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離婚
  離婚
  
  老捨創作過各種以市民社會和知識分子為對象的小說,本書即以此為題材的作品集。其中寫於一九三三年的著名長篇小說《離婚》,通過舊北京財政所科員張大哥及市民知識分子老李等在婚姻家庭問題上的喜劇性矛盾,揭示了市民社會的灰色人生和卑微靈魂;以該諧幽默的筆調,嘲諷了灰色人物的妥協、懦弱、折中、敷衍、息事寧人、自欺知足等市民哲學。小說以其對市民社會具體而鮮活的刻畫描繪,擴展了中國新文學的題材領域,顯示了老捨現實主義創作的獨特性和深刻性。
  
  第一
  第二
  第三
  第四
  第五
  第六
  第七
  第八
  第九
  第十
  第十一
  第十二
  第十三
  第十四
  第十五
  第十六
  第十七
  第十八
  第十九
  第二十
第一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麽足。
  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作媒人和反對離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的丈夫,凡為小夥子者必有個合適的夫人。這相當的人物都在哪裏呢?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兒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幾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說話有點結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與近視眼恰好兩相抵銷,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像片,衹許成功,不準失敗。
  自然張大哥的天平不能就這麽簡單。年齡,長像,傢道,性格,八字,也都須細細測量過的;終身大事豈可馬馬虎虎!因此,親友間有不經張大哥為媒而結婚者,他衹派張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參觀婚禮——看着傷心。這决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善意的覺得這樣的結婚,即使過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張大哥的天平上是沒有半點將就湊合的。
  離婚,據張大哥看,沒有別的原因,完全因為媒人的天平不準。經他介紹而成傢的還沒有一個鬧過離婚的,連提過這個意思的也沒有。小兩口打架吵嘴什麽的是另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打不愛,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和離婚還差着一萬多裏地,遠得很呢。
  至於自由結婚,哼,和離婚是一件事的兩端——根本沒有上過天平。這類的喜事,連張大嫂也不去緻賀,衹派人去送一對喜聯——雖然寫的與輓聯不同,也差不很多。
  介紹婚姻是創造,消滅離婚是藝術批評。張大哥雖然沒這麽明說,可是確有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準是離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必須從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細細加以分析,然後設法把雙方重量不等之處加上些砝碼,便能一天雲霧散,沒事一大堆,家庭免於離散,律師衹得幹瞪眼——張大哥的朋友中沒有挂律師牌子的。衹有創造傢配批評藝術,衹有真正的媒人會消滅離婚。張大哥往往是打倒原來的媒人,進而為要到法廳去的夫婦的調停者;及至言歸於好之後,夫妻便否認第一次的介紹人,而以張大哥為地道的大媒,一輩子感謝不盡。這樣,他由批評者的地位仍回到創造傢的寶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適宜作媒人。張大哥與媒人是同一意義。“張大哥來了,”這一聲出去,無論在哪個家庭裏,姑娘們便紅着臉躲到僻靜地方去聽自己的心跳。沒兒沒女的家庭——除了有喪事——見不着他的足跡。他來過一次,而在十天之內沒有再來,那一傢裏必會有一半個枕頭被哭濕了的。他的勢力是操縱着人們的心靈。就是傢中有四五十歲老姑娘的也歡迎他來,即使婚事無望,可是每來一次,總有人把已發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兒。
  二
  張大哥是個博學的人,自幼便出經入史,似乎也讀過《結婚的愛》。他必須讀書,好證明自己的意見怎樣妥當。他長着一對陰陽眼:左眼的上皮特別長,永遠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沒有特色,一嚮是照常辦公。這衹左眼便是極細密的小篩子。右眼所讀所見的一切,都要經過這半閉的左目篩過一番——那被囚禁的半個眼珠是嚮內看着自己的心的。這樣,無論讀什麽,他自己的意見總是最妥善的;那與他意見不合之處,已隨時被左眼給篩下去了。
  這個小篩子是天賜的珍寶。張大哥衹對天生來的優越有點驕傲,此外他是謙卑和藹的化身。凡事經小篩子一篩,永不會走到極端上去;走極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頭的。張大哥最不喜歡摔跟頭。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煙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過半年多,而頑固老還要再思索三兩個月纔敢用的時候的樣式與風格。就好比一座社會的駱駝橋,張大哥的服裝打扮是叫車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腳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聽張大哥的,沒錯!”凡是張傢親友要辦喜事的少有不這麽說的。彩汽車裏另放一座小轎,是張大哥的發明。用彩汽車迎娶,已是公認為可以行得通的事。不過,大姑娘一輩子沒坐過花轎,大小是個缺點。況且坐汽車須在門外下車,閑雜人等不幹不淨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體統,還不提什麽吉祥不吉祥。汽車裏另放小轎,沒有再好的辦法,張大哥的主意。汽車到了門口,拍,四個人搬出一頂轎屜!閑雜人等衹有幹瞪眼;除非自己去結婚,無從看見新娘子的面目。這順手就是一種愛的教育,一種暗示。衹有一次,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轎屜倒出來的,因為已經熱昏過去。所以現在就是在秋天,彩汽車上頂總備好兩個電扇,還是張大哥的發明;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三
