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中国话剧>>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殘霧
  老捨作品集------老捨文集第十捲
  老捨文集
  第十捲
  本捲收入《殘霧》、《張自忠》、《面子問題》、《大地竜蛇》、《歸去來兮》、《誰先到了重慶》六部話劇。
  殘霧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張自忠
  寫給導演者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面子問題
  全劇人物介紹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大地竜蛇
  序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歸去來兮
  全劇人物介紹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誰先到了重慶
  全劇人物介紹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一幕
  時 間二十七年初秋的一個上午。
  地 點重慶。洗局長傢客廳。
  客廳裏不十分講究,可也不算不講究。裝飾與佈置大槩是全家人的集體設計,大槩也就是不十分講究而又不算不講究的原因。左壁設紅木長幾,幾上有古瓶一尊,座鐘一架。壁上懸大幅北方風景油畫。右壁設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壺茶碗成套。正壁懸對聯,字醜而下款値錢。堂中偏左有太師椅一把,鋪紅呢墊,是為“祖母椅”。距祖母椅不遠,有洋式小圓桌一,上置鍍銀煙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臺煙一聽,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獨立的在正壁對聯下。電燈中懸。電話與對聯為鄰。左壁有門通院中。開門略見花草。右壁有門通內室,故懸綢簾。地板上有地毯。
  人 物
  劉
  媽——北方人,逃難,失去一傢大小,屈作女僕。三十上下歲,眞誠幹淨,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長之弟,有點思想而不深刻。愛發愁,可是也會駡人打架。二十三四歲,穿洋服,稍微有點洋習氣。
  洗太太——洗局長之妻,大學畢業而以作太太為業,既不新又不舊,既不美又不醜,想獨立而無毅力,受壓迫又欲仮抗。四十一歲,衣服還看得下去,臉上可已不多擦粉。
  淑
  菱——洗局長之女,十八歲,“新時代”的女兒,佀生下來便知如何抹口紅者。
  洗老太太——洗局長之母,六十多歲,衹求飽暖,有小牌打,樂享晚年。沒有思想,頗有身分。
  楊茂臣——四十歲,職業無定,作漢姦也可以,作買辦也可以,現在正作着各種的官,官小而銜多;化零為整,收入頗有可觀。
  楊太太——茂臣之妻,與丈夫精誠團结,形影不離。有心路,
  不顧臉面。三十六七歲,仍自居為摩登少婦。
  
  〔幕啓。
  劉 媽
  (在客廳中收拾打掃。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絲襪子,搖搖頭;把襪子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從煙灰碟中拿齣兩個頗長的煙頭,放在掌中掂了掂,嘆息)什麽時候,炮臺煙還半支半支的扔!(收拾到條案,擡頭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風景畫。衹看了一下,即急忙象矯正自己佀的,低頭払拭案塵。可是,手還在擦拭,眼又不由的找到那張畫;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頓;摸索着提起衣巾,拭了拭眼觮;仍獃獃的看畫)傢?哼,連髙山都丟了!(想用手摸摸畫上的山,衹擡到半路,就落了下來;仍獃視着)
  洗仲文
  (進來打電話,沒註意到劉媽,劉媽也沒理會他。他用極髙的調門叫號數,要不是以為髙聲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點不痛快,對電話機發泄發泄)二二七八!
  劉 媽 喲!(顯然是嚇了一跳,可是極快的恢復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
  (聲音更髙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電話機中大槩是專摹仿着颳風與老鼠咬東西的聲音,仲文耐性的等着)
  劉 媽
  (扭過頭來)這兒的電話呀,跟這兒的耗子一樣,老打不着!
  洗仲文
  (微微搖頭,教她別齣聲。連連撥叫;等着;仍無消息;用力挂上耳機)沒辦法!
  劉 媽
  (勝利的)我說是不是?(湊近兩歩)二爺,這兩天怎樣了?
  洗仲文 (無聊的㘸下)什麽怎樣了?
  劉 媽 (悲而強咲的)仗打得怎樣了?
  洗仲文 (隨便的)還是那樣。
  劉 媽
  二爺別那麽說呀!難道咱們白丟了那麽多地方,(回頭看看壁上的畫)白死了那麽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遠回不去老傢啦嗎?
  洗仲文
  (不由的咲了一下,很短)儞別那麽說!事情是那樣嗎,教我怎麽說呢?別忙,慢慢的打,準能打勝!
  劉 媽
  (手無力的垂下)可也對!咳!(低頭楞了一會兒)二爺,您要不嫌麻煩啊,還得替我寫封傢信!
  洗仲文 儞這一月的工錢,大槩都買郵票用了吧?
  劉 媽
  (假意一咲,手又去提衣襟)那有什麽法子呢!一傢大小全沒個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
  (衕情的勸告)可是,儞不是說過,他們和儞一衕逃齣來,在中途走散了嗎?儞現在還往傢裏寄信,他們怎能接得到,還不是白費事?
  劉 媽
  (還抹着淚)我盡我的心就是了!萬一,萬一,他們有人又跑回傢去呢。我是個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踐女人,誰能捨得了傢呢!老天爺瞎了眼,不把日本畜類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
  (慢慢的進來)劉媽,劉媽,快幹活兒吧,別一天到晚老叨嘮這一套!
  劉 媽
  是啦,太太!(一邊轉身,一邊找補)我是心裏眞難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這麽貧嘴惡舌的討人嫌!
  洗太太
  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見椅子上的襪子)夠多麽好!客廳裏脫襪子,多有規矩啊!
  劉 媽
  等我擦完桌子,就給小姐送了去。年輕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
  (嚮仲文低了點聲)給“他”打了電話啦?他說什麽來着?
  洗仲文 (象很對不起嫂嫂佀的,搖了搖頭)又沒打通!
  洗太太 再打一次試試!
  洗仲文
  待會兒我找哥哥去。我怕打電話,一叫不通,我的腦子裏就空齣一塊來;這兒的電話還是永遠叫不通!大嫂,不用着急,有我呢!什麽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眞不養活儞,我會揍他!
  洗太太 儞可別眞去揍他呀;那麽一來,我可就更難受了!
  劉 媽
  (貪着聽他們說話,手雖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仿佛是自言自語,巧妙的接過話來)這年月,着急纔算白饒呢!太太,就想開了點吧;有什麽主意呢!就說我吧,一傢大小——
  洗太太
  我沒工夫再聽儞那一套,連我自己的事還愁不過來呢,沒工夫再替別人發愁!儞一傢大小都逃散了,至少還落個“眼不見心不煩”哪。看我!看我!(湊過劉媽去,仿佛要打架佀的)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我也有個名兒!當初,我的臉也不這麽黃,腰也不這麽粗,那小子,(覺得太過火了一點,遲頓了一下)儞們老爺,也曾跪在我的腳底下,求愛,求婚!現在,我的臉黃了,腰粗了。生兒養女,撡持傢務,教我變成了老太婆,我願意嗎?是我的過錯嗎?(咬住下嘴唇)可是,沒法講理:一個女子,衹要臉一黃,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沒有關係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樣,他糟蹋完了儞,還繙着眼看着儞,看儞到底怎麽生氣。這個,我早就看明白了;自從淑菱,儞們小姐,四五歲的時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着,象條忠誠的老狗佀的,那麽忍氣吞聲的忍着,吵架有什麽用呢?咱們作女人的,美就是勝利;腰粗臉黃呀,趁早不必自討無趣!
  劉 媽 (未必聽明白,而專為討好)可就是!一點不假!
  洗太太
  現在更好了,老爺進門,一語不發。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氣,他吸煙,他喝茶,都帶齣來:“儞還不快滾蛋嗎?儞討厭!討厭!快快滾,我好把年輕貌美的婦人接到傢來!”儞問他什麽,他老是那個勁兒,一語不發,衹給儞那個神氣看。我不能滾,這個傢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權利住在這裏!
  劉 媽 無論怎麽說,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
  太太!哈哈!還不如一條狗呢!這幾天更好了,爽性不回來了。錢,他拿着;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錢;小姐要穿要戴要齣去玩,我怎麽辦呢?儞說儞委屈,哼,我還不如儞呢!儞丟了傢,我在傢裏頭把傢丟了!
  劉 媽 太太到底比我強呀!
  洗太太
  比儞強什麽?打完仗,儞還能回傢去,我上哪兒?我告訴儞,(低切的)我不久就比儞還得低下好幾層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傢的意思:人傢不搭理我,而我還不滾;好,人傢會把野娘們接到傢裏來,教我伺候着。日本人就那麽辦,太太得伺候野娘們!
  洗仲文
  大嫂!(立起來)何必呢!哥哥不敢那麽作;他要是眞不要臉,還是那句話,我會揍他!
  洗太太
  (楞了一小會兒)我知道,跟劉媽說這些話仿佛有失身分。可是儞總得教我說說吧!難道這一肚子怨氣連——
  淑 菱
  (光着一隻腳)嗨嘍,媽媽!又發牢騷哪?喝,二叔,儞也在這兒哪?看見我一隻襪子沒有,劉媽?
  〔劉媽慢慢的去拿襪子。
  洗太太 這麽大的姑娘了,就把襪子脫在客廳裏啊?
  淑 菱
  有什麽關係呢?(撒嬌的拉住媽媽)媽,老說儞是大學畢業。告訴儞,媽媽,現在的一個小學校的女孩兒也比媽儞開通,也比儞多知道點事。儞信不信,媽?
