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超现实小说>> 老捨 Lao S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9年二月3日1966年八月24日)
貓城記
  《貓城記》是老捨的喜劇作品中比較有特色的一篇作品。它不同於老捨的其他幽默作品,它的特色是引人發笑,但是給人沉重,簡而概之,即“悲鬱的幽默”。它以散亂的筆法,嚮我們闡述了一個將要滅亡的國傢及其生活在其中的國民們;以低沉的表達方式組織了全篇的文字,形成了一個灰色的文本;以“毀滅的手指”為靈魂統領全文。
自序
  我嚮來不給自己的作品寫序。怕麻煩;很立得住的一個理由。還有呢,要說的話已都在書中說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說,誇奬自己吧,不好;咒駡自己吧,更合不着。莫若不言不語,隨它去。
  
  此次現代書局囑令給《貓城記》作序,天大的難題!引證莎士比亞需要翻書;記性嚮來不強。自道身世說起來管保又臭又長,因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騷,哭哭啼啼也不象個樣子——本來長得就不十分體面。怎辦?
  
  好吧,這麽說:《貓城記》是個惡夢。為什麽寫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可是寫得很不錯,因為二姐和外甥都嚮我伸大拇指,雖然我自己還有一點點不滿意。不很幽默。但是吃多了大笑,震破肚皮還怎再吃?不滿意,可也無法。人不為面包而生。是的,火腿面包其庶幾乎?
  
  二姐嫌它太悲觀,我告訴她,貓人是貓人,與我們不相幹,管它悲觀不悲觀。二姐點頭不已。
  
  外甥問我是哪一派的寫傢?屬於哪一階級?代表哪種人講話?是否脊椎動物?得了多少稿費?我給他買了十斤蘋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問,我樂得去睡大覺。夢中倘有所見,也許還能寫本“狗城記”。是為序。
  
  年月日,剛睡醒,不大記得。
  飛機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學:這次為我開了半個多月的飛機——連一塊整骨也沒留下!
  
  我自己呢,也許還活着呢?我怎能沒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顧不及傷心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火星。按着我的亡友的計算,在飛機出險以前,我們確是已進了火星的氣圈。那麽,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這樣,我的朋友的靈魂可以自安了:第一個在火星上的中國人,死得值!但是,這“到底”是哪裏?我衹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為我無從證明它的是與不是。自然從天文上可以斷定這是哪個星球;可憐,我對於天文的知識正如對古代埃及文字,一點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遲疑的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與我自幼同學的好友!
  
  飛機是碎了。我將怎樣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衹有身上的衣裳——碎得象些挂着的幹菠菜——和肚子裏的幹糧;不要說回去的計劃,就是怎樣在這裏活着,也不敢想啊!言語不通,地方不認識,火星上到底有與人類相似的動物沒有?問題多得象……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還不足以自慰麽?使憂慮減去勇敢是多麽不上算的事!
  
  這自然是追想當時的情形。在當時,腦子已震昏。震昏的腦子也許會發生許多不相聯貫的思念,已經都想不起了;衹有這些——怎樣回去,和怎樣活着——似乎在腦子完全清醒之後還記得很真切,象被海潮打上岸來的兩塊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過來。第一件事是設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來。那衹飛機,我連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將我們倆運到這裏來,忠誠的機器!朋友都死了,衹有我還活着,我覺得他們倆的不幸好象都是我的過錯!兩個有本事的倒都死了,衹留下我這個沒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氣,多麽難堪的自慰!我覺得我能衹手埋葬我的同學,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飛機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應當先去挖坑,但是我沒有去挖,衹呆呆的看着四外,從淚中看着四外。我為什麽不抱着那團骨肉痛哭一場?我為什麽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種如夢方醒的狀態中,有許多舉動是我自己不能負責的,現在想來,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釋與自恕。
  
  我呆呆的看着四外。奇怪,那時我所看見的我記得清楚極了,無論什麽時候我一閉眼,便能又看見那些景物,帶着顔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顔色相交處的影綫也都很清楚。衹有這個與我幼時初次隨着母親去祭掃父親的墳墓時的景象是我終身忘不了的兩張圖畫。
  
  我說不上來我特別註意到什麽;我給四圍的一切以均等的“不關切的註意”,假如這話能有點意義。我好象雨中的小樹,任憑雨點往我身上落;落上一點,時兒便動一動。
  
  我看見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陰天,這是一種灰色的空氣。陽光不能算不強,因為我覺得很熱;但是它的熱力並不與光亮作正比,熱自管熱,並沒有奪目的光華。我似乎能摸到四圍的厚重,熱,密,沉悶的灰氣。也不是有塵土,遠處的東西看得很清楚,决不象有風沙。陽光好象在這灰中折減了,而後散勻,所以處處是灰的,處處還有亮,一種銀灰的宇宙。中國北方在夏旱的時候,天上浮着層沒作用的灰雲,把陽光遮減了一些,可是溫度還是極高,便有點與此地相似;不過此地的灰氣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雲好象緊貼着我的臉。豆腐房在夜間儲滿了熱氣,衹有一盞油燈在熱氣中散着點鬼光,便是這個宇宙的雛形。這種空氣使我覺着不自在。遠處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為不是沒有陽光,小山上是灰裏帶着些淡紅,好象野鴿脖子上的彩閃。
  
  灰色的國!我記得我這樣想,雖然我那時並不知道那裏有國傢沒有。
  
  從遠處收回眼光,我看見一片平原,灰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田地,乎,平;平得討厭。地上有草,都擦着地皮長着,葉子很大,可是沒有竪立的梗子。土脈不見得不肥美,我想,為什麽不種地呢?
  
  離我不遠,飛起幾衹鷹似的鳥,灰的,衹有尾巴是白的。這幾點白的尾巴給這全灰的宇宙一點變化,可是並不減少那慘淡蒸鬱的氣象,好象在陰苦的天空中飛着幾片紙錢!
  
  鷹鳥嚮我這邊飛過來。看着看着,我心中忽然一動,它們看見了我的朋友,那堆……遠處又飛起來幾衹。我急了,本能的嚮地下找,沒有鐵鍬,連根木棍也沒有!不能不求救於那衹飛機了;有根鐵棍也可以慢慢的挖一個坑。但是,鳥已經在我頭上盤旋了。我不顧得再看,可是我覺得出它們是越飛越低,它們的啼聲,一種長而尖苦的啼聲,是就在我的頭上。顧不得細找,我便扯住飛機的一塊,也說不清是哪一部分,瘋了似的往下扯。鳥兒下來一隻。我拼命的喊了一聲。它的硬翅顫了幾顫,兩腿已將落地,白尾巴一鈎,又飛起去了。這個飛起去了,又來了兩三衹,都象喜鵲得住些食物那樣叫着;上面那些衹的啼聲更長了,好象哀求下面的等它們一等;末了,“紮”的一聲全下來了。我扯那飛機,手心粘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覺得疼。扯,扯,扯;沒用!我撲過它們去,用腳踢,喊着。它們伸開翅膀嚮四外躲,但是沒有飛起去的意思。有一隻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紅光,我撲過它去,要用手抓它;衹顧抓這衹,其餘的那些環攻上來了;我又亂踢起來。它們紮紮的叫,伸着硬翅往四外躲;衹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們便紅着眼攻上來。而且攻上來之後,不願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腳了。
  
  忽然我想起來:腰中有衹手槍。我剛立定,要摸那衹槍;什麽時候來的?我前面,就離我有七八步遠,站着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貓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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