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集>>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张恨水散文集
  张恨水文集
  作者:张恨水
  散文:
  战地斜阳
  退回去了二十年
  开门雪尚飘
  燕居夏亦佳
  翠拂行人首
  面水看银河
  奇趣儿时有
  风飘果市香
  乱苇隐寒塘
  听鸦叹夕阳
  风檐尝烤肉
  黄花梦旧庐
  影树月成图
  春生屋角炉
  年味忆燕都
  冰雪北海
  市声拾趣
  五月的北平
战地斜阳
  战地斜阳
  为什么去当兵
  天上的红日,有澡盆那样大,慢慢的沉下大地去了。沉下红日去的大地上,有些如烟如雾的浮尘了,和天上一些淡红色的云彩,这两样颜色调和起来,把眼前望见的一些人家,都笼罩在那苍茫的暮色里。有些人家屋顶上,冒出一阵牵连不断的浓烟,大概是在做晚饭,厨房里已经举火了。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靠了一扇乡户人家篱笆门,望着那炊烟出神。想到那烟囱底下的人家,有父母兄弟,夫妻子女,再看第二个烟囱下,也无非如此。但是家庭虽同,情形就不同。那厨房里,有煮肥鸡大肉的,有煮小米粥的。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屋顶上,正也有一股很浓很黑的烟,很有劲的样,如一条黑龙一般,直射过这屋外边一棵大樟树去。其实厨房里没有什么,只烧了一锅白水,预备煮白薯。自己正对面,相隔半里之遥,正是一家大财主孙老爷家里。你看他烟囱里的烟,直涌上来,厨房里怕不是整锅的荤菜正在熬着。因为上午,我看到他们的伙计肩了一大腿肥牛肉去,像这样好的火势,牛肉不是煮得稀烂了吗?想到这里,仿佛就有一股烧牛肉的五香味,在半空里,传递过来。
  越是挨饿的人,他越会想到肥鸡大肉。这个在这里闲望的人,看见孙老爷家里的黑烟,不由得吞了几口唾沫。只听见屋子里有人嚷起来了,说道:“什么时候了,还不见顺起回来。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吃也能吃,喝也能喝,就是不肯找回正经事做。养了这样的儿子,不如出世的时候,就把他丢在毛坑里的好。不想享他的福,也不至于受累,也不至于受气。”这是个妇人的声音,说时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蓬着一把斑白头发一直纷披到两只耳朵前面,有一络头发,还拖到嘴角。她的脸很黄瘦,两只眼睛,落下去很深,身上穿的蓝布褂,许多补钉之处,还添上好些个灰尘。她脱了身上的破围襟布,扑着身上的灰,走了出来。她看见那人站在门边,便道:
  “顺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等我煮好了饭,你就去端着吃吗?这个无用的东西,一辈子不想学好。就像这个时候,你在这里白闲着,就给我扒些碎柴来也是好的,你就一点儿事不做,静在这里等着这是什么缘故?”说这话的是顺起的母亲刘氏,站在那里的就是顺起。顺起被他母亲骂了一顿,因道:“你不是说了,让我在这里等着吗?等李先生送钱来呢。依了你的话,这倒不好!”刘氏“呸”一声,指着他的脸上骂道:“李先生送了钱来没有?”
  顺起道:“李先生没有送钱来,和我什么相干?难道我还愿意他不送钱来。”
  刘氏道:“就是为了你这无用的儿子,一点出息没有,人家瞧不起我,才不送钱来。若是我有一个好儿子,我哪里会到他家去帮工。就是帮工,该我一个,就得给我一个。”顺起知道她母亲一说起就没完的,也不作声,就溜进屋里去。只见他出了嫁的大妹,拿了一只生白薯,靠了厨房门,吃一口,吐一口。顺起道:“这个年头儿,什么也难,别那样糟蹋东西!”大姑娘道:“你管得着吗?这是我婆家带来的东西。就不是我婆家带来的,反正你也没有挣一个回来。我若是一个爷们,随便做什么,也能挣几个钱花。决不能像你,待在家里白吃白喝!”顺起被他妹妹这一场耻笑,又羞又气,便道:“一个人都有走运的日子,也有倒霉的日子。我现在虽然倒霉,将来总有得法的时候,你不要老瞧不起我。”大姑娘口里咀嚼着白薯,冷笑一声,说道:“你也打算走运吗?除非在大酒缸喝得烂醉,抹黑了脸抢人家的。”顺起说他妹妹不过,只得一声不言语,闷坐在一边。刘氏进来了,便问道:“谁扔了这一地的白薯,这一定是顺起。这东西吃了我的东西,还要这样糟蹋。雷劈了你这一个畜类。你嫌白薯不好吃吗?有本领,你去挣钱去。挣了钱回来,吃大米,吃白面,吃鱼,吃肉,都成。可是你有那个能耐吗?你这个雷劈的畜类!”
  顺起见他母亲不分皂白,乱骂了一顿,不由得在一边冷笑。一直等他母亲骂完了,然后才说道:“您多骂几句,骂得毒毒的。你以为这白薯是我扔在地下的吗?嘿嘿!”刘氏听他这样说,回头一看大姑娘,可不是她手上还拿有半截白薯。心里这算明白,骂错了人了。便道:“是谁扔的,我也能骂。不过是你扔的,我更可以骂。反正你是白吃白喝。你这样没有能耐的人,捡白薯吃差不多,哪里配扔白薯。”
  顺起道:“就是为了我不挣钱,无论做什么也不好。为了在家里吃两顿窝头,一天到晚的挨骂。干吗呀,哪儿找不着两顿窝头吃去。得!我这就走。我要挣不到钱,我一辈子也不回来。”这顺起在气头上,一股子劲,跑出了大门,一直就顺了大路走。原来顺起所住的地方,离着北京城有二十多里地,是一个小村子。他一横心,就由此上北京城来了。这个时候,已是天色昏黑,只微微的有些昏黄的月色,照出一些灰色的大路影了。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心里一想,人是死得穷不得。没有钱,连娘老子也不会认你做儿子。我不信我就那样无用,一辈子也不能挣钱,凭我二十多岁的人到北京城里拉洋车去,也把一天缴裹混到了。今天晚上,这个时候了,那是进不了城,随便在哪儿,把这一夜混过去,明天就一早上北京找人去。心里如此想,口里就不由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忽然身后有人说道:“那不是周大哥!”
