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集>> 余华 Yu Hu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0年4月3日)
余华随笔集
  我能否相信自己 内心之死关于心理描写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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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否相信自己
  我能否相信自己
  我曾经被这样的两句话所深深吸引,第一句话来自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哥哥。这位
  很早就开始写作,后来又被人们完全遗忘的作家这样教导他的弟弟:“看法总是要陈旧过
  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第二句话出自一位古老的希腊人之口:“命运的看法比我
  们更准确。”
  在这里,他们都否定了“看法”,而且都为此寻找到一个有力的藉口:那位辛格家族的
  成员十分实际地强调了“事实”;古希腊人则更相信不可知的事物,指出的是“命运”。他
  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实”和“命运”都要比“看法”宽广得多,就像秋天一样;
  而“看法”又是甚么?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只是一片树叶。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发表自己的看
  法,这几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於是人们真以为一叶可以见秋了,而忘记了它其实只是一
  个形容词。
  后来,我又读到了蒙田的书,这位令人赞叹不已的作家告诉我们:“按自己的能力来判
  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他说:“为甚么不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看法常常充满矛盾?多少
  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蒙田暗示我们:“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和
  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导我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禁止我们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四个世纪以后,很多知名人士站出来为蒙田的话作证。1943年,IBM公司的董事长托马
  斯.沃林胸有成竹地告诉人们:“我想,5台计算机足以满足整个世界市场。”另一位无声
  电影时代造就的富翁哈里.华纳,在1927年坚信:“哪一个家伙愿意听到演员发出声
  音?”而蒙田的同胞福煦元帅,这位法国高级军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军总司
  令,对当时刚刚出现的飞机十分喜爱,他说:“飞机是一种有趣的玩具,但毫无军事价
  值。”
  我知道能让蒙田深感愉快的证词远远不止这些。这些证人的错误并不是信口开河,并不
  是不负责任地说一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他们所说的恰恰是他们最熟悉的,无论是托马
  斯.沃森,还是哈里.华纳,或者是福煦元帅,都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上述看法的权威。问题
  就出在这里,权威往往是自负的开始,就像得意使人忘形一样,他们开始对未来发表看法
  了。而对他们来说,未来仅仅只是时间向前延伸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对未来就一无所知了。
  就像1899年那位美国专利局的委员下令拆除他的办公室一样,理由是“天底下发明得出来
  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完了”。
  有趣的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未来却牢牢地记住了他们,使他们在各种不同语言的报刊的
  夹缝里,以笑料的方式获得永生。
  很多人喜欢说这样一句话:“不知道的事就不要说。”这似乎是谨慎和谦虚的质,而且
  还时常被认为是一些成功的标志。在发表看法时小心翼翼固然很好,问题是人们如何判断知
  道与不知道?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加议论,人们习惯於在自己知道的事
  物上发表不知道的看法,并且乐此不疲。这是不是知识带来的自信?
  我有一位朋友,年轻时在大学学习西方哲学,现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有一个十分有
  趣的看法,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说:“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口池塘,别人的书就像是一块石
  子;石子扔进池塘激起的是水波,而不会激起石子。”最后他这样说:“因此别人的知识在
  我脑子里装得再多,也是别人的,不会是我的。”
  他的原话是用来抵挡当时老师的批评,在大学时他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学生,现在重温
  他的看法时,除了有趣之外,也会使不少人信服,但是不能去经受太多的反驳。
  这位朋友的话倒是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轻易发表看法的人,很可能经常将别人的
  知识误解成是自己的,将过去的知识误解成未来的。然后,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层出不穷的
  笑话。
  有一些聪明的看法,当它们被发表时,常常是绕过了看法。就像那位希腊人,他让命运
  的看法来代替生活的看法;还有艾萨克.辛格的哥哥,尽管这位失败的作家没有能够证明
  “只有事实不会陈旧过时”,但是他的弟弟,那位对哥哥很可能是随口说出的话坚信不已的
  艾萨克.辛格,却向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辛格的作品确实如此。
  对他们而言,真正的“看法”又是甚么呢?当别人选择道路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似乎是
  路口,那些交叉的或者是十字的路口。他们在否定“看法”的时候,其实也选择了“看
  法”。这一点谁都知道,因为要做到真正的没有看法是不可能的。既然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同
  样可以行走,一个具备了理解的人如何能够放弃判断?
