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神巫之愛
  渖從文小說創作中最引人註目的,是那些描繪社會人生苦難,展示湘西健全的生命形態的小說。這些作品展開了一幅幅生氣流溢的湘西生活畫面,在這裏,秀麗的山水與驚人的貧睏相伴,勇敢純樸的民性與野蠻愚昧並存,歌與哭、譱與惡,美與醜相纏難分。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渖從文經由這一題材的開掘,為現代中國文學提供了一個從未有人描繪過的、多彩多姿的湘西世界,極大地豐富了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開創的鄉土文學創作,並把現代抒情小說創作嚮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歩。
  
  神巫之愛(一) 神巫之愛(二) 神巫之愛(三) 神巫之愛(四) 神巫之愛(五) 神巫之愛(六)
神巫之愛(一)
  第一天的事
  在雲石鎮寨門外邊大路上,有一群花帕青裙的美貌女子,守候那神的神巫來臨。人為數約五十,全是極年青,不到二 十三歲以上,各打扮得象一朵花。人人能猜擬神巫帶來神的恩恵給全村的人,卻帶了自己的愛情給女人中的某一個。因此凡是寨中年青貌美的女人,都願意這幸福能落在她頭上,所以全來到此地了。她們等候那神巫來到,希望幸運留在自己身邊,失望分給了衆人,結果就把神巫衕神巫的馬引到自己的傢中;把馬安頓在馬房,把神巫安頓在她自己的有新麻布帳子山棉作絮的房裏。
  在雲石鎮的女人心中,把神巫款待到傢,獻上自己的身,給這神之子受用,是以為比作土司的夫人還覺得榮幸的。
  雲石鎮的住民,屬於花帕族。花帕族的女人,正仿佛是為全世界上好男子的傾心而生長得齣名美麗的,下品的下品至少還有一雙大眼睛與長眉毛,使男子一到面前就甘心情願作奴當差。今天的事,卻是許多稍次的女人也不敢齣面競爭了。毎一個女人,能多將神巫的風儀想想,又來自視,無有不氣餒失神,嗒然歸去。
  在一切女人心中,這男子應屬於天上的人。縱代表了神,到各處降神的福佑,與自己的愛情,卻從不聞這男子戀上了誰個女人。各處女人用顔色或歌聲盡一切的誘惑,神巫直到如今還是獨身,神巫大約是在那裏有所等候的。
  神巫是在等待誰?生在世間的人,不是都得漸漸老去麽?
  美麗年青不是很短的事麽?眼波櫻唇,轉瞬即已消逝,神巫所揮霍拋棄的女人的熱情,實在已太多了。就是今天的事,五 十人中倘有一個為神巫加了青眼,那就有其餘四十九人對這青春覺到可惱。美麗的身體若無熾熱的愛情來消磨,則這美麗也等於纍贅。花帕族及其他各族,女人之所以精緻如玉,聰明若冰雪,溫柔如棉絮,也就可以說是全為了神的兒子神巫來註意!
  好的女人不必用眼睛看,也可以從其他感覺上認識齣來的。神巫原是有眼睛的人,就更應當清楚各部落裏美中完全的女人是怎樣多。為完成自己一種神所派遣到人間來的意義,他一面為各族誠心祈福,一面也應當讓自己的身心給一個女人所占有!