  假如人人有個滿意的妻子,世界上决不會鬧“共産”。張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結婚,便會老實起來,是個事實,張大哥於此點頗有證據。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人臉上起了幾個小紅點,或是已婚的眉頭不大舒展,必定與婚事有關,而馬上應當設法解决。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這幾天眉頭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張大哥囑咐他先吃一片阿司匹靈,又告訴他吃一丸清瘟解毒。無效,老李的眉頭依然皺着。張大哥給他定了脈案——婚姻問題。
  老李是鄉下人。據張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鄉下老。天津,漢口,上海,連巴黎,倫敦,都算在內,通通是鄉下。張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對於由北山來的賣果子的都覺得有些神秘不測。最遠的旅行,他出過永定門。可是他曉得九江出磁,蘇杭出綢緞,青島是在山東,而山東人都在北平開豬肉鋪。他沒看見過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鄉下人,因為他不是生在北平。張大哥對鄉下人特別表同情;有意離婚的多數是鄉下人,鄉間的媒人,正如山村裏的醫生,是不會十分高明的。生在鄉下多少是個不幸。
  他們二位都在財政所作事。老李的學問與資格,憑良心說,都比張大哥強。可是他們坐在一處,張大哥若是象個偉人,老李還夠不上個小書記員。張大哥要是和各國公使坐在一塊兒談心,一定會說出極動人的言語,而老李見着個女招待便手足無措。老李是光緒末年那撥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孩子們中的一位。說不上來為什麽那樣不起眼。張大哥在沒剪去發辮的時候,看着幾乎象張勳那麽有福氣;剪發以後,頭上稍微抹了點生發油,至不濟象個銀行經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會在身上打轉,好象裏面絮着二斤滾成蛋的碎棉花。剛颳淨的臉,會仿佛順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澀又暗。他遞給人傢帶官銜的——財政所第二科科員——名片,人傢似乎得思索半天,纔敢承認這是事實。他要是說他學過銀行和經濟學,人傢便更註意他的臉,好象他臉上有什麽對不起銀行和經濟學的地方。
  其實老李並不醜;細高身量,寬眉大眼,嘴稍過大一些,一嘴整齊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順眼。無論在什麽環境之下,他使人覺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這個,所以事事特別小心,結果是更顯着慌張。人傢要是給他倒上茶來,他必定要立起來,雙手去接,好象衹為灑人傢一身茶,而且燙了自己的手。趕緊掏出手絹給人傢擦抹,好順手碰人傢鼻子一下。然後,他一語不發,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氣不定跑到哪裏去。
  作起事來,他可是非常的細心。因此受纍是他的事;見上司,出外差,分私錢,升官,一概沒有他的份兒。公事以外,買書看書是他的娛樂。偶爾也獨自去看一回電影。不過,設若前面或旁邊有對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個吻,他能渾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鐵掌專找女人的腳尖踩。
  至於張大哥呢,長長的臉,並不驢臉瓜搭,笑意常把臉往扁處縱上些,而且頗有些四五十歲的人當有的肉。高鼻子,陰陽眼,大耳唇,無論在哪兒也是個富泰的人。打扮得也體面:藏青嗶嘰袍,花駝絨裏,青素緞坎肩,襟前有個小袋,插着金夾子自來水筆,嚮來沒沾過墨水;有時候拿出來,用白綢子手絹擦擦鋼筆尖。提着濰縣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沒挨過地。抽着英國銀星煙斗,一邊吸一邊用琺藍的洋火盒輕輕往下按煙葉。左手的四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刻着篆字姓名。袍子裏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裝的汗衫,因為最喜歡汗衫袖口那對鑲着假寶石的袖扣。張大嫂給汗衫上釘上四個口袋,於是錢包,圖章盒——永遠不能離身,好隨時往婚書上蓋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綹給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時候帶着個小照像匣,可是至今還沒開始照像。
  沒有張大哥不愛的東西,特別是靈巧的小玩藝。中原公司,商務印書館,吳彩霞南綉店,亨得利鐘錶行等的大減價日期,他比誰也記得準確。可是,他不買外國貨。不買外貨便是盡了一切愛國的責任;誰駡賣國賊,張大哥總有參加一齊駡的資格。
  他的經驗是與日用百科全書有同樣性質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過。哪一黨的職員,他都認識;可是永不關心黨裏的宗旨與主義。無論社會有什麽樣的變動,他老有事作;而且一進到個機關裏,馬上成為最得人的張大哥。新同事衹須提起一個人,不論是科長,司長,還是書記員,他便閉死了左眼,用右眼笑着看煙斗的藍煙,誠意的聽着。等人傢說完,他睜開左眼,低聲的說:“他呀,我給他作過媒。”從此,全機關的人開始知道了來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轉身。從此,張大哥是一邊辦公,一邊辦婚事:多數的日子是沒公事可辦,而沒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設計與經營。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張大哥去辦。“以婚治國,”他最忙的時候纔這麽說。給他來的電話比誰的也多,而工友並不討厭他。特別是青年工友,衹要伺候好了張科員大哥,準可以娶上個老婆,也許醜一點,可是兩個箱子,四個匣子的陪送,早就在媒人的天平上放好。
  張大哥這程子精神特別好,因為同事的老李“有意”離婚。
  四
  “老李,晚上到傢裏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傢有工夫沒有,而是幹脆的命令着;可是命令得那麽親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麽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着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衹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麽事,他就好象電話局司機生同時接到了好幾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淨,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氣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傢常便飯,為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為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纔聽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極端反對人傢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氣一些。