  是不是说,真正的“看法”是无法确定的,或者说“看法”应该是内心深处迟疑不决的
  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看法就是沉默。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发出声音,包括希腊人、辛格
  的哥哥,当然也有蒙田。
  与别人不同的是,蒙田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怀疑主义的立场,他们似乎相信“任何一
  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着另外一个命题”。
  另外一些人也相信这个立场。在去年,也就是1996年,有一位琼斯小姐荣获了美国俄
  亥俄州一个私人基金会设立的“贞洁奖”,获奖理由十分简单,就是这位琼斯小姐的年龄和
  她处女膜的年龄一样,都是38岁。琼斯小姐走上领奖台时这样说:“我领取的绝不是甚么
  『处女奖』,我天生厌恶男人,敌视男人,所以我今年38岁了,还没有被破坏处女膜。应
  该说,这5万美元是我获得的敌视男人奖。”这个由那些精力过剩的男人设立的奖,本来应
  该奖给这个性乱时代的贞洁处女,结果却落到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手中,琼斯小姐要消灭性的
  存在。这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对那些好事的男人来说,没有性肯定比性乱更糟糕。有意思的
  是,他们竟然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
  由此可见,我们生活中的看法已经是无奇不有。既然两个完全对立的看法都可以荣辱与
  共,其他的看法自然也应该得到它们的身分证。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笑忘书》里,让一位哲学教授说出这样一句话:“自詹姆斯.乔
  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於冒险的不存在……”这句话很受欢
  迎,并且成为了一部法文小说的卷首题词。这句话所表达的看法和它的句式一样圆滑,它的
  优点是能够让反对它的人不知所措,同样也让赞成它的人不知所措。如果摹仿那位哲学教授
  的话,就可以这么说:这句话所表达的最重要的看法在於看法的不存在。
  几年以后,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旧话重提,他说:“……这不过是一些
  精巧的混帐话。当年,70年代,我在周围到处听到这些,补缀着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残渣
  的大学圈里的扯淡。”
  还有这样的一些看法,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指出甚么,也不是为说服甚么,仅仅只是
  为了乐趣,有时候就像是游戏。在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故事《特隆.乌尔巴尔,奥尔比
  斯.特蒂乌斯》里,述者和他的朋友从寻找一句名言的出处开始,最后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
  界。那句引导他们的名言是这样的:“镜子与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同样使人口数目增
  加。”
  这句出自乌尔巴尔一位祭师之口的名言,显然带有宗教的暗示,在它的后面似乎还矗立
  着禁忌的柱子。然而当这句话时过境迁之后,作为语句的独立性也浮现了出来。现在,当我
  们放弃它所有的背景,单纯地看待它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句话里奇妙的乐趣所深深吸
  引,从而忘记了它的看法是否合理。所以对很多看法,我们都不能以斤斤计较的方式去对
  待。
  因为“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而且“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这些年来,我始终
  信任这样的话,并且视自己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一个作家需要甚么,就像但丁所说:
  “我喜欢怀疑不亚於肯定。”
  我已经有15年的写作历史,我知道这并不长久,我要说的是写作会改变一个人,尤其
  是擅长虚构述的人。作家长时期的写作,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胆小和犹豫不决;那些
  被认为应该克服的缺点在我这里常常是应有尽有,而人们颂扬的刚毅、果断和英勇无畏则只
  能在我虚构的笔下出现。思维的训练将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从而使我逐渐
  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变得害羞和不敢说话;而另一方面的能力却是茁壮成长,我
  能够准确地知道一粒钮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
  总统重要得多。
  最后,我要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看法。因此,我想继续谈一谈博尔赫斯,在他那篇迷
  人的故事《永生》里,有一个“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转换成英语,又转成
  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的人,这个乾瘦憔悴的人在这个世
  上已经生活了很多个世纪。在很多个世纪之前,他在沙漠里历经艰辛,找到了一条使人超越
  死亡的秘密河流和岸边的永生者的城市(其实是穴居人的废墟)。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乾渴和对乾渴的