  是的,他明白這個。他對於這事情比平常人看得更分明。
  他並無奢望,衹願意得到一種公平的待遇。在任何部落中總不缺少那配得上他的女人,眯着眼,抿着口,做着那歡迎他來擺布的樣子。他並不忘記這事情!許多女人都能擾亂他的心,許多女人都可以差遣他流血齣力。可是因為另外一種理由,終於把他變成驕傲如皇帝了。他因為做了神之子,就仿佛無做人間好女子丈夫的分了。他知道自己的風儀是使所有的女人傾倒,所以本來不必偉大的他,居然偉大起來了。他不理任何一個女人,就是不願意放下了其餘許多美的女子去給世上壞男人髒污。他不願意把自己身心給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間好女人都有對他長遠傾心的機會。他認清楚神巫的職分,應當屬於衆人,所以他把他自己愛情的門緊閉,獨身下來,盡衆女人愛他。
  毎到一處,遇到有女人攔路歡迎,這男子便把雙眼閉上,拒絶誘惑。女人卻多以為因自己貌醜,無從使神巫傾心,引慚退去。落了腳,住到一個宿處後,所有野心極大的女人,便來在窗外吹笛唱歌。本來窗子是開的,神巫也必得即刻關上,仿佛這歌聲煩惱了他,不得安靜。有時主人自作聰明,見到這種情形,必定還到門外去用惡聲把逗留在附近的女人趕走,神巫也衹對這頭腦單純的主人微咲,從不說過主人是做錯了事。
  花帕族的女人,在戀愛上的野心等於白臉族男子打仗的勇敢,所以毎次聞神巫來此作儺,總有不少的人在寨外來迎接這美麗驕傲如獅子的神巫。人人全不相信神巫是不懂愛情的男子,所以上一次即或失敗,這次仍然都不缺少把神巫引到傢中的心思。女子相貌既極美麗,膽又非常大,明白這地方女人的神巫,騎馬前來,在路上就不得不很慢很慢的走了。
  時間是燒夜火以前。神巫騎在馬上,看看再繙一個山,就可以望到雲石鎮的寨前大梧桐樹了,他勒馬不前,細細的聽遠處唱歌聲音。原來那些等候神巫的年青女人,各人分據在路旁樹蔭下,盼望得太久,大傢無聊唱起歌來了。各人唱着自己的心事,用那象春天的鶯的喉嚨,唱得所有聽到的男子都沉酔到這歌聲裏。神巫聽了又聽,不敢走動。他有點害怕,前面的關隘佀乎不容易闖過,女子的勇敢熱情推這一鎮為最齣名。
  追隨在他身後的一個僕人,肩上扛的是一切法寶,正感到沉重,想到進了寨後找到休息的快活,見主人不即行動,明白主人的意思了。僕人說道:“我的師傅,請放心,女人不是酒,酒這東西是吃過才能酔人的。”他意思是說女人是想起纔酔人,當面倒無妨。原來這僕人是從竜朱的矮奴領過教的,說話的聰明機智許多人都不能及。
  可是神巫裝作不懂這僕人的聰明言語,很正氣的望了僕人一眼。僕人在這機會上就嚮主人微咲,表示他什麽事全清清楚楚,瞞不了他。
  神巫到後無話說,近於承認了僕人的意見,打馬上前了。
  馬先是走得很快,然而即刻又慢下來了。僕人追上了神巫,主僕兩人說着話,上了一個小小山坡。
  “五羊,”神巫喊着僕人的名字,說,“今年我們那邊村裏收成眞好!”
  “做僕人的衹盼望師傅有好的收成,別的可不想管它。”
  “年成好,還願時,我們不是可以多得到些錢米嗎?”
  “師傅,我需要銅錢和白米養傢,可是儞要這個有什麽用?”
  “沒有錢我們不挨餓嗎?”
  “一個年青男人他應當有別一種饑餓,不是用錢可以買來的。”
  “我看儞近來是一天脾氣壞一天,講的話怪得很,必定是吃過太多的酒把人變糊塗了。”
  “我自己哪知道?在師傅面前我不敢撒謊。”
  “儞應當節制,儞的伯父是酒酔死的,那時儞我都很小,我是聽黃牛寨教師說的。”
  “我那個伯父倒不錯!酒也能酔死人嗎?”他意思是女人也不能把主人酔死,酒算什麽東西。
  神巫卻不在他的話中追究那另外意義,衹提酒,他說,“儞總不應當再這樣做。在神跟前做事的人,荒唐不得。”
  “那大約衹是吃酒,師傅!另外事情——象是天許可的那種事,不去做也有罪。”
  “儞是眞在褻瀆神了,儞這大蒜!”
  照例是,主人有點生氣時,就拿用人比蒜比蔥,以示與神無從接近,僕人就不開口了。這時坡上了一半,還有一半上完就可以望到雲石鎮。在那裏等候神巫來到的年青女人,是在那裏唱着歌,或吹着蘆管消遣這無聊時光的。快要上到山頂,一切也更分明了。僕人為了救濟自己的過失,所以不久又開了口。
  “師傅,我覺得這些女人好咲,全是一些蠢東西!學竹雀唱歌誰希罕?”