  顺起回头一看,月亮影里看出,是同村子里姚老五,便道:“五哥!你上哪儿?”
  姚老五道:“别提了。这一响子赌钱,老是运气不在家,输了一回,又输了一回。今天输的更是不得了,把我妈的大袄子,都押出去了。这样子,村庄上是待不住,我想到北京找一个朋友去。”顺起道:“好极了,我也是这样想。今天晚上怎么办?”
  姚老五道:“我本来也不在乎今天晚上就走,可是把我妈袄子当了,我没有脸见她,所以连夜就走。前面观音堂的和尚我认识,我们在那里凑合一宿吧。”于是两个人走到观音堂里和庙和尚商量了一阵,借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早上,二人便相约一路进北京来。到了北京,找着姚老五的朋友,就商量找事。这姚老五的朋友,是个买卖人。他见周姚二位是乡下来的游民,生意上哪里有位子来安插。就是有事情,也不能那样碰巧,说有就有。因此请他们吃了一餐二荤铺。另外送了姚老五二十吊钱做路费,还是请他回家。姚老五也不能勉强人家,只得告辞而去。走到路上和顺起商量,今天天气还早,好久没上北京,先到天桥溜达溜达。顺起这时闹到一无牵挂,随便哪里去也成。就是心里愁着,白天怎样才有饭吃,晚上怎样才有觉睡。姚老五要他上天桥,他就答应上天桥。姚老五忽然问道:“周大哥,说到上天桥,我想起一件事,那里天天有人招兵,我们当兵去好不好?”
  顺起用手将脑袋一拍,说道:“我恨极了,什么也可以干。当兵就当兵。给大炮打死了,二十年回来,还是一条好汉,我怕什么?”姚老五道:“只要周大哥能干,我就陪你干。当师长旅长的人,由当大兵里面出身的,多得很。就不许我们也闹一份吗?”顺起道:“我要做了官回来,别的都罢了。我先得买几担白薯,满院子一扔,出一出这一口气。”姚老五道:“别说做官,就是当个什么队长,我想村子里那班瞧不起咱们的混蛋,就得改了笑脸见咱们了。”两人越说越兴奋,就一直上天桥来。到了天桥,两个人先在小茶馆子里喝了一会子茶,回头又在把式场上看了看把式,又听了听相声,再看,太阳偏西了。姚老五道:“周大哥,咱们别尽玩了,瞧瞧去,到底有招兵的没有?”于是二人走到大街口上,向四处一望,只见那十字街头,有七八起拿了白旗的兵,在那里东张西望,有朋友的,就站着说闲话。惟有警察岗位后面有一个兵站着在那里演说,有三四个闲人站在那里听。姚周二人就走过去。只听见那兵说道:“咱们督办,都是当兵出身的,现在就发几百万几干万的财。我们要发财,靠他妈的做小生意,等到哪一辈子?还是当兵去好。不提别的,吃喝穿都是官家的,坐电车,坐火车,都不用花一个钱。他妈的,我没有当兵的时候,我就想情吟小班,这一辈子逛不了。现在算什么,我天天去,他妈的花姑娘,不能不陪着不花钱的大爷。”
  当兵以后
  那些听讲演的人,都笑起来了。那兵接上说道:“我们在外面混事,无论干什么,也短不了受人家的气。只有当兵,走到哪儿,人家都得叫咱们一声老总,受气就没有那回事!年轻力壮的人,有兵不当,还有什么可干的!”说到这里,一辆油亮崭新的汽车,从身边过去。那兵一指道:“你瞧这车子好不是?咱们要做了官,一样的可以坐电车,那算什么?”这些听讲的人,先就被他的话说动了心,如今有这两件事一烘托,大家都热心起来,打起一番尚武的精神。那演说的兵,见这些人脸上,都有笑容,便问道:“朋友,你们愿意去当兵吗?我们的官长,待弟兄们非常和气,要去当兵,我们那儿是最好。”听演讲的七八个人,就有三个答应去的。就是没有说去的,好像有话说不出口,心里也是非常的留恋。最后问到周姚二人,他们自然一点也不踌躇,马上就答应去。那个兵在身上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把各人的姓名,都一一记在上面。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新被招的有上十个人,就排成一班,跟了那个兵,回营而去。到了营里,第一天,还不觉得怎样,到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让起身号给催起身来了。草草的漱洗吃喝过,就和一班新同来的人上操。在没有当兵以前,以为这立正稍息开步走三样是容易了不得的事情,不料一练习起来老是不对,又挨骂,又挨打,还不许言语。
  这样苦日子,过了三个月,才算解除。以后都是大队操练,就不大挨打了。在这三个月里,虽然天天有饭吃,不过是黑面做的馒头,干炒臭咸菜,白水煮白菜,白水煮萝卜之类,钱呢?统共只发了两次,一次是一块大洋,一次是一块大洋和几吊铜子票。这样长的时间,只有两块多钱,那还能做些什么事。所以也就像没有见着钱一样。至于身上穿的,就是那套七成旧三成新的军衣,里面的衣服,还是自己家里带来的,至于白瞧戏,白逛窑子,白坐电车,那倒是真事。不过在营里头,成天的关着,没有这个机会可以出去。是什么也白来不上。当日那位招兵的弟兄所说的话,可算一件也没有实现。自己在家里虽吃喝不好,几时也没有饿过一回。在家里虽然挨母亲的骂,可没有挨过打。究竟是自己的亲妈,挨两下揍那也不算什么。可是到了现在,动不动就要挨长官的打。不像对母亲一样,可以强嘴,现在哼也不许哼一个字。这样看来,从前对于母亲,实在是不孝之至。不过现在已经当了兵,要退出来,也没有别的事可干。况且兵当得久了,多少还有点出头的希望,已经干上了,也就只好干下去吧。于是又过了一个月,隐隐约约听到一种消息,说是河南在打仗,这边的军队,也要开了前去。顺起心里一想,“糟了,这岂不要上火线吗?”
