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Lu Yao   China   现代中国   (December 3, 1949 ADNovember 17, 1992 AD)
人生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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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
  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一丝风尘,河里的青
  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提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
  乌云正从西边的老牛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
  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
  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当民办教师的独生儿高加林,正光着上身,从村前的小河里趟水
  过来,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是刚从公社开毕教师会回来的,此刻浑身大汗淋漓,
  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蓝涤良夏衣提在手里,匆忙地进了村,上了佥畔,一头扑进了家门。他
  刚站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的吼声。
  他父亲正赤脚片儿蹲在炕上抽旱烟,一只手悠闲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亲颠
  着小脚往炕上端饭。
  他两口见儿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他们显然庆幸儿子赶在大雨之
  前进了家门。同时,在他们看来,亲爱的儿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从什么天涯海角
  归来似的。老父亲立刻凑到煤油灯前,笑嘻嘻地用小指头上专心留下的那个长指甲打掉了一
  朵灯花,满窑里立刻亮堂了许多。他喜爱地看看儿子,嘴张了几下,也没有说出什么来,老
  母亲赶紧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馍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锅台上,开始张罗着给儿子炒鸡蛋,烙白
  面饼;她还用她那爱得过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过来,把儿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
  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说:“二杆子!操心凉了!”
  高加林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母亲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连鞋也没脱,就躺在
  了前炕的铺盖卷上。他脸对着黑洞洞的窗户,说:“妈,你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两口的脸顿时又都恢复了核桃皮状,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心里说:娃娃
  今儿个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不畅快?一道闪电几乎把整个窗户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
  陷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听见外面立刻乱起了大风,沙尘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
  老两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儿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亲用颤音问他,一只手拿着舀面瓢。“不是……”
  他回答。
  “和谁吵啦?”父亲接着母亲问。
  “没……”“那倒究怎啦?”老两口几乎同时问。
  唉!加林可从来都没有这样啊!他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给他们说长道短的,还给他们
  带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给他们手里塞;说他们牙口不好,这些东西又有“养
  料”,又绵软,吃到肚子里好消化。今儿个显然发生什么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个啥!高玉
  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脸,顾不得抽烟了。把烟灰在炕拦石上磕掉,用挽在胸前钮扣上的
  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儿子躺的地方挪了挪,问:“加林,倒究出了什么事
  啦?你给我们说说嘛!你看把你妈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来,身体
  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开口
  说:“我的书都不成了……”
  “什么?”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开的嘴巴半开也合不拢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个姿
  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
  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摔成了两瓣。
  “是不是减教师哩?这几年民办教师不是一直都增加吗?怎么一下子又减开了?”父亲
  紧张地问他。
  “没减……”“那马店学校不是少了一个教师?”他母亲也凑到他跟前来了。“没
  少……”“那怎么能没少?不让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亲一脸的奇怪。高加林烦
  躁地转过脸,对他父母亲发开了火:’你们真笨!不让我教了,人家不会叫旁人教?”
  老两口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父亲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脚片,偷声缓气地问:“那他们叫
  谁教哩?”
  “谁?谁!再有个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头蒙
  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
  窗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
  混乱中。高加林仍然蒙着头,他父亲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颤动着,眼看要掉下来了,老汉也
  顾不得去揩;那只粗糙的手再也顾不得悠闲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胡子了,转而一个劲地摸着
  赤脚片儿。他母亲身子佝偻着伏在炕拦石上,不断用围裙擦眼睛。窑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锅
  台后面那只老黄猫的呼噜声。
  外面暴风雨的喧嚣更猛烈了。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隆轰隆”的声音——这是山
  洪从河道里涌下来了。
  足足有一刻钟,这个灯光摇晃的土窑洞失去了任何生气,三个人都陷入难受和痛苦中。
  这个打击对这个家庭来说显然是严重的,对于高加林来说,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
  已经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亏得这三年教书,他既不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有时间继续
  学习,对他喜爱的文科深入钻研。他最近在地区报上已经发表过两三篇诗歌和散文,全是这
  段时间苦钻苦熬的结果。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
  涯。他虽然没有认真地在土地上劳动过,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在这贫瘠的山区当个农民
  意味着什么,农民啊,他们那全部伟大的艰辛他都一清二楚!他虽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
  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他十几处拼命读书,就是为了
  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虽然这几年当民办
  教师,但这个职业对他来说还是充满希望的。几年以后,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
  家教师。到那时,他再努力,争取做他认为更好的工作。可是现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
  彻底破灭了。此刻,他躺在这里,脸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
  发。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像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们首
  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敕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
  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
  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们老两口都老了,
  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
  后果,他们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
  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能过分
  了!你弗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
  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
  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呀!可怜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
  嘿……”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
  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父母
  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便一纵身
  跳下炕来。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
  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
  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人说:“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
  子告他!妈,你去把书桌里我的钢笔拿来!”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
  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
  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
  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行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
  做这事啊……”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话,也央告他说:“好我的娃娃哩,你
  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声说:
  “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
  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
  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摔倒了,
  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
  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说:“妈妈,你别这样,
  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
  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
  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叹了
  一口气,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
  才点着——而忘记了煤油灯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荡。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
  前,思思煤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不
  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
  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
  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
  做饭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
  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
  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
  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
  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
  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第二章
  高加林醒来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时光已经接近中午了。
  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迟。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多;
  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等于活受
  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床,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才开始迷湖
  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从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哒叭哒地拉起了风箱;又听见父亲的瘸腿一
  轻一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还安咐他母亲给他把饭做好一点……他于
  是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现在他虽然醒了,头脑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
  不想爬起来。他从枕头边摸出剩了不多几根的纸烟盒,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向土窑
  顶上喷着烟雾。他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手指头熏得焦黄。可是纸烟却没有了
