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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編繪圖今古奇觀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
  作者:陳治平 孫軒轅 陳文
  第一捲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第二捲 喬彥傑一妾破傢
  第三捲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第四捲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第五捲 玉堂春落難逢夫
  第六捲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第七捲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第八捲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
  第九捲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第十捲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
  第十一捲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第十二捲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第十三捲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第十四捲 郭挺之榜前認子
  第十五捲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
  第十六捲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
  第十七捲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第十八捲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第十九捲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
  第二十捲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第二十一捲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
  第二十二捲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
  第二十三捲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
  第二十四捲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
  第二十五捲 莫大郎立地散神姦
  第二十六捲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
  第二十七捲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第二十八捲 劉小官雌雄兄弟
  第二十九捲 吹鳳簫女誘東墻
  第三十捲 賣油郎獨占花魁
  第三十一捲 樂小捨拚生覓偶
  第三十二捲 欺貧女怒觸雷霆
  第三十三捲 誇妙術丹客提金
  第三十四捲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第三十五捲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
  第三十六捲 滕大尹鬼斷傢私
  第三十七捲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
  第三十八捲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第三十九捲 蔡小姐忍辱報仇
  第四十捲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第四十一捲 錢秀纔錯占鳳凰儔
  第四十二捲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
  第四十三捲 王嬌鸞百年長恨
  第四十四捲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第四十五捲 瀋小官一鳥害七命
  第四十六捲 姚滴珠避羞惹羞
  第四十七捲 誤告狀孫郎得妻
  第四十八捲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
  第四十九捲 瀋小霞相會出師表
  第五十捲 韓晉公人奩兩贈
  第五十一捲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
  第五十二捲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
  第五十三捲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
  第五十四捲 高秀纔仗義得二貞
  第五十五捲 三現身包竜圖斷冤
  第五十六捲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第五十七捲 況太守斷死孩兒
  第五十八捲 蘇小妹三難新郎
  第五十九捲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第六十捲 梅香認合玉蟾蜍
  第六十一捲 唐解元玩世出奇
  第六十二捲 貪淫樂須眉變弱女
  第六十三捲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第六十四捲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第六十五捲 女秀纔移花接木
  第六十六捲 窮不了連掇巍科
  第六十七捲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
  第六十八捲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
  第六十九捲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
  第七十捲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第七十一捲 十三郎五歲朝天
  第七十二捲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第七十三捲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第七十四捲 司馬玄紅顔逢知己
  第七十五捲 朵那女散財殉節
  第七十六捲 賈娉娉再生締前盟
  第七十七捲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第七十八捲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第七十九捲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第八十捲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
第一捲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
  第一捲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挂心田。
  等閑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雲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塚,號洞賓,嶽州河東人氏。大唐鹹通中應進士舉,遊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鐘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鐘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後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所點之金,後來還有變異否?”鐘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後,還歸本質。”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願,可惜誤了三千年後遇金之人。弟子不願受此方也。”鐘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於此。吾嚮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遊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遊天下,從沒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洞賓修煉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衆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呂字。嘗遊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嚮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衆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裏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想着:“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衹怕你不肯布施,若道個肯字,不悉這車子不進我罐兒裏去。”此時衆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着,將罐口嚮着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
  “你敢道三聲‘肯’麽?”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衆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齊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衹見裏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
  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
  苟不從吾遊,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衆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捨得這車子錢財麽?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衆人千百衹眼睛,看着罐口,並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裏並不則聲。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嚮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衆人布施的散錢並不見一個,正不知那裏去了?衹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
  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衆人正在傳觀,衹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衆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衹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着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急急忙忙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傢的錢車,那錢物依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於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
  錢車可自收去。”又嘆道:“出傢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畢騰雲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個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捨財人。
  方纔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捨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錯過。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捨不得的。依在下看來,捨得一車子錢,就從那捨得一文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傢的正理。詩云:
  不爭閑氣不貪錢,捨得錢時結得緣。
  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個窯戶一個做手。渾傢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傢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裏,盡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衹為老公利害,衹好背地裏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邱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衹在傢中走跳。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纔走出門,剛剛遇着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樋錢耍子。——怎的樣樋錢?也有八個六個,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樋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閑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衹有得一文錢。”再旺道:“你往哪裏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麽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藉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裏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攧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揀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麯一麯腰,叫聲:“背。”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裏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麯一麯腰,叫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
  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還有錢麽?”再旺道:“錢盡有,衹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裏摸出十來個淨錢,捻在手裏,嘖嘖誇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麽?”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
  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哪裏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閑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裏,你贏得時,我送你。”長兒衹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
  “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裏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廝傢,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衹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論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得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着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捨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衹有先貧後富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夠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該住手回傢。可笑長兒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反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藉我的,有何不可?”