  心里不免忧愁起来。
  开赴前进
  这个消息,愈传愈真,过了两天,果然命令传下来了,限六点钟以内,全部上火车,开到前线去。顺起私下和姚老五道:“五哥,我们真去打仗吗?”姚老五道:
  “自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把我们整车的人,老远的装了去干什么。”顺起道:
  “我听说开出去打仗,要发一回响的,怎么我们这儿一个子儿也没有见着?”姚老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要发饷,大家都有,不发饷,大家捞不着,我们为什么干着急。”顺起道:“我们一个钱也不拿,就这样上火线,那是多么冤。”姚老五道:“别说这种话了,你不怕要脑袋吗?”顺起也知道要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因此也就闭口不言。不多大一会,就和同营的人上火车。顺起也曾出过门,坐过火车,知道最低的三等座,也是有个椅子坐的。可是这回坐的就不然了。车身子是个黑棚,两边只开了两扇小窗户。车上也没有凳子也没有椅子,光有车板立着。车子又小,人又多,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刚要坐下。一个中级军官跑来,将手里的刀在空中乱挥,说道:“快下来,快下来?”于是这一连的连长,带了兄弟们下来,上前面的敞篷车。顺起原是乡下人,不知什么叫敞篷车,及至上车来一看,这才明了,原来是平常在铁道旁看见过的,运牲口的东西。四围有栏杆,上头没篷,大家上车,在露天下立着。好在暮秋天气,太阳晒了,倒不热,不过满车是碎草,还有一股马尿臊马屎臭。
  不久的时间,火车开了。和着同车的人闲谈着天,看看风景,倒也不寂寞。无奈到了夜里,这初冬天气,风霜之下,实在受不了。这时,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没有了。只有一阵一阵的晚风,向人脸上身上,流水似的,穿将过去。人在这风里头,左一个寒噤,有一个寒噤,颤个不住,两只脚,先是冷,后是痛,痛得站不住。因此在车上的人,大家都滴得清得,踏那车板响。有些人带跳脚,带转着身子,不曾休息一下。因为这样,身子可以发一点暖汗出来。但是出的热汗,没有出来的冷风势力大,身上总是不暖。慢慢的到了深夜,火车依旧在黑洞洞的荒野里走着。坐下去,人是很冷,站起来,人又疲倦得很。大家你靠我,我靠你,靠着合一下子眼,马上就冷醒。这一夜冷过去,好容易熬到天亮。但是天色,依然是黑暗,不到多久,劈头劈脑下起雨来。但这一支军队,是新招的,军用品一律不全。没有油衣,也没有帐篷,大家只好在雨地里站着。那雨打在身上,由外面直透进小衣里面去,小衣让水浸透了,直淌在身上。这一阵奇冷,直射到心里去,内中就有好几个兵士,中寒太深,倒在车上。顺起看在心里,以为这几个人总要救起来的。不料营长去回上司,上司回下话来说,前线一连打来几个急电,催我们赶上前去。我们救急要紧,几个兵士害病,那算什么,不必管他,到站给他扔下来得了。
  因为这样,车上的人,尽管是雨打风吹,那火车却像和风雨对抗一般,拼命的向前奔去。一直奔到离黄河不远,火车才停住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停了雨,不过半空中,依然是雾沉沉的。大家只半路上吃了一餐黑馒头,肚子饿得厉害。到了这里,所幸有人已经代为预备许多锅饼,车子一停,大家下车就坐草地上吃起来。这里原是火车一小站,也有些店铺。不过这个时候,店铺全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些人毫不客气,就闯进屋里去。屋子外,也有人拆了窗户门板,烧起火来,自烤衣服。顺起这一天一晚,冻得实在够了,见人烤火,也去烤一个。衣服烤得干了,肚子也饱了,好好儿的人会疲倦起来,就靠了人家一堵墙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只听见轰通一声,把人震醒,不由得吓了一跳。正打算问人,接连轰通一声,又是第二响。顺起也曾练习过野战,知道这就是大炮响,因问同伴道:“炮声怎么这样响,离着火线不远吗?”同伴道:“听说过去一大站,就是火线了,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就得打上去。”顺起听了这话,比刚才听了那两声大炮,心里还要惊慌。接上那种大炮声,就因此轰通轰通,闹个不歇。顺起想着,我从来没打过仗,现在干这个,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我怎样想法子逃走也罢。四周看看,全是兵,要说逃走,这往哪里逃去。得!干吧,打赢了,也许我做官。
  想到这里,只管出神,手上的那一支枪,不觉的落到地下。幸而不曾被长官看见,弯腰捡了起来。扶着枪呆立了一会。不到三分钟,枪又落到地下去了。这一回让队长看见了,便问道:“周顺起,你这是怎么回事?”顺起原是靠墙坐着的,这就站立起来,刚要答应一句话,手上的枪,又落下去了。因道:“队长,我的身上有些不舒服。”这队长因为弟兄坐火车来的时候,受了雨洗,身上中了寒,也是有之,所以也不深为责罚他。就这样算了。可是这样一来,顺起只管是心慌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心口里,好像用开水来浇了一般,人睡过去,却是昏昏沉沉的,但是风吹草动,又都像有些知道。远远的那种大炮声,轰通轰通,到了深夜,越发是清楚。有时一阵风来,夹着劈劈啪啪的枪弹声。顺起想到,枪炮声是这样的紧密,这若是加入前线,要说不碰上子弹,那真是命大了。一个人似梦非梦的这样想着。忽然集中号吹将起来,蓦地里惊醒。赶忙一脚高两脚低的跑上火车,一到火车边,天已大亮了。只见电线杆上,血淋淋的挂着两个人头。电线杆上,贴着有写的布告,原来是逃兵。顺起一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一队人,就站在挂人头的电线杆下排队点名。点过名后,团长却来训话。说是弟兄们上前,打赢了可以关的,还有官升。不要怕死,生死都有命的,该活决计死不了。
  炮火之下
  团长这样乱七八糟的演说了一遍,就督率着军队上车。顺起上车,刚刚站定,车子就开起走了。车子如狂风一般,只管向前飞奔。顺起看看同营的兵士,一大半是沉默着不说话的。以为车轮子转一下,大家就离火线近一步,究竟不知道此去吉凶如何。所以都是抱着一根枪在怀里,去想心事。只要火车震动一下,他们的头,便是这样一点一点,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心已飞走了,不曾在这里支持躯体。有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哼着梆子腔。不过没有词,老是把一句戏,重三倒四,唱个好几遍。这里到火线很近,不过三十分钟,就停了。火车前面,正停住了两列铁甲车。顺起跟了大众走下车来,正是个很清明的早晨。不过这一片旷地,看不到一些人影。半晌头上只飞过只单鸟。有几处村屋,被大炮打去屋顶,或者打掉半边,或者轰去大门,都只剩些乌焦的石柱,和些光颓颓的黄土墙,杂在乱树丛里。这虽是战场,却鸦雀无声,沉寂寂的。约摸走了一里之遥,平地上挖了一道干沟,约摸三尺来深,这就是战壕了。壕里没看见一人,只有些人脚印。到了这里,大家就分开了,顺起和着一团人,开向左边去。正有一班兵士向后开来了,彼此当头遇着,只见那些人浑身都是泥糊了,脸上是又黄又黑,各人将枪口朝下,倒背在脊梁上,大概是打得十分疲倦了。那班人过去,团长下了命令,大家就在这里休息,于是大家架了枪,坐在地上。
  歇了有一两个钟头,后方送了冷馒头和咸菜来了。大家饱餐一顿,团长就下了命令,排了散兵线,向前面阵地里去,这时,大家不是挺着身躯向前走了。大家都是提了枪,弯了腰,半跑半走。顺起走到此地,知道已是火线了,但是还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轰通轰通,大炮就响起来。去自己面前,不到一二尺路的地方,一阵飞尘,有一亩多地那么大,向天上直拥护起来,觉得所站的地方都有些震动,赶快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等那阵地尘落下去时,只见前面,已躺下两个人,血肉模糊,像宰了的绵羊一般软瘫瘫的,躺在地下。顺起真个心提在口里,糊里糊涂的向前走。所幸走不多路,已经有一道战壕。见了这个,比平常得着整万洋钱的产业,还要宝贵,快赶就连爬带跳,向里面一滚。因为这个时候,敌人那边,已经知道有军队上来,不住的向这边放炮,那炮弹落下来,只在这战壕前后,吓得人动也不敢动一动。越是不动,那枪炮越响得厉害,自己这边的炮先响起,后来大家也放枪。顺起拿了一管枪乱七八糟,向外放了一阵,胆子就大了些。到了两个钟头以后,枪炮都停止了,也没有死伤什么人。顺起正歇了一口气,要伸头向外望一望,头不曾抬,枪炮又响起来了。约摸有一个钟头,上面忽然发下命令来了,上刺刀,冲锋。那团长在后嚷着道:“好兄弟们,上呀,上呀!”在战壕里伏着的人,于是一拥而上。