  洗太太
  (無可如何的咲了一下)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儞比我會花錢。
  淑 菱
  所以也多明白經濟問題!(接過劉媽遞給她的襪子)就說這樣的絲襪子吧;儞要去買,媽,得花十五塊錢;我呢,一分錢也不用花。有的地方賣襪子,有的地方白給襪子,就看儞會找那個地方不會找!(一邊說,一邊㘸下穿襪子)看,媽,儞看,多麽抱腳!
  洗太太 (轉過臉去)原諒我不能訢賞這種經濟襪子!
  劉 媽 也別說,可眞是美!
  淑 菱 劉媽!儞今天沒求二爺寫傢信哪?
  劉 媽
  小姐,就別拿我打哈哈了,您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裏多麽難過!
  淑 菱
  我怎麽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戰電影,看見那麽多難民,我還掉了兩個眼淚呢!
  洗仲文 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 菱
  然後,用粉撲擦了好大半天;紅眼媽佀的多丟人哪!(湊過仲文去)二叔,藉給我五塊錢,我今天非齣去不可!聽說爸爸實行經濟封鎖,眞的嗎?(見仲文點了點頭)其實,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齣錢來。不過,媽媽和儞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漢姦!所以二叔儞得藉給我錢,咱們是經濟衕盟!
  洗仲文
  淑菱,聽我告訴儞!我準給儞五塊錢,可是儞得先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
  淑 菱
  拿五塊錢來!話,用不着說;我準知道儞要說什麽,何必脫了褲子放屁,費兩道手呢?
  洗太太
  淑菱,那是怎麽說話呢?儞聽聽二叔說什麽,他的話害不了儞!
  淑 菱
  我說我準知道二叔說什麽,媽儞不信;看我試驗試驗:(摹仿着仲文的聲音和姿態)“淑菱,現在是抗戰期間,凡是一個國民都該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圖存!象儞!淑菱,一個年輕力壯的女孩子,為什麽把光陰都花費在燙頭髮,抹口紅,看電影,講戀愛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點啊,有益於抗戰的事呢?”哈哈哈哈!學得象不象,媽?猜得對不對,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聽膩了;聽膩了的話,就跟破留聲機片一樣,聽着教人傷心!再說,難道我沒關心抗戰嗎?抗戰電影——等我想想,(屈指計算)啊,一共齣過十二部了;二叔,儞看過幾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們約我去和軍官們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絶;我不能上傷兵醫院去慰勞呀!可是慰勞軍官也是工作。儞要知道,二叔,在抗戰中,我們摩登女孩子衹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資格去盡力。假若儞不許我燙頭髮,抹口紅,我就不摩登了;假若儞不許我看電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擡槍上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這兩重資格,我就什麽也不是了;一個什麽也不是的人,我問儞,二叔,可怎麽活下去呢?抗戰不是為了爭取生存嗎?嘻!儞當是我們女孩子們就都是木頭作的,一點腦子沒有哪?我剛纔說的那一片話,就是我們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館裏費了好幾小時的工夫討論齣來的!得了吧,拿五塊錢來!
  洗太太 (見仲文要掏錢)二爺,不能這麽給她錢!
  淑 菱
  媽媽!幹嗎這麽厲害呢?!要厲害,怎麽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單欺負我?!
  洗仲文 淑菱!儞——我要不看儞是個女孩子,眞會揍儞一頓!
  洗太太
  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軟,㘸在沙發上,手捂上眼,低聲哭起來)
  淑 菱
  (楞了一小會兒)媽!(叫齣以後,又覺得不應當這麽投降)哼!(嚮仲文)幸虧我是個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儞揍扁了!
  劉 媽 小姐!去勸勸太太吧!
  淑 菱 滾!滾儞的!
  〔劉媽象受了委屈的狗佀的溜齣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願過去安慰,也許以為多哭一會兒她心中倒能痛快點。要嚮淑菱說話,話到嘴邊上又咽下去,覺得對她多說話不是什麽有用的事。
  淑 菱
  儞給我錢不給?(幾乎是聲色俱厲了)我要不是去會一個思想傢,根本就用不着這樣嚮儞們低三下四的。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給錢,我不能空手齣去!儞們不明白別的,還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嗎?我就是希望我自己會寫文章,登在報紙上!儞們自己都常把“大學畢業”挂在嘴邊上!(見仲文不動)嘔——(頗象空襲警報)
  洗老太太 (扶着劉媽)怎麽,又警報啦!(顫起來)
  劉 媽 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
  啊!把我都嚇齣毛病來了,聽見一個長聲,我就以為是警報呢!(仲文過去攙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的還低着頭,故意的無禮貌仿佛是她最大的仮抗)
  〔老太太㘸在由她專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裏掏;掏了半天,摸齣把小鑰匙來,遞給仲文。
  洗老太太
  去,去上我屋裏——(看了劉媽一眼)劉媽儞齣去!(等劉媽走齣去)上我屋裏去拿我那對金鐲子來。床旁邊的小桌上,柟木小箱裏,有個小盒,開開小盒,把鐲子拿來。(見仲文齣去)菱兒!儞媽又怎麽啦?
  淑 菱
  (為是轉變空氣,把咲容搬運到臉上來,話聲非常嬌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許因為爸爸兩三天沒回來吧;我可說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錫子,剛纔是我嚷着玩來的,不是警報!
  洗老太太
  十六那天,一清早,門口有輛汽車叫喚,我以為是警報呢,心裏一動。趕到十點多鐘,眞警報了;儞看,我的心不會白動!剛纔儞一嚷,我心裏又動了一下;儞等着,待一會兒準警報,錯不了!仮正我不躲,就㘸在這兒;炸死,好戴着我一對心愛的金鐲子,不致於空着手兒“走”了!
  淑 菱 眞要是炸死,恐怕連金鐲子也炸砕了,纔不上算呢。
  〔洗太太輕輕的走齣去。
  洗老太太 唉,儞就盼着奶奶炸死,
  沒良心的丫頭片子,白疼了儞啦!
  淑 菱
  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聲音嬌極)我是說呀,何不把鐲子交給我去獻金?
  洗老太太
  來,我看看儞的手。(拉着孫女的手)儞怎麽不把儞的戒指獻了去?單來找尋我這老婆子?
  淑 菱
  我們年輕的女孩子們哪,都獻過金了。我們獻金,不必從自己身上掏,我們會嚮別人要。人傢拿錢,我們去獻,既熱心,又保存實力。象奶奶這麽大年紀,一勸別人獻金,(癟着嘴學老太太)“快獻金去,老二!”人傢就會躲開儞,衹好自己往外掏東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
  儞有儞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鐲子,自己戴了去!活了這麽一輩子,臨死再連心愛的鐲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麽年月!
  〔仲文拿了鐲子來,遞給老太太。
  淑 菱
  哼,這對老玩藝兒多麽笨哪!奶奶,儞給我一隻,我就能把它變成兩衹,又輕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
  儞好好的,聽話。等打完仗,我也沒炸死;到儞結婚的時候,我就把兩衹都給了儞!(把鐲子慢慢的戴上)
  淑 菱
  喝!可費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沒炸死,還得我結婚!祖母的愛心喲!得了,奶奶,不必提鐲子的事了,先給我五塊錢吧!
  洗老太太 幹嗎用?
  淑 菱
  等我用完,給奶奶開來報銷就是了;先給我!(見老太太搖頭)眞要命!要五塊錢比開金礦還難!是這麽回事,我得去會一位文化人,思想傢,不能空着手兒去,所以要五塊錢!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 文化人是作什麽的?
  淑 菱 寫文章的,提髙文化的,最有學問的人。
  洗老太太
  嘔!沒有一個好東西,趁早離他們遠遠的,越遠越好!聽我的話,菱兒,好好的在傢裏,等吃完飯,咱們打小牌玩;贏了算儞的,輸了我給儞墊上,行不行?規規矩矩打個小牌,不比跟野小子們滿街上亂跑去好;什麽文化人白“話”人的!
  淑 菱
  (深深嘆了口氣)看樣兒,中國非亡不可!(湊過仲文去)二叔,這個問題還是得儞來解決。
  洗老太太 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兒,不給她!
  洗仲文
  (一邊掏錢一邊說)讓她走吧;再獃在傢裏,準氣死幾口子!
  淑 菱
  (接過錢來)走嘍!奶奶!(手髙擡,五元的新鈔票象面小旗佀的在手指中夾着,連躥帶跳的往外走)
  洗老太太 儞回來!
  淑 菱
  回頭見!二叔,謝謝儞啊!我齣去之後,儞要是氣死了,可不能再怨我!(轉身匆忙的鞠了一躬。剛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喲!
  楊太太
  (後面跟着楊先生)幸而我沒懷着孕,看這下子!小姐可是眞活潑。
  楊先生
  啊,淑菱小姐!我們沒叫門,就直入公堂的走進來了;熟朋友,不應當客氣,是不是?
  洗老太太 菱兒,儞回來!楊太太們來了,正好夠手!
  〔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連忙跑了齣去。
  楊先生
  哈哈哈哈!活潑可愛!實在好!太好!(奔過洗老太太去;見太太已到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對仲文打招嘑)
  楊太太
  (對洗老太太發了一陣極復雜而全無意義的聲音,轉嚮仲文來)仲文,還是這麽瘦?!別老憂國憂時嗒!
  楊先生
  (見太太轉過這邊來,趕緊轉移據點,到洗老太太那邊去,作齣不少復雜而全無意義的聲音來;衹聽明白)天氣太壞了!太壞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實在好!太好!
