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二馬
  這是老捨先生回國之前的最後一部作品。在我看來它又親切又陌生。
  
  說它親切,因為它到底還是一部打着老捨先生商標的作品。老捨先生是位寫人的大師,他寫過不下100個人物,寫一個成一個,那些細膩入微又恰到好處的細節、語言,好象是自然而然流出來的,全不費力似的,卻那麽入目入骨入心,一個個都不同,一個個都栩栩如生。對於人物人性,老捨先生作傢的洞察力是居中國近代作傢翹楚的。老捨先生的另一個商標是他京腔京韻的北京話語言,之前曾聽過關紀新先生關於語音方面的講座,說道老捨先生的東西要大聲念出來才能體會之韻味,確實,老捨先生的京味文學讀起來抑揚有錯,非常有樂感的美妙。這部二馬雖然寫在英國,但因為了老捨先生,呈現出了一種京味兒和洋味兒交混的美妙。加上老捨先生招牌式的幽默,很有閱讀的樂趣。
  
  說它陌生,首先是對老捨先生可以寫這樣的作品有點詫異。老馬先生自然是老捨先生的範疇,小馬這個一天到晚想着洋姑娘的小子就有點遠了,至於溫都太太溫都小姐還有那一桿洋人,就有點彆扭了。老捨先生自己在一篇札記裏也承認自己除了寫老馬先生以外,其他人都有些力不從心。畢竟老捨先生最熟悉的還是像老馬這樣的“舊”民,他們不好與不壞,可恨又可愛老捨先生是最瞭解認識最深的,所以寫來非常立體深刻。可老捨筆下的洋人卻都少了這些復雜性,好象一群能說話的立體布景,除了顯示他們對中國人的厭惡就沒有分別了,寫了一打卻像衹寫了一個人。這些單薄的人物和鮮活的國民寫在一塊,好象一出戲嗎不勻的大戲,總是不能暢快。
  
  再一個陌生在於這個故事的題材。可以說這個故事說了兩件事:二馬和溫都太太小姐的愛情,華人在倫敦的境遇。這兩個,尤其是第一個對於老捨先生來說有點出圈。我們熟悉喜歡的老捨是長於用一隻幽默的筆寫苦難的,時而迸發的直抒胸臆的怒和悲也是一樣深沉有力直指人心,我就是喜歡老捨先生的一個真性情,他的文字都好象從他心裏流出來的,四世同堂也好,月牙兒也好,茶館也好,說的都是掏心肝子的話。可老捨先生寫起愛情,就好象有點隔衾瘙癢,有點勉強,有點拘謹,總之是不太自在,甚至有點模仿的痕跡。所以作傢還是要寫他們真正熟悉的人和心裏最想說得事兒。
  
  二馬
  第一段
  第二段
  第三段
  第四段
  第五段
第一段
  老捨作品集------第一段
  第一段
  1
  馬威低着頭兒往玉石牌樓走。走幾步兒,不知不覺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會兒。擡起頭來,有時候嚮左,有時候嚮右,看一眼。他看什麽呢?他不想看什麽,也真的沒看見什麽。他想着的那點事,象塊化透了的鰾膠,把他的心整個兒糊滿了;不但沒有給外面的東西留個鑽得進去的小縫兒,連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動作也滿沒受他的心的指揮。他的眼光衹是直着出去,又直着回來了,並沒有帶回什麽東西來。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齊消滅了,立刻消滅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總有兩三分鐘,纔慢慢的把面前的東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禮拜。”他自己低聲兒說。
  禮拜下半天,玉石牌樓嚮來是很熱鬧的。緑草地上和細沙墊的便道上,都一圈兒一圈兒的站滿了人。打着紅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張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悶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資本階級。”把天下所有的壞事全加在資本傢的身上,連昨兒晚上沒睡好覺,也是資本傢鬧的。緊靠着這面紅旗,便是打着國旗的守舊黨,脖子伸得更長,(因為戴着二寸高的硬領兒,脖子是沒法縮短的。)張着細白的大毛手,拼着命喊:“打倒社會黨,”“打倒不愛國的姦細。”把天下所有的罪惡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連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飯的時候煮了一個臭雞蛋,全是工人搗亂的結果。緊靠着這一圈兒是打藍旗的救世軍,敲着八角鼓,吹着小笛兒,沒結沒完的唱聖詩。他們贊美上帝越歡,紅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勁。有時候聖靈充滿,他們唱得驚天動地,叫那邊紅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來的字駡街。緊靠着救世軍便是天主教講道的,再過去還有多少圈兒:講印度獨立的,講趕快滅中國的,講自由黨復興的;也有什麽也不講,大夥兒光圍着個紅鬍子小幹老頭兒,彼此對看着笑。
  紅旗下站着的人們,差不多是小泥煙袋嘴裏一叼,雙手插在褲兜兒裏。臺上說什麽,他們點頭贊成什麽。站在國旗下面聽講的,多半是戴着小硬殼兒黑呢帽,點頭咂嘴的嘟囔着:“對了!”“可不是!”有時候兩個人說對了勁,同時說出來:“對了。”還彼此擠着眼,一咧嘴,從嘴犄角兒擠出個十分之一的笑。至於那些小圈兒就不象這些大圈兒這麽整齊一致了。他們多半是以討論辯駁為主體,把腦瓜兒擠熱羊似的湊在一塊兒,低着聲兒彼此嚼爭理兒。此外單有一群歪戴帽,橫眉立目的年青小夥子,繞着這些小圈兒,說俏皮話,打哈哈,不為別的,衹為招大傢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細。圈兒外邊圍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邊兒高,一樣的大手大腳,好象倫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兒們。
  這群人裏最出鋒頭,叫好兒的,是穿紅軍衣的禁衛軍。他們的腰板兒挺得比圖畫板還平還直,褲子的中縫象裏面撐着一條鐵棍兒似的那麽直溜溜的立着。個個幹淨抹膩,臉上永遠是笑着,露着雪白的門牙,頭髮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頭皮兒。他們是什麽也不聽,光在圈兒外邊最惹人註目的地方站着,眼睛往四下裏溜。站個三五分鐘,不知道怎麽一股子勁兒,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後幹跺着腳後跟,一同在草地上談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臉對臉坐着的,也有摟着脖子躺着的,也有單人孤坐拿着張晚報,不看報,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着歡兒亂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着。小孩兒們,有的穿着滿身的白羊絨,有的從頭到腳一身紅絨的連腳褲,都拐着胖腿東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奶媽子們戴着小白風帽,嘮裏嘮叨的跟着這些小神仙們跑。