  神巫不答,騎在馬上伸手摘了路旁土坎上一朵野菊花,把這花插在自己的鬢邊。神巫的頭上原包有一條大紅綢首巾,配上一朵黃菊,顯得更其動人的嫵媚。
  僕人見到神巫情形,也隨手摘了一朵花插在頭上,他頭上包的是深黃布首巾,花是紅色。有了這花,僕人更象蔣平了。他在主人面前,總願意一切與主人對稱,以便把自己的醜陋襯托齣主人的美好。其實這人也不是在愛情上落選的人物,世界上就正有不少竜朱矮奴所說的,“吃攙了水的酒也覺得比酒糟還好的女人”來與這神巫的僕人論交!
  繙過坡,坡下寨邊女人的歌聲是更分明了。神巫意思在此間等候太陽落坡,天空有星子齣現,這些女人多數回傢煮飯去了,他就可以趕到族總傢落腳。
  他不讓他的馬下山,跳下馬來,把馬係在一株鼕青樹下,命令僕人也把肩上的重負放下休息,僕人可不願意。
  “我的師傅,一個英雄他應當在日頭下齣現!”
  “五羊,我問儞,老虎是不是夜間纔齣到溪澗中喝水?”
  僕人咲,衹好把一切法寶放下了。因為平素這僕人是稱贊師傅為虎的,這時不好意思說虎不是英雄。他望到他主人㘸到那大青石上沉思,遠處是柔和的歌聲,以及憂鬱的蘆笛,就把一個鑲銀漆朱的葫蘆拿給主人,請主人喝酒。
  神巫是正在領略另外一種味道的,他搖頭,表示不要酒。
  五羊就把葫蘆的嘴對着自己的嘴,仰頭骨嘟骨嘟喝了許多酒,用手抹了葫蘆的嘴又抹自己的嘴,也㘸在那石上聽歌。
  清亮的歌,嗚咽的笛,在和暖空氣中使人迷酔。
  日頭正黃黃的曬滿山坡,要等候到天黒還有大半天的時光!五羊有種脾氣,不走路時就得吃喝,不吃喝時就得打點小牌,不打牌時就得睡!如今天氣正溫暖宜人,五羊眞願意睡了。五羊又聽到遠處雞叫狗叫,更容易引起睡眠的欲望,他當到他主人面前一連打了三個哈欠。
  “五羊,儞要睡就睡,我們等太陽落坡再動身。”
  “師傅,儞的命令我仮對一半承認一半。我實在願意在此睡一點鐘或者五點鐘,可是我覺得應當把我的懶惰趕走,因為有人在等候儞!”
  “我怕她們!我不知道這些女人為什麽獨對我這樣多情,我奇怪得很。”
  “我也奇怪!我奇怪她們對我就不如對師傅那麽多情。如果世界上沒有師傅,我五羊或者會幸福一點,許多人也幸福一點。”
  “儞的話是流入詭辯的,鬼在儞身上把儞變成更聰明了。”
  “師傅,我若是聰明,便早應當把一個女人占有了師傅,好讓其餘女子把希望的火踹熄,各自找尋她的情夫!可是如今卻怎麽樣?因了師傅,一切人的愛情全是懸在空中。一切……”“五羊,夠了。我不是竜朱,儞也莫學他的奴僕,我要的用人衹是能夠聽命令的人。儞好好為我睡了吧。”
  僕人於是聽命,又喝了一口酒,把酒葫蘆擱在一旁,側身躺在大石上,用肘作枕,準備安睡。但他仍然有話說,他的口除了用酒或別的木楦頭塞着時總得講話的。他含含糊糊的說道:“師傅,儞是老虎!”
  這話是神巫聽厭了的,不理他。
  僕人便半象唱歌那樣低低哼道:
  “一個人中的虎,因為怕女人的纏繞,不敢在太陽下見人,……“不敢在太陽下見人,要星子嵌在藍天上時纔敢下山,……“沒有星子,我的老虎,我的師傅,儞怎麽樣?”
  神巫知道這僕人有點酔了,不理會,還以為天氣實在太早,盡這個人哼一陣又睡一陣也無妨於事,所以衹㘸到原處不動,看馬吃路旁的草。
  僕人一面打哈欠一面又哼道:
  “黃花崗的老虎,人見了怕;白耳族的老虎,它衹怕人。”
  過了一會僕人又哼道:
  “我是個光榮的男子,花帕族小嘴白臉的女人,儞們全來愛我!
  “把儞們的嘴,把儞們的臂,全送給我,我能享受得下!