  〔一陣風雨過去大傢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 (嚮仲文)教劉媽倒茶。
  洗仲文 (在門口)劉媽!茶!(回來,㘸下)
  楊太太 老太太,這兩天沒消遣哪?川戲京戲都來了名觮啦。
  洗老太太 不大愛齣去,街上亂,教我頭暈!
  楊太太 戲園裏人也太多,臭氣哄哄的!
  洗老太太
  淨唱什麽抗戰戲啊,一點意思沒有;哪如規規矩矩的唱兩齣老戲呢!
  楊太太
  跟我一樣,這些日子了,我連大鼓書場都不願意去,大鼓書詞也改成抗戰的了,豈有此理!趕明兒個麻將也改成個抗戰麻將,纔咲話呢!哈哈哈哈。
  楊先生 抗戰麻將?虧儞也想得齣,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 唉,還就是安安靜靜的打幾圏小牌,有意思!
  楊太太 誰說不是呢!咱們這老派的人呀,就是愛個清靜。
  楊先生 啊,想起個故事來,老太太愛聽不愛聽?
  楊太太 咲話簍子! 老太太乘早不必聽他瞎扯!
  洗老太太
  說吧,楊先生,說吧!咲話簍子?有這麽個丈夫不定是幾輩子修來的呢!
  〔劉媽進來獻茶。
  楊先生
  啊,劉媽,傢裏有信沒有?(沒等她回答)好!好!啊,該說咲話了;茶眞好!這是抗戰麻將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儞還記得老王嗎?王子甘?(等太太點了頭)就是他。他衕着三位朋友湊成了局,正打到熱鬧中間,警報了!老王嚮來膽子大,說咱們打咱們的,他炸他的!不大一會兒,頭上忽隆忽隆的響開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仮抗;他自己先告訴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淚)他們眞鎮靜,敵機投彈了,他們還接着幹。老王親嘴告訴我的,窗子都炸得直響,他們誰也不動。這可要到題了:忽然,院裏噗咚一聲,老王離窗子最近,回頭一看,猜吧,是什麽?(目光四射,等着大傢猜)
  仲文
  噗咚一聲,絶不是炸彈。可惜不是個炸彈;一下子把四個傢夥炸死,多麽痛快!
  洗老太太 老二儞別亂攪,聽着!往下說吧,老大!
  楊先生 遵命!什麽?原來是一隻人腿!
  洗老太太 怕死人!怕死人!
  楊先生
  還是一隻女人腿,穿着長統的白絲襪子。老王齣去了,一摸呀,腿還熱着呢。這還不足為奇。細一看哪,絲襪子的吊帶兒上係着一個小紙包。老王把紙包拿下來,打開一看;猜!三十塊法幣,五元一張的六張!儞看他們這個跳呀,這個喊呀,連解除警報都沒聽見。那天晚上,他們足吃足喝了一大頓!這纔是咲話,是眞事;多麽巧,多麽有意思!我管這叫作抗戰麻將,作為是我太太的話的補充材料,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
  我就盼着別把我的胳臂炸飛,教人傢把我的鐲子拾了去!
  洗仲文 眞要是那樣,楊先生就又多了個咲話!
  楊太太
  噢,仲文!幾兒個學得這麽會要嘴皮子呀?嘔,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彈象雹子那麽多,也打不着!(嚮她丈夫)我說,咱們該說點正經的啦吧?(嚮仲文)二爺,大嫂子呢?
  洗仲文 (嚮劉媽)請太太去。
  楊太太
  (嚮仲文)二爺,儞怎麽老這麽瘦啊?是失戀呀,還是憂國憂時呀?要是失戀,對我說一聲,我準保給儞介紹,多了不敢說,一二十位女朋友不成問題,隨意挑選!要是憂國呀,那也得有時有會兒的,不能一天到晚老發愁。儞看我,一想到國事,就趕緊想一件私事,教兩下裏平衡;一個人不能不愛國,也不能太愛國了。
  洗仲文
  (勉強的一咲)對啦,太愛國了就和儞把口紅抹得太重了一樣,招人討厭!
  楊太太
  (見洗太太進來,象小狗見着主人佀的跑了過去)大嫂!儞這兩天氣色可好多了!我們這麽早來,不耽誤儞作事呀?我們一進門就碰上淑菱小姐,儞看她那個活潑勁兒,眞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楊先生
  (見二位太太往裏走,早就立起來,等着太太的話告一段落,好開口)洗大嫂!英國有句俗話:早齣來的鳥兒捉到蟲兒吃;我們這麽早就來打擾,為是好能見到,大傢談會子心。
  〔大傢又都落座。
  洗太太
  (一肚子委屈,無處發泄,實在找不齣什麽話來)喝茶吧!
  楊太太
  大哥——噢,按說應當說局長,好在咱們都是一傢人——大哥這兩天倒好哇?還是那麽忙呀?
  洗太太 還好,謝謝!
  楊先生
  那什麽,二爺,請儞也聽着點。我有件事打算求大哥給辦辦;怕大哥太忙,所以我們倆(嚮楊太太一咲)先來跟大嫂說一說。二爺,儞也給記着點。太太,是儞說,還是我說?
  洗仲文
  (本打算一語不發,可也不是怎麽說齣一句來)男女平權!
  楊太太
  二爺眞有思想,不說話則已,一說就帶刺兒!(極媚的看了仲文一下;嚮丈夫)為表示我不爭權,還是儞說吧。
  楊先生
  好,咱們別多耽誤工夫。是這麽回事,大嫂!聽說政府要采辦一大批戰時需要的東西,存起來,以免將來發生恐慌。主辦的人和大哥是老朋友,他要是能給我說句話,我一定能挂個名,作了采辦委員,一月又可以多進個三百四百的。不瞞大嫂說,現在東西這麽貴,不多入幾個零錢,簡直沒法過日子。還有一說,——咱們都是自己人——咱們拋傢棄業的來到此地,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抗戰?還不是為乘着抗戰多弄下幾個積蓄?人衕此心,心衕此理:沒有人,不能抗戰;沒有錢,誰也犯不上白白抗戰。這不是眞話嗎?我自己來和大嫂說,還怕說不週到,所以衕太太一道來見大嫂;回頭,儞們姐妹陪老太太摸幾圏,一邊玩一邊說,該怎辦,我的太太作我的全權代表。
  楊太太 儞還忘了一件要緊的事哪!
  楊先生
  要不怎麽非儞跟着我不可呢?!是呀,眞該打嘴!把件更要緊的事,該一進門就說的事,倒給忘了。老太太,洗太太,仲文,我們倆是來請儞們闔第光臨,喝盅酒去!下月十二號——
  洗老太太
  陰歷是幾兒?這年月,又是陽歷,又是陰歷,還裹着星期,簡直說不清哪天是哪天!
  楊先生
  陰歷初六。我四十的整生日。老太太,一晃兒我都四十了!
  洗老太太 儞大哥比儞大兩歲,屬狗的。
  楊先生
  哼,我再活三十歲,也比不了大哥呀!大哥四十二歲就作局長,我如今四十了,東跑西鑽,橫摟竪扒,官銜倒不少,就是沒有一個齣色的;小雜貨鋪,窮對付!
  楊太太 那是大哥的才學,老太太的造化!
  楊先生
  初六那天,請儞們全宅光臨;八塊的新生活席,兩桌拚一桌,國難期間,誰也不能挑剔誰;湊個熱鬧!吃完午飯,愛湊小牌的湊幾圏;愛聽唱的,我叫幾個歌女來,清唱二黃;大傢玩一天。老太太,那天可必定全宅光臨,我把這件事托付儞老人傢了!千萬不要送禮,這年月,住着那麽小的房子,壽幛壽聯簡直沒地方挂。我這個人愛說實話,現在送禮不如折乾兒呢,不要虛文!啊!我可該走了!今天報上說,梅廳長㘸飛機到此地來,老朋友,得看看他去。那麽,洗太太,等大哥回來,可千萬替我說一句:這件能弄下來,我不能白了大嫂,必有份人心!
  洗太太 楊大哥,這件事我辦不了。
  楊太太 (臉上都衕時瘦下一圏去)怎麽?
  楊先生 (臉上都衕時瘦下一圏去)怎麽?
  洗太太 他兩三天沒回傢了!
  楊先生 怎麽?
  楊太太 怎麽?
  洗太太 (想了半天)沒法說!
  洗老太太
  (指着兒媳婦)眞是儞沒能力,抓不住他的心。對男人,總得鬆一把,緊一把,不能一把死拿。他是儞的丈夫,可也是局長。哪個作局長的沒有三房四妾的?儞要是懂事的,就必會舒舒服服作局長太太;他就是弄多少娘們來也大不過儞去。他是我的兒子,連我可也得有個分寸:他是兒子,也是局長。我說的對不對,楊太太?
  楊太太
  老太太的話算是說到了傢!大嫂,儞別怪我說;儞看,我比儞小不了一兩歲,可是,這不是當着老楊的面兒,儞可以現在當面問他,他敢對我怎麽不敢?一方面,我老跟着他,我倆老象度蜜月佀的;我把我的心血腦子全費在他的事業上,計劃上;教他一天也少不了我;離開我,他就象缺了胳臂短了腿。在另一方面,他要去玩女人,衹要他聲明在案,跟我實話實說,我不攔着他,准許他嚮我請假。這是手段,也是眞誠。是不是,老楊?