  老李確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準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麽。衹要他聽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鐘以前就到了,可是在鬍同裏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處,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纔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願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着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妝,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麽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氣,連長像,都有點象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着象張大哥的姐姐,有時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纔敢决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着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陰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發,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為腦後沒小髻,心中覺着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李老!”張大嫂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裏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氣。把大衣脫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着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裏舒坦了些。把大衣脫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嬸的點心,衹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捻着玩。正是初鼕天氣,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傢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他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氣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種趣味。張大哥對於羊肉火鍋,打鹵麵,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雲,張大哥放下手杖,換上小傘。張大哥的傢中一切佈置全與這吃“前期”火鍋,與氣象預告的小傘,相合。客廳裏已擺上一盤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張大哥是在鼕臘月先賞自己曬的水仙,趕到新年再買些花窖熏開的竜爪與玉玲瓏。留聲機片,老李偷着翻了翻,都是新近出來的。不衹是京戲,還有些有聲電影的歌片——為小姐們預備的。應有盡有,補足了迎時當令。地上鋪着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着似乎比坐着舒服;可是誰也不敢說藍地淺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樸秀雅的。
  老李有點羨慕——幾乎近於嫉妒——張大哥。因為羨慕張大哥,進而佩服張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張大哥不用僕人;遇到傢中事忙,他可以藉用衙門裏一個男僕。僕人不怕,而且有時候歡迎,瞎炸煙而實際不懂行的主人;幹打雷不下雨是沒有什麽作用的。可是張大哥永遠不瞎炸煙,而真懂行。他衹要在街上走幾步,得,連狐皮袍帶小幹蝦米的價錢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氣好象會跟他說話似的。沒有僕人能在張宅作長久了的。張大哥並非不公道,不體恤;正是因為公道體恤,僕人時時覺得應當跳回河或上回吊纔合適。一切傢事都是張大嫂的。她永遠笑得那麽響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微微的搖頭了。不對!這樣的家庭是一種重擔。衹有張大哥——常識的結晶,活物價表——才能安心樂意擔負這個,而後由擔負中強尋出一點快樂,一點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來的快樂,一點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錢的快樂。張大嫂可憐!
  五
  張大哥回來了。手裏拿着四個大小不等的紙包,腋下夾着個大包袱。不等放下這些,設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遠用左手,不直着與人交握,而是與人傢的手成直角,象在人傢的手心上診一診脈。
  老李沒預備好去診張大哥的手心,來回翻了翻手,然後,沒辦法,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對不起,對不起!早來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無事忙。坐下。有茶沒有?”
  老李忙着坐下,又忙着看碗裏有茶沒有,沒說出什麽來。張大哥接着說:“我去把東西交給她,”頭嚮廚房那邊點着。“就來;喝茶,別客氣!”
  張大哥比他多着點什麽,老李想。什麽呢?什麽使張大哥這樣快活?拿着紙包上廚房,這好象和“生命”,“真理”,等等帶着刺兒的字眼離得過遠。紙包,瞎忙,廚房,都顯着平庸老實,至好也不過和手紙,被子,一樣的味道。可是,設若他自己要有機會到廚房去,他也許不反對。火光,肉味,小貓喵喵的叫。也許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誰知道!