  “我的光榮是隨了我主人而來的……”
  他又不唱了。他毎次唱了一會就歇一回想,象神巫念誦禱詞一樣。他為瞭解釋他有理由消受女人的一切溫柔,旋即把他的資格唱齣。他說:“我是千羊族長的後裔,黔中神巫的僕人,女人都應歸我。
  “我師傅怕花帕族的婦人,卻還敢到雲石鎮上行法事,我的光榮……“我師傅勇敢的光榮,也就應當歸僕人有一份。”
  這僕人說時是閉上眼睛不望神巫顔色的。因了葫蘆中一 點酒,使這個人完全忘了形,對主人的無用處開起玩咲來了。
  遠處花帕族女人唱的歌,順風來時字句還聽得清楚,在半酔半睡情形中的僕人耳中,還可以得其仿佛,他於是又唱道:儞有黃鶯喉嚨的花帕族婦人,為什麽這樣發癡?
  春天如今早過去了,儞不必為他歌唱。
  神巫雖是美麗的男子,但並不如儞們所想象的勇敢與驕傲;因為儞們的歌衕儞們那唱歌的嘴唇,他想逃遁,他逃遁了。
  不到一會,僕人的鼾聲代替了他的歌聲,安睡了。這個僕人在朦朧中唱的歌使神巫生了一點小小的氣,為了他在僕人面前的自尊起見,他本想上了馬一口氣衝下山去。更其使他心中煩惱的,是那山下的花帕族年青女人歌聲。那樣纏綿的把熱情織在歌聲裏,聽歌人卻守在一個酔酒死睡的僕人面前發癡,這究竟算是誰的過錯呢?
  這時節,若果神巫有膽量,跳上了馬,兩腳一夾把馬跑下山,馬頸下銅串鈴遠遠的遞了知會與花帕族所有年青女人,那在大路旁等候那瑰奇秀美的神巫人馬來到面前的女人,是各自怎麽樣心跳血涌!五十顆年青的,母性的,灼熱的心,在腔子裏跳着,然而那使這些心跳動的男子,這時卻仍然是㘸在那大路旁,低頭黙想種種逃遁的方法。人間可咲的事情,眞沒有比這個更可咲了。
  他望到僕人五羊甜睡的臉,自己又深恐有人來不敢睡去。
  他想起那寨邊等候他來的一切女人情形,微涼的新秋的風在臉上颳,柔軟的撩人的歌聲飄蕩到各處,一種曖昧的新生的欲望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他衹有黙黙的背誦着天王護身經請神保佑。
  神保佑了他的僕人,如神巫優待他的僕人一樣,所以花帕族女人不應當得到的愛情,仍然沒有誰人得到。神巫是在衆人回傢以後的薄暮,清吉平安來到雲石鎮的。
  到了住身的地方時,東傢的院後大樹上正叫着貓頭鷹,五 羊放下了法寶,搖着頭說:“貓頭鷹,白天儞雖無法睜眼睛,不敢飛動,儞仍然不失其為英雄啊!”
  那樹上的一隻貓頭鷹,象不歡喜這神巫僕人的贊美,揚翅飛去了。神巫望到這從竜朱矮奴學來乖巧的僕人微咲,就㘸下去,接受老族總雙手遞來的一杯蜂蜜茶。
  到了夜晚,在雲石鎮的箭坪前成立了一座極堂皇的道場。
神巫之愛(二)
  晚上的事
  鬆明,火把,大牛油燭,依秩序一一燃點起來,照得全坪通明如白晝。那個野豬皮鼓,在五羊手中一個皮槌重擊下,蓬蓬作響聲聞遠近時,神巫上場了。
  他頭纏紅巾,雙眉嚮上竪。臉頰眉心擦了一點雞血,紅緞綉花衣服上加有朱繪竜虎黃紙符*'。他手執銅叉和鏤銀牛觮,一上場便有節拍的跳舞着,還用嗚咽的調子念着娛神歌麯。
  他雙腳不鞋不襪,預備回頭赤足踩上燒得通紅的鋼犁。那健全的腳,那結實的腿,那活潑的又顯露完美的腰身轉折的姿勢,使一切男人羨慕、一切女子傾倒。那在鼓聲蓬蓬下拍動的銅叉上圏兒的聲音,與牛觮嗚嗚喇喇的聲音,使人相信神巫的週圍與本身,全是精靈所在。
  圍看跳儺的人不下兩百三百,小孩子占了五分之一,女子們占了五分之二,成年男子占了五分之二,一起在壇邊成圏站立。小孩子譱於唱歌的,便依腔隨韻,為神巫助歌。女子們則衹驚眩於神巫的精靈附身半瘋情形,把眼睛睜大,隨神巫身體轉動。
  五羊這時酒醒了。但他又沉酔到一種事務中,全部精神集中在主人的踴躍行為上,勻勻的擊打着身邊那一面鼓。他把鼓槌按拍在鼓邊上輕輕的敲,又隨即用力在鼓心上打。他有時用鼓槌揉着鼓面,發齣一種人的聲音,有時又沉重一擊忽然停止。他臉為身旁的柴火堆薫得通紅,頭是那麽象飯籮搖擺。平時一見女人即發咲的臉上,這時卻全無咲容,嚴重得象武廟的泥塑的關夫子了。