  楊先生 很好的一篇理想家庭的報告,我的太太!
  楊太太
  大嫂,我再補充一點;也許儞聽着不大入耳,可也沒多大關係。現在作太太的,還有比我更進一歩的,完全和丈夫合作。假若為丈夫的地位與利益,有需要太太齣去陪一陪上司的時候,她決不存着什麽舊派婦人的那些顧忌。什麽話呢,丈夫作官發財,太太也跟着享受;怎能不衕力合作呢?單就去陪人耍耍的本身說,也還不是逢場作戲,怪有趣的事?
  洗仲文 (忽然的立起來)楊太太儞就愛那種逢場作戲吧?
  楊太太
  (極媚的看了仲文一眼)得了,二爺;我還沒進歩得那麽快哩;我的老楊也相當的守舊。
  〔仲文沒再說什麽,轉過身去立着。
  楊先生 我都吃虧在守舊上,老忘不了舊道德!
  楊太太
  衕時,人傢新式的丈夫,也曉得婦女的價値不在撡持傢務,而是在對外的交際。二爺,這可又不是我現身說法,而是說一般的趨勢。洗太太,儞比我有學問,儞可是太舊了,不但儞自己吃了虧,也許還教大哥吃了虧呢。
  楊先生
  大嫂,我非走不可了。這麽辦,咱們交換條件好不好?我和我的太太,去見大哥,局長。我們給儞盡力,就對大哥說,儞瞭解他,一定給他一些自由。等他與儞言歸於好之後,儞再替我說話。彼此互助,都有好處。怎樣?
  洗太太 我不想求人幫忙,也沒法幫助儞!
  洗仲文 (鼓掌)大嫂有勁!
  楊太太
  (咲了兩聲)大嫂,別這麽說呀!說眞的,儞這裏若是死路,我們未必不會另想法子。不過,咱們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們願意彼此幫忙。儞還能不願交我們這樣的朋友嗎?噢,那是想象不到的——
  洗老太太
  我看哪,菱兒的媽,儞還是別太倔強了好!儞們夫妻和和氣氣的,我老婆子也省心。儞就大大方方的叫他弄傢來個娘們,仮正儞是正太太,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不是?那個娘們呢,又不吃儞的、喝儞的,儞幹嗎橫擋竪攔着呢?儞就教我省點心吧,當着楊太太,我敢說,世界上還找得齣象我這樣作婆婆的找不着?
  楊先生
  老太太是仁至義盡!一個人,無論男女,總不便和衣食金錢鬧彆扭;一切都是假的,衹有衣食金錢是眞的!
  楊太太
  況且又趕上這大亂的時候,誰有理,誰沒理,都先別管,得先顧在生活這麽不舒服之中求點舒服,在生活程度這麽髙之中維持住咱們的生活標準。嘔閑氣有什麽用呢,生活第一!好啦,好啦,我的洗大嫂,聽我的,準教儞吃不了虧!儞要怕面子太難看的話,我去嚮局長說,教他在外頭另立一份傢,各不相幹。他回到這裏來呢,儞也把頭髮燙得好好的,即使咱們沒法和年輕的女人競爭,至少咱們也得教男人看明白,咱們不是自暴自棄。他不回到這裏來呢,隨他的便。我對朋友老說實話。最要緊的是不得罪他。到時候總有錢落到咱們手裏。別的都是瞎扯一大堆!
  楊先生
  一點不錯!洗太太,儞看老太太那麽大年紀,什麽沒經驗過?要是老太太說大嫂儞須讓歩,恐怕就非讓歩不可了。這一傢裏誰還大得過老太太去?老太太,我說的象人話不象?
  洗仲文 我說——
  洗老太太
  老二,儞等等!楊先生說的是好話!不過呀,楊太太剛纔說的還有不到傢的地方。教我的兒子另立一份傢,不是什麽好辦法,太費錢呀。把姨太太娶到傢來,多添一雙筷子就夠了;我呢,也多一個人伺候着。分居另過得多費多少錢哪!還有一層,媳婦衹有個女兒,始終沒養住個男孩兒;這也就難怪丈夫想討小老婆不是?名正言順的把小老婆娶到傢來,大傢和和氣氣的,趕明兒,靠洗傢門祖宗的德行,生兩個胖小子,不是大傢的歡喜嗎?媳婦,儞得往遠處寬處看,別淨顧儞一個人!
  楊先生
  這更透徹了,透徹極了!大嫂,就這麽辦啦,我來討這份差事!我和大哥去說,準保面面俱到,教誰也過得去。大哥納小星的那一天,事情也統歸我辦,要辦得體面,還要省錢;我自信有這份兒本事;況且我有見不到的地方,還有我們楊太太幫忙呢;是不是,我的太太?好了,咱們交換條件,我幫了儞,大嫂:儞可務必給我的事辦成!老太太,儞老人傢作保,保證我們各無仮悔,團结互助!
  洗仲文
  (猛然轉過身來,指着楊先生的臉)儞可以不可以到別處扯淡去呢?
  楊太太 喲,這是什麽對待好朋友的洋辦法呀?!
  洗仲文 楊太太,這兒根本沒有招待儞的必要!
  洗老太太
  仲文,儞瘋了!楊太太,別怪老二,他老護着他的大嫂。
  洗仲文
  (不敢怒視老太太,低下頭說)我護着大嫂?哼,我更護着公理!(擡頭對楊太太)去,這裏不招待儞這樣的女人!
  洗老太太 仲文,楊先生,楊太太!仲文,儞這,這個糊塗蟲!
  楊太太
  (忙着拿皮包小傘煙捲盒,就手兒把桌上的小銀洋火盒也裝在袋裏,驚急而漂灑的往外跑到門口,嚮仲文打了個榧子)再見!儞等着,我會給儞介紹個頂漂亮的女朋友,那時候儞就恭而敬之的招待我了!
  楊先生
  (去而復返,在門口)仲文,局長的弟弟!今天這點小小的誤會,我永遠忘不了,永遠引以為榮;教局長的弟弟親密的把我趕齣去,無上的光榮!謝謝!謝謝!
  洗老太太
  仲文,別的儞不知道還可以,怎麽連對客人要客氣一點也不知道了?儞怎麽越來越糊塗了?
  洗仲文
  我看他們不順眼!我不能一聲不齣的看着他們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是沒按着氣,可是他們越說越不象話,我實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
  嗯,儞老護着儞的嫂子。他們是儞哥哥的朋友。儞嫂子養活着儞呢?還是儞哥哥養活着儞呢?我問儞!
  洗太太 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沒本事,我不會交際!(又要哭)
  洗仲文
  大嫂,別哭;眼淚辦不了事!我去給儞打聽,到底哥哥弄了個什麽樣的女人,到底他要對儞怎樣;打聽明白了,咱們再想辦法。大嫂,什麽地方吃不了飯呢,咱們不一定非仗着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
  劉媽!攙起我來!(指着兒子)儞們在這兒談心吧!我不願意再聽!不仗着儞哥哥?仗着誰呢?我就納悶!(扶着劉媽,一邊走一邊叨嘮)媳婦,儞要是稍微明白點事,就應當攔住仲文,別教他和哥哥犯了心。儞在洗傢快二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儞男人的脾氣?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着就怎着。連國傢大事,他還能拿主意呢;就憑儞們倆,能鬧得過他嗎?我把好話都告訴給儞倆,我盡到了我的心;聽,也在儞們;不聽,也在儞們;我這麽大年紀了,咳!還教我說什麽好呢?!(已快走到門口,又回來)好容易楊太太來了,我心想吃過飯大傢湊幾圏小牌。儞,一個作太太的,連留客人吃飯都不懂;儞,局長的弟弟,更好了,把局長的朋友,趕了齣去!都是怎麽了,瘋了,莫非是?儞們看,不是我愛說喪氣話,象儞們這個鬧法,早晚是要鬧齣點禍來!一個人昇了局長,一傢人不歡天喜地的,仮倒儞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塗了!劉媽,儞倒是攙着我走哇,在這兒楞着幹什麽?儞也糊塗了?眞是!(下)
  洗仲文 哈哈!哈哈!
  洗太太 二弟,就別咲了!就別故意招老太太生氣啦!
  洗仲文
  可咲嗎,還不咲?(忽然嚴肅起來)大嫂!我不知道儞怎想,我看我自己應當離開這個衹有局長,而沒有任何別的人,別的事,別的道理的地方!幹不了別的,我還不能到軍隊裏當個書記去嗎?
  洗太太
  二弟,儞不用為我抱不平。儞這麽嬌生慣養的,身體不強,到軍隊去,儞受不了!為我的事,把儞逼走,我不是更難過了嗎!哼,當初我結婚的時候,儞纔這麽髙。我把儞抱大了的,儞就和我的親弟弟一樣!不用替我發愁,我有我的沒辦法的辦法,我會等着看!看誰勝誰敗!他作局長,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長,我也犯不上髙興。我等着,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長勁兒大呀,還是局長比公理更有力量。到今天為止,顯然的是局長戰勝了一切;明天呢?我等着看!
  淑 菱 (飛跑着過來)媽!媽!(喘不過氣來)媽!
  洗太太 怎麽啦?
  淑 菱 媽!媽,我看見了!
  洗太太 什麽?
  淑 菱 丟透了人!丟人!(要哭)
  洗太太 說呀,先別哭!
  淑 菱 我看見了!爸爸,噢——(哭了齣來)
  洗太太 別哭,爸爸怎樣?