  顺起爬出战壕后,就看见同营的兵士,接二连三的向地下倒。那敌人放出来的枪子,雨点一般,打在面前的土地里,将浮土溅得乱飞。要不上前面吧,后面紧紧的跟着机关枪队,大刀队,有几个趴在地下,不肯上前的人,就让大刀队在脑后一手枪。到了这时,上前还逃得出命来,向后退,就非打死不可。人一吓糊涂了,也不管什么生死,手里托着枪,只管在烟雾弥天的弹雨里,向前冲锋,情不自禁,口里喊着杀。也不知什么时候,肋下让东西打了一下。一阵心血沸腾,站立不住,便倒地下,人就昏睡过去了。及至醒了过来,已听不见什么枪炮声,一片荒地,接住了天。那天却如一只青的大圆盖,将大地来盖上。一轮红日,向地下沉将下去。靠西的大半边天上,全是红云,那红光一直伸到半天空,连大地上,都带着红色。看着睡的地方,左右前后,完全是死人。靠得最近一个,浑身糊满黑土。看他的脸,咬着牙,微睁着双眼,满脸都是苦相。两只手,扒着地,十个指头,都掐入土地去多深。这不是别人,正是姚老五。顺起这才想起,自己是枪伤在战地里了。一看身底下,摊了一块血,已经都凝结成黑块了。于是感到四肢酸痛,心里烧热,一点也不能移动。自己虽然活过来,但这一片荒地,四处都是血尸,哪里有人来搭救。看看远处,尘雾慢慢在地下升起,西边没有太阳,只有一块红天。周围的浮尘和红云相混,成了朦胧的暮色。忽然想到离家那天,也是这样的情形,再要回家,是万不能了。忽然一阵风来,吹起一股血腥。两三条野狗,拖着一条人腿在远处吃。好在那西方的红光也减退了,天色是昏昏暗暗,看不见这伤心的事。但是一想,我的腿,明天恐怕也是狗的了。一阵心酸,肝肠寸断,只叫出了一个字:“妈!”以后就在这夜幕初张的战场里,安然长睡了。
退回去了二十年
  退回去了二十年
  
  零碎的爆竹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子外面有一苍老的声音骂道:“这些猴儿崽子,开的什么穷心?年过了这多天,还直放麻雷子二踢角,这年过得有什么痛快。东三省闹土匪,直隶闹蝗虫,黄河闹水灾,煤面全涨钱。这大杂院里,除了张先生,也没有谁做官,哪里来的这么些个容易钱,到了初五六,还直让小孩子过年?”最后几句话,把我惊醒了。
  正是我新近在北京农商部当了一名小办事员,大小是个官了。睁着眼睛一看,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面大书中华民国八年阳历二月,阴历正月。正是这大杂院里这位卖切糕的街坊大胡子骂得痛快,我该到部了,怎么还睡觉?于是匆匆起床,将白泥炉子上放的隔夜水壶,倒着漱洗过了。头上戴了兜头线帽,围了一条破毡子旧围巾儿,锁门就走。
  当个小办事员的人,决没钱买大衣。北京这地方又冷,不这么穿着不行。出得门来,这冷僻胡同里的积雪,依然堆着尺来厚,脚在雪上踏着,唏唆作响。那西北风像刀割似的迎面吹过,把人家屋脊上的积雪刮了下来,临空一卷,卷成个白雾团子,然后向人扑来。任是围了破毡子,那碎雪还向衣领子里钻了来。我虽穿了一件天桥收来的老羊皮,不觉还打了两个冷战,鼻子出来的气,透过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馒头出笼屉,热气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转帽沿。都让气冲湿了。心想:不过为了三十块钱的薪水,冒了这种风雪去办公,实在辛苦。
  正想着,一辆汽车自身后追了上来,把地面上的雪烂泥浆,溅了起来,汽车两边就飞起了两排泥雨,溅了我一身的泥点。汽车过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车后身窗子里望去,一对男女厮搂着,头挤在一起。那汽车号码是自用六零六,巧了,这就是我们总长坐着办公的车。不用说,车上那个男人是我上司赖大元总长。慢说我一个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车去讲理,就算追得上,难道我还敢和总长去辨是非不成?叹了一口气,只好挨着人家墙脚,慢慢走到部。我们这农商部,在北京是闲衙门。闲的程度,略好于教育部而已。
  门口站的那两个卫警,夹了一支旧来福步枪在胁下,冷得只做开跑步走。我向传达室一看,那传达正在走廊下笼白炉子的火。他窗户上放了一架小闹钟,已到十点了。院子里除了满地积雪,并无别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里撑出枝枝桠桠的树枝,上面还堆了积雪,在高屋檐下,一点也不见响动,走廊地上倒有十几个小麻雀,见人来了,轰的一声飞向屋檐上,这不像衙门,像座庙了。我是矿务司第一课的办事员,直走到东向角落的五进院子,才是我们的办公处。北屋五大间是司长室,正中堂屋会客室。
  西面是第一科,科长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几个科员也在那里列着桌子,我和另一个办事同三个录事,就缩在另一小屋子里。矿务司有个特别好处,尽管市面上煤卖到二十多元一吨,大同、石家庄两处的红煤,我们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间屋子里都把铁炉子生着火。这年头虽不像北京饭店有热气管子,所谓屋子里笼“洋炉子”,也就是人间天堂了。掀开棉布帘子进了屋,早是满座生春,正中大屋铁炉子边站着两位茶房,烘火闲话,谈正月初一,和了个三元。看我进来,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围巾,掀帘进了第一课。铁炉子上放了一把白铁壶,水沸得正沙沙作响,壶嘴里向外冒汽。
  院子里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进光来。科长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来得早。这时,在玻璃窗下写字台上,摊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国演义》,架上老花眼镜,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给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热气腾腾,放在面前了,陶科长虽然年纪大,炉子里的火生得太热,穿来的皮袍大衣,都已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旧湖绘棉袍子。照例,小办事员和录事见了科长,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学校的青年,这个恭维劲儿做不出来。好正是旧历年,行旧礼吧。因之两手捧了帽子和围脖,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新禧新禧!”陶科长两手捧下眼镜,向我点个头,又去看刘备三顾茅庐了。
  这屋子里除了科长,并无第二个人。那边小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园地了。同事们都比我早来了。两个录事,已在誊写公事。另一个录事和一个小办事员,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进门,这两位同事,透着气味相投,一齐站了起来,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围脖和帽子,问另一位办事员李君:“有什么公事办吗?”李君道:“没有什么公事,司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写的这两件公事,是阴历年前留下来的。”他口里说着,眼睛正是对了象棋出神。对方来了一个当头炮,挂角马,他正在想法解除这个难关。