  馬威站了好大半天,沒心去聽講,也想不起上那兒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黃白的臉色兒,瘦,可是不顯着枯弱。兩條長眉往上稍微的竪着一些,眼角兒也往上吊着一點;要是沒有那雙永遠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兒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與亮的調和,叫他的黑眼珠的邊兒上淺了一些,恰好不讓黑白眼珠象冥衣鋪糊的紙人兒那樣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條不很高的鼻子,因為臉上不很胖,看着高矮正合適。嘴唇兒往上兜着一點,和他笑迷迷的眼睛正好聯成一團和氣。
  從他的面貌和年紀看起來,他似乎不應當這樣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擰着,頭兒低着,脊梁也略彎着一點,青年活潑的氣象確是丟了好些。
  他穿着一身灰呢的衣裳,罩着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講究,可是老沒有扌覃刷,看着正象他的臉,因為頽喪把原來的光彩減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紅軍衣,夾着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來,他真算是有點不幸了。
  無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臉;擦完了,照舊的在那裏楞磕磕的站着。
  已經快落太陽了,一片一片的紅雲彩把緑絨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兒的。工人的紅旗慢慢的變成一塊定住了的紫血似的。聽講的人也一會兒比一會兒稀少了。
  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兒裏,往前衹走了幾步,在草地邊兒上的鐵欄桿上靠住了。
  西邊的紅雲彩慢慢的把太陽的餘光散盡了。先是一層一層的蒙上淺葡萄灰色,藉着太陽最後的那點反照,好象野鴿脖子上的那層灰裏透藍的霜兒。這個灰色越來越深,無形的和地上的霧圈兒聯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顔色,全吞進黑暗裏去了。工人的紅旗也跟着變成一個黑點兒。遠處的大樹悄悄的把這層黑影兒抱住,一同往夜裏走了去。
  人們一來二去的差不多散淨了。四面的煤氣燈全點着了。圍着玉石牌樓紅的緑的大汽車,一閃一閃的繞着圈兒跑,遠遠的從霧中看過去,好象一條活動的長虹。
  草地上沒有人了,衹是鐵欄桿的旁邊還有個黑影兒。
  2
  李子榮已經鑽了被窩。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時候,恍恍忽忽的似乎聽見門鈴響了一聲。眼睛剛要睜開,可是腦袋不由的往枕頭下面溜了下去。心裏還迷迷忽忽的記得:剛纔有個什麽東西響了一聲。可是,……
  “吱——啷!”門鈴又響了。
  他把纔閉好的眼睛睜開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兒往枕頭上面湊了一湊。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門!誰呢?”他一手支着褥子坐起來,一手把窗簾掀開一點往外看。鬍同裏雖有煤氣燈,可是霧下得很厚,黑咕籠咚的什麽也看不見。
  “吱——啷!”比上一回的響聲重了一些,也長了一些。
  李子榮起來了。摸着黑兒穿上鞋,冰涼的鞋底碰上腳心的熱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雖然是四月底的天氣,可是夜間還是涼滲滲的。他摸着把電燈開開。然後披上大氅,大氣不出的,用腳尖兒往樓下走。樓下的老太太已經睡了覺,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駡不可的。他輕輕的開了門,問了聲:“誰呀?”他的聲音真低,低得好象怕把外邊的稠霧嚇着似的。
  “我。”
  “老馬?怎麽一個勁兒的按鈴兒呀!”
  馬威一聲兒沒言語,進來就往樓上走。李子榮把街門輕輕的對好,也一聲不出的隨着馬威上了樓。快走到自己的屋門,他站住聽了聽,樓下一點聲兒也沒有,心裏說:
  “還好,老太太沒醒。不然,明兒的早飯是一半面包,一半兒駡!”
  兩個人都進了屋子,馬威脫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兒上,還是一語不發。
  “怎麽啦,老馬?又和老頭兒拌了嘴?”李子榮問。
  馬威搖了搖頭。他的臉色在燈底下看,更黃得難瞧了。眉毛皺得要皺出水珠兒來似的。眼眶兒有一點發青,鼻子尖上出着些小碎汗珠兒。
  “怎麽啦?”李子榮又問了一句。
  待了半天,馬威嘆了口氣,又舐了舐幹黃的嘴唇,纔說:
  “我乏極了,老李!我可以在你這兒住一夜嗎?”
  “這兒可就有一張床啊。”李子榮指着他的床,笑着說。
  “我來這張躺椅。”馬威低着頭說:“好歹對付一夜,明天就好辦了!”
  “明天又怎麽樣呢?”李子榮問。
  馬威又搖了搖頭。
  李子榮知道馬威的脾氣!他要是不說,問也無益。
  “好吧,”李子榮抓了抓頭髮,還是笑着說:“你上床去睡,我照顧照顧這個躺椅。”說着他就往椅子上鋪氈子。“可有一樣,一天亮你就得走,別讓樓底下老太太瞧見!好,睡你的呀!”
  “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會兒就成。”馬威臉上帶出一釘點兒笑容來:“我天亮就走,準走!”
  “上那兒呢?”李子榮看見馬威的笑容,又想往外套他的話:“告訴我吧!不然,這一夜不用打算睡着覺!又跟老頭兒鬧了氣,是不是?”
  “不用提了!”馬威打了個哈哧:“我本不想找你來,不湊巧今天晚上沒走了,衹好來打攪你!”
