
  
  帶着希望、疑惑、忐忑相混雜的心理,郝海彥和另外兩名知青抽時間趕到西
  安國棉某廠。結果讓人更生疑竇——從人事處到保衛處,查遍了廠裏的花名册,
  沒有叫作王應立的。在廠門口,他們又嚮門房、出出進進的職工打聽,終於有人
  含含糊糊地提示,好像準備車間有這樣一個人。他們又來到準備車間,瞭解到的
  情況是:“這兒確實曾有個叫王應立的,而且真是北京知青,但此人多年前就離
  去了,至於去嚮,有人說在西安城裏幹個體戶,又有人說早去了山西一個什麽縣
  的皮革廠。
  
  到此,調查再無法進行下去。
  
  王楊玲心中剛剛升起的熱騰騰的希望,看樣子就要破滅了,這是郝海彥他們
  不願意看到的。那個王應立既然是北京知青,這裏邊肯定有文章,說不定此人真
  有點來頭。
  
  作為延安地區北京知青聯誼會會長,郝海彥是位熱心漢子,他對王楊玲有着
  父親般的疼愛感情。當初小楊玲為逃婚被衆知青收留在延安以及此後為安置楊玲
  而奔波時,他與楊玲接觸很多。楊玲性格中的樸實、要強、聰敏令他非常喜愛。
  他知道這個表面看去沉靜而靦腆的姑娘,內心世界卻是極為豐富的。這次,楊玲
  將那封奇怪的信交給他,儘管她沒有表白希望找到生身父母,但他卻清楚地看出
  她內心翻起了什麽樣的波瀾。為了補償姑娘感情上的缺損——儘管這缺損是由過
  去時代造成的——他要努力,動員起衆知青一塊抓住那條模糊綫索帶來的微弱希
  望,弄清楊玲生身父母的究竟。
  
  郝海彥和衆知青商議之後,决定去看望楊玲的養父養母。如果老人們不同意
  他們的做法,那就必須重新考慮這個問題了。他坐長途汽車,從延安到L縣,然
  後和王楊玲一塊,又顛簸着坐車來到距縣城100多裏路的楊玲傢裏。
  
  楊玲74歲的養父疾病纏身,早就躺在炕上動彈不得,腦子好像也糊塗了,來
  人問話,衹會哼哈不會回答。65歲的養母常犯關節痛,但還要做飯,去野外給豬
  扒草。那個害有癲病癥的叔叔農活早就不幹了,不犯病時,在村裏和人變工放牛。
  楊玲還有一個出了門的姐姐,也是養父養母養的。楊玲養母對郝海彥的到來感到
  很高興,她絮絮叨叨對他講了許多當初抱養楊玲的事情。老人傢一邊說,一邊驚
  嘆着直咂嘴巴。這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說了楊玲許多事情之後,她神情一變,
  說要央求郝海彥辦一件事情。
  
  “有什麽事您就說吧。”郝海彥鄭重地看着老人。
  
  老人說,她知道外頭有人給楊玲來信了,信是先寄到傢裏的。如果楊玲的親
  生父母還在世上,她央求郝海彥替她找一找。“娃她叔,”老人動情地說,“咱
  傢的光景,你是看在眼裏了,我們三個老人,都成孽孽木頭了,說不定哪一天腳
  一踏,眼就閉上了。當初收玲兒時,是看她爹媽落了難,今個咱不能看着這娃娃
  葬在這裏。她叔,老嫂子求你,你就幫我找找玲兒她媽。她的光景要是好點,就
  讓她把娃領走。”
  
  楊玲的叔叔一直蹲在窯門邊抽煙。他接口說道:“玲兒是在我背上滾大的,
  夏天背在背上和我一起放牛,鼕天揣在懷裏和我一起摟柴草,苦了娃哩,早點走
  吧。如今雖說她成了公傢人。能掙點錢,可傢裏簡直要把娃拖纍死,不如走一個
  好一個。”
  
  養母和叔叔的話,楊玲都聽到了,淚水一下子就涌滿了她的眼眶。她衝動地
  大聲說道:“我不走,誰也把我帶不走,這裏就是我的傢,我衹有一個傢,你們
  老人傢我都要養活!”她把臉轉嚮郝海彥,哽咽着說:“接到那封信,我心裏真
  的亂了。我從小跟別的孩子一塊玩,一吵架,人傢就駡我是沒娘的‘野種’。多
  少次做夢都夢見我站在村頭等媽媽,她從老遠老遠的地方來,口來看我來了。我
  高興地跑上去大聲喊媽媽,我抱着她哭啊,笑啊……可那畢竟是夢。十多年了,
  誰來看過我?這麽多年沒有她,我也長大了,我恨她!……”
  
  “玲兒,咋能鬍說哩?”養母急忙製止,“做媽的誰不疼自個的孩子?我尋
  思,你媽興許是有難處,興許是不好意思回來認姑娘。”老人又轉嚮郝海彥,
  “她叔,你還是替我們找找看,將心比,都一理,如今世事好了,人傢骨肉是該
  團聚了!”
  