  我也就不问他的话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阵乱,几位科员来了,全都向陶科长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员范君,态度恭敬。马褂套着长袍,两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长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长公馆去拜过年的。”陶科长道:“失迎失迎,孩子们闹着去逛厂甸。”范科员道:“回头我又到沈司长家里去了。沈司长太客气,留着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叶蛋,又是猪油年糕,只管拿点心待客,我还替他出主意,和了个断么平带不求人,不声不响的和个三番。”陶科长笑了一笑,似乎记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这屋子里热闹起来。一位科员佟君,首先放肆着。
  在报架上将当天的报放在公事桌上,笑问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过没有?喂!今天晚上好戏有《打樱桃》,又有前本《海会寺》,包个厢,到小房子里去约了八小姐来听戏吧?大家也好见个面儿。”范君也拿一份报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谈八小姐呢,去年几乎过不了年。还是老马好,办自由恋爱,比我们这在胡同里胡闹的人经济得多,他还是一到部就写信。”
  在他的对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放在桌上,抽起一张信笔瞎写。其实他不是写爱情信,是作篇剧评,要投到一家小报去登起来,题目是《新春三日观剧记》。正在谈论着,一位胡君进来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长面前的红人,虽未能取陶科长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长了。他一面脱着皮大衣,一面问道:“科长没来吗?”外面两位不理我的茶房,这时一齐跟着进来,一个接着獭皮帽子和大衣,一个又打着手巾把送将上来。佟君道:“科长早来了,刚出去。”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头子,衔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来替他点着烟。他喷了一口烟,两指头夹了一支雪茄,高高举起来笑道:“我告诉诸位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打了这多年的扑克,从来没有拿过同花顺,这次新年,可让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点数是八、九、十、十一、十二,达到最高纪录,只差两张牌而已。”
  在屋子里的科员,全部轰然一声。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间精神抖擞,笑道:“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同场的人有一个人换到了红桃子同花和爱斯富而好,这两位仁兄拚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还是我告诉他们,不必再拚命,翻开牌来,我是要贺钱的。连赢带收和贺,一牌捞了个小二百元。”说着,口里衔了雪茄,两手连拍一阵。当时陶科长进来了,那些科员不便作声。只有这位胡科员来头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间说笑着。陶科长笑道:“胡兄如此高兴,必有得意之作。”胡君连笑带比,又叙了一番。
  我们这屋子里,显然又是一个阶级,那边尽管笑声沸天,我们这边,决不敢应他们一个字的腔。约十分钟,那位向科长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过我们这边来,我们也向他恭贺新禧。有的点头,有的拱手。因为他的阶级究竟还支配不了我们的饭碗,所以并没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无求于我们,只是微笑着点了两点下巴。我们有点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屉里找稿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走过我面前时,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和他贺新禧的义务,他也就过那边去了。这时,那边屋子,又来了几位科员,我们这边,也增加了两名办事员。这两名办事员,一位是司长的小舅子,年纪十八岁,一个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为了春节假后的第一天,也来画个到。
  另一名是次长的堂叔,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来是常来的,来了照例不做事,科长向来也没有交过一件公事他办。他以为,侄身居次长,只给他一个起码官做,十分牢骚,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话低声骂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变紫红,白色胡须桩子,由红皮肤里冒出来,又露出一口长牙,真不大雅观。这两边屋子里,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各部坐着一个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口里衔了烟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
  比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预备下的香片茶,轻轻的谈着麻雀经,其间有两个比较高明的,却是拿了报上的材料,议论国内时局。我们这边两位录事,将交下的公事写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给科长。今天也算打破了纪录,学着隔壁屋子里的科员,无事可做,我们也来谈谈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总长到,总长到!”立刻我们两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点儿滋味。
  到了衙门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长听了这话,立刻把老花眼镜取下,将衣架上马褂摘来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个热手巾把进来,捧给陶科长擦脸。他接过手巾,随便在脸上摸了两摸,打开抽屉,取出几件公事,两手捧着走了。这次科长离开,我们这两间屋子里谈话的声音,不是上次那样高,但胡科长还是神气十足,谈那打扑克的事。
  约摸有半小时,陶科长回来了,向大家点头道:“头儿走了,说是这两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午可以不来,下星期照常。”大家听说,轰然一声,表示欢喜,科长在身上掏出钥匙,把抽屉锁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来给他加上。几位出色的科员,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长走了,范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下午来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儿好戏,小梅和小楼合演《霸王别姬》,马上叫人去定两个座儿。”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为什么不和杨梅合作?”大家谈笑着戏的消息,一窝蜂的走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也回走了。只有我和一个李录事,因一盘象棋没下完,还在屋子里。那个姓王的茶房回过头来,向里张望一下谈笑着道:“该走了。”