  “上那兒去,到底?”李子榮看出馬威是决不上床去睡,一面說話,一面把他自己的大氅和氈子全細細的給馬威圍好。然後把電燈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
  “德國,法國,——沒準兒!”
  “給老頭兒張羅買賣去?”
  “父親不要我啦!”
  “啊!”李子榮楞磕磕的答應了一聲,沒說別的。
  兩個人都不出聲了。
  街上靜極了,衹有遠遠的火車和輪船的笛兒,還一陣陣的響,什麽別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街後教堂的鐘打了兩點。
  “你不冷啊?”李子榮問。
  “不冷!”
  …………
  李子榮臨睡的時候,心裏邊一個勁兒的盤算:“早早兒起來,別叫老馬跑了!起來用涼水洗洗臉,給樓下老太太寫個字條兒,告訴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飯啦!然後和他出去,送他回傢——對,還是上鋪子去好,父子見面也不好意思在鋪子裏再搗亂。……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罷咧!……年青,老馬!……太認直!……”
  在夢裏他還不斷的這麽想着。……鬍同裏送牛奶的小車子口骨口錄口骨口錄的響起來了,大街上汽車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了。李子榮一機靈睜開了眼,太陽已經從窗簾的縫兒射進一條金絲兒。
  “老馬!”
  氈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兒上搭拉着,可是馬威沒影兒啦!
  他起來,把後面的窗簾打開,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邊。從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還沒有什麽走道兒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動開了。岸上的小樹剛吐出淺緑的葉子,樹梢兒上繞着一層輕霧。太陽光從霧薄的地方射到嫩樹葉兒上,一星星的閃着,象剛由水裏撈出的小淡緑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沒挂着帆,衹有幾支小劃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間忽悠忽悠的搖動,好象幾支要往花兒上落的大白蝴蝶兒。
  早潮正往上漲,一滾一滾的浪頭都被陽光鑲上了一層金鱗:高起來的地方,一擁一擁的把這層金光擠破;這擠碎了的金星兒,往下落的時候,又被後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兒,真白,恰象剛由蒲公英梗子上擠出來的嫩白漿兒。
  最遠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還是一滾一滾的往前追,好象這條金竜要把那個小蝴蝶兒趕跑似的。這樣趕來趕去,小帆船拐過河灣去了。
  李子榮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灣,纔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戶擋兒打開。然後想收拾收拾書桌上的東西。桌子上有個小玩藝兒,一閃一閃的發亮。這個小東西底下還放着一個小字條兒。他把這些東西一齊拿起來,心裏涼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裏去,坐下,細細的看紙條上的字。衹有幾個字,是用鉛筆寫的,筆畫東扭西歪,好象是摸着黑兒寫的:
  “子榮兄:謝謝你!小鑽石戒指一個祈交溫都姑娘。再見!威。”
第二段
  老捨作品集------第二段
  第二段
  1
  這段事情現在應從馬威從李子榮那裏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於中國事兒,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着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着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着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髮的東西,怎麽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師順着牛津大街往東走,雖然六十多了,他走得還是飛快。
  從太陽一出來直到半夜,牛津大街總是被婦女擠滿了的。這條大街上的鋪子,除了幾個賣煙捲兒的,差不多全是賣婦女用的東西的。她們走到這條街上,無論有什麽急事,是不會在一分鐘裏往前挪兩步的。鋪子裏擺着的花紅柳緑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兒……都有一種特別的吸力,把她們的眼睛,身體,和靈魂一齊吸住。伊牧師的宗教上的尊嚴到了這條街上至少要減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邁一大步,那支高而礙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傘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兒(他永遠不安橡皮底兒)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腳指頭上;
  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兒準放在婦人提着的小竹筐兒裏,……。每次他由這條街走過,至少回傢要換一件汗衫,兩條手巾。至於“對不起”,“沒留神”這路的話,起碼總說百八十個的。
  好容易擠過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上帝!”腳底下更加了勁,一直往東走。汗珠子好象雪化了似的從雪白的鬢角兒往下流。
  伊牧師雖然六十多歲了,腰板還挺得筆直。頭髮不多,可是全白了。沒留鬍子,腮上颳得晶亮;要是臉上沒有褶兒,簡直的象兩塊茶青色的磁磚。兩衹大眼睛,歇歇鬆鬆的安着一對小黃眼珠兒。眼睛上面挂着兩條肉棱兒,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兒上也長過眉毛。眼睛下面搭拉着一對小眼鏡,因為鼻子過高的原故,眼鏡和眼睛的距離足有二寸來的;所以從眼鏡框兒上邊看東西,比從眼鏡中間看方便多了。嘴唇兒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點。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兒在眼鏡框兒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藹;傳教師是非有兩副面孔辦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過陶靈吞大院,進了戈登鬍同。
  這一帶鬍同住着不少中國學生。
  在倫敦的中國人,大概可以分作兩等,工人和學生。工人多半是住在東倫敦,最給中國人丟臉的中國城。沒錢到東方旅行的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到倫敦的時候,總要到中國城去看一眼,為是找些寫小說,日記,新聞的材料。中國城並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住着的工人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舉動。就是因為那裏住着中國人,所以他們要瞧一瞧。就是因為中國是個弱國,所以他們隨便給那群勤苦耐勞,在異域找飯吃的華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國城要是住着二十個中國人,他們的記載上一定是五千;而且這五千黃臉鬼是個個抽大煙,私運軍火,害死人把屍首往床底下藏,強姦婦女不問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該千刀萬剮的事情的。作小說的,寫戲劇的,作電影的,描寫中國人全根據着這種傳說和報告。然後看戲,看電影,念小說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國皇帝,把這種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記在腦子裏,於是中國人就變成世界上最陰險,最污濁,最討厭,最卑鄙的一種兩條腿兒的動物!
  二十世紀的“人”是與“國傢”相對待的:強國的人是“人”,弱國的呢?狗!
  中國是個弱國,中國“人”呢?是——!