  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裏着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裏去了。長兒道:“我衹有一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藉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衹在眼前,怎麽還肯把這文錢藉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
  孫龐鬥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衹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駡道:“小殺纔!教你買椒不買,倒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駡,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哪裏?”長兒含着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衹該駡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既輸了去,衹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輾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駡道:“天殺的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去,來騙我傢小廝攧錢。”口裏一頭駡,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慄暴。那小廝打急了,把身子來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裏面的錢,撒了一地。楊氏道:“衹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裏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裏,喝教長兒還了他錢。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着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駡,一頭撿錢。
  撿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着門衹顧駡。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駡了一回,哭到自屋裏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竈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他駡娘養漢,野雜的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養漢。”孫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嚮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若相駡起來,一連駡十來日,也不口幹,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邱傢衹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衹為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裏爆出火來,立在街頭,駡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着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倒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後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裏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緑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着臉在街坊上駡人。便鱢賤時,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傢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夠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鱢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駡一個路絶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衹得駡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嚎啕大哭。邱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駡,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裏,想道:“是那傢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駡。”及至回傢,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由,倒是自傢傢裏招攬的是非。邱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駡聲不絶,直到黃昏後,方纔住口。
  邱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着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邱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邱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邱乙大道:
  “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醜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邱乙大三兩個巴掌,掇出大門。把一條戲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慄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剩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衹是自傢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的人,失魂顛智,劉傢本在東間壁第三傢,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傢,到第七傢。見門面與劉傢相象,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於檐下,係頸自盡。
  可憐伶俐婦人,衹為一文錢鬥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傢,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諢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
  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鞦韆架上佳人。
  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裏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火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
  “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幹了。”擔着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挂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緻詳,嚮一傢門裏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傢,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邱乙大,黑早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並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裏,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傢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屍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衹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傢,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衹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麽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裏。”等到劉傢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裏買饃饃點心,並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前街後閑蕩,打探一回,並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嚮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裏直跳起來。邱乙大道:“娘也被劉傢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衹管睡!”這句話,分明邱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着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去,駡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駡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駡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麽?”便揪着長兒頭髮,卻待要打,見邱乙大過來,就放了手。