  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这个句子为甚么令人赞叹,就是因为在“乾渴”的后面,博尔
  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乾渴的恐惧”。
  我相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看法。
内心之死关于心理描写之二
  内心之死:关于心理描写之二
  这里要讨论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
  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威廉·福克纳的沃许·琼斯一样有着杀人的经历。不
  同的是,福克纳只是让沃许举起镰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的是
  一把更为吓人的斧头。福克纳省略了杀人的过程,他只是暗示地写道:“他手里握
  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而陀思妥
  耶夫斯基则是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
  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紧接着,陀思
  妥耶夫斯基令人吃惊地描叙起那位放高利贷老太婆的头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
  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
  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
  脑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断的方式延长了暴力的过程,当斧头直砍下去时,
  他还让我们仔细观察了这个即将遭受致命一击的头部,从而使砍下的斧头增加了惊
  恐的力量。随后他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砍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
  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陀思妥耶夫
  斯基恶梦般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写组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以不
  可思议的笨拙去挤压它们,他能够拧干一条毛巾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还能拧断毛巾。
  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让叙述的高潮遍布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
  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而且没有轻重之隔,也没有浓淡之分。图财害命
  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显然没有沃许·琼斯的平静,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里没
  有平静,虽然他的叙述在粗犷方面与威廉·福克纳颇有近似之处,然而威廉·福克
  纳更愿意从容不迫地去讲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是在梦中似的无法控
  制自己,并且将梦变成了梦魇。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
  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福克纳让沃
  许坐到了窗前,给予了沃许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后的平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让拉
  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疯狂下去,当高利贷老太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以
  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散在两个章节里的近二十页篇幅,来展
  示这个杀人犯所有的行为,一连串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动作,而不是心理描写。拉
  斯柯尔尼科夫在清醒和神志不清之间,在恐惧和勇气之间,一句话就是在梦和梦魇
  之间,开始了他杀人的真正目的——寻找高利贷老太婆的钱财。陀斯妥耶夫斯基这
  时候的叙述,比斧头砍向头颅更为疯狂,快速跳跃的节奏令人难以呼吸。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的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
  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
  显然,此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镇静的。镇静使他摸到了钥匙并且掏出了钥匙,
  可是紧接着他又立刻惊慌失措——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的哗啦一声,
  仿佛浑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逃跑。
  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叙述在人物状态迅速转换中前行。惊弓之鸟般的拉斯柯尔尼
  科夫怎么都无法打开五斗橱,所有的钥匙在他手中都插不进锁孔。随即他又清醒似