  中國人!你們該睜開眼看一看了,到了該睜眼的時候了!你們該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時候了!——除非你們願意永遠當狗!
  中國城有這樣的好名譽,中國學生當然也不會吃香的。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租中國人,更不用說講體面的人傢了。衹有大英博物院後面一帶的房子,和小旅館,還可以租給中國人;並不是這一帶的人們特別多長着一分善心,是他們吃慣了東方人,不得不把長臉一拉,不得不和這群黃臉的怪物對付一氣。雞販子養雞不見得他準愛雞,英國人把房子租給中國人又何嘗是愛中國人呢。
  戈登鬍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樓,一共不過七八間房。門外攔着一排緑柵欄。三層白石的臺階,刷得一釘點兒土也沒有。一個小紅漆門,門上的鋼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後面是一間小飯廳。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衹有三間屋子,臨街一間,後面兩間。
  伊牧師離着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纔輕輕的上了臺階。在臺階上又站了一會兒,纔拿着音樂傢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兒,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兒從樓上跑下來,跟着,門兒稍微開開一個縫兒,溫都太太的臉露出一半兒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着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過道兒的衣架上,然後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裏收拾得真叫幹淨爽利,連挂畫的小銅釘子都象含着笑。屋子當中鋪着一塊長方兒的緑毯子,毯子上放着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着窗戶擺着一隻小茶几,茶几上一個小三彩中國磁瓶,插着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几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着緑絨的椅墊兒。裏手的山墻前面擺着一架小鋼琴,琴蓋兒上放着兩三張照像片兒。琴的前邊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兒。凳兒上臥着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慌着忙着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腿中間亂蹦。順着屋門的墻上挂着張油畫,兩旁配着一對小磁碟子。畫兒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着些本詩集小說什麽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小白狗跳在她懷裏,歪着頭兒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誇奬小白狗。誇奬了好大半天,纔慢慢的說到:
  “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閑着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
  “還想租人嗎?”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這麽回答。
  “有兩位朋友,急於找房。我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兒,“兩個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兒的能叫她聽見:“兩個極老實的中國人。”
  “中國人?”溫都寡婦整着臉說。
  “極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麽錯兒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趕緊把話接過來:“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兒倆,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發生什麽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象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挂着一千多個不耐煩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他們搬傢,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聖經》的體裁不大相合,於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咽下去了。
  “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知道我的脾氣:這條街的人們靠着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衹剩我這一處,寧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麽不到別處給他們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着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鬍同,都挨着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適。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麽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兒裏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裏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麽一說是分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於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麽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好,叫他們搬傢。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傢呢,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成全成全他們爺兒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裏一個勁兒顛算:到底是多租幾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是不能决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裏,衹好順口支應着:
  “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並四的說。
  她跟着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小說,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裏所得來的中國事兒,兜着底兒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裏又後悔了:這麽問,豈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着說:“就這麽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禮拜,管早晚飯!”
  “不準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兒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個清靜地方纔低聲的說:
  “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2
  馬傢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紮掙着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裏一歪,摔了個毛兒跟頭;一聲沒出,又扶着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衹是船過臺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就一點事沒有了。
  小馬先生的模樣兒,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時候,他並不那麽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麽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鮮有趣;在船欄桿上一靠,捲着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裏差不多和海水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頽唐的樣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竪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與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着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兒似的黑鬍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纔有幾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着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着大眼鏡衹是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時候拿着《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麽個高明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幹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裏一夾,嘴裏哼唧着“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幹幹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纔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着點祖産,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折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衹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裏薦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閑着沒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有時候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裏,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着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纔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傢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鬍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着他的小黑鬍子。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着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麽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鬍子都哭得象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面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着給他再說個傢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象初婚那麽容易對付,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着,不好看的也得養活着,一樣的養活着,為什麽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象骨牌裏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鬆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的女兒,靠着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
  馬威在傢裏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後,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學堂裏去,因為那裏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閑着上教會去逛逛,又透着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後,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打牌,喝酒;而且給兒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聖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幾個古瓶小茶碗什麽的。每次到琉璃廠去買這些東西,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幾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兒。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着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着《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父子千萬上英國來。於是馬先生帶着兒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幾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船艙裏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髒一齊往上翻。
  3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兒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麽一點派頭兒,叫長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幹什麽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隻看着人,那一隻看着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皺皺着幾個褶兒,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着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極和氣的,一邊查護照,一邊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兒往起一端,嘴犄角兒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準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大傢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訴你:“天氣很冷。”然後還誇奬你的英國話說得不錯……。
  馬傢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幾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學證書,於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着去驗身體。兩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於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着告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體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體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傢查驗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着鴉片,又沒帶着軍火,衹有馬先生的幾件綢子衣裳,和幾筒茶葉,上了十兒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麽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麽要上稅;把小鬍子一撅,糊裏糊塗的交了錢完事。種種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沒暈過去;心裏說,早知道這麽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
  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先生在車犄角兒一靠,什麽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兒是緑的,窪下去的地方也是緑的。火車跑得飛快,看不清別的東西,衹有這個高低不平的緑地隨着眼睛走,看那兒,那兒是緑的。火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緑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緑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飄着的各色花兒。
  緑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臺上的人真多。“嘿嘍,這邊!”腳夫推着小車嚮客人招呼。“嘿嘍,那邊!”丈夫搖着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臺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捲兒的,都一聲不言語推着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着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兒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
  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麽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牧師跳
  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衹箱子就往
  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臺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着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象前清“道臺”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臺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來!除了那衹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着力隨着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裏什麽也沒拿,慢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櫃臺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價錢,然後嚮馬老先生說:“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麽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
  “沒錯!”伊牧師用小黃眼珠繞着彎兒看了老馬一眼,跟着嚮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趕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合體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於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氣,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面子。”
  他們父子隨着伊牧師從人群裏擠出站臺來。馬威把腰板挺
  得象棺材板一樣的直,脖子梗梗着,口堂口堂的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着,大氅後襟往起撅着一點,慢條廝禮的搖晃着。站臺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傢小酒館,伊牧師領着他們進了一傢。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着坐下,然後問他們吃什麽。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可是肚子裏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氣,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麽好。
  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於是出了主意:“這麽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塊火腿面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櫃上去要。馬威跟着站起來,幫着把酒和面包端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裏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衹是遇着朋友,愛來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兒。”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和他們父子一塊兒喝,不得不這麽說明一下。一氣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誇奬酒館的幹淨,然後誇奬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細細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麽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
  “我說什麽來着?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着玩兒。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氣灌下去,還一個勁兒說:“喝着玩兒。”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後對馬老先生說:“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着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六,還有零錢?”