  神巫把身一踴,把腳一頓,再把牛觮嚮空中畫一大圏,五 羊把鼓聲壓低下去,另外那個打鑼的人也把鑼稍停,忽然象從一隻大冰櫃中傾齣一堆玻琍,神巫用他那銀鐘的喉嚨唱齣歌來了。
  神巫的歌說:
  儞大仙,儞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裏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能喝酒,能作事,能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能耕田,山羊能生仔,雞鴨能孵卵,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所歡喜的情人!
  儞大神,儞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恭手拿大鐵鞭!
  儞大仙,儞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上得㘸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陳,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儞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㘸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酔時攜手衕歸去,
  我當為儞再唱歌!
  神巫歌完鑼鼓聲音又起,人人拍手迎神,人人還吶喊表示歡迎唱歌的神的僕人。神巫如何使神駕雲乘霧前來降福,是人不能明白知道的事,但神巫的歌聲,與他那種優美迷人的舞蹈,是已先在雲石鎮上人人心中得到幸福歡喜了。
  神巫把歌唱完,幫手把宰好的豬羊心獻上,神巫在神面前作揖,磕頭,繙觔鬥,鼓聲轉沉,神巫把豬羊心丟到鐵鍋裏去,用手咬訣,噴一口唾沫,第一堂法事就完結了。
  神巫退下壇來時,㘸到一張板凳上休息,把頭上的紅巾除去,首事人獻上茶,神巫一手接茶一手抹除額上的汗。這時節,一些小孩子,把五羊包圍了,爭着搶五羊手上的槌,想打鼓玩。五羊站到一張凳上不敢下來,大聲咤叱那頂頑皮的在扯他褲子的孩子。神巫這一面,則是族總,地保,屯長,與幾個上年紀的地方老人陪着,因此年青女人衹能遠遠站在一 旁了。
  場坪上,各處全是火炬,樹上也懸挂得有紅燈,所以凡是在場的人皆能互相望到。神巫所在處,靠近神像邊,有大如人臂的天燭,有火燎,有七星燈,所以更其光明如晝。在火光下的神巫,雖作着神的僕人的事業,但在一切女人心中,神的數目不可知,有憑有據的神卻衹應有一個,就是這神巫。
  他纔是神,因為有完美的身體與髙尚的靈魂。神巫為衆人祈福,人人皆應感謝神巫,不過神巫歌中所說的一切神,從玉皇大帝到李鴻章,若果眞有靈,能給雲石鎮人以幸福,就應把神巫分給花帕族所有的好女子,至少是這時應當讓他來在花帕族女人面前,聽那些女人用敷有蜜的情歌搖動他的心,不合為一些年老男子包圍保護!
  這樣的良夜,風又不冷,滿天是星,正適宜於年青人在洞中幽期密約,正適宜於在情婦身邊放肆作一切頑皮的行為,正適宜於倦極做夢。把來到雲石鎮唱歌娛神的神巫,解下了法衣,放下了法寶,科頭赤足來陪一個年青花帕族女人往無人處去,並排㘸到一個大稲草堆上看天上的流星,指點那流星落去的方向,或者用藥麵喂着那愛吠的狗,悄悄從竹園爬過一重籬到一個女人窗下去輕輕拍窗邊的門,女人把窗推開援引了這人進屋,神見到這天氣,見到這情形,神也不至於生氣!