  的将手上的鲜血擦在红锦缎上,并且认为鲜血擦在红锦缎上不显眼……没有一个作
  家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如此折磨自己笔下的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如同进入
  了地狱似的,他将应该是一生中逐渐拥有的所有感觉和判断,在倾刻之间全部反应
  出来。并且让它们混杂在一起,不断出现和不断消失,互相抵抗同时也互相拯救。
  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满足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自我折磨,他不时地让楼道里传
  来某些声响,一次次地去惊吓拉斯柯尔尼科夫,并且让老太婆同父异母的妹妹丽扎
  韦塔突然出现在屋子里,逼迫他第二次杀人。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高利贷老太婆,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让她阴魂不散——他忽然觉得好像老太婆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
  他就撇下钥匙和五斗橱,跑回到尸体跟前,拿起斧头,又向着老太婆举起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掠夺钱财的欲望和自我惩罚的惊恐里度日如年,十多页漫长
  的叙述终于过去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此刻叙述也从第一章过渡到了第二
  章——他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仿佛睡醒了,于是发觉夜早已来临,但他并不想起
  床。末了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
  叙述似乎进入了片刻的宁静,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折磨还
  在继续。首先让他发烧了,让他打着可怕的寒颤,“连牙齿都格格打战,浑身哆嗦”,
  然后让他发现昨天回家时没有扣住门钩,睡觉也没有脱衣服,而且还戴着帽子。拉
  斯柯尔尼科夫重新进入了疯狂,“他向窗前扑去”——他把自己的衣服反复检查了
  三次,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才放心地躺下来,一躺下就说起了梦话,可是不
  到五分钟,他立刻醒过来,“发狂似的向自己那件夏季外套扑过去”——他想起了
  一个重要的罪证还没有消除。随后他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没多久他又疯狂地跳起
  来,他想到口袋里可能有血迹……在第二章开始的整整两页叙述里,陀思妥耶夫斯
  基继续着前面十多页的工作,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身体继续动荡不安,让他的内心
  继续兵慌马乱,而且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接下去还有五百多页更为漫长的痛苦生涯,
  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尽折磨,直到尾声的来临。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威廉·福克
  纳对沃许·琼斯杀人后的所有描叙就显得十分温和了。这样的比较甚至会使人忘记
  福克纳叙述上粗犷的风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威廉·福克纳竟然像起了一位
  温文尔雅的绅士,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乡巴佬。谁都无法在叙述的疯狂上与陀思
  妥耶夫斯基相提并论,不仅仅是威廉·福克纳。当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陀思妥
  耶夫斯基有力量拿出二十页的篇幅来表达他当时惊心动魄的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叙述是如此直接了当,毫不回避地去精心刻画有可能出现的所有个人行为和所有
  环境反应。其他作家在这种时候都会去借助技巧之力,寻求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放弃了对技巧的选择,他的叙述像是一头义无反顾的黑熊那样笨
  拙地勇往直前。最后一个例子应该属于司汤达。这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年长三十八
  岁的作家倒是一位绅士,而且是法语培养出来的绅士。可以这么说,在十九世纪浩
  若烟海的文学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为接近的作家可能是司汤达,尽管两人之间
  的风格相去甚远,就像宫殿和监狱一样,然而欧州的历史经常将宫殿和监狱安置在
  同一幢建筑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也被欧州的文学安置到了一起,形成古
  怪的对称。我指的是阅读带来的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的叙述似乎总是被
  叙述中某个人物的内心所笼罩,而且笼罩了叙述中的全部篇幅。拉斯柯尔尼科夫笼
  罩了《罪与罚》,于连·索黑尔笼罩了《红与黑》。如果不是仔细地去考察他们叙
  述中所使用的零件,以及这些零件组合起来的方式,仅仅凭借阅读的印象,我们或
  许会以为《罪与罚》和《红与黑》都是巨幅的心理描写。确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
  司汤达都无与伦比地表达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于连·索黑尔内心的全部历史,然
  而他们叙述的方式恰恰不是心理描写。司汤达的叙述里没有疯狂,但是他拥有了长