  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裏說:幾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張羅着會伊牧師的賬。
  “不!不!到英國按着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着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衹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着的那個小窗戶洞兒去買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麽買票了吧?”說着,在衣襟的裏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看見這條紅綫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着,別忘了!”
  伊牧師領着二馬下了地道。
  4
  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衹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産,她對於死去的丈夫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産,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麽的。
  在她丈夫死後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裏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的淚珠兒隨着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着,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當當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麽想,越恨德國人,好象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後纔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麽一想,手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衹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着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麽賣帽子,怎麽在玻璃窗裏擺帽子,怎麽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裏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後她衹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傢裏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麽,女兒聽什麽。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後,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麽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髮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着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裏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傢的時候在賣糖的那裏看幾分鐘,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鐘。一邊看一邊想:等着,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緑綢子綉邊兒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傢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準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麽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着,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衹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裏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小說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後怎麽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裏;怎麽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麽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裏尼到底長着鬍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看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後,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準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嚮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
  “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撤着嬌兒說。
  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着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於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麽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麽新樣子。說着說着,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頦兒衹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兒,在腦瓢上扣着。一雙黃眼珠兒,一隻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衹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兒,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兒倆好象不是一傢的人。因為要顯着腳小,她老買比腳小着一號兒的皮鞋;係上鞋帶兒,腳面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兒好象小公雞啄米粒兒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兒走起道兒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着腳往上看,這一對兒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兒,連襪子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衆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於是走道兒的時候,總是介乎“跑”與“扭”之間;左手夾着旱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點搖晃,衹用手腕貼着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縮着一點。(不然,脖子就顯着太長了。)這樣,周身上下整象個扣着蓋兒的小圓縮脖罎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象水泡兒將散了的小坑兒。黃頭髮剪得象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衹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着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着。
  溫都太太看着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麽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着短頭髮說:“人傢都這樣嗎!媽!”
  5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着塊緑綢子,把頭髮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輓到胳臂肘兒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細青筋,好象地圖上畫着的山脈。褂子上係着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後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兒。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兒,還換上兩個新緑紗燈罩兒。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兒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裏的粉色窗簾,和墻上的藍花兒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裏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完了窗簾,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兒上,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把“拿破侖”(那衹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懷裏;歪着頭兒,把小尖鼻子擱在拿破侖的腦門兒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簾好看不好看?”拿破侖四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侖又搖了搖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們!”她一面叨嘮着,一面抱着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頭髮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裏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當一回正經事兒作。換好了衣裳,纔消消停停的在客廳裏坐下,把狄·昆西的《鴉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嚮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嚮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你吧?”
  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趕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兒輕輕的按按耳後的髻兒。聽見拍門,纔抱着拿破侖出來。開開了門,拿破侖把耳朵竪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氣!不準!”小狗兒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傢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她挺着脖梗兒,衹是“下巴頦兒”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嚮他們行了見面禮。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着小箱兒,在伊牧師背後瞪了她一眼,並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麽的全放在過道兒,然後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着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後叫馬威坐在小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誇奬了拿破侖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歷史,她說一句,他誇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聽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着:這倆中國人倒不象電影上的那麽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又是……
  老馬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兒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梁背兒正和椅子墊成直角,兩手拿着勁在膝上擺着。小馬先生是學着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兒,左手插在褲兜兒裏。當伊牧師誇奬拿破侖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裏的東西看了一個過兒;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着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纔這樣說:“馬先生?”
  老馬先生看着伊牧師站起來,也僵着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好極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着伊牧師的“好極了”嚮她點頭,其實她的話滿沒聽見。他也沒細看屋裏的東西,心裏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幹嗎!衹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鋪着的東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衹有兩層氈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麽,趕快的嚮溫都太太說:“好極了!我在道兒上就對他們說來着: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傢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着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
  馬老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麽。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趕緊嚮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極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着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聽見沒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氣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極了”,好象樂隊裏打鼓的,在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裏說:“好大規矩呀!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麽謝謝你纔好!改天到我傢裏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兒,好不好?”
  馬老先生聽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裏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兒裏衹有兩筒,其餘的都在大箱子裏呢。
  “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拿過來!”馬老先生瀋着氣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對他們說:
  “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裏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準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着把拿破侖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着一點,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麽有趣!有趣!”她說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這麽白白的收這麽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着小鬍子說。
  “嘔! 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麽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兒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兒,全身紋絲不動,衹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轉了幾個圈兒。心裏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氣;再說當着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兒,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與衆不同;雖然心裏真不喜歡跟着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他說着出了屋門,把茶葉筒捲在大氅裏,在腋下一夾;單拿着那個圓溜溜的筒兒,怕人傢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纔明白伊牧師搖頭的意思。心裏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兒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裏馬威對父親說:
  “剛纔伊牧師誇奬房子的時候,你怎麽一聲不出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着說。不誇奬他們,他們是真不願意!”