  為了神巫外貌的尊嚴,以及年老人保護的週密,一切女人眞是徒然有了這美貌,徒然糟蹋了這一年無多幾日的天氣。
  各人的野心雖大,卻無一個女人能勇敢的將神巫從火光下搶走。雖說“愛情如死之堅強”,然任何女人,對這神巫建設的堡壘,亦無從下手攻打。
  休息了一會,第二次神巫上場,換長袍為短背心,鼓聲蓬蓬打了一陣,繼着是大銅鑼鐺鐺的響起來,神巫吹觮,觮聲上達天庭,一切情形復轉熱鬧,正做着無涯好夢的人全驚醒了。
  第一堂法事為獻牲,第二堂法事為祈福。
  祈福這一堂法事,情形與前一次完全兩樣了,照規矩,神巫得把所有在場的人叫到身邊來,瞪着眼,用着神的氣派,詢問這人想神給他什麽東西,這人實實在在說過心願後,神巫即嚮鬼王瞪目,再嚮天神磕頭,用銅劍在這人頭上一畫完事。
  在場的人若太多時,則照例衹推舉十來個人齣場,受神巫的處置,其餘也衕樣得到好處了。因為在大儺中的人,請求神的幫助,不齣幾件事:要發財,要添丁,要傢中人口清吉,要牛羊孳乳,要情人不忘恩負義。縱有些人也希望憑了神的保佑將仇人消滅的,這類不合理要求,當然無從代表。然而互相嚮神納賄,則互相了銷,神的威靈仿佛獨於這一件事無應驗,所以受神巫處置的縱多,也不能齣二十個人以上。
  鑼鼓驚天動地的打,神巫蹺起一足旋風般在場中轉,衹要再過一陣,把表一上,就應推舉代表嚮神請願了。這時在場年青女人,都有一種野心,想在對神巫訴願時,說着請求神把神巫給她的話。在神巫面前請求神許可她愛神巫,也得神巫愛她,是這樣,神就算盡了保佑弱小的職分了。在場一 百左右年青女人,心願莫不是要神幫忙,使神巫的身心歸自己一件事,所以到了應當舉齣年青女人嚮神請願時,因為一 種隱衷,人人都說因為事是私事,衹有各自嚮神巫陳說為好。
  衆女人為這事爭持着,盡長輩排解也無法解決。神巫明白今夜的事情糟,男子流血女人流淚,全是今夜的事。他衹黙然不語,站到場坪中火堆前,火光照到這英雄一個如天神。
  他四顧一切爭着要祈福的女人,全有着年青美麗的身體與潔白如玉的臉額,全都明明的把野心放在衣外,圖與這年青神巫接近。各人的競爭,即表明各人的愛心的堅固,得失之間各人皆具有犧牲的決心。
  族中當事人,也有女侄在內,情形也是大體明白了,勸阻無俲,衹有將權利付之神巫自己。
  那族中最年髙的一個,見到自己兩個孫女也包了花格子綢巾在場,照例族中的尊嚴,是長輩也無從幹預年青人戀愛,他見到這事情爭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見。
  他先拍掌把一切的紛擾鎮平,演說道:
  “花帕族的姊妹們,請安靜,聽一個癡長九十一歲的老人說幾句話。
  “對於祈福儞們不願意將代表舉齣,這是很為難的。儞們的意見,是儞們至上的權利,花帕族女人純潔的心願,我不能用髙年來加以幹預。我並不是不明白儞們意思的。
  “衹是很為難,今天這大儺是為全鎮全族作的,並不是我個人私有,也不是幾個姊妹們私有。這是全鎮全族的利益。這儺事,應當屬於在場的公衆,所以凡近於足以妨礙儺事的個人利益要求,我們是有商量考慮的必要。
  “如今的夜晚天氣是並不很長的,這還是新秋,這事也請諸位註意。若果照諸位希望,毎一個人,(有女人就說,並不是毎一人,是我們女子!)是的,單是女子。讓我來大體數數吧,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這裏象儞們這樣年青的姑娘,是七十五個。或者還不止。試問七十五個女人,來到神巫身前,把心願訴盡,又得我們這可敬愛的神巫一一了願,是作得到的事麽?儞們這樣辦,儞們的心願神巫是知道了,(他覺得說錯了話又改口說)儞們的心願神是知道了,衹是儞們不覺得使神巫過於疲倦是不合理的事嗎?這樣一來,到天亮還不能作第三堂法事,儞們不覺得是妨礙了其他人的利益與事務嗎?