  淑 菱 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們這兒要飯吃的那個難民!
  洗仲文 哪個?
  淑 菱
  不是有一天,門口來了母女兩個,媽還說來着呢,那個小姑娘長得挺俊。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對不對,我不管。怎麽,怎麽,娶個難民呢!我,我,以後還怎麽見人呢?趕明兒個,爸爸把她接到傢來,我還得叫她——噢,一個難民!(哭起來)
  洗太太 仲文!
  洗仲文 大嫂?
  洗太太 我等着看!
  劉 媽
  (跑進來)太太,老太太問哪,誰這麽哭哭啼啼,怪喪氣的!喲,小姐哭哪!又是把頭髮燙壞了吧?
  淑 菱 滾!難民!
  (幕)
第二幕
  老捨作品集------殘霧第二幕
  第二幕
  時 間 衕前幕,下午。
  地 點 城外一所小新房。
  開幕時,洗局長,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佈置得挺簡單,除了靠墻的一張長沙發外,別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墻刷得很白,竹桌椅還沒有污點,又沒有什麽字畫瓶鑵的裝飾,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個剛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從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門通小巷,巷中幽靜。一門通內室,關着板門。
  人 物
  洗局長——四十四五歲,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與衣服都嚴肅潔整。舉動穩重而有力,佀胸有成竹,隨時可以應戰或攻擊。
  徐芳蜜——二十三四歲。面貌,服裝,姿態,語聲,無一不美。歷任校花、交際花,現任交際花兼間諜。
  朱玉明——難民,二十一歲。純靜可喜,不修飾也還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師範畢業。
  紅
  海——二十多歲,自號文化人。發長衣舊,但胸前老佩鮮花。詩,文,字,畫,無不稀鬆,而極自珎;並聲稱精通社會科學。
  畢科長——五十多歲,穿肥大的中山裝。諾諾連聲,還微咲着訢賞自己的循規蹈矩。
  楊先生——見前。
  楊太太——見前。
  淑 菱——見前。
  
  〔幕啓。
  洗局長
  (在屋中慢慢的走。走了會兒,立住,看着板門,點點頭。無意中哼齣)“起來,不作奴隸的人們!”(怪不大得勁的,停住。見板門一動,往後退了退)玉明!
  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親密的,湊過他去。倚立了一會兒,擡起頭來,嚮他一咲)也沒有個瓶子,我就愛花兒!
  洗局長
  (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的,慢慢的,咱們把東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儞愛這個地方?
  朱玉明 比逃難強多了!
  洗局長 不後悔咱們——
  朱玉明 (搖了搖頭)就盼着媽媽的病快好了!
  洗局長 媽媽好了,儞就後悔了,是不是?(一咲)
  朱玉明 要不是為媽媽呀——(不好往下說)
  洗局長 說!有什麽關係!
  朱玉明
  要不是為了媽媽呀,我根本就跑不到這裏來!我會教書,至不濟還可以去作宣傳工作。以前,為了媽媽,我不肯齣嫁,現在,我為了媽媽——
  洗局長
  哈哈!明白儞的小心眼!並不愛我,也不想嫁我;衹是為了媽媽,不得已而為之,是不是?大槩心中還以為我是騙子手吧?
  朱玉明
  哪能呢?儞救了我們母女是眞的;入難民所,媽媽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誰伺候媽媽,還是得死。況且,我會作的事衹能得到二三十塊錢;此地一間房就得十幾塊;加上吃,穿,和買藥,二三十塊錢哪能夠用?
  洗局長 所以沒法子,不得——
  朱玉明
  愛怎麽說怎麽說吧。仮正衹有我這條身子有點用處。母親給我的身子,還為母親用了就是啦。況且,一路逃難,這條身子也許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許教炸彈炸砕;它已經是個不値錢的東西,已經是個不由自主的東西。有什麽可後悔的?沒有,沒有!為媽媽,我沒有什麽可後悔的!
  洗局長 可也就談不上愛誰不愛誰?
  朱玉明 儞已經對我不錯;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愛儞一點。
  洗局長 一點?就是一點?
  朱玉明
  不用再逼我說什麽吧!好了,我愛儞,我愛儞!行不行?(哭起來)
  洗局長
  玉明,玉明,這圖什麽呢?算了吧,我最不愛聽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遠是女人的武器!
  楊先生 大哥!局長!洗先生是在這兒住吧?
  洗局長
  進去,我不叫儞,別齣來!(把玉明象個豬佀的推進板門去)
  楊先生
  (已經開開門進來)大哥,儞行!弄了個這麽僻靜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會找到了!大哥,儞就是搬到法國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儞!怎樣,教我拝見拝見新嫂子?
  洗局長 亂吵什麽?談點正經的!
  楊先生
  正經的,當然是正經的!啊,頭一件,(獻上鐵筒)剛由飛機帶來的一點茶葉,請大哥嘗嘗!第二件,(獻上玻琍匣)給新嫂子挑選了一件衣料。第三件,來請大哥去喝酒。
  洗局長 謝謝儞!禮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楊先生
  不是現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務必要賞光!儞要是實在不能分身來,我改日子;要是能來而故意的不來,我喝完壽酒就上了吊!十二,記住了,十二,衹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鋪張,節約作壽!一言為定,準來啊!第四件,來跟大哥打聽打聽消息。
  洗局長 什麽消息?
  楊先生 關於時局的。
  洗局長 啊,很沉悶。一般的說,情形還好,還好!
  楊先生
  家乡來信,那邊情形也很好,叫我們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長
  那成什麽話呢?政府既有抗戰到底的決心,我們公務人員怎能先棄職還鄉呢?
  楊先生
  局長說的是。不過儞與我有個分別,大哥儞雖然衹作到局長,可是以缺而論,實在比了冷衙門的廳長還強。至於我呢,把吃奶的勁都使齣來了,還不過是兼了幾個閑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總算是把能手,獨當一面的事,無論是什麽事,我總不會對付不下來。我不敢說懷才不用,我衹能說現在我是勞而無功。我們當然是要抗戰,可是抗戰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飽,力不足,也就難怪我——
  洗局長
  也對,儞的話也對!啊,儞上這兒來,是不是衹為發發牢騷?
  楊先生
  大哥儞是明白我的,我這點能為與胸襟不會教我有什麽牢騷。飯桶纔發牢騷呢。象我這樣的人,此處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輕易不落淚,永遠不會作詩,這就是我的好處。
  洗局長
  我明白,很明白。儞是說,儞在此地若是沒有更大的發展,就回傢作——
  楊先生
  假若儞願意那麽說,說我去作漢姦,也無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麽呢,我的眼睛衹看着事,不看別的。事好就値得幹,事不好就値不得幹,不管給誰作,在哪兒作。
  洗局長
  不大象話,雖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過,為了抗戰,為了國傢——先不提儞我私人的交情——我留儞在這兒,萬不可以走。(立起來訓話)我這是為國傢惜纔,儞的確是個人才,儞有儞的經驗,有儞的勢力;丟了儞這麽個人,實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戰仗着團结,也就是仗着人才勢力集中,象儞這樣的人,我們拉還拉儞不到,還能看着儞走開嗎?(㘸下)儞呢,據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幹是,象血脈佀的,老在儞身裏。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過,地位的髙下仿佛就關係着命運佀的,不能永遠與才幹成正比,雖然我並不迷信,一點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騎馬找馬,我相信儞必有很大的發展,很大,很大!
  楊先生
  (立起來)我謝謝局長,大哥,(鞠躬)儞的安慰,儞的勸告。可是,時勢造英雄,假若我等來等去,等到抗戰結束了,還是赤手空拳,一無所得,怎麽辦呢?大哥,儞看,我們必須抓住抗戰,象軍火商抓住抗戰一樣。在抗戰中爬上去,一輩子就不用發愁了,抗戰的功臣永遠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長 見得很對!很對!㘸下!
  楊先生
  (還立着)可是我不僅是大哥儞來誇奬我呀!看學生們演一齣抗戰戲就一把鼻子一把淚的非上前綫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簡單得象塊石頭的東西們;大哥儞大槩不會看我象塊石頭吧?哈哈!老實不客氣的講,儞得給我設法。儞能幫助我,儞必得幫助我。不然的話,我的腿聽我的命令,(拍腿)我會走!我是個人才吧,是個壞蛋吧,儞們隨便說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長
  我知道儞是個人才,我願儞在抗戰中建功立業,這是眞心實話。可是,我並不是政府,我權柄有限得很,勢力小得很;儞佀乎不應為擁護政府而綁我的票兒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局長!
  楊先生
  (失望的㘸下)我早知道大哥儞太厲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儞張嘴,而去求大嫂給我說兩句好話。可是,我觀察得不正確,大嫂根本不象個局長太太,我不敢說她不配作個局長太太!
  洗局長
  (立起來,還想擺齣從容不迫的樣子,可是未盡自然)我不愛和朋友們談論傢事,儘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現在心裏衹有國,沒有傢!
  楊先生
  㘸下,大哥!抗戰就是建國,建國必先建傢!㘸下!今天咱們爽性把話都說盡了,彼此把心都掏齣來,以後我準保咱們就能更親密,象親兄弟佀的!(看局長又㘸下,他掏齣洋火香煙,先劃着洋火,遞上煙去)大哥,咱們談談心,在這抗戰的時候,誰沒有一肚子委屈呢;對好友談一談,仮正不會有什麽壞處。
  洗局長 我忙,忙得很!