  “好,不好,心裏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幹了回去,然後掏出“川綢”手巾,照
  扌覃緑皮臉官靴的架式扌覃了扌覃皮鞋。
  6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着,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吐緑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幹兒潮潤的象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口骨口錄嘟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裏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裏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裏覺得無着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凄慘!北京的朋友,緻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
  “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麽一想,心裏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着氈子邊兒,理了理小鬍子。跟着把腦袋從枕頭上擡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纔睡安穩了。好象聽見馬威起來了,好象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着,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
  “謝——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衹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着父親的面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决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着春天的甜蜜,隨着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着熱水來好颳臉。颳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傢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裏去,細細的颳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鬍子茬兒,可是颳過幾天之後,不颳有點刺鬧的慌;而且颳完了,對着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裏的英雄,颳臉的時候,滿臉抹着胰子,就和人傢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颳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颳臉,這麽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裏面還含着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颳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着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裏象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麽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着: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裏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嚮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彎彎着,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後纔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傢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裏。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裏,衹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着,手裏拿着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擡,還看她的報。
  她衹穿着件有肩無袖的緑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着。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麽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兒。
  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麽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着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
  “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麽,可是臉象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面,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着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麽着,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
  “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着頭兒嚮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着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麽誠懇,自然;好象馬威並沒在那裏;好象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决沒意思得罪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麽叫得罪人。自要戲裏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着點近於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後搭訕着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什麽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麽名字?是怎麽製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製着,隨便回答了兒句,並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後把嘴口骨嘟着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後,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衹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象擱在熱水裏的紅鬍蘿蔔。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裏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嚮馬威比畫着心裏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裏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麽出鋒頭呢!他那兩衹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着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衹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裏,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麽?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於是她也跟着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衹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她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着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兒養麥面麵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7
  溫都姑娘上鋪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侖跟着她左右前後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等着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麽女性的愛護。在小學裏的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兒打交道;在中學裏,跟一群稍微個兒大一點的泥鬼瞎混;衹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幾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着頭從眼角偷偷的看她們;可是好幾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後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話,一半英國話臭駡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着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着一隻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綫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着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趕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兒;不然,……有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衹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鋪糊的紙人兒;於是心中未免有點兒害怕!且不管紙人兒吧,不紙人兒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兒作了好幾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麽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兒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聖經》扔了一地,加入戰團。馬威是嚮來能說會道,長得體面,說話又甜甘受聽,父親又不大管他,當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裏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裏頗得着些機會和她們說幾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着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傢看着象一回事兒似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臺上的小武醜兒,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臺簾底下爬進後臺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麽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綫。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面他心裏便由驚訝而羨慕而憐愛而癡迷,好象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臉上便立刻紅起來了。可是,她的神氣,言語,……叫他心裏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着,眼睛還嚮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衹有一個:“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象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裏燒着。“等着瞧,別忙!”“別忙!”他這麽叨嘮着,嘴唇張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象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兒手插在褲兜裏來回走……“別忙!走着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着嗽了嗽,聲音纔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着門,一手端着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鬍子也在一塊擰擰着。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聽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閑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着眼睛說:“不颳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兒出去哪嗎——”
  “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裏,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兒,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着英國辦法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氣,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氣:“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麽着,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麽的,心裏又冷靜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着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兒,氣更少了:“先在這兒忍着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這麽一想,氣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書房裏去了。
  思想是生命裏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着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的並不怎麽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着吧,越想越糊塗!於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着吧!”便是這麽一檔子事;要不怎麽他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着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聽見他起來了,約摸着他已經梳洗完,她嘴裏哼唧着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兒半開着,一點聲兒沒有。忽然聽見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着呢:馬先生叼着煙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兒的,”她心裏說:“你不給他早飯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着!”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着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藍煙。
  伊牧師到十一點多鐘纔來,他沒見溫都太太,在街門口問馬威:“你父親呢?出去不出去?”馬威跑到樓上去問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把頭上繞着的藍煙圈弄散開一些。馬威跑下來告訴伊牧師:他父親還沒歇過來,不打算出去,於是他自己和伊牧師走下去了。
  8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兒老”。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一國裏要有這麽四萬萬出窩老,這個老國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動,便一聲不出的嗚呼哀哉了!
  “我們的文明比你們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歐洲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撇着嘴對洋鬼子說:“再說四萬萬人民,大國!大國!”看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麽有勁頭兒!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麽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萬萬人都是飯桶,再添四萬萬又有什麽用呢?”
  於是這些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凡是上西洋來念書的,都是以宣傳中國文化為主,念鬼子書不過是那麽一回事;鬼子書多麽不好念!)聽了這類的話,衹好溜到中國人唯一的海外事業,中國飯館,去吃頓叉燒肉,把肚子中的惡氣往外擠一擠。
  馬則仁先生是一點不含糊的“老”民族裏的一個“老”分子。由這兩層“老”的關係,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不但沒用過他的腦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沒有一回釘在一件東西上看三分鐘的。為什麽活着?為作官!怎麽能作官?先請客運動呀!為什麽要娶老婆?年歲到了嗎!怎麽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幹嗎還討姨太太?一個不夠嗎!……這些東西滿夠老民族的人們享受一輩子的了。馬老先生的志願也自然止於此。
  他到英國來,真象個摸不清的夢:作買賣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嚮來看不起作買賣的人。發財大道是作官;作買賣,拿着血汗掙錢,沒出息!不高明!俗氣!一點目的沒有,一點計劃沒有,還叼着煙袋在書房裏坐着。“已到了英國,”坐膩了,忽然這麽想:“馬威有機會念書,將來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飯吧!哈哈!……”除此以外,連把窗簾打開看看到底倫敦的鬍同什麽樣子都沒看;已經到了倫敦,幹什麽還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不但沒有看一看倫敦,北京什麽樣兒也有點記不清了,雖然纔離開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樓南邊有個餑餑鋪沒有?想不起來了!哎呀,北京的餑餑也吃不着了,這是怎話說的!這麽一來,想傢的心更重了,把別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餑餑!
  快一點鐘了,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響了幾聲;還勉強吸着煙,煙下去之後,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裏說:“看這樣兒,是非吃點什麽不可呀!”好幾次要下樓去嚮房東說,總覺得還是不開口好。站起來走了幾步,不行,越活動越餓。又坐下,從新裝上一袋煙;沒抽,把煙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響,也有點疼了。“下樓試試去!”站起來慢慢往樓下走。
  “馬先生,夜裏睡得好吧?”溫都太太帶着點譏諷的意思問。
  “很好!很好!”馬先生回答:“溫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溫都寡婦哼兒哈兒的回答。馬先生好幾回話到嘴邊——要吃飯——又吞回去了;而且問她的話越來越離“吃飯”遠:“天氣還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嘔,已經問過了,對不起!拿破侖呢?”