  ——准确地说,是他没有买纸烟的钱了。当民办教师时,每月除过工分,还有几块钱的补
  巾,足够他买纸烟吸的。
  接连抽了两支烟,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来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馋,但烟盒里只剩了最
  后一支——这要留给刷牙以后享用。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
  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用毛巾中间湿
  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凉水,到院子里去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
  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两
  过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高分是麦田,有
  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过的羊皮。所有
  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浅绿。川道上下的几个村庄,全都罩在
  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上村前的打麦场上,都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
  望去像黄色的蘑茹一般。”
  他的视线被远处一片绿色水潭似的枣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
  那一片绿荫中,隐隐约约露出两排整齐的石窑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学校。
  这学校是周围几个村子共同办的,共有一百多学生,最高是五年级,每年都要向城关公
  社中学输送一批初中学生。高加林一直当五年对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课也都由
  他代。他并且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角色。别
  了,这一切!
  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脸,蹲在河畔上开始刷牙,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们都出山劳动去了,
  孩子们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上,也开
  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蓝色的炊烟。这是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
  了。河道里,密集的杨柳丛中,叫蚂咋间隔地发出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对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满头白
  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他很快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
  在心里说:我这一个月实在不像话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里闹情绪
  呢?不出山,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对高明楼做的
  不讲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感。庄稼人嘛,不出山
  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
  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上地地道道的农民了!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
  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教师,你在家哩?”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咱马店村一队
  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大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熟
  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缠得
  花花绿绿,连辐长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球,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本人打扮
  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衣;头上戴着
  黄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支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自己也为自己的打
  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
  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是巧
  珍吗?”
  “就是的。”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看得怎
  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
  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
  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表的
  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
  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
  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
  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济线
  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
  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
  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
  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
  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
  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
  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
  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
  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他
  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
  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精能全占了,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
  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
  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
  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
  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
  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
  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他
  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下面的那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黄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的,
  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上,几十
  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仅此而已。叔父听说是副师
  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给叔父写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父能
  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是叔父在那里能
  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走高飞——到
  时候,他会说服父母亲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专长,很动感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放在
  了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有点
  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斑斓
  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
  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
  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
  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垧雨,因
  此地里没有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轻快地走
  着,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
  粉红色的打碗碗花,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
  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飞快地脱掉长衣服,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他已经决定不是简单洗
  个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
  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
  发的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
  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动了一会,便像跳水运动员一
  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就优美地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
  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上面的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
  在一个石窝里换了裤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是一辈子打光
  棍的德顺老汉的。桃子还没熟的时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现在这树上
  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树叶,倒也能遮一些荫凉。
  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
  隙,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觉得饿。河道离
  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这时候,在他
  右侧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本家
  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里
  说:“你哥哥专门来望你哩,没望见你;他人走了,你现在才望他哩……”他这样想这件可
  笑事时,就听见他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大概是巧珍从这里过路回家
  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来,两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猪草
  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刘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
  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美丽的脸
  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从草篮里摸出一个熟得皮
  都有点发黄的甜瓜递到高加林面前,说:“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得要
  命!”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
  勉强地接过甜瓜,但没有接她的手帕,轻淡地对她说:“我现在不相吃,我一会再……
  巧珍似乎还想和他说话,看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向上边地畔的小路上走
  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走着的巧珍也正
  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
  大,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烟。他明知道纸烟早已经抽光,卷着抽的旱烟叶子
  也没带来,但两只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结果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口
  气。“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饭嘛!躺在这儿干啥哩?”他听见父亲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
  起身,把巧珍送的那个甜爬装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亲的烟
  锅接过来,点着一锅,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呛得他弯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别抽这旱烟了,劲太大!”他把旱烟锅从儿子手里夺过来,
  说:“加林,我在山里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里逢集,干脆让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上卖
  去!咱家里点灯油和盐都快完了,一个来钱处都没有嘛!再说,卖上两个钱,还能给你买一
  条纸烟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呛出的眼泪,直起腰看了看父亲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犹豫了半天。他
  很快想起他给叔父写好的信,觉得明天上一趟县城也好,他可以亲自把信发出去——要是托
  给加别人邮,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于是同意了父亲的这个提议,决定明天到县城赶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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