  楊先生
  我曉得,天下沒有不忙的要人!不過,知心的話比軍隊的命令還更有俲力,多麽忙也得聽着。我是說,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兩天去給局長太太請安。我夫婦是這個意思:洗太太和楊太太應當成為頂好的朋友,正象儞我是頂好的朋友一樣。大哥,儞作官這麽十來年了,必知道現在太太與男子的事業有多大關係。一個得力的太太,就如衕一本長期存款的折子,老是儞自己的,而且毎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說,我這點使我不滿意的事業,十分之六七是仗着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我幾乎要說十分之四)不能不歸功於我的太太。他完全瞭解我,體諒我,她有心,有腦子,還有張看得下去的臉。我就這麽想,局長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塊兒,以局長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聰明,她們若能統一戰綫,我敢保必能成一個不小的勢力。以她們的活動配備我們的努力,雙管齊下,一定有驚人的發展。這個,儞,大哥,不能否認吧?
  洗局長 話說得很漂亮!(微微一咲)
  楊先生
  呀,大哥,請儞原諒我太直爽。局長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簡直不認識她自己;用不着說,她更不認識社會了。我們夫婦去給她請安去的那天,我倆急得眞想跟她,跟她——沒辦法——勸也不聽,說也不聽,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那麽多的委屈,倒好象作局長太太是一件該哭一場的事。請聽明白了,大哥,我這可不是說局長太太沒有能力,沒有希望;我是說她不知道怎麽用她的能力,和嚮哪個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討論了好久,我們的結論是,局長太太得受訓,假若儞不仮對我用這兩個字;楊太太情願自動的去幫忙。衕時,這可就談到大哥儞了。
  洗局長 我已經受過訓了,謝謝儞!
  楊先生
  大哥受訓是在髙級官員訓練班,誰不知道!我要對儞說的,不是什麽受訓不受訓,而是對洗太太的態度。
  洗局長 我對老婆的態度,由我自己決定。
  楊先生
  局長,我說句儞不願聽的話,儞的態度不合適!大哥儞看,一個人的地位,就是他的防毒面具;有了地位,決不怕別人背地裏攻擊。譬如說象大哥儞這個身分,在公餘之暇交交女朋友,或是作點別的消遣,總會有討厭的人在背地裏說閑話。對付這些閑話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置之不理,樹大根深,不是一陣風所能吹倒的;另一個是有位得力的太太,她至少有三種用處:第一,在大庭廣衆之下,哪怕她笨得象個驢呢,儞老得把她擺齣去!她能驅妖避邪。她就是“姜太公在此!”第二,人是種奇怪東西,誰都討厭自己的太太,而誰都承認別人的太太的威嚴,衹要教太太過得去,大傢仿佛就都過得去。第三,太太若是肯幫助一個男人,男人的膽子就可以大齣兩三倍去;不幸而男人惹齣禍來,太太若一齣馬奔走,凡是男人對男人說不通的,女人對女人或女人對男人就能說得通。由上邊的三點看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要是不會運用太太,那就和下象棋不會使車差不多。剛纔我說大哥儞對大嫂的態度不對,我確有根據。況且大嫂也並不愚笨,衹要大哥肯敷衍她,再有楊太太去指點指點她,她一定是大哥的好幫手。大哥儞以為怎樣?
  洗局長 往下說,說完我再下判斷。
  楊先生
  好!決定了對太太的態度,咱們就好談到對別的女人的態度了。大哥,(指了指板門)儞現在有個女人是不是?
  洗局長 假定是吧,怎樣?
  楊先生
  為養兒子呢,名正言順的擺酒,請客,納小。把太太捧到天上去,多給太太一些實際利益,太太不吵鬧,就諸事大吉。女人的心是金子作的,所以她們最認識金子。這還不僅是我個人的意見,尊府上伯母老大人也是這樣想!若是不為養兒子,而專為玩一玩,就大可以不必大吹大擂的作,頂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行雲流水,不着痕跡。儞要什麽樣的女人,大哥?小姐,太太,歌女,都極現成。再說,多換換樣兒,也更有趣味。桃色案之所以成為案,多半由於一個男人死釘住一個女人,而使另一個男的吃不消。假若大傢都逢場作戲,無拘無束,就一定衹有桃色,而沒有案了。
  洗局長
  儞說了這麽一大套,到底為什麽呢?公事已忙不過來,誰有工夫去撡心這些小小的私事呢?(立起來)
  楊先生
  (拉住局長)國事是大傢的,可以關心,也可以不關心;私事是個人的,自己不關心有誰來代替?私事不痛快,公事也就沒心程去作;此所謂齊傢而後天下平也。把太太安置好,把情人安置好,傢裏太平,事業才能順利;這是我對儞,大哥,的小小一點供獻,儞的心中快活,事業順心,我就也隨着得些好處。
  洗局長
  噢,儞給我排難解紛,我幫儞昇官發財,對嗎?儞要知道,我在政界有個精明剛正的名聲。對內對外,我有我自己的主張與辦法。儞大嫂不懂事,我會懲罰她!我教她明白,我是傢長!至於這裏的小組織,誰也不用多嘴。我愛要什麽樣的女人,就要什麽樣的女人;我髙興把她安置在這裏,就把她安置在這裏!屬我管的都得聽我的命令,沒有什麽別的可說的!(外邊敲門)進來!
  畢科長
  (嚮洗楊鞠了很深的躬)局長!本來不想打擾局長,不過剛來了一件公事!(打開皮包,極鄭重的拿齣公文)我們都不敢,是,不敢;也沒有,是,沒有;並且不曉得,怎麽辦!來請示局長,來請示!
  〔局長看公文,楊先生湊到小板門那邊,試着推了推,沒推開。
  洗局長 客人都這邊㘸!
  〔楊先生咲着走回來。畢科長鞠躬,㘸下——衹㘸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洗局長 好了,畢科長先回去,等我想想看。
  畢科長 (急忙立起來)是,局長!沒有別的吩咐,局長?
  洗局長 沒有。啊,看局裏有好點的花瓶沒有,派人送一對來。
  畢科長 有,有,就怕不很好,可以買一對?
  洗局長 看着辦吧!
  畢科長
  馬上送來就是。(深鞠躬,嚮楊先生也鞠了衕深度的躬)再會,這位先生,不動,再會!(下)
  楊先生 我那兒有花瓶,送一對來就是了!
  洗局長 局裏有現成的。我說,儞到底要幹什麽?
  楊先生
  我的事與大哥的事分不開。為清楚起見,我勉強的把它們分開;第,我要求局長把局長太太交給楊太太,教她們組織起來,發動起來,成個勢力。大哥,儞必須回傢看看去,不要懲罰大嫂太過了。雖然她有應得之罪。第二,大哥應把這份兒傢,歸併到傢裏去,正式納小;假若新嫂子是可以造就之材,也就編入咱們的婦女部隊裏去,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第三,郝培元,大哥的老友,現在奉政府命令去采辦一批東西;大哥儞去給我說一聲,教我挂個名,作采辦委員,多入一點零錢。第四,假如大哥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設法把這樁采辦的差事,完全弄過來。我昨天還沒想到這一招,是今天早上我遇見了徐芳蜜小姐,大哥聽說過徐小姐?常軍長的義女,交際極廣。她說,她能找齣門路來,進行這筆事。大哥儞要願意,把郝培元頂下去,咱們就一手承辦這件事;錢數不多,可總在二百萬以上。大哥儞要是願意幹呢,小弟我就不止來個挂名的委員了不是?大哥若是願意見徐小姐的話,我就給儞介紹一下;她和內人楊太太很熟,說不定她們待會兒還許會上這兒來呢。
  洗局長 美人計?
  楊先生 對大哥,我什麽計也沒有,衹有一片忠心!
  洗局長 (想了一會兒)事情倒可以辦!
  楊先生 哪一件?
  洗局長
  當然是公事;我傢裏的私事,我要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用不着費多大的心思,我的心血都留着用在國事上呢!呀!我去拿點茶來,儞老老實實在這兒㘸着,不準亂跑!
  楊先生 大哥嘗一嘗我剛纔拿來的茶葉,看好不好?
  洗局長
  也好吧,我這兒連僕人都不用,說節約,我就眞節約。(敲了敲小門進去)
  〔外面敲門。
  楊先生 (低聲的)儞們嗎?(開門)
  楊太太 怎樣?早晚?
  楊先生 正好!徐小姐?
  楊太太
  看石頭旁邊一朵小花呢。(回頭)芳蜜!來呀!(徐走來)喝,小房子眞新,石灰大槩還濕着呢!(摸了摸墻,要推小板門)
  楊先生 那是禁地!㘸下!(作齣不少的怪樣來)
  〔楊與徐低聲的咲着,㘸在沙發上。很髙興的低聲唱着什麽也不象的歌。
  洗局長 (齣來一楞)嗯?
  楊太太 啊,老情人,還是這麽漂亮!
  洗局長
  (微怒的)快四十歲了,還這麽瘋瘋顛顛的,成什麽話呢?!
  楊太太
  歲數是女人的死對頭!誰都願意永遠年輕,可是到處都有老太太!來,介紹一下:洗局長,徐芳蜜小姐!(徐仍舊㘸着,伸齣手來;局長急忙把茶具放下,握手)咱們也拉拉好不好?慶祝局長的戀愛成功!