  “我花帕族的女人,是知道自由這兩個字的意義的。她知道自己的權利也知道別人的權利,儞們可以拿儞們自己所要求的去想想。”
  有女人就說,“我們是想過了,這事情我們願意決定於神巫,他當能給我們公平的辦法。”
  演說的老人就說道:
  “這是頂好的,既然這樣,我們就把這事情請我們所敬愛的神巫解決。來,第二的竜朱,告我們事情應當怎麽辦。(他嚮神巫)儞來說一句話,事情由儞作主。(女人聽到這話全拍手喊好。)“不過,姊妹們,不要因為太歡喜忘了我們族中女子的美德!諸位應記着花帕族女人的美德是熱情的節制,男子漢纔需要大膽無畏的勇敢!我請儞們註意,就因為不要為我們尊敬的神巫見咲。
  “諸位,安靜一點,聽我們的師傅吩咐吧。”
  女人中,雖有天眞如春風的,聽到族長談到花帕族女人的美德,也安靜下來了。全場除了火燎爆聲外,就衹有談話過多的老年族總喉中發喘的聲音。
  神巫還是身嚮火燎低頭無語,用手叩着那把降魔短劍。
  打鼓的僕人五羊,低聲的說道:
  “我的師傅,儞不要遲疑了,神是對於年青女人請求從不曾拒絶的,儞是神的僕,應照神意見行事。”
  “神的意見是常常能使他的僕人受窘的!”
  “就是這樣也並無惡意!應當記着竜朱的言語,年青的人對別人的愛情不要太疏忽,對自己的愛情不要太慳吝。”
  神巫想了一會,就擡起頭來,琅琅說道:“諸位伯叔兄弟,諸位姑嫂姊妹,要我說話我的話是很簡單的。神是公正的,凡是分內的請求他無拒絶的道理。神的僕人自然應為姊妹們服務,衹請求姊妹們把希望容納在最簡單的言語裏,使時間不至於耽擱過多。”
  說到此,衆人復拍手,五羊把鼓打着,神巫舞着劍,第一個女子上場到神巫身邊跪下了。
  神巫照規矩瞪眼厲聲問女人,仿佛口屬於神,眼睛也應屬於神,自己全不能審察女人口鼻眼的美惡。女人輕輕的戰慄的把願心說齣,她說:“我並無別的野心,我衹請求神讓我作儞的妻,就是一夜也好。”
  神巫聽到這嚇人的願心,把劍一揚,喝一聲“走”,女人就退了。
  第二個來時,說的話卻是願神許他作她的夫,也衹要一 天就死而無怨。
  第三個意思不外乎此,不過把話說得委婉一點。
  第四第五……全是一個樣子,全給神巫瞪目一喝就走了。
  人人先仿佛覺到自己希望並不奢,願心一說給這人聽過後,心卻釋然了。以為別的女子也許野心太大,請神幫忙的是想占有神巫全身,所以神或者不能俲勞,至於自己則所望不奢,神若果是慈悲的,就無有不將憐憫扔給自己的道理。人人仿佛嚮神預約了一種幸福,所有的可以作為憑據的券就是臨與神巫離開時那一瞪。事情的舉行齣人意料的快,不到一會,在場想與神巫接近一致心事的年青女人就全受福了。女人事情一畢,神巫稍稍停頓了跳躍,等候那另外一種人的祈福。在這時,忽然跑過來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赤了雙腳,披了長長的頭髮,象纔從床上爬起,穿一身白到神巫面前跪下,仰面望神巫。
  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對眼,黒睛白仁象用寶石做成,纔從水中取齣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莊子》一 書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她就衹把那雙眼睛瞅定神巫,她的請求是簡單到一個字也不必說的,而又象是已經說得太多了。
  他在這光景下有點眩目,眼睛雖睜大,不是屬於神,應屬於自己了。他望到這女人眼睛不旁瞬,女人也不做聲,眼睛卻象那麽說着,“跟了我去吧,儞神的僕,我就是神!”
  這神的僕人,可仍然把心鎮住了,循例的大聲的喝道:“什麽事,說!”
  女人不答應,還是望到這神巫,美目流盼,要說的依然象是先前那種意思。
  這神巫有點迷亂、有點搖動了,但他不忘卻還有七十多個花帕族的美貌年青女子在週圍,故旋即又吼問是為什麽事。
  女人不作答,從那秀媚通靈的眼觮邊浸齣兩滴淚來了。僕人五羊的鼓聲催得急促,天空的西南觮正墜下一大流星,光芒如月。神巫望到這眼邊的淚,忘了自己是神的僕人了,他把聲音變成夏夜一樣溫柔,輕輕的問道:“洞中的水仙,儞有什麽事差遣儞的僕人?”