  郝海彥衹覺得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直往喉頭頂。這位老人的請求令他心頭顫
  慄。來此地看望老人,是他早有的打算,他應該代表所有的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
  北京知青,來感謝撫養了他們後代的老人。可是此刻,他什麽也說不出。他的心
  裏不再僅是謝意,而且溢滿了尊敬。他眼裏閃爍着瑩瑩淚光,深深將身俯下去,
  嚮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離開這戶人傢時,郝海彥除留夠返回的車票錢,將身上其餘的錢和糧
  票都掏出來,悄悄塞在一直昏睡的楊玲養父的枕下。
  
  尋找楊玲生身父母的工作,在北京知青中展開了。
  
  其實,該不該尋找,知青中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應該尋找,為了知青
  和孩子過去經受的那麽多苦難,為了償還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所欠人們的一
  筆宿債,說什麽也應該去尋找。另一種意見認為不該去作這份努力。找不見則罷,
  假如真的找見了,叫楊玲怎麽辦?撇下黃土高原上的三個老人,回到生身父母身
  邊,這豈不是興一傢、敗一傢?兩種意見都有道理,但第一種意見明顯占上風,
  認為衹要找着了,往後的事情總會有個妥善的處理,對此,他們堅信不疑。
  
  一些日子後,那個自稱為父親的王應立被查清楚。曾在L縣插隊、現已返城
  的幾位知青依稀記得此人。此人當年在L縣知青中因打架鬥毆盜竊頗有名氣,但
  可以肯定,他不是王楊玲的父親。楊玲的生身父母離開L縣時已經結婚,並且有
  了一個小男孩,而他從農村走出去時仍是光桿一人。至於他假冒楊玲父親並說要
  帶楊玲去會母親是何目的,誰也說不清了。“父親”是假的,母親也就不存在嗎?
  關鍵是要找到當年和楊玲母親一塊插隊的同伴。找到他們,楊玲母親的一切就很
  容易搞清楚了。
  
  尋找在緩慢而執着地進行着。
  
  這個過程中,一件改變如今仍滯留在陝北的知青命運的事情發生了——北京
  市相對放寬了知青回城政策,許多知青終於告別生活了20年的黃土地,回到了故
  鄉北京的懷抱。最早收留了王楊玲的陳鐵生、劉學軍夫婦調回北京時,執意要將
  楊玲當作他們的孩子一塊帶走,打算往北京調動的郝海彥,也做通了妻子和北京
  母親的工作,决定將楊玲作為他的女兒帶回北京。至於楊玲傢三位老人日後的贍
  養,陳鐵生、劉學軍和郝海彥都表示由他們來承擔。楊玲成了他們“爭搶”的對
  象。
  
  當然,這樣辦不容易,政策方面的關卡太多。尋找楊玲母親的工作,仍在繼
  續。
  
  為改變自身命運而穿梭於陝北——北京之間的知青們,同時也在為楊玲的事
  情奔走着。他們先在延安方面努力,爭取從知青睏難補助年度款中為楊玲申請一
  筆安置費。為此,郝海彥與另外兩名知青——擔任延安市法院院長的劉淑珍和在
  地區財政局工作的周強,數次到L縣去。1990年底,尋找工作終於取得突破性進
  展,那個“假冒父親”王應立終於在山西省Q縣皮革廠找到了。他是楊玲生身父
  母插隊時的同伴。這個插隊時劣跡昭著的老知青,在歲月的洗滌與錘煉下,早已
  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十分清楚王楊玲的身世,真心地同情小楊玲,他願意以父親
  的名義來對王楊玲履行一個老知青的責任與義務。王楊玲的生母叫楊惠琳,他知
  道她還活着,當年罹難唐山地震的衹是王楊玲的生父。至於楊惠琳如今在何處,
  他衹是聽說過在北京遠郊一個什麽紡織廠,具體情況不得而知,許多年來她似乎
  有意識地躲起來,避免與過去任何熟人交往。
  
  郝海彥一幫人情緒振奮。郝海彥、周強,還有過去在延安文工團當歌唱演員、
  如今回到北京在一個街道辦事處工作的溫寶林,分頭跑到附近郊縣的紡織廠,從
  廠裏的花名册中翻查。這是一種笨拙的辦法,路沒少跑,但沒結果。他們轉而把
  希望寄托在北京市有關機構,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北京市人口浩如煙海,查找
  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也許受到這幫知青精神的感染,政府機構竟然答應了。
  