  “老李,”張大哥回來陪客人說話兒,“今兒個這點羊肉,你吃吧,敢保說好。連鹵蝦油都是北平能買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沒別的毛病。我告訴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他把煙斗從墻上摘下來。
  墻上一溜挂着五個煙斗。張大哥不等舊的已經不能再用纔買新的,而是使到半路就買個新的來;新舊替換着用,能多用些日子。張大哥不大喜歡完全新的東西,更不喜歡完全舊的。不堪再用的煙斗,當劈柴燒有味,換洋火人傢不要,真使他想不出辦法來。
  老李不知道隨着主人笑好,還是不笑好;剛要張嘴,覺得不好意思,舐了舐嘴唇。他心裏還預備着等張大哥審他,可是張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內以前不談身傢大事。
  是的,張大哥以為政府要能在國歷元旦請全國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餃子呢,就用不着下命令禁用舊歷。肚子飽了,再提婚事,有了這兩樣,天下沒法不太平。
  六
  自火鍋以至蔥花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帶着喜氣的。老李嚮來沒吃過這麽多這麽舒服的飯。舒服,他這纔佩服了張大哥生命觀,肚子裏有油水,生命纔有意義。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間,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湯——漂着一層油星和緑香菜葉,好象是一碗想象的,有詩意的,什麽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給衝得滑膩,言語就象要由滑車往下滾似的。
  張大哥的左眼完全閉上了,右眼看着老李發燒的兩腮。
  張大嫂作菜,端茶,讓客人,添湯,換筷子——老李吃高了興,把筷子掉在地上兩回——自己挑肥的吃,誇奬自己的手藝,同時並舉。作得漂亮,吃得也漂亮。大傢吃完,她馬上就都搬運了走,好象長着好幾衹手,無影無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設若她不是搬運着碟碗杯盤,老李幾乎以為她是個女神仙。
  張大哥給老李一隻呂宋煙,老李不曉得怎麽辦好;為透着客氣,用嘴吸燃,而後在手指中夾着,專預備彈煙灰。張大哥點上煙斗,煙氣與羊肉的餘味在口中合成一種新味道,裏邊夾着點生命的笑意,仿佛是。
  “老李,”張大哥叼着煙斗,由嘴的右角擠出這麽兩個字,與一些笑意,笑的紋縷走到鼻窪那溜兒便收住了。
  老李預備好了,嘴中的滑車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動了。
  張大哥把剛收住的笑紋又放鬆,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剛稍微與外面的空氣接觸,門外有人敲門,好似失了火的那麽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會兒,他帶進一個青年婦人來。
第二
  “有什麽事,坐下說,二妹妹!”張大哥命令着她,然後用煙斗指着老李,“這不是外人;說吧。”
  婦人未曾說話,淚落得很流暢。
  張大哥一點不着急,可是裝出着急的樣子,“說話呀,二妹,你看!”
  “您的二兄弟呀,”抽了一口氣,“叫巡警給拿去了!這可怎麽好!”淚又是三串。
  “為什麽呢?”
  “苦水井姓張的,鬧白喉,叫他給治——”抽氣,“治死了。他以為是——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治的;反正是治錯了。這可怎好,巡警要是槍斃他呢!”眼淚更加流暢。
  “還不至有那麽大的罪過。”張大哥說。
  “就是圈禁一年半載的,也受不了啊!傢裏沒人沒錢,叫我怎麽好!”
  老李看出來,她是個新媳婦,大概張大哥是媒人。
  果然,她一邊哭,一邊說:“您是媒人,我就仗着您啦;自然您是為好,纔給我說這門子親,得了,您作好就作到底吧!”
  老李心裏說,“依着她的辯證法,凡作媒人的還得附帶立個收養所。”
  張大哥更顯着安坦了,好象早就承認了媒人的責任並不“止”於看姑娘上了花轎或汽車。“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着急。”他嚮窗外叫,“我說,你這兒來!”
  張大嫂正洗傢夥,一邊擦着鬍蘿蔔似的手指,一邊往屋裏來,剛一開開門,“喲,二妹妹?坐下呀!”
  二妹妹一見大嫂子,眼睛又開了河。
  “我說,給二妹弄點什麽吃。”張大哥發了命令。
  “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裏堵着呢,還吃?”二妹妹轉嚮大嫂,“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給拿了去啦!”
  “喲!”張大嫂仿佛絶對沒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喲!這怎會說的!幾兒拿去的?怎麽拿去的?為什麽拿去的?”
  張大哥看出來,要是由着她們的性兒說,大概一夜也說不完。他發了話:
  “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讓了。二妹夫他怎麽當上了醫生,不是得警區考試及格嗎?”
  “是呀!他托了個人情,就考上了。從他一挂牌,我就提心吊膽,怕出了蘑菇,”二妹妹雖是着急,可是沒忘了北平的土話。“他不管什麽病,永遠下二兩石膏,這是玩的嗎?這回他一高興,下了半斤石膏,橫是下大發了。我常勸他,少下石膏,多用點金銀花:您知道他的脾氣,永遠不聽勸!”
  “可是石膏價錢便宜呀!”張大嫂下了個實際的判斷。
  張大哥點了點頭,不曉得是承認知道二兄弟的脾氣,還是同意夫人的意見。他問,“他托誰來着?”