  时间的激动。司汤达具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的能力,当他把一个人物推到某个
  激动无比的位置时,他能够让人物稳稳坐住,将激动的状态不断延长,而且始终饱
  满。
  第二天当他看见德·瑞那夫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奇怪得很,他望着她,仿佛她
  是个仇敌,他正要上前和她决斗交锋。
  正是在这样的描叙里,于连·索黑尔和德·瑞那夫人令人不安的浪漫史拉开了
  帷幕。在此之前,于连·索黑尔已经向德·瑞那夫人连连发出了情书,于连·索黑
  尔的情书其实就是折磨,以一个仆人谦卑的恣态去折磨高贵的德·瑞那夫人,让她
  焦虑万分。当德·瑞那夫人瞒着自己的丈夫,鼓起勇气送给于连·索黑尔几个金路
  易,并且明确告诉他——“用不着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丈夫。”面对德·瑞那夫人艰
  难地表现出来的友好,于连·索黑尔回答她的是傲慢和忿怒——“夫人,我出身低
  微,可是我绝不卑鄙。”他以不同凡响的正直告诉夫人,他不应该向德·瑞那先生
  隐瞒任何薪金方面的事情,从而使夫人“面色惨白,周身发抖”。毫无疑问,这是
  于连·索黑尔所有情书中最为出色的一封。因此当那个乡村一夜来临时,这个才华
  横溢的阴谋家发动了突然袭击。他选择了晚上十点钟,对时间深思熟虑的选择是他
  对自己勇气的考验,并且让另一位贵族夫人德薇在场,这是他对自己勇气的确认。
  他的手在桌下伸了过去,抓住了德·瑞那夫人的手。司汤达有事可做了,他的叙述
  将两个人推向了极端,一个蓄谋已久,一个猝不及防。只有德薇夫人置身事外,这
  个在书中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此刻却成为了叙述的关键。这时候,司汤达显示出了
  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多的对技巧的关注,他对于德薇夫人的现场安排,使叙述之弦
  最大限度地绷紧了,让叙述在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和充满力量的掩盖所联结的脆弱里
  前进。如果没有德薇夫人的在场,那么于连·索黑尔和德·瑞那夫人紧握的手就不
  会如此不安了。司汤达如同描写一场战争似的描写男女之爱,德薇夫人又给这场战
  争涂上了惊恐的颜色。在德·瑞那夫人努力缩回自己的手的抵抗结束之后,于连·
  索黑尔承受住了可能会失败的打击,他终于得到了那只“冷得像冰霜一样”的手。
  他的心浸润在幸福里。并不是他爱着德·瑞那夫人,而是一个可怕的苦难结束了。
  司汤达像所有伟大的作家那样,这时候关心的不是人物的心理,而是人物的全
  部。他让于连·索黑尔强迫自己说话,为了不让德薇夫人觉察,于连·索黑尔强迫
  自己声音宏亮有力;而德·瑞那夫人的声音,“恰恰相反,泄露出来情感的激动,
  忸怩不安”,使德薇夫人以为她病了,提议回到屋子里去,并且再次提议。德·瑞
  那夫人只好起身,可是于连·索黑尔“把这只手握得更紧了”,德·瑞那夫人只好
  重新坐下,声音“半死不活”地说园中新鲜的空气对她有益。
  这一句话巩固了于连的幸福……他高谈阔论,忘记了装假做作。
  司汤达的叙述仍然继续着,于连·索黑尔开始害怕德薇夫人会离开,因为接下
  去他没有准备如何与德·瑞那夫人单独相处。“至于德·瑞那夫人,她的手搁在于
  连手里,她什么也没有想,她听天由命,就这样活下去。”我想,我举例的任务应
  该结束了。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我的写作会出现这样的长度,几乎是我准备写下的
  两倍。本来我应该在一篇文章里完成这次讨论,现在我觉得分开在两篇文章里进行
  讨论可能更合适。我知道原因在什么地方,我在重温威廉·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
  基和司汤达的某些篇章时,他们叙述上无与伦比的丰富紧紧抓住了我,让我时常忘
  记自己正在进行中的使命,因为我的使命仅仅是为了指出他们叙述里的某一方面,
  而他们给予我的远比我想要得到的多。他们就像于连·索黑尔有力的手,而我的写
  作则是德·瑞那夫人被控制的手。这就是叙述的力量,无论是表达一个感受,还是
  说出一个思考,写作者都是在被选择,而不是选择。在这里,我想表达的是一个在
  我心中盘踞了十二年之久的认识,那就是心理描写的不可靠,尤其是当人物面临突
  如其来的幸福和意想不到的困境时,对人物的任何心理分析都会局限人物真实的内
  心,因为内心在丰富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的。当心理描写不能在内心最为丰富的时候
  出来滔滔不绝地发言,它在内心清闲时的言论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似乎是叙述里
  最大的难题,我个人的写作曾经被它困扰了很久,是威廉·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
  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
  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
  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这是十二年前的事
  了,后来我又在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那里看到了这样的风格如何完整
  起来。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以为这是二十世纪文学特有的品质。可是陀思妥耶夫斯
  基和司汤达,这两个与内心最为亲密的作家破坏了我这样的想法。现在我相信这应
  该是我们无限文学中共有的品质。其实,早在五百多年前,蒙田就已经警告我们,
  他说:“……探测内心深处,检查是哪些弹簧引起的反弹;但这是一件高深莫测的
  工作,我希望尝试的人愈少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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