  1991年1月12日,剛剛從延安回到北京的郝海彥便接到北京市勞動局知青處
  李副處長的通知,說是楊惠琳找到了,在郊區C縣的毛紡廠工作。
  
  郝海彥激動得恨不能大喊一聲。他立即將喜訊告知周強和溫寶林。三人遏製
  不住興奮情緒,不顧滿天開始飄起的雪花,立即乘長途汽車,趕往C縣。
  
  上了車,他們心中又忐忑起來。不錯,楊惠琳是找到了,但她已組成了新的
  家庭,平靜安適地過着新的生活,現在,突然將一個早已送人的女兒推到她的面
  前,無疑等於又撕開了她舊日的傷疤。要是她或現在的丈夫不願與王楊玲相認怎
  麽辦?即使願意相認,他們會怎樣處理與陝西三位老人的關係?過去知青中有人
  擔心找到生母會破壞兩個家庭的平靜,好事變壞,得不償失,這種可能是的確存
  在的,但最終他們還是堅持尋找,並且終於找到了。既然如此,他們就必須見到
  這位楊惠琳。到了這一刻,他們纔更加深切地認識到,他們的尋找,不僅僅是為
  了一個被遺棄在黃土高原的孩子,不僅僅是為了撫育孩子的三位善良凄苦的老人,
  不僅僅是為了償還歷史的宿債,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信念中一個至尊至美至
  聖至潔的東西不被歲月的灰塵淹沒,為了20年他們本不該失去的一切,為了過去
  的一切不再發生;他們尋找的,是那本不該失落的愛,是人世間最寶貴的真情,
  是一種內心的平靜!20年了,他們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是在黃土地上度過的,黃土
  地賜予了他們淳樸而博大的情懷,黃土地告訴了他們什麽是真善美,什麽是苦與
  樂,什麽是愛與憎,什麽是責任,人在生活中應該索取什麽,奉獻什麽。現在,
  他們要把黃土地的述說告訴每一個父親、每一個母親,告訴天下每一個人。
  
  紡織女工楊惠琳一見到三位來人,預感便告訴她:許久以來她最牽挂又最恐
  懼、最渴望瞭解又竭力回避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多年來,她一直不願回首那令她心碎的往事。為了忘掉過去的一切,進北京
  工作後,從城裏調到遠郊,從國傢的事業單位調到工廠,從輕鬆崗位調到又苦又
  纍的紡織女工行當。她和過去一切熟人斷絶了關係、遠遠地避開了他們。過去的
  生活傾註給她太多的屈辱和苦澀,教人一想起來心裏就發酸發痛。她想撫平昔日
  生活留在心頭的創傷。她這樣努力了,但是辦不到,她擺脫不掉一種緊緊糾纏着
  的預感——終有一天,事情會尋到頭上來,昔日生活迫使她吞咽下去的那枚苦果,
  會再次擺到她的面前,讓她重新吞咽一次。
  
  三位來人打量着她。他們邀她在雪花紛飛的廠區僻靜小道上緩緩散步、交談。
  他們給她講述一個被遺棄在黃土高原的女孩的故事,講那個女孩怎樣在艱難壞境
  中生存下來;講女孩怎樣上學,又怎樣失學;怎樣逃婚,又怎樣參加了工作;講
  高原上那戶窮苦人傢的三位老人,還講了那個叫王應立的“假冒父親”……講述
  者眼裏淚光點點,而她從一開始便淚流滿面,不待講述者講完,她的身體便像道
  邊枯枝上殘留的枯葉一樣瑟瑟發抖了。
  
  “你們……別講了!”她放出悲聲,“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媽媽對不
  起你,我的孩子呀!”
  
  數年前,一次楊惠琳與同車間一位女工在自由市場碰見一個流浪的女孩,旁
  邊有人說女孩是陝北人,她頓時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兩腿發軟,連喘氣都很睏
  難了。她搖搖晃晃走到一邊,不敢看那女孩。後來與她同行的女工過來告訴她,
  那女孩說自己是陝北榆林地區人,她纔稍稍緩過神。她把那女孩同被她遺棄在陝
  北的女兒聯繫在一起,而且最初竟莫名其妙覺得那女孩就是她的孩子。多少個日
  日夜夜,她思念她的孩子,想象着她的孩子如今的處境,急於瞭解有關孩子的一
  切。但關於這個孩子,她不曾嚮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現在的丈夫和女兒。這種思
  念是一種默默的揪心扯肺的思念,是一種衹能獨自咀嚼、獨自被煎熬的思念。背
  過人的地方,她曾多少次為此而飲泣流淚啊!
  