  另一个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东西,答道:“忙什么?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会儿,家里可以省几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没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听了这话,推开象棋盘,便站起来,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们多坐一会也不碍你什么事。”王茶房道:“怎么不碍我们的事?你不走,我们不能锁门,丢了东西,谁负责任?”我喝道:“你说话,少放肆。难道我们当小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巴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商务司第三科,前天丢了一件皮大衣。
  一个姓杨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长桌上的东西,仰着脸对了我们。李录事跳上前,就向他脑后打了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巴茶房掉转身来,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录事拉走。巴茶房追过来时,我们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门口大骂。我陪李录事到了衙门口,埋怨他道:“你不该打那东西,他是陶科长的红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状,你受不了。”李录事红着脸道:“二十块钱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张先生,只是怕连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紧,我也看这二十块钱的位置,等于讨饭。不然,我也不会在部里满不在乎。
  果然那小子到科长面前挑拨是非的话,我就到广东去。那里空气新鲜,我还年轻,有机会还去读两年书呢。”我们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终是替李录事为难的。他一家五口,就靠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丢了饭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却是一个难关。不想当这晚我在灯下一人吃饭的时候,李录事一头高兴跑进来,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为他是把话倒过来说。我让他坐下,拿起炉子边放的一把紫泥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笑道:“请喝一点,冲冲寒气。在这腐败的政府下,好是做社会上一个寄生虫。不好却少不了做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国奴。
  中山先生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们一块儿到广东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当一个叫化子呢,总比在这里看茶房的眼色强多了。”李录事笑道:“我不开玩笑,我真有办法了,你也有办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来。他按住我的手道:“我们一块吃羊肉涮锅子去,我请你。”我道:“你中了慈善奖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办法了呢?”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
  走走,别错过机会。”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癫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
  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
  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
  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
  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
  德国饭店,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有点儿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进去?”我笑道:“大概不是为这个,今晚上也不忙请我吃涮锅子,我没什么,陪你去。可是赖二爷见着我,他要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李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我想,总也有个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我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第一次派这位秘书上办事,别让他栽了。于是含笑答应,陪着他吃完了饭,慢慢的走到德国饭店,在餐馆的门口,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电灯映着雪亮。
  这雪亮的灯光,更加重李君的胆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我们既无大衣,也无皮帽,本也不必在这门边走。我无意中一低头,地面上有一线光亮射来。仔细看时,却是地毯上有一点银光。相距不远,我弯腰拾起来一看,我心里却是一阵乱跳。正是一只白金钻石戒指,看那钻石,大过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价值,我下意识地便向衣袋里塞着,而那只手还不肯拿出来,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却赶快走了两步。这里是饭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满厅几十张桌子,全都满了。