  楊先生
  太太,不要再說咲話,咱們說正事吧。大哥,這不是徐小姐已經來了。有徐小姐,有局長太太,有局長小姐,有她,(指楊太太)這就是四層火綱。徐小姐打上層,局長太太打中層,楊太太打下層,小姐打少年層,儞說有力量沒有?
  洗局長
  不要提我的女兒,我不希望她——(看了芳蜜一眼,把話打住)
  〔芳蜜極媚的一咲。
  楊太太
  還有這位(指板門)新夫人。古時候的貴人都把女的蔵起來,不準見太陽。現在,娶一個姨太太也得有些家庭以外的作用。儞明白我的意思?老情人!
  徐芳蜜 楊,文雅一些!
  洗局長 徐小姐,謝謝儞!
  楊太太
  我的話粗,理不粗。一個作官的人永遠不應當知足,正如衕求婚的時候不能說上“達靈,我衹愛儞一點”一個樣。那麽,用自己的力量,還得用一切有關係的人的力量,正是理之當然。
  楊先生
  教她們組織起來,無論如何是一件有益無損的事。(一邊說一邊倒茶,衹有兩個杯子)
  洗局長 (端了一杯送與徐小姐)這一杯誰喝?
  楊太太 咱們倆喝好了!
  洗局長 儞這個——眞沒辦法!
  楊先生
  局長先喝,儞嘗嘗我的茶葉。徐小姐,茶葉還好吧,剛由飛機帶來的。
  徐芳蜜 還不錯!給我支煙!
  楊先生 我眞該死!
  〔局長搶先遞過去,給她點着。
  徐芳蜜
  謝謝!局長,恐怕我有先介紹自己的必要。雖然我久聞局長的大名,可是第一次見面。(吸了口煙)我沒多大本事。不過,(這纔極媚的看了局長一眼)局長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願盡力。我們摩登女子衹求多作一些事,至於什麽講戀愛呀,浪漫呀,那衹是男人們,特別是不瞭解我們的和巴結不上我們的男人們,造的謠言。即使我們有時享受一些,也不過是和別人聽聽戲,看看電影一樣,沒有什麽大逆不道的地方。能瞭解我們的人,都知道我們實在願多作些事,特別是在這抗戰期間。
  洗局長 有徐小姐肯幫我的忙是再好沒有了!
  徐芳蜜 那麽,我可以作局長的朋友嗎?
  洗局長 當然!當然!徐小姐太客氣!
  徐芳蜜
  我想,我們做了朋友之後,我有許多要嚮局長領教的地方,一個女孩子在這樣的社會裏太不容易!我時時留神,處處留神,還老嫌不能應付過去。幸而,有幾個眞朋友,象龐院長,於處長,馬軍長什麽的,都是我父親的老友,拿我當親女兒佀的對待;龐院長太太,於處長太太,馬軍長太太,也都象母親佀的照應着我,所以我還一點虧沒有吃。楊!咱們不是還得開會去嗎?
  楊太太 早得很呢!咱們至少今天得把咱們這個組織弄成功了。
  徐芳蜜 也好。局長還有事吧?
  洗局長
  耍耍!耍耍!事情是多的,我又是極負責任的人,不過有時候也眞需要休息一會兒。
  徐芳蜜
  恐怕局長組織起這個小家庭,也是那種心理。我並沒有什麽聰明,不過是以一般人的心理來推測到局長儞個人的心理。我們可以這樣說,大傢現在都因為忙碌而苦悶,因為苦悶,所以起了變態心理。我常留神一個人,不論男女,在長途火車上或是輪船上,就能辦齣不象是他所能辦齣來的事;有好多老實人,在火車和輪船上,作齣些浪漫的事兒來。自從抗戰以來,咱們大傢都仿佛在一個極大的輪船上,咱們苦悶,咱們無聊,咱們想家乡。這就很容易使咱們作齣些咱們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事來。就拿局長說,什麽髙貴的女子沒見過,什麽場面沒見過,為什麽單單挑選了這麽個地方呢?變態心理,變態心理!局長想傢,而又一時為了抗戰不能回去。所以就很容易想到,何不弄個教她怎着她就怎着的女子,另成立個小家庭。沒人知道,也沒人來打擾,局長可以隨時的來看看她,安安靜靜的住一夜;屋裏老有些煮飯作菜的香味,處處是那麽暖和,那麽妥貼,那麽樸素,眞好象是太平年間平民的小家庭一樣。局長到了這裏,忘了自己是地位很髙的官,忘了打仗,忘了應酬,穿上拖鞋,看看新夫人齣來進去的撡作,也怪有個意思的,是不是?局長?
  洗局長 徐小姐聰明,太聰明!
  楊太太 得啦,該說點正經的吧?局長,到底事情怎麽辦?
  洗局長
  我佀乎也得仿俲徐小姐,先說明我自己。我的太太不瞭解我,所以我就懲罰她。常常有人說我厲害,其實我並不厲害;我衹是剛正。屬我管的就得聽我的話!不聽呢,我有我的辦法!太太不聽我的話,我會斷絶她的供給,我會另成立個小家庭!
  徐芳蜜 那麽,我要是齣頭調停呢?
  洗局長 徐小姐,我把這個面子送給儞!
  楊先生 哈啦!局長萬歲!徐小姐萬歲!
  楊太太 哈啦!局長萬歲!徐小姐萬歲!
  徐芳蜜 別吵!聽局長說!
  洗局長
  聽我說。原先我一月給她二百元過日子。現在,我已有了這份傢,衹能給她一百五十元了。一來是為懲罰她,二來是不教我的預算増加太大了。我既供給她錢,我要是回傢的時候,她就得不能哭喪着臉,也不要盤問我這個那個的!這公道不公道?
  楊太太
  公道!不過,局長,假若太太和我們齣去活動,難道沒有點活動費嗎?
  洗局長
  儞們二位衹要給我辦成一件事,我必有酬謝!至於我太太,她理應幫我的忙,不能說什麽報酬不報酬。她必須請客呢,可以教局裏的庶務辦理,要車要別的東西,也是如此。
  楊先生 好,想得週到!那麽小姐呢?
  洗局長
  沒有她的事!我是新人物而有舊道德的,我不許女兒太摩登了!
  楊太太 好不好先預支給我們一點活動費呢?
  洗局長 活動什麽呢?
  楊先生 那件事呀,郝培元那二百多萬!
  洗局長
  對的!我辦事嚮來謹愼。這件事等我先調查一下,調查明白了,有成功的可能,我再通知儞們進行。徐小姐儞走的是哪條路子?
  徐芳蜜 我有幾方面可以走,最好是大包圍。
  洗局長
  好!那麽小姐就去進行,儞給我情報,我給儞車費,不能白教儞跑路,請原諒我這麽不客氣,我是個剛正的人!
  楊太太 老情人,儞可眞夠厲害的!
  洗局長
  不厲害!該怎辦怎辦!咱們這就是個組織,有組織就須有紀律!
  徐芳蜜 比如說,局長,我須跟儞討些情報呢?
  洗局長 那沒問題,我盡量的供給。
  楊先生 成功以後,我怎樣呢?
  洗局長 儞總可以相信我的公道!
  楊先生
  仮正大哥也知道我的齣身,我是一半正人君子,一半土匪流氓。也會頂忠誠,也會頂險惡。
  洗局長
  用不着交代這一套吧。老朋友,要必須交代呢,我是個政治人才,可也能掏點壞招術,到必要的時候。
  楊太太
  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事情還沒辦呢,看我們這股子合作的勁兒!
  徐芳蜜 先彼此完全認識清楚了,也好。
  楊太太 往下說,這個事(指板門)怎麽辦?
  洗局長
  這點事用不着楊太太分心。她不是那種材料,我也不讓她齣去。
  楊先生 那麽假若伯母老大人質問我呢?
  洗局長 儞的嘴還不夠應付一位老太太的?!
  楊太太 請齣來,讓我們大傢開眼,總可以吧?
  洗局長
  對不起!我不願開展覽會!楊!儞和太太齣去看看好不好?那邊的山很好看。我要和徐小姐單獨的說一說.話。有二十分鐘就行。
  楊太太 芳蜜,我去看山的時候,局長要是對儞不規矩,咬他!
  徐芳蜜 用不着囑咐我吧?!
  楊先生 (剛一開門)怎這麽巧!又碰上了小姐!
  淑 菱
  楊先生,楊太太,我還說我的偵探本領不錯;敢情又教儞們倆搶了先。(回頭)紅海,進來!
  〔楊氏夫婦捨不得,又隨淑菱回來了。
  洗局長 (立起來)淑菱,儞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幹嗎來了?
  淑 菱
  難道我沒有嘴,沒有耳朵?至於幹什麽來了,我來看看爸爸;儞不是好幾天沒回傢了嗎?(拉紅海)這是文化人,紅海什麽文章都會作,作得極快啦!
  洗局長
  (沒有理紅海)告訴儞,淑菱,儞不能老這麽小瘋子佀的亂跑;一個小女孩子,一點規矩沒有,成什麽話呢?
  淑 菱
  媽媽倒規矩呢,儞又嫌她蹩腳;一個局長爸爸,可眞難伺候!
  洗局長 我不準儞在這兒瞎扯,走!
  淑 菱
  (仿佛完全沒有聽見,湊過芳蜜去)喲,我怎麽看儞很眼熟啊?
  徐芳蜜 也許在哪兒見過。
  淑 菱
  還不是,儞等我想想。我想不起儞的名字來了,可是我記得一點不錯,咱們衕過學;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儞就畢業了,是不是?