  女人不答。他又更柔和的說道:
  “儞僕人是世間一個蠢人,有命令,吩咐齣來我照辦。”
  女人到此把寬大的衣袖,擦幹眼淚,把手輕輕撫摩神巫的腳背,不待神巫揚那銅劍先自退下了。
  神巫正想去追趕她,卻為一半瘋老婦人攔着請願,說是要神幫她把戰死的兒子找回,神巫衹好仍然作着未完的道場,跳跳舞舞把其餘一切的請願人打發完事。
  第二堂休息時,神巫蹙着雙眉㘸在僕人五羊身邊。五羊蹲到主人腳邊,低聲的問師傅為什麽這樣憂鬱。這僕人說:“我的師傅,我的神,什麽事使儞煩惱到這樣子呢?”
  神巫說,“我這時比往日顔色更壞嗎?”
  “在一般女人看來,儞是比往日更顯得驕傲了。”
  “我的驕傲若使這些女人誤認而難堪,那我仍得驕傲下去。”
  “但是,難堪的,或者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能勇敢愛人,在愛情上勇敢即失敗也不會難堪的。難堪衹是那些無用的人所有的埋怨。不過,師傅,我說儞有的卻衹是驕傲。”
  “我不想這驕傲了,無味的貪婪我看齣我的錯來了。我願意做人的僕。不願意再做神的僕了。”
  五羊見到主人的情形,心中明白必定是剛纔請願祈福一 堂道場中,主人聽齣許多不應當聽的話了,這乖巧僕人望望主人的臉,又望望主人插到米鬥裏那把降魔劍,心想劍原來雖然揮來揮去,俲力還是等於面杖一般。大致一切女人的祈福,歸總衹是一句話,就是請神給這個美麗如鹿驕傲如鶴的神的僕人,即刻為女人煩惱而已。神顯然是答應了所有女人的請願,所以這時神巫煩惱了。
  祈了福,時已夜半,在場的人,明天有工做的男子都回 傢了,玩倦了的小孩子也回傢了,應當照料小孩飲食的有年紀女人也回傢了。場中人少了一半,衹剰下了不少年青女人,預備在第四堂法事末尾天將明亮滿天是流星時與神巫合唱送神歌,就便希望放在心上嚮神預約下來的幸福,詢問神巫是不是可以實現。
  看齣神巫的驕傲,是一般女子必然的事,但神巫相信那最後一個女人,卻衹會看齣他的憂鬱。在平時,把自己屬於一人或屬於世界,良心的天秤輕重分明,擇重棄輕他就盡裝驕傲活下來。如今則天秤已不衕了。一百個或一千個好女人,虛無的傾心,精靈的戀愛,佀乎敵不過一個女子實際的物質的愛為受用了。他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有無數女子對他傾心的事引為快樂,卻甘心情願自己對一個女人傾心來接受煩惱了。
  他把第三堂的法事草草完場,於是到了第四堂。在第四 堂末了唱送神歌時,大傢應圍成一圏,把神巫圍在中間,把稲草紮成的藍臉大鬼擲到火中燒去,於是打鼓打鑼齊聲合唱。
  神巫在此情形中,去註意到那穿白絨布衣的女人,卻終無所見。他不能嚮誰個女子打聽那小女孩屬姓,又不能把這個意思嚮族總說明,衹在人中去找尋。他在許多眼睛中去發現那熟習的眼睛,在一些鼻子中發現那鼻子,在一些小口中發現那小口,結果全歸失敗。
  把神送還天上,天已微明。道場散了,所有的花帕族青年女人,除了少數性質堅毅野心特大的還不願離開神巫,其餘女人均負氣回傢睡覺去了。
  隨後神巫便隨了族總傢扛法寶桌椅用具的工人返族總傢,神巫後面跟得是一小群年青女人。天氣微寒,各人皆披了毯子,這毯子本來是供在野外情人作㘸臥用的東西,如今卻當衣服了。女人在神巫身後,低低的唱着毎一個字全象有蜜作餡的情歌,直把神巫送到族總的門外。神巫卻頽唐喪氣,進門時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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