  我到了这中外人士汇集的地方,总要顾些体貌,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这位李秘书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门去了。我见他不在身边,把钻戒又掏出来看了一看,光莹夺目,绝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二十来岁的青年,难道就让这一样东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吗?我决定宣布出来。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道:“喂!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见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的问道:“你捡着什么?”我说:“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来了,全座吃饭的人,有一大半会是失主。”那茶房听我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我踌躇了一会,觉得所站的地方,虽与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门,究竟是来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
  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我登报找失主吧。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身后忽然有人轻轻的道:“先生,你捡着一样贵重的东西吗?”我看时,是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我便点点头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说到这里,又近了二门存衣室门口,李君迎上来笑道:“老张,怎样不带我进去?”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娟只管擦脸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那西装人道:“呵!李秘书,你来了,二爷正让我找你呢。”李君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绍着这是赖公馆的二爷跟前胡爷。
  我这才晓得他是一个听差,竟比我们阔多了。胡听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刚才听到张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拴着东西,我就跟了来的。张先生捡着的东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儿?”我笑道:“胡爷,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一点消息,是很贵重的。要是不贵重,我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胡听差笑道:“那准对,好了,好了,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说毕,也就走了。不一会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向我两人招着手道:“二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于是他在前引路,我们随后跟着,在食堂左角,一间小屋子里,见赖大元的二少爷二小姐,和另外一对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门口,还树起了一架四折绿绸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
  赖二爷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对了屏风,我一进门,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头发油刷得像乌缎子一样,只他那下阔上尖的窝窝头面孔,有点不衬。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盘子里的牛排,却回转脸来,将刀尖指着我问了那听差道:“就是他捡着东西?”我看他这种样子,先有三分不顺眼,就站在屏风角不作声,胡听差道:“张先生,这是我们二爷。”李君站在我的身后,也轻轻的叫了一声二爷,二小姐,不知不觉的微鞠了一个躬。
  赖二又向我望了一望,问道:“你抬着了什么?”我道:“二爷,对不起,我不能先说。”左首坐的一个绿色西装少年,雪白的长方面孔,有些像程砚秋,挨了二小姐坐着。他点了头道:“对的,二爷,我们得先说出来。”赖二将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塞到嘴里去咀嚼着,然后把叉子指着我道:“我丢了一个白金钻石戒指,戒指里面,刻了有klk三个英文字母,你说对不对?”我道:“不错,拾着一个钻石戒指。不过有没有三个英文字母,我还不知道,等我拿出来看。”于是在衣袋里把戒指掏出来,在灯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么三个字母。
  赖二不等我说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绿绸锦盒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这盒子装的。”我拿起盒子来,掀开盒子盖,里面蓝绒里子有个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对了,赖先生,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体面人,我信得过你,不用另找人来证明了。”我把盒子递在他手上,转身就要走。赖二站起身来,将刀子点了我道:“你说,你要多少报酬?实对你说,我这戒指只值三千块钱,不算什么。不过,我是送这位高小姐的。”说着,向在座的一位红衣女郎点头笑了一笑。
  接着道:“寻回来了,完了我一个心愿。我很高兴,愿意谢你一下。”我道:“东西是赖先生的,交给赖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报酬。”赖二指着胡听差道:“你把他拉着,我这就……”说时,放下刀叉,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来水笔,就站在桌角边弯腰开了一张英文支票,撕下来交给胡听差道:“你给他,这是一千块钱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银行一开门,他就可以去拿。”我道:“赖先生,你不用客气。假使我要开你一干块钱,我拿这戒指去换了,不更会多得一些钱吗?”赖二伸手搔了几搔头发,向我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这样子,光景也不会好。”那个穿红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钱,你应当明白他的用意。”赖二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将一个食指点了我道:“你姓什么?干什么的?进过学校没有?”我看他这样子,自觉头发缝里有点出火,便笑道:“实不相瞒,我父亲是个百万财主,近几年来败光了。当年我有一个好老子没念过书。如今穷了,什么也不会干。”胡听差和李君听了这话,只管向我瞪眼。赖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来你也是少爷出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斜靠了那个像程砚秋的男子坐着,微斜了眼道:“二哥,你这点麻糊劲儿太像爸爸。刚才小胡不是说了,他姓张,也在部里当个小办事员吗?”赖二啊了一声,见胡听差手上还拿了那张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块钱你去兑了吧。江苏王鸿记裁缝,和高小姐做的几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块钱,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块钱赏给那个做衣服的伙计算酒钱。”胡听差答应了一声是。