  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駡討娘,邱乙大耐不住,也駡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鑽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幹駡一場,都裏勸開。邱乙大教長兒看守傢裏,自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了狀詞,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幹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衝撞人,鄰里都不歡喜;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嚮邱乙大幾分,把相駡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衆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屍藏匿在傢,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衹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邱乙大討保在外。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
  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耽誤生涯。
  這事且擱過不提。再說白鐵將那屍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傢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餘歲,有個媽媽,靠着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衹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得砰砰聲叩響。心中警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衹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着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傢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見頸邊拖着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道“你怎麽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衹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屍首直竪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屍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麽說?”小二道:“衹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叫道:“這沒頭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衹教他離了我這裏,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裏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裏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擡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着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傢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姦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一個隔縣姓趙的人傢爭田。這一早要到田頭去割稻,同着十來個傢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衹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裏,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傢人,叫做卜纔,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衹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縮手不迭,便道:“原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衆人在燈下仔細打燈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裏繩解去那掉了,扛下艄裏去藏好。”衆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倒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處。”衆人衹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裏,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纔,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纔道:“這二三十畝稻,夠什麽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衹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纔不知是意見,即便提了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衆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
  “如今去割稻,趙傢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
  衆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屍首時,衹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
  可不好麽!”衆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誇自己,排成巧計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麽利害?聽見傢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傢的人,這時便到河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衆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好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衹留一個人在船上看守,衆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原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衹有十裏多遠,再過去裏許,又喚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人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傢,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産。那爭的田,衹得三十餘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藉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醜,就攔在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