  “公安局的一位什麽王八羔呀——”
  “王伯高,”張大哥也認識此人。
  “對了;在傢裏我們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擠下不少眼淚來。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麽都好辦。我這個媒人含忽不了!”張大哥給了二妹妹一句。“能托人情考上醫生,咱們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來。”
  “那可就好了,我這先謝謝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眼睛幾乎完全幹了。“可是,他出來以後還能行醫不能呢?我要是勸着他別多下石膏,也許不至再惹出禍來!”
  “那是後話,以後再說。得了,您把事交給我吧;叫大嫂子給您弄點什麽吃。”
  “哎!這我纔有了主心骨!”
  張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點什麽不可。“來吧,二妹妹,咱們上廚房說話兒去,就手弄點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寬了,胃也覺出空虛來,就棍打腿的下了臺階:“那麽,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說會子話去。”她沒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嚮他說的:“您這兒坐着!”
  大嫂和二妹下了廚房。
  二
  老李把話頭忘了,心中想開了別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張大哥好,還是恨他好。以熱心幫助人說,張大哥確是有可取之處;以他的辦法說,他確是可恨。在這種社會裏,他繼而一想,這種可恨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可是,這種敷衍目下的辦法——雖然是善意的——似乎衹能繼續保持社會的黑暗,而使人人樂意生活在黑暗裏;偶爾有點光明,人們還許都閉上眼,受不住呢!
  張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個小媳婦?沒出嫁的時候,真是個沒嘴的葫蘆,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看現在,小梆子似的;剛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結婚——”他沒往下說,似乎是把結婚的贊頌留給老李說。
  老李沒言語,可是心裏說,“馬馬虎虎當醫生,殺人……都不值得一考慮?托人把他放出來……”
  張大哥看老李沒出聲,以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說吧!”
  “說什麽?”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皺着眉,那些事!”
  “沒事!”老李覺得張大哥很討厭。
  “不過心中覺着難過——苦悶,用個新字兒。”
  “大概在這種社會裏,是個有點思想的就不能不苦悶;除了——啊——”老李的臉紅了。
  “不用管我,”張大哥笑了,左眼閉成一道縫,“不過我也很明白些社會現象。可是話也得兩說着:社會黑暗所以大傢苦悶,也許是大傢苦悶,社會纔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樣好了。張大哥所謂的“社會現象”,“黑暗”,“苦悶”,到底是什麽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連陰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來是這麽想,不覺的說了出來;連頭上都出了汗。
  “不錯,我的都是常識;可是離開常識,怎麽活着?吃涮羊肉不用鹵蝦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沒說出什麽來,心裏想,“常識就是文化——皮膚那麽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還不能仗着一兩個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個思肺病的,就是多長些毛孔又有什麽用呢?但是不便和張大哥說這個。他的宇宙就是這個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熱鬧一回,熱鬧而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他不是個壞人——一個黑暗裏的小蟲,可是不咬人。”想到這裏,老李投降了。設若不和張大哥談一談,似乎對不起那麽精緻的一頓涮羊肉。常識是要緊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辭,沒有常識!不過,為敷衍常識而丟棄了真誠,也許——嘔,張大哥等着我說話呢。
  可不是,張大哥吸着煙,眨巴着右眼,專等他說話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說,“苦悶並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來,而是這個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張大哥的煙斗離開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頭說,“我不想解决婚姻問題,為什麽在根本不當存在的東西上花費光陰呢?”
  “共産黨!”張大哥笑着喊,心中確是不大得勁。在他的心中,共産之後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應當槍斃!
  “這不是共産,”老李還是慢慢的說,可是話語中增加了力量。“我並不想嘗嘗戀愛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傢,世界,都是腳踏實地的,都沒有詩意。大多數的婦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內——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們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壞了的女子,情熱象一首詩,愉快象一些樂音,貞純象個天使。我大概是有點瘋狂,這點瘋狂是,假如我能認識自己,不敢浪漫而願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許自己迷信而願有些神秘,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你或者以為這全是廢話?”
  “很有趣,非常有趣!”張大哥看着頭上的幾圈藍煙,練習着由煙色的深淺斷定煙葉的好壞。“不過,詩也罷,神秘也罷,我們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頂有趣的,沒事兒我還就是愛讀個劍俠小說什麽的,神秘!《火燒紅蓮寺》可是,希望劍俠而不可得,還不如給——假如有富餘錢的話——叫花子一毛錢。詩,我也懂一些,《千傢詩》,《唐詩三百首》,小時候就讀過。可是詩沒叫誰發過財,也沒叫我聰明到哪兒去。我倒以為寫筆順順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處;你還不能用詩寫封傢信什麽的。哎?我老實不客氣的講,你是不願意解决問題,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實際的問題放在一邊,同時在半夜裏鬍思亂想。你心中那個婦女——”
  “不是實有其人,一點詩意!”