  赖二爷道:“呵!李秘书怎么来了?”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儿。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么事这样神魂颠倒的?你不是叫他来一路到高小姐家里吊嗓子去吗?”赖二笑道:“我这样说了吗?现在我们要到北京饭店跳舞,这事不谈了。可是我没有一定的主张。小胡,你那里拿拾块钱出来,带他们去吃小馆儿。”我听了这话,不用他多说,我先走了。出大门不多远,李君追了上来,一路叫着老张老张!我停住脚问时,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你临走也不向二爷告辞一声。”我笑道:“我退还了他三千块钱的东西,他没有说一声请坐。不是拿刀子点着我,就是把叉子指着我。我并非他家的奴才,怎样能受这种侮辱?”我很兴奋的说着,说了之后,又有一点后悔,这话透着有一点讽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车,把车钱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里为难着一个问题,不易解决,科里两个茶房,和我们捣乱过,今天未必忘了。
  虽然打那个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党。好在李君已是秘书上办事的身分了,料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点钟,等陶科长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头,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里,两个茶房,果然鼓着脸,瞪了眼望着我。姓王的当我掀帘子进科长室的时候,他轻轻的道:“那个姓李的没来,等那姓李的来了,我们再说话。”我听了,知道这两个东西,一定要在陶科长面前和我捣乱,三十块钱的饭碗,显然是有点摇动了。我先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一张日报看,忽然陶科长以下,一大批人拥到屋子里来,我倒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来。陶科长满脸欣慕的样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张先生,电话,总长夫人打来的。”我愕然道:“什么?总长夫人打电话给我?”科长道:“你快去接电话吧,总长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见他如郑重的报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来接电话。我刚才拿了电话机,放到耳朵边,只喂了一声,那边一个操南方官话的妇人声音,就一连串的问了我的姓名职业。
  接着道:“我是赖夫人。昨晚上我们二少爷二小姐回来说,你捡了钻石戒指归还原主,你这人不错。二爷说,要提拔你一下,给你一个好些的差事。我已经和总长说了,也派你在秘书上办事,照荐任秘书支薪水。以后要好好的办事,知道吗?”我真没想到总长夫人会在半天云里撒下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兴,我又久闻赖老虎的威名,喜惧交集,什么答复不出。干了几个月官,这算也学到了小官对大官那种仪节,半弯了腰,对着电话机子,连说是是……是是……最后那边又说了,没话了,你好好干罢,电话便挂上了。我放下电话耳机,我才知道环在我身后,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负三分傲骨,现在接着夫人的电话,我就这样手脚无措,心里一惭愧,不免脸上跟着红晕了起来。
  可是这些人毫不觉得我这态度是不对的,一齐笑嘻嘻的望着我。陶科长问道:“原来赖夫人认识张先生。”我笑道:“实在不认识。夫人说,把我调到秘书上办事,先通知我一声。”陶科长立刻向我拱了几下手道:“恭喜恭喜。”陶科长一说恭喜,全科人一齐围着我恭喜,那范科员握住我的手道:“张兄,我早就说过,翻过年来,你气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运。我的话如何?”我心想,我并没有听到你这样对我说过。但我在高兴之时,口里也就说着果然果然。范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请客才对。”我还不曾答应,那位胡科员叫道:“不,不,我们公宴。”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兴,虽然赖夫人有了这样一个电话,可是在总长的条子没有下来以前,还得等一等。”陶科长也道:“等什么呢?赖夫人一句话,等于赖总长下过十张条子。”于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时,赖总长也来了。
  陶科长带了公事回科,老远的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条子已经下来了。我们这科,大概是交了运,不但是张先生发表了秘书上办事,这里的李先生也同时发表了。一日之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破格任用,大可庆祝,我请客,我请客。尤其是张先生这个职务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闲。不用说,一两月后,就可以升任正式秘书的。”我见全科人恭维我,穷小子走进了镜子店,只觉满眼是穷小子,忘了我自己。范君送过一盒大炮台烟卷来,请我吸烟。我吸着烟昂头出神,姓巴的茶房进来,向我请了一个安。笑道:“张秘书,给你道喜。”我也一律尽释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气不好。”巴茶房笑道:“你说这话,我可站不住。李秘书教训我,还不是对的吗?”说着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来,里面是陶科长喝的,二毛一两香片,恭恭敬敬递到我的桌上。不一会李君来了,自然又是一阵乱。
  下午散值以后,陶科长和同事们没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们拖到东安市场的广东馆子吃边炉。八时以后,满街灯火,坐着人力车回家。可是一进大杂院,我就有一个新感想,身为农商部秘书上办事,每日和总长接近,教我回家来,同卖切糕的王裁缝李鞋匠一块儿打伙儿,这透着不成话。同事知道了,岂不要讪笑我?赶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缝叫道:“张先生回来了,恭喜呀!”我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当秘书了?我告诉你们,天下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我不能永久倒霉。许多人想走赖夫人这条路子,花钱受气,总走不通,你瞧,我这里可是肥猪拱庙门,他自来。”喂!罪过,怎好把赖夫人比肥猪。
  我得意忘形,见屋子里点了灯,也忘了门锁过没有,一脚把门踢开,笑道:“秘书回来了,赖夫人身边……”我话未了,只见死去的祖父拿了马鞭,我父亲拿了板子,还有教我念通了国文的萧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齐站在屋里。我祖父喝道:“我家屡世清白,人号义门,你今天作了裙带衣冠,辱没先人,辜负师傅,不自愧死,还得意洋洋。你说,你该打多少?”我慌了,我记起了儿时的旧礼教家庭,不觉双膝跪下。我父亲喝道:“打死他吧。”那萧先生就举手在我头顶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当然没有这回事,读者先生,你别为我担忧
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集>>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