  三位來人辭別後,她恍恍惚惚回到傢中。她現在的丈夫姓余,兩人有一個女
  孩,讀初中了。跟前夫在楊玲之後生的那個男孩,在跟這個丈夫結婚前因生計所
  迫也送了人,如今一傢三口,生活得滿和諧。丈夫見她氣色異樣,以為她身體不
  適,趕緊讓她休息,他進廚房去備飯。飯端上桌,她沒有動筷子。丈夫這下詫異
  了,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支開女兒,說有事情要對丈夫談。
  
  丈夫老餘也是個遭受過苦難和不幸的人。這位曾服役於海軍航空兵的漢子,
  因為“文革”中反對軍內瞎吹林彪歷史而被收監判刑,三年刑滿後又發配到勞改
  農場。他是在遭難之時經人介紹與楊惠琳認識結婚的。她不嫌棄他是“現行反革
  命”,令他很感動。1979年給他平反時,組織上問他有什麽要求,他一不要補發
  工資,二不求名譽待遇,衹提出一點:把妻子從天津郊區調到他的身邊來。他覺
  得今生今世無論如何首先要對得起妻子。妻子曾簡單嚮他講述插隊時的經歷,也
  講過她有過一個男孩,送了人,從妻子顫顫的語調和凄凄然的神情中,他看出妻
  子心裏一定埋藏着深深的創傷,也許這創傷比她表露出來的更巨大、更深重,但
  他從不去探究她那不願展示的隱秘。觸動那隱秘,肯定會令她痛苦,這是他不願
  看到的。不但如此,他還盡力為妻子創造一種可心如意的家庭生活氛圍,以衝淡
  往昔歲月給她留下來的陰影。他待她的這番情意,楊惠琳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
  她深深感激他。現在,她鼓足了勇氣,準備把她埋藏心中十多年的秘密、把她最
  不願觸動的一塊隱痛,徹底嚮他揭開。
  
  聲音打着顫兒,她嚮他述說了有關楊玲的一切。
  
  丈夫聽罷,呼吸急促,神色衝動,霍地站了起來,說:“你、你……這事你
  該早說呀,何必讓孩子受這麽多年苦!”見妻子泣不成聲,他上前來扶住她的肩
  頭,轉換口氣勸慰道:“幹嗎要哭?好事!孩子終於有個訊兒了,咱得到一個女
  兒,該高興纔是。這女兒沒說的,咱認!應該把女兒接回來!”
  
  楊惠琳擡起淚眼,望着丈夫,訥訥說道:“我知道你會是這個態度,但咱平
  平靜靜的傢裏突然插進一個女兒,怕小婧難以接受……”
  
  話音未落,房門猛地被推開,剛滿13歲的女兒餘婧衝了進來。這孩子在外屋
  把一切都聽到了,她撲到媽媽面前,急急說道:“媽媽,你怎麽這麽糊塗?我有
  一個姐姐多好!我怎能不接受!媽媽,快把姐姐領回來吧,我想見見她!”
  
  楊惠琳愣呆呆地盯盯女兒,又盯盯丈夫,把頭一埋,眼淚泉水一般又奪眶而
  出。
  
  “說是喜事,怎麽還哭?”丈夫老餘嗔怪她,隨後興衝衝吩咐女兒拿筆拿紙:
  “這就給你姐姐寫信,咱們告訴她,全家盼望着她盡早來京,這個家庭是她的。
  她應該回到北京來,回到親人身邊來,陝北傢裏三個老人的恩德咱們要報,咱們
  負責養老送終!”
  
  王楊玲怔怔地站在北京春天的陽光下。
  
  當她接到郝海彥叔叔的電報,說生身母親已經找到,接着又收到北京的母親、
  父親、妹妹聯名寫給她的信以後,她哇哇大哭起來。那淚水、那悲聲仿佛聚積許
  久許久,現在一下子决堤了。她恨不得與可憐的媽媽,可親可敬的爸爸,還有那
  個可愛的小妹妹立即就會面,但她卻遲遲沒有動身,她惟恐陝北傢裏三位老人感
  情因此受到衝擊——儘管她衹是小別他們。直到老人們獲悉找到了她的生母並再
  三催她上路,她纔决定啓程。一旦說走,卻又是那麽匆忙,連電報也顧不上給北
  京傢裏發,她內心原本竟是這樣急切喲!
  
  到了北京,她恍惚覺得這又是個夢。她在心裏不停地發問:真的我就要見到
  我的生身母親了嗎?
  
  春天的太陽暖烘烘地照着她。她邁開了腳步。她已經打問清楚去媽媽那個遠郊工廠的長途公共汽車路綫。她的腳步變得匆促起來。她急切盼着投入母親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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