  “不管是什麽吧。哼,據我看詩意也是婦女,婦女就是婦女;你還不能用八人大轎到女傢去娶詩意。簡單幹脆的說,老李,你這麽鬍思亂想是危險的!你以為這很高超,其實是不硬氣。怎說不硬氣呢?有問題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鬧詩意玩,什麽話!壯起氣來,解决問題,事實順了心,管保不再鬧玄虛,而是追求——用您個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你不是勸我離婚?”
  “當然不是!”張大哥的左眼也瞪圓了,“寧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況且你已娶了好幾年,一夜夫妻百日恩!離婚,什麽話!”
  “那麽,怎辦呢?”
  “怎辦?容易得很!回傢把弟妹接來。她也許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兒,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個真人,沒有您那些《聊齋志異》!”
  “把她一接來便萬事亨通?”老李釘了一板。
  “不敢說萬事亨通,反正比您這萬事不通強得多!”張大哥真想給自己喝一聲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導她。小腳啊,放。剪發不剪發似乎還不成什麽問題。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麽也有意味。”
  “結婚還不就是開學校,張大哥?”老李要笑,沒笑出來。
  “哼,還就是開學校!”張大哥也來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邊。你不是還有兩個小孩嗎?小孩也需要教育!不愛理她呀,跟孩子們玩會兒,教他們幾個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愛你的孩子?”
  張大哥攻到大本營,老李沒話可講,無論怎樣不佩服對方的意見,他不敢說他不愛自己的小孩們。
  一見老李沒言語,張大哥就熱打鐵,趕緊出了辦法:
  “老李,你衹須下鄉走一遭,其餘的全交給我啦!租房子,預備傢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說不便多花錢,咱們有簡便的辦法:我先藉給你點木器;萬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東西拉回來。决不會瞎花許多錢。我看,她决不能那麽不堪造就,沒有年青的婦女不願和丈夫在一塊的;她既來了,你說東她就不能說西。不過,為事情活便起見,先和她說好了,這是到北平來玩幾天,幾時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長裏看,話可得活說着。聽你張大哥的,老李!我辦婚事辦多了,我準知道天下沒有不可造就的婦女。況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點詩意還神妙的多。小孩的哭聲都能使你聽着痛快;傢裏有個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裏歡喜。你打算買什麽?來,開個單子;錢,我先給墊上。”
  老李知道張大哥的厲害:他自己要說應買什麽,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設若不說話,張大哥明天就能硬給買一車東西來;他要是不收這一車東西,張大哥能親自下鄉把李太太接來。張大哥的熱心是無限的,能力是無限的;衹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頭黃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衹能說:“我再想想!”
  “幹嗎‘再’想想啊?早晚還不是這麽回事!”
  老李從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從詩意一降而為接傢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傢眷說吧,還有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可是把這些提出討論分明是連“再想想”也取銷了!
  可是從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從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分經驗便少一分幻想,以實際的愉快平衡實際的痛苦……小孩,是的,張大哥曉得癢癢肉在哪兒。老李確是有時候想摸一摸自己兒女的小手,親一親那滾熱的臉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嚴給提高了。
  老李不言語,張大哥認為這是無條件的投降。
  三
  設若老李在廚房裏,他要命也不會投降。這並不是說廚房裏不熱鬧。張大嫂和二妹妹把傢常事說得異常復雜而有趣。丁二爺也在那裏陪着二妹妹打掃殘餘的,不大精緻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發,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爺的地位很難規定。他不是僕人,可是當張傢夫婦都出門的時候,他管看傢與添火。在張大哥眼中,他是個“例外”——一個男人,沒傢沒業,在親戚傢住着!可是從張傢的利益上看,丁二爺還是個少不得的人!既不願用僕人,而夫婦又有時候不能不一齊出門,找個白吃飯而肯負責看傢的人有事實上的必要。從丁二爺看呢,張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許他還能活着,不過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憂慮這一層。
  丁二爺白吃張傢,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黃鳥。他的小鳥無須到街上去溜,好象有點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張傢夫婦都出了門的時候,他提着它們——都在一個大籠子裏——在院中溜彎兒。它們在鳥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禿尾巴的,爛眼邊的,項上缺着一塊毛的,破翅膀的,個個有點特色,而這些特色使它們衹能在丁二爺手下得個地位。
  丁二爺吃完了飯,回到自己屋中和小鳥們閑談。花和尚,插翅虎,豹子頭……他就着每個小鳥的特色起了鮮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時雨宋江,小屋裏時常開着英雄會。
  他走了,二妹妹幫着張大嫂收拾傢夥。
  “秀真還在學校裏住哪?”二妹妹一邊擦筷子一邊問。秀真是張大嫂的女兒。
  “可不是;別提啦,二妹妹,這年頭養女兒纔麻煩呢!”花——一壺開水倒在緑盆裏。
  “您這還不是造化,有兒有女,大哥又這麽能事;吃的喝的用的要什麽有什麽!”