  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傢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砍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割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衹在田中砍稻。早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裏撩撥!想是來送死麽!”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來個男子,六七個婦人。”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的對男,女對女,都拿的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後來看。且說衆人遠遠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傢人媳婦,看見趙傢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衆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覆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傢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嚮前。朱傢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衝將過來,纔讓他衝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着個精壯村夫,趕上一拳打去,衹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餘便知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個空,反被衆人圍將攏來,將田牛兒圍住,險些兒動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傢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倒像八擡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係在草根上,有甚斤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衆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傢後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傢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傢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嚮河心中直蕩開去。人衆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傢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紮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衹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正打之間,卜纔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屍首,直過去,便喊起來道:“地方救護,趙傢打死我傢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傢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裏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攦脫逃走,被朱傢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衹恨父母少生了兩衹腳兒。朱傢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屍首收拾起來,擡放他傢屋裏了,再處。”衆人把屍首拖到岸上,卜纔認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傢;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里,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見,但求實說罷了。”這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屍首擡去趙傢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後來害許多人的性命。衹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並無一人招攬。
  朱常見無人招架,教衆人穿起衣服,把屍首用蘆席捲了,將繩索絡好,四人扛着,望趙完傢來。看的人隨後跟來,觀看兩傢怎地結局?
  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後趕來,遠望着自傢人追趕朱傢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衹見婦女傢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傢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正說着,衹見衆人趕到,亂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罷。”趙完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
  衆人道:“打是小事,衹是他傢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兩衹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
  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着胳膊而行,扶至傢中坐下,半晌方纔開言:“如何就打死了人?”衆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趙完心中沒有主意,衹叫:“這事怎好?”那時閤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傢把屍首擡來了。”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衆人道:“你們多嚮外邊閃過,讓他們進來之後,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餘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衆人得了言語,一齊轉身。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吩咐:“衹要拿人,不許打人。”
  衆人應允,一陣風出去。趙壽衹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
  “你且在此。”又把婦女妻小打發進去,吩咐:“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重,衹怕抵擋不過。”趙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衹消如此這般。”趙完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趙壽先把各處門戶閉好,然後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槌,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傢燒火,博口飯吃。當下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衹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趕上,又復一下,登時了帳。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後,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尋來問個仔細,從後邊走出,正撞着趙壽行兇。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嚮兒子一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又嚮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夠活了。衹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是:
  含容終有益,任意是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兇,驚得衹縮到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輪到頭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裏移得動分毫。正在慌張,衹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纔放下肚腸,掙紮得動,嚮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屍首,放在遮堂背後,尋兩扇板門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傢私分一股與你受用。”趙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泄漏?”剛剛停當,外面人聲鼎沸,朱傢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裏,掩上門兒張看。且說朱常引傢人媳婦,扛着屍首趕到趙傢,一路打將進去。直到堂中,見四面門戶緊閉,並無一個人影。朱常教把屍首居中停下,“打到裏邊去拿趙完這老忘八出來,鎖在死屍腳上。”衆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將遮堂亂打,那遮堂已是離了窠臼的,不消幾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屍首上又壓了一層。衆人衹頂嚮前,那知下面有物。趙壽見打下遮堂,把鑼篩起。外邊人聽見,發聲喊,搶將入來。朱常聽得篩鑼,衹道有人來搶屍首,急掣身出來,衆人已至堂中,兩下你揪我扯,攪做一團,滾做一塊。裏邊趙完三人大喊:“田牛兒!你母親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兒聽見,急奔來問:“我母親如何卻在這裏?”趙完道:
  “他剛同丁老官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遲一步兒,這時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兒與趙一郎將遮堂搬開,露出兩個屍首。田牛兒看娘頭時,已打開腦漿,鮮血滿地,放聲大哭。朱常聽見,衹道還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兩個屍首,着了忙,往外就跑。這些傢人媳婦,見傢主走了,各要攦脫逃走,一路揪扭打將出來。那知門口有人把住,一個也走不脫,都被拿住。趙完衹叫:“莫打壞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虧。趙壽取出鏈子繩索,男子婦女鎖做一堂。田牛兒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來。
  “我把朱常這老忘八,照依母親打死罷了。”趙完攔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衆人扯過一邊。
  此時已哄動遠近村坊,地方鄰里,無有不到趙傢觀看。趙完留到後邊,備起酒席款待,要衆人具個白晝劫殺公呈。那衆人都是趙完的親戚佃戶,俱應承了。趙完即央人寫了狀詞,鄰里寫了公呈,同往婺源縣擊鼓喊冤。正是:
  強中更遇強中手,惡人須服惡人磨。
  卻說那婺源縣大尹,姓李名正,字國材,山東歷城縣人。
  乃進士出身,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姦。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當下聞得擊鼓喊冤,即便升堂,傳集衙役皂快,喝教帶進趙完一幹人跪在丹墀下。大尹問道:“你們有甚冤枉?
  從實說來。”趙完手持狀詞,口中衹說:“老爺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狀詞看了,見是人命重事。大尹又問鄰佑道:“你們是什麽人?”鄰里道:“小人俱是趙完左右鄰居,目擊朱常在趙完傢行兇,不得不來報明。”將呈子遞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轎,帶領仵作一應衙役,往趙傢檢驗。趙傢已自擺設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仵作將三個死屍致命傷處,從實檢驗報來。仵作先將丁老兒、田氏看過,稟道:“這兩個俱是打傷腦殼。”又將朱常的死婦遍身看過,稟道:“此婦遍身並無傷處,惟有頸下一條血痕,看來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實?”仵作稟道:“小人怎敢混報?”大尹心下疑惑:“既是兩下相毆,為何此婦身上毫無傷處?”遂喚朱常問道:“此婦是你什麽人?”朱常稟道:“是小人傢人卜纔的妻子。”大尹便喚卜纔問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時打死了?”
  卜纔道:“是。”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三個屍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吩咐把棺木蓋上封好,帶到縣裏聽審。大尹在轎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縣坐下,發衆犯都跪在儀門外。單喚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趙傢二命,連這婦人,也是你謀死的!須從實招來。”朱常道:“這是傢人卜纔的妻子余氏,實被趙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見的,如何反是小人謀死?爺爺若不信,衹問卜纔便見明白。”大尹喝道:“鬍說!這卜纔乃你一路之人,我豈不曉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夾起來。”衆皂隸一齊答應上前,把朱常鞋襪去了,套上夾棍,便喊起來。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雖然好打官司,從不曾受此痛苦,衹得一一吐實:“這屍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錄了口詞,叫跪在丹墀下。又喚卜纔進來,問道:“死的婦人果是你妻子麽?”卜纔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謀死了,詐害趙完?”卜纔道:“爺爺,昨日趙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見的。”大尹把驚堂在桌上一連七八拍,大喝道:
  “你這該死的奴才!這是誰傢的婦人,你冒認做妻子,詐害別人!你傢主已招稱,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辯,快夾起來。”
  卜纔見大尹像道士打靈牌一般,把氣拍一片聲亂拍亂喊,將魂魄都驚落了。又聽見傢主已招,衹得稟道:“這都是傢主教小人認作妻子,並不幹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從實細說。”卜纔將下船遇見屍首,定計詐趙完前後事細說一遍,與朱常無二。大尹已知是實,又問道:“這婦人雖不是你打死,也不該冒認為妻,詐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卻是你與傢主打死的,這須沒得說。”卜纔道:“爺爺,其實不曾打死,就夾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喚趙完並地方來問,都執朱常扛屍到傢,乘勢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謀詐害趙完事實,連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夾起來。朱常熬刑不起,衹得屈招。大尹將朱常、卜纔各打四十,擬成斬罪,下在死囚牢裏。其餘十人,各打二十板,三個充軍,七個徒罪,亦各下監。六個婦人,都是杖罪,發回原籍。其田斷歸趙完,代趙寧還原藉朱常銀兩。又行文關會浮梁縣查究婦人屍首來歷。那朱常初念,衹要把那屍首做個媒兒,趙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處,這三十多畝田,不消說起歸他,還要紮詐一註大錢,故此用這一片心機。誰知激變趙壽做出沒天理事來對付他,反中了他計。當下來到牢裏,不勝懊悔,想道:“這早若不遇這屍首,也不見得到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強中手,卻悔當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處定難翻案。”叫兒子吩咐道:“我想三個屍棺,必是釘稀板薄,交了春氣,自然腐爛。你今先去會了該房,捺住關會文書。回去教婦女們,莫要泄漏這縊死屍首消息。一面嚮本省上司去告準,捱至來年四五月間,然後催關去審,那時爛沒了縊死繩痕,好與他白賴。一事虛了,事事皆虛,不悉這死罪不脫。”朱太依了父親,前去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傢小二因相幫撇了屍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面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衹怕還不得了結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麽竟不說起謝我?”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僥幸得效,便道潑天大功勞了,虧我挾持成就,竟想厚報;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轉臉來了。所以人傢用錯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捨不得一文錢的慳吝老兒,說着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傢的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小二見他發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衹做得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屍的。”王婆便走過來道:“你這蠻子,真個憊懶!自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麽一個老人傢,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麽!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
  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屍,也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難,衹怕你當不起這大門戶。”王公趕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勁就掇。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斤鬥直跌出門外,磕碎腦後,鮮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駡道:“這老忘八!虧了我,反打麽!”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衹見口開眼定,氣絶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衹因這一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
  總為惜財喪命,方知財命相連。
  小二見王公死了,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里,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下,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衆人道:
  “這廝原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後解官。”三四個鄰佑上前來,一頓拳頭腳尖,打得半死,方纔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都來觀看。
  且說邱乙大正訪問妻子屍首不着,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這婦女屍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麽?”急走來問,見王婆鎖門要去告狀。邱乙大上前問了個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日,便道:“怪道我傢妻子屍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是他們丟掉了。到如今有了實據,綽板婆卻自賴不得的了。”即忙趕到縣前看來,衹見王婆叫喊到縣堂上。縣主知是殺人大案,立刻出簽拿了小二。不問衆人,先教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到罪真難脫了,不待用夾,一一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邱乙大算計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屍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屍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小二,初時已被鄰里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且一頓拳頭,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為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
  見因貪白鏘,番自喪黃泉。
  且說邱乙大從縣中回傢,正打白鐵門首經過,衹聽得裏邊叫天叫地的啼哭。原來白鐵自那夜擔着驚恐,出脫這屍首,冒了風寒,回傢上得床,就發起寒熱,病了十來日,方纔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為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
  化為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
  邱乙大聞知白鐵已死,嘆口氣道:“恁般一個好漢!有得幾日,卻又了賬,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傢中看時,止有這個小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夠。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尋西覓,並無屍首下落。看看捱過殘年,又早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準狀詞,批在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屍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得屍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捲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幹人犯,三具屍棺,道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屍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衆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元。大尹到屍場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捲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藉屍索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余氏落水身死,衆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別件,但據小人主僕力量有限,趙傢是何等勢務,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利害,衹揀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當時就不該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門情絮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趙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屍,逢着的便打,閤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屍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太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捲,麯直立見。”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即教開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衹道屍首經了許久,料已腐爛盡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理會。你道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錢財,若屍首爛壞了,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將所報傷處,將捲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麽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苦苦分訴。大尹怒道:
  “還要強辯!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裏來的?”朱常受刑不過,衹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極有記性,急趨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屍首;後來賣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擡屍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屍首沒有下落,莫不就是這個麽?”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纔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餘傢人問徒招保。趙完等發落寧傢,不提。
  且說大尹回到縣中,吊出邱乙大狀同,並王小二那宗案捲查對,果然日子相同,撇屍地處一般,更無疑惑。即着原差,喚到邱乙大、劉三旺幹證人等,監中吊出綽板婆孫氏,齊到屍場認看。此時正是五月天道,監中瘟疫大作,那孫氏剛剛病好,還行走不動,劉三旺與再旺扶挾而行。到了屍場上,仵作揭開棺蓋,那邱乙大認得老婆屍首,放聲號慟,連連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幹證鄰里也道:“正是楊氏。”大尹細細鞠問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劉三旺夫妻登門打駡,受辱不過,以致縊死。”劉三旺、孫氏,又苦苦折辯。地鄰俱稱是孫氏起釁,與劉三旺無幹。大尹喝教將孫氏拶起。那孫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虛弱,又走行這番,勞碌過度,又費唇費舌折辯,漸漸神色改變。經着拶子,疼痛難忍,一口氣收不來,翻身跌倒,嗚呼哀哉!衹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一條性命。正是:
  地獄又添長舌鬼,陽間少了綽板聲。
  大尹看見,即令放拶。劉三旺嚮前叫喊,喊破喉嚨,也喚不轉。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慘。大尹心中不忍,嚮邱乙大道:“你妻子與孫氏角口而死,原非劉三旺拳手相打。
  今孫氏亦亡,足以抵償。今後兩傢和好,屍首各自領歸埋葬,不許再告;違者,定行重治。”衆人叩首依命,各領屍首埋葬,不在話下。
  且說朱常、卜纔下到獄中,想起枉費許多銀兩,反受一場刑杖,心中氣惱,染起病來,卻又沾着瘟氣,二病夾攻,不夠數日,雙雙而死。衹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兩條性命。
  未詐他人,先損自己。
  說話的,我且問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個喪身亡傢之報;那趙完父子活活打死無辜兩人,又誣陷了兩條性命,他卻漏網安享,可見天理原有報不到之處。看官,你可曉得,古老有句言語麽?是那幾句?古語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報,個個記得明白。古往今來,曾放過那個?
  這趙完父子漏網受用,一來他的頑福未盡;二來時候不到:三來小子衹有一張口,沒有兩副舌,說了那邊,便難顧這邊,少不得逐節還你一個報應。閑話休提。且說趙完父子,又勝了朱常,回到傢中,親戚鄰里,齊來作賀。吃了好幾日酒。又過數日,聞得朱常、卜纔,俱已死了,一發喜之不勝。田牛兒念着母親暴露,領歸埋葬不提。時光迅速,不覺又過年餘。
  原來趙完年紀雖老,還愛風月,身邊有個偏房,名喚愛大兒。
  那愛大兒生得四五分顔色,喬喬畫畫,正在得趣之時。那老兒雖然風騷,到底老人傢,衹好虛應故事,怎能夠滿其所欲?