  溫都太太把拿破侖叫來,馬老先生把它抱起來,拿破侖喜歡極了,直舐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聰明!”馬先生開始誇奬拿破侖。
  溫都太太早已不耐煩了,可是一聽老馬稱贊狗,登時拉不斷扯不斷的和他說起來。
  “中國人也愛狗嗎?”她問。
  “愛狗!我妻子活着的時候,她養着三個哈吧狗,一隻小兔,四衹小東西在一塊兒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
  “真有趣!有趣極了!”
  他又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狗的故事,她越聽越愛聽。馬先生是沒事兒慣會和三姥姥五姨兒談天的,所以他對溫都太太滿有話回答;婦女全是一樣的,據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婦女的鼻子比中國老娘兒們的高一點兒罷了。
  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麽也想不到:他是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着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侖放下,往樓上走。拿破侖好象很喜愛馬先生,搖着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侖是東咬西抓跟他一個勁兒鬧:一會兒藏在椅子背兒後面揪他的衣襟,一會兒繞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兒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侖說:“你吃飽了,在這兒亂蹦;不管別人肚子裏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侖,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着的,正聽見馬先生對拿破侖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
  “沒什麽,還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麽,一個先令一頓。”
  “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幾片面包,還有一點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衹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幾個瀋重的嗝兒,然後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簽,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縫。
  拿破侖還在那裏,斜着眼兒等着馬先生和它鬧着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
  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傢夥;看見拿破侖,趕快放下東西,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幹什麽玩來着。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人呢。現在她的頭髮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裏未免一熱,跟着一顫,簡直不知怎麽辦纔好。
  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於狗有什麽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
  馬先生對於“狗學”和“科學”一樣的沒有研究,衹好敷衍她幾句;反正找她愛聽的說,不至於出錯兒。一邊說,一邊放大了膽子看着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幹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着伸手去逗拿破侖。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先生的手差點兒沒貼着她的胸脯兒。——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隻小凳兒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直談到作買賣,她似乎都有些經驗。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侖留在這兒吧?”
  他知道拿破侖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傢夥都收拾在托盤裏,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
  “好好的!不準淘氣!”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
  馬威到六點多鐘纔回來,纍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着幾條血絲兒。伊牧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兒看倫敦橋。)聖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衹帶他逛了這三處,其餘的博物院,美術館,動物園什麽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聖保羅教堂的時候,伊牧師就手兒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鋪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兒裏。
  伊牧師的兩條秫稭棍兒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着要告訴她剛纔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着煙袋在書房裏坐着。馬威——把看見的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並沒十分註意的聽。直說到古玩鋪,馬老先生忽然想起個主意來:
  “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後到鋪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兒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着刷洗傢夥。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裏坐着,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兒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裏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着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着,跑上來,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9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兒想起哥哥來了;夜裏夢見哥哥好幾回,彼此都吊了幾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兒似的,叫兩個巡警把他攙回傢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麽?……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櫃的,縱然沒有作官那麽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兒不錯,命星兒有起色!……對了,怎麽沒帶本陰陽合歷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麽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可是……種種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沉,東風也挺涼。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着了涼,試着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太肥,穿上係不上褲子。於是駡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麽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
  吃過早飯,吧嗒了幾袋煙,纔張羅着出去。
  馬威領着父親出了戈登鬍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衆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牧師打聽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衹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着我,我擠着你。大汽車中間夾着小汽車,小汽車後面緊釘着摩托自行車,好象走歡了的駝鳥帶着一群小駝鳥。好象都要擠在一塊兒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兒沒擠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麽沒頂上。車後面突突的冒着藍煙,車輪磁拉磁拉的響,喇叭也有僕僕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後左右也全是車:全冒着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僕僕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兒的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丟了點東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衹看見一把兒一把兒的腿,往上看衹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象“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衝得一動一動的。
  馬老先生擡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會兒,看見街心站着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價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衆汽車越眼暈。
  “坐地道火車呢?”馬威問。
  “地道裏我出不來氣兒!”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着說。
  “你是怎麽着?——不但雇車,還得告訴趕車的繞着走,找清靜道兒走!我告訴你!暈!——”
  馬威無法,衹得叫了輛汽車,並且囑咐趕車的繞着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着聲說:
  “怎麽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趕上‘點兒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幹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兒!”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馬威一眼。
  趕車的真是挑着清靜道兒走。一會兒嚮東,一會兒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了一個小鬍同……走了四五十分鐘,到了個空場兒。空場四圍圈着一人來高的鐵柵欄,柵欄裏面繞着圈兒種着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着鐵欄桿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纔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着不可。小鐵門裏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面站着山墻上的小煙筒麯麯彎彎的冒着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臉上好象沒長着什麽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面用圍裙擦着嘴,一面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纔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衹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裏衹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麽陪襯,這一個牙看着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嚮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
  “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裏,頭一個!可憐!”說着,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嚮前走,小短腿象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象鼕天吃的魚凍兒。
  他們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着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裏!”馬傢父子忙着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裏——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
  “對了!就是那裏!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後面用胖手指着他們已經找着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面刻着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經叫雨水衝得沒有什麽顔色了,上面的紙條已早被風颳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開着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着幾點露水,好象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凄涼慘淡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裏,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嚮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衹好用手在臉上橫來竪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
  “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裏跪着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嚮,幹跺着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象她那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兒杏黃的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
  她看了看錢票,擡起頭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裏。謝謝!我知道。謝謝!盼着多死幾個中國人,都埋在這裏!”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是馬傢父子聽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雲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方——埋着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淡。馬老先生嘆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兒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後面跟着跑,問他們還要花兒不要,她還有別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下老遠,可是還聽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着眼睛想:怎麽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麽意思!——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着車角,兩眼直瞪着駛車的寬脊梁背兒。心裏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麽大事業,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10
  馬傢的小古玩鋪是在聖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鬍同兒裏。站在鋪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裏擺着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傢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傢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着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面,沒有什麽,衹有一溜山墻。
  馬傢父子正在鋪子外面左右前後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裏出來了。他笑着嚮他們說:
  “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麽下不去的地方,衹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衹穿着件汗衫,袖子捲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銹和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裏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
  “李先生吧?”馬威趕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
  “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着嚮褲袋裏找手巾,沒有找着,衹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着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輓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幹將!不真幹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裏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着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風而動的小鬍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上看,至於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裏揣着毒蛇,耳朵眼裏放着砒霜,出氣是緑氣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裏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擡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衹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着一點。頭上的黑發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髮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髮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裏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面。(日本人都是體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捨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嚮來是哈着腰挨打的貨,直着腰板,多麽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着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傢夥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産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傢夥是中日合種,”她背地裏跟人傢說:“决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裏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墻放着個保險箱,箱子前面衹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着個小茶几,上面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裏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象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
  “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纔想起“夥計”這麽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髮,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着對馬威說:
  “這裏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衹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瀋着臉對李子榮說:
  “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櫃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後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看着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時候,我就在這裏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着;我不能不照着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裏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着這麽走不可。”
  “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着頭說,好象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麽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麽呀?反正是那麽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麽辦纔好。衹好抓了抓頭髮,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捲,捲,捲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着對李子榮說:
  “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裏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裏說:“到底還是兒子護着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看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麽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馬老先生看着李子榮,直要笑,心裏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後慢慢的把小匣打開,裏面滿塞着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着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着麻花的細金箍,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着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着光。“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後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着頭,半閉着眼睛看戒指裏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鑽石上擦了幾下。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着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裏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着吧,馬先生!”
  “你拿着就結了,口妻!”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裏摸着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着那些鑰匙。
  馬威嚮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着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着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願意衹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裏說:“這份兒俗氣,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着馬威,眼睛裏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後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麽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裏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傢去,你再回來和李夥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賬;其實看不看並不要緊。”他說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嚮李子榮說:
  “李夥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着。
  “等着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嚮李子榮說。
  11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面。這一回纔看見窗子上邊橫着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層玻璃。“俗氣!”他搖着頭兒說。說完了,又欠着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後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墻。“煙筒正對着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
  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麽,仰着頭兒看聖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
  出了小鬍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衆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聖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着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
  “別叫李子榮‘夥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裏又真有用,你叫他‘夥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麽?我是掌櫃的,難道掌櫃的管夥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着伸手把馬威拿着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於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裏駡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麽也聽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裏嘟囔着駡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聽見。
  “你到底願意用他不願意呢?”馬威乘着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麽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象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着對面坐着的老太太的小腳尖,於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麽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麽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櫃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麽!”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着父親往傢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後頭走道的人們,全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住;馬威也無法,衹好隨着父親背後慢慢軋着步兒走。爺兒倆好象魚盆裏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裏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傢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後一手捧着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裏歇着。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裏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侖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衹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
  “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着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象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
  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睏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着小紅鼻子尖兒,象個半熟的山裏紅;可是據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侖玩的時候,她的頭髮差點沒挨着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麽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衹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
  溫都寡婦欠着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着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着看,臉上笑得象個小紅氣球兒。
  “多麽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着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衹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誇奬中國磁,心裏喜歡的都癢癢了。
  “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衹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個大寫的“O”,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麽,”馬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衹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裏買的。拿破侖,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着把拿破侖抱起來,用手按着狗頭嚮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侖是真睏,始終沒睜眼。叫拿破侖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
  “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着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着他父親,心裏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確是在兜兒裏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傢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着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裏面號着價碼沒有。”
  “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象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着能說,然後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
  馬老先生把頭歪着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準比這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着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着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12
  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那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着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幹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鬍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鋪子鎖好,帶着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着聖保羅教堂,隔着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着些個幹糧,面包什麽的,圍着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麽?”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面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裏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麽,就給我要什麽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面墻上都安着大鏡子,把屋子裏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着人多火熾。點心和面包什麽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裏擺着,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着漂亮幹淨。跑堂的都是姑娘,並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着小短裙子,頭上箍着帶褶兒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裏的紅蘋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裏的,人人手裏拿着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裏衹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麽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象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幹淨!”馬威嘴裏說,心裏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幹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幹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兒——”馬威很真誠的說。
  “沒關係!”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願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夥!”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面包。
  “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着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着呢,這裏說着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着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兒。他把賬單兒接過來,指着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面不體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
  “去你的吧!”小姑娘笑着對李子榮說,然後看了馬威一眼,好象很高興有人誇她長的美。
  馬威也嚮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裏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賬。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李子榮接過錢來笑着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
  “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纔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面坐着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準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着人傢那麽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着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傢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註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麽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傢裏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着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着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着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着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麽辦?在那裏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麽,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着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傢裏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於是我東鬍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準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準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麽。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裏,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裏,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竪四的抓了抓頭髮。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着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着外國人决不幹!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找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麽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麽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决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着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麽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着夠吃面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夥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裏,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
  “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
  “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麽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麽人傢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於藐視之中含着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眼裏了。對日本人是背後叫J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着面兒駡,滿不客氣!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傢!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死!”
  “該告訴我點關於這個鋪子的事啦。”
  “好,你聽着。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幹!他不專靠着賣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麽的。這個古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幹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着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麽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幾傢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纍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象也白了一點。
  “老人傢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裏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着他幹不可!不然,鋪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幹什麽呢?”
  “我?念書啊!”
  “念什麽?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着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麽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鐘纔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纔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傢古玩鋪的掌櫃的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擡頭看着聖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聖保羅堂的歷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象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麽親熱。
  “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
  “他還拿着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聖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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