  “話雖是這麽說呀,二妹妹,一傢有一傢的難處。看你大哥那麽精明,其實全是——這就是咱們姐兒倆這麽說——瞎搿!兒子,他管不了;女兒,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應酬親友,我一個人是苦核兒。買也是我,作也是我,兒子不回傢,女兒住學校,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我好象是大傢的總打雜兒的,而且是應當應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錯;可是誰知道我還不如一個老媽子!”張大嫂還是笑着,可是腮上露出些紅斑。“當老媽子的有個輾轉騰挪,得歇會兒就歇會兒;我,這一傢子的事全是我的!從早到晚手腳不識閑。提起您大哥來,那點狗脾氣,說來就來!在外面,他比子孫娘娘還溫和;回到傢,從什麽地方來的怒氣全衝着我發散!”她嘆了一口長氣。“可是呀,這又說回來啦,誰叫咱們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黴就結了!好處全是男人的,壞處全是咱們當老娘們的,認命!”由悲觀改為聽其自然,張大嫂慘然一笑。
  “您可真是不容易,大嫂子。我就常說:象您這樣的人真算少有,說洗就洗,說作就作,買東道西,什麽全成——”
  張大嫂點了點頭,心中似乎痛快了些。二妹妹接着說,“我多咱要能趕上您一半兒,也就好了!”
  “二妹妹,別這麽說,您那點傢事也不是個二五眼能了得了的。”張大嫂覺得非這麽誇奬二妹妹不可了。“二兄弟一月也抓幾十塊呀?”
  “哪摸準兒去!親友大半是不給錢,到節啦年啦的送點茶葉什麽的;傢裏時常的茶葉比白麵多,可是光喝不吃還不行!幹什麽也別當大夫:看好了病,不定給錢不給;看錯了,得,砸匾!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有時候真覺着活着和死了都不大吃勁!”二妹妹也嘆了口長氣。“我就是看着人傢新派的姑娘小媳婦們還有點意思,一天到晚,走走逛逛,針也不拿,綫也不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哼!”張大嫂接過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裏挨揍的有的是!女的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過來:“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轎眼饞呢!”
  “哎!”兩位婦人同聲一嘆。一時難以繼續討論。二妹妹在爐上烤了烤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寞,“大嫂子,天真還沒定親事哪?”
  “那個老東西,”張大嫂的頭嚮書房那邊一歪,“一天到晚給別人傢的兒女張羅親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兒女!”
  “也別說,讀書識字的小人們也確是難管,這個年頭。哪都象咱們這麽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個作父親的管不了兒子,我就不信!”張大嫂確是挂了氣。“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見過,太僕寺街齊傢的大姑娘,模樣是模樣,活計是活計,又識文斷字,又不瘋野,我一跟他說,喝!他的話可多了!又是什麽人傢是作買賣的咧,又是姑娘臉上雀斑多咧!哪個姑娘臉上沒雀斑呀?擦厚着點粉不就全蓋上了嗎?我娶兒媳婦要的是人,誰管雀斑呢!外國洋妞臉上也不能一順兒白!我提一回,他駁一回;現在,人傢嫁了個團長,成天嗚嗚的坐着汽車;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車也一樣的坐呀!”
  二妹妹乘着大嫂喘氣,補上一句:“我臉上雀斑倒少呢,那天差點兒叫汽車給軋在底下!”
  “齊傢這個讓他給耽誤了,又提了傢姓王的,姑娘瘋的厲害,聽說一天到晚釘在東安市場,頭髮燙得象捲毛雞,夏天講究不穿襪子。我一聽,不用費話,不要!我不能往傢裏娶捲毛雞,不能!您大哥的話又多了,說人傢有錢有勢,定下這門子親,天真畢業後不愁沒事情作。可是,及至天真回來和爸爸說了三言五語,這回事又幹鏟兒不提啦。”
  “天真說什麽來着呢?”二妹妹問。
  “敞開兒是糊塗話,他說,非畢業後不定婚,又是什麽要定婚也不必父親分心——”
  “自由婚!”二妹妹似乎比大嫂更能扼要的形容。
  “就是,自由,什麽都自由,就是作媽媽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頭,老作飯,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那個老東西,聽了兒子的,一聲也沒出,衹叭唧叭唧的咂他的煙袋;好象他是吃着兒子,不是兒子吃着爸爸。我可氣了,可不是說我願意要那個捲毛雞;我氣的是兒子老自由,媽媽永遠使不上兒媳婦。好啦,我什麽也沒說,站起來就回了娘傢;心裏說,你們自由哇,我老太太也休息幾天去!飯沒人作呀,活該!”張大嫂一“活該”,差點兒把頭後的小髻給震散了。
  “是得給他們一手兒看看!”二妹妹十二分表同情。
  可是,張大嫂又慘笑了一下,“雖然這麽說不是,我衹走了半天,到底捨不得這個破傢:又怕火滅了,又怕丁二爺費了劈柴,唉!自己的傢就象自己的兒子,怎麽不好也捨不的,一天也捨不的,我沒那個狠心。再說,老姑奶奶了,回娘傢也不受人歡迎!”