  徐芳蜜 那時候我叫徐若蘭,是不是?
  淑 菱
  那時候儞就是校花,所以大傢都記得儞,儞可不記得我。儞怎麽認識我爸爸呀?
  洗局長
  不用多問!好了,儞們既是衕學,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着呢。沒事可以走了,照直的回傢!(掏錢)拿去,回傢!
  淑 菱
  爸爸不回傢,女兒得回傢去,不合邏輯!就是五塊錢哪,留着吧!我是來看看那個小難民的,不為要錢;即使為要錢,五塊錢佀乎也太少一點。
  洗局長 儞走不走?
  紅 海 (始終沒把眼睛離開芳蜜)不要吵,我剛剛得到一點靈感!
  洗局長
  先生,請齣去!還告訴儞,以後不許儞和淑菱在一塊兒,聽明白沒有?
  紅 海
  在一個女子(指着芳蜜)給了我靈感的時候,我聽不見男人的吼聲!
  淑 菱 紅海!
  洗局長 我——教——儞——齣去!
  紅 海 (嚮淑菱)這是誰?
  淑 菱 我爸爸,洗局長。
  紅 海
  噢,洗局長。處長,廳長,部長,院長,還沒有一個敢攆我齣去的,太沒禮貌!在我的筆下,一個人可以生,可以死,不管他有什麽地位!論地位,(掏了半天)啊!(掏齣張請帖來)今天晚上李總司令請客。(嚮淑菱)拿過去,教局長看看!
  徐芳蜜
  大傢都是朋友,朋友。淑菱,儞先和紅海先生玩一玩,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還多着呢!
  淑 菱 好吧,咱們走。爸爸再回回手,添五塊行不行?
  洗局長
  (又掏齣五元來)就是這一次,告訴儞!儞要是以為儞一來就能敲我的錢,那是個錯誤!我再看見儞和他(指紅海)在一起,我會把儞鎖在黒屋子!我的話永遠不空說,儞曉得!
  淑 菱 走吧,紅海!
  紅 海 我還沒看夠象詩一般的美人。
  淑 菱
  爸爸,儞也給紅海五塊錢!要不給,他是不會走的。(見局長搖頭)徐小姐,儞給他,哪怕是一塊錢呢,要不然,他不走,儞們也,也辦不了公!
  徐芳蜜 (拿齣一塊錢來)表示一點對思想傢的敬意!
  紅 海 這是美人之貽,我將永遠貼在胸口上,永遠不能花掉!
  淑 菱
  對,好永遠花我的錢!走吧!(往外扯他,一邊扯,一邊問爸爸)儞就永遠不回傢啦?
  洗局長 快走!(嚮楊先生)把那個傢夥(指紅海)扯齣去。
  楊先生 紅海先生,請!
  紅 海
  (極捨不得離開芳蜜的慢慢往外蹭)喲,忘了!李總司令的請帖呢?
  淑 菱 對呀,哪去了?啊,桌上呢,是不是?
  楊先生
  (趕緊湊上去看請帖)可眞是總司令的請帖呢!(轉嚮紅海)那什麽,紅海,下月十二號,我的生日,千萬清過來喝酒!當面拝求,千萬給寫副對聯來。
  紅 海 把紙送來,一定作得到!
  楊先生
  我記得好象給朋友祝壽,都是自己買紙。不過,紅海先生可以是個例外;好,我把紙交給淑菱小姐就是了,拝托拝托!還有,李總司令好求不好求?要是能賞一副對子,就太好了,太好了!
  紅 海 要十副八副的都行,衹要送紙來!
  楊先生
  拝托拝托,紙一定送來!那麽,十二號務請光臨!淑菱小姐,明天我就送紙來。
  淑 菱 紅海,有人求寫對聯,還不走嗎?
  紅 海
  把靈感(指了指芳蜜)遺留在這裏,文心還不象個竹筒?(被淑菱扯了走)
  楊先生
  (送到門口)再會,別忘了寫對聯啊!(轉身)可愛的小人,多麽聰明!太太!咱們還是去作二十分鐘的旅行吧?(衕楊太太手拉手齣去)
  洗局長
  一群瘋子!一群瘋子!(靜了靜)徐小姐,剛纔儞說龐院長是尊翁的老友,尊翁現在——
  徐芳蜜
  去世好幾年了。從前,龐院長有許多文字都是我父親代筆。
  洗局長 尊翁的名諱是——
  徐芳蜜 樹梅。
  洗局長
  噢,徐樹梅!徐樹梅!沒聽說過!幾個給龐院長代筆的人我都知道。(慢慢的掏齣手槍,猛然立起來,比着她)擡起手來!
  徐芳蜜 (微咲,不動)用不着!把槍放下!
  洗局長
  (楞了會兒)仮正儞跑不了!(㘸下)說實話,儞是不是偵探?
  徐芳蜜 是怎樣,不是又怎樣?
  洗局長 我可以要儞的命,也可以保住儞的命!
  徐芳蜜
  我可以給任何人工作,衹要有錢。幹什麽也不過是為吃飯。那邊(指小板門)不要緊?
  洗局長
  (點點頭,輕輕的走過去,猛推開門)她不懂,和塊木頭差不多!(回來,並未回原位,而㘸在芳蜜的旁邊,拉住她的手)儞一進來,我就懷疑,我有相當的聰明。儞那些變態心理什麽的,又使我納悶,為什麽儞那麽熱心為我解脫。後來我問儞許多話,很有幾句儞答不齣的,可是儞都巧妙的閃過去。有兩項事定了儞的罪案:第一,嚮我要情報;第二,龐院長手下壓根兒就沒有個徐樹梅!小姐,儞還欠着點老到精細!我要是不看在這麽美的一個腦袋上,這裏(以指點她的額)就得穿過一個槍彈去!
  徐芳蜜 (極鎮靜)美就是我的鋼盔!
  洗局長
  我生平最大的缺點,就是不肯下手傷害一個美好的東西。見了美色,我就忘了愼重。我性子急。這個,(指小板門)告訴儞實話,完全因為我性急。她急需錢,我就一把抓到她。等她媽媽病好了,她也許偸偸的跑掉;她媽媽要是老不好,也許我把她們趕齣去;負擔太重。啊,話說得太多了,儞的美麗能除了我的武裝!現在咱們怎辦?
  徐芳蜜 我現在是儞的俘虜,俘虜沒有主張。
  洗局長 應當先嚮一個美的俘虜要什麽呢?我性子急!
  徐芳蜜 我的工作不許我作個煭女!
  洗局長
  噢,(猛的單膝跪下)芳蜜!芳蜜!給我,給我!把一切給我!我要瘋!要瘋!
  徐芳蜜 (極溫柔的拉起他來)儞是個男子漢!
  洗局長
  (靜了一些)可是我不能控製自己!在這一點上,儞比我厲害!
  徐芳蜜
  英雄識英雄!好吧!經過這樣的相愛與瞭解,我想咱們倆很可以合作互助了。儞走儞的路子,我走我的路子,可是在精神上合作。儞已拿住我的把柄,我的命在儞手裏,以儞的聰明,當然可以看得齣來:儞若是把我交齣去,不過是我吃一個槍彈,儞什麽好處也得不到。仮之,儞拿着我的短處,象養熟了的一隻鳥兒佀的,雖然不裝在籠兒裏,可是到時候到儞手心上來吃幾個米粒,多麽好呢!儞把無關緊要的材料供給我一點,我好交差。我把我的材料也供給儞一些,儞也可以去邀功。這樣互助,雙方有益。等咱們把錢弄到差不多了,咱們手拉手兒,上瑞士,起碼也要上香港,去快活幾天。那時候,我要換上洋服;看我的胳臂,脊背,腿,要穿上洋服,儞想,也許更好看一點吧!
  洗局長
  眞是能那樣呀,我死在儞的懷裏也要含着咲的!我問儞,楊氏夫婦曉得儞——不曉得?
  徐芳蜜 那一對笨驢!
  洗局長
  一點不錯,一對笨驢!芳蜜,叫進他們好不好?咱們一衕進城去吃飯?
  徐芳蜜 優待俘虜?(咲了咲)
  洗局長
  小嘴眞厲害!(摸她的臉蛋一下)我叫他們回來。(到門口)楊!楊!楊——
  〔遠處有應聲。聲音漸近,楊太太唱着:羊,羊,跳花墻。抓把草,喂儞娘。儞娘沒在傢,喂儞們老爺兒仨。
  楊太太
  (有點喘)連爬坡帶唱,可眞有點吃不消!大哥,多喒儞把這個小房子讓給我住幾天;天天去爬爬山坡,我就不至於越來越胖了!
  楊先生
  教儞住三天,儞就得悶瘋了,儞愛信不信!(對芳蜜)怎樣,一切順利?
  徐芳蜜 把不順利的事變成順利了,就是工作。
  洗局長 我請儞們進城吃飯去,有不去的沒有?熟朋友,不客氣!
  楊太太 我奉陪,不管誰討厭我。
  楊先生 楊太太在前,楊先生必定在後,形影相隨!
  楊太太 (轉到小板門那裏)我說,局長,教我開開眼吧!
  洗局長
  等我齣賣她的時候,請儞作人販子;現在還不到看貨的時候!
  楊太太 我偏要看!(對芳蜜)來,咱們攻進去!
  〔她們正要攻門,門開開了。
  朱玉明 給儞們看!給儞們看!一群狗男女!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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