  “到如今婚事還是沒定?”
  張大嫂搖搖頭,搖出無限的傷心。
  “秀真呢?”
  “那個丫頭片子,比誰也壞!入了高中了,哭天喊地非搬到學校去住不可。腦袋上也燙得捲毛雞似的!可是,那個小旁影,唉,真好看!小蘋果臉,上面蓬蓬着黑頭髮;也別說,新打扮要是長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如何管得了。按說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該提人傢了,可是你大哥不肯撒手。自然哪,誰的鮮花似的女兒誰不愛,可是——唉!不用說了;我手心裏老捏着把涼汗!多咱她一回來,我纔放心,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衹要一回來,不是買絲襪子,就是鬧皮鞋;一個駁回,立刻眉毛挑起一尺多高!一說生兒養女,把老心使碎了,他們一點也不知情!”
  “可是,不為兒女,咱們奔的是什麽呢?”二妹說了極聖明的話。
  “唉!”張大嫂又嘆了口氣,似乎是悲傷,又似乎是得了些安慰。
  話轉了方向,張大嫂開始盤問二妹妹了。
  “妹妹,還沒有喜哪?”
  二妹妹迎頭嘆了口氣……眼圈紅了……
  二妹妹含着淚走了,“大嫂,千萬求大哥多分點心!”
  四
  回到公寓,老李連大衣也沒脫便躺在床上,枕着雙手,嚮天花板發楞。
  詩意也罷,實際也罷,他被張大哥打敗。被戰敗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準知道自己,這叫他覺着自己沒有任何的價值與分量!他應當是個哲學家,應當是個革命傢,可是恍忽不定;他不應當是個小官,不應當是老老實實的傢長,可是恍忽不定。到底——嘔,沒有到底,一切恍忽不定!
  把她接來?要命!那雙腳,那一對紅褲子緑襖的小孩!
  這似乎不是最要緊的問題;可是衹有這麽想還比較的具體一些,心裏覺得難受,而難受又沒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無邊際的理想,理想使他難受得渺茫,象個隨時變化而永遠陰慘的夢。
  離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父母不容許,怎肯去傷老人們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樣子。小資産階級的倫理觀念,和世上樂園的實現,相距着多少世紀?老李,他自己審問自己,你在哪兒站着呢?恍忽!
  腳並不是她自己裹的,緑褲子也不是她發明的,不怨她,一點也不怨她!可是,難道怨我?可憐她好,還是自憐好?哼,情感似乎不應當在理智的傘下走,遮去那溫暖的陽光。恍忽!
  沒有辦法。我在城裏忍着,她在鄉間忍着,眼不見心不煩,衹有這一條不是辦法的辦法;可是,到底還不是辦法!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張大哥的!
  拿起本書來,看了半天,不曉得看的是哪本。去洗個澡?買點水果?藉《大公報》看看?始終沒動。再看書,書上的字恍忽,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為何太沒有勇氣?
  沒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墻,推開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偉遼闊。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經人吸過的空氣有毒!後面一堵墻,推開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爐火茶煙。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濁的空氣有毒!站在這兒吧,兩墻之間站着個夢裏的人!
  二號房裏來了客人,說笑得非常熱鬧,老李驚醒過來,聽着人傢說笑,覺得自己寂寞。
  小孩們的教育?應當替社會養起些體面的孩子來!
  他要摸摸那四衹小手,四衹胖,軟,熱,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窩,小指甲嚮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運,肥豬送上門來,我也捨不得那兩個孩子!老李告訴他自己。
  她?老李閉上了眼。她似乎衹是孩子的媽。她怎樣笑?想不起。她會作飯,受纍……
  二號似乎還有個女子的聲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來。自己的妻子呢,衹會趕小雞,叫豬,和大聲嚇嚇孩子。還會撒村駡街呢!
  非自己擔起教育兒女的責任不可,不然對不起孩子們。
  還不能衹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沒有頭緒。“這是生命呢?還是嚮生命緻歉來了呢?”他問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為,都帶着註腳:不要落伍!可是同時他又要問:這是否正當?拿什麽作正當與不正當的標準?還不是“詩云”“子曰”?他的行為——合乎良心的——必須嚮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時代的——必須嚮那個鬼影兒道歉。生命是個兩截的,正象他妻子那雙改組腳。
  老李不敢再想了;張大哥是聖人。張大哥的生命是個完整的。
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