  看見義孫趙一郎,身材雄壯,人物乖巧,尚無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廚房下,捱肩擦背,調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幾個坐懷不亂的魯男子,婦人傢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兩下眉來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猶如一對餓虎,那有個飽期,捉空就閃到趙一郎房中,偷一手兒。那趙一郎又有些本領,弄得這婆娘體酥骨軟,魄散魂銷,恨不時刻並做一塊。約莫串了半年有餘,一日,愛大兒對趙一郎說道:“我與你雖然快活了這幾多時,終是礙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夠十分盡興。不如悄地逃往遠處,做個長久夫妻。”趙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嚮我,就在這裏,也可做得長久夫妻。”愛大兒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衹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趙一郎道:“昔年丁老官與田婆,都是老爹與大官人自己打死詐賴朱傢的,當時教我相幫他扛擡,曾許事完之日,分一份傢私與我。那個棒棍,還是我藏好。一嚮多承小娘相愛,故不說起。你今既有此心,我與老爹說,不要了那一份傢,尋個所在住下,然後再央人說,要你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捨不得,那時你悄地竟自走了出來,他可敢道個不字麽?設或不達時務,便報與田牛兒,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難保。”愛大兒聞言,不勝歡喜,道:“事不宜遲,作速理會。”說罷,閃出房去。次日趙一郎探趙完獨自個在堂中閑坐,上前說道:“嚮日老爹許過事平之後,分一份傢私與我。如今朱傢了賬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兒,自去營運,與我度日。”趙完答道:“我曉得了。”再過一日,趙一郎轉入後邊,遇着愛大兒,遞個信兒道:“方纔與老爹說了,娘子留心察聽看,可像肯的。”愛大兒點頭會意,各自開去不提。
  且說趙完叫趙壽到一個廂房中去,將門掩上,低低把趙一郎說話,學與兒子,又道:“我一時含糊應了他,如今還是怎地計較?”趙壽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話,怎麽真個就做這指望?”老趙道:“當初不合許出了,今若不與他些,這點念頭,如何肯息?”趙壽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慣了他,做了個月月紅,倒是無了無休的詐端。想起這事,止有他一個曉得,不如一發除了根,永無挂慮。”那老兒若是個有仁心的,勸兒子休了這念,胡亂與他些小東西,或者免得後來之禍,也未可知。千不合,萬不合,卻說道:“我也有這念頭,但沒有個計策。”趙壽道:“有甚難處,明日去買些砒霜,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邊人都曉得平日將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趙完歡喜,以為得計。他父子商議,衹道神鬼不知:那曉得卻被愛大兒瞧見,料然必說此事,悄悄走來覆在壁上窺聽。雖則聽着幾句,不當明白,恐怕出來撞着,急閃入去。欲要報與趙一郎,因聽得不甚真切,不好輕事重報。心生一計。到晚間,把那老兒多勸上幾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愛大兒反抱定了那老兒撒嬌撒癡,淫聲浪說。那老兒迷魂了,乘着酒興,未免做些沒正經事體。方在酣美之時,愛大兒道:“有句話兒要說,恐氣壞了你,不好開口。若不說,又氣不過。”這老兒正玩得氣喘籲籲,藉那句話頭,就停住了,說道:“是那個衝撞了你?如此着惱!”愛大兒道:“時耐一郎這廝,今早把風話撩撥我,我要扯他來見你,倒說:‘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還在我手裏,料道也不敢難為我。’不知有甚緣故,說這般滿話。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說,必疑我傢做甚不公不法勾當,可不壞了名聲?那樣沒上下的人,怎生設個計策擺布死了,也省了後患。”
  那老兒道:“原來這廝恁般無禮!不打緊,明晚就見功效了。”
  愛大兒道:“明晚怎地就見功效?”那老兒也是合當命盡,將要藥死的話,一五一十說出。那婆娘得了實言,次早閃來報知趙一郎。趙一郎聞言,吃那驚不小,想道:“這樣反面無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饒得他過?”摸了棒槌,鎖上房門,急來尋着田牛兒,把前事說與。田牛兒怒氣衝天,便要趕去廝鬧。趙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準備。
  不如竟到官司,與他理論。”田牛兒道:“也說得是。還到那一縣去?”趙一郎道:“當初先在婺源縣告起,這大尹還在,原到他縣裏去。”那太白村離縣衹有四十餘裏,二人拽開腳步,直跑至縣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齊喊叫。大尹喚入,當廳跪下,卻沒有狀詞,衹是口訴。先是田牛兒哭稟一番,次後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田婆,誣陷朱常、卜才情由細訴,將行兇棒槌呈上。大尹看時,血痕雖幹,鮮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當時為何不首?”趙一郎道:“是時因念主僕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計議,要在今晚將毒藥鴆害小人,故不得不來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議,怎地你就曉得?”趙一郎急遽間,不覺吐出實話,說道:“虧主人偏房愛大兒報知,方纔曉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來報信?想必與你有姦麽?”趙一郎被問破心事,臉色俱變,強詞抵賴。大尹道:“事已顯然,不必強辯。”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趙完父子並愛大兒前來赴審。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兒留回傢歇宿,不提。
  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霜,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傢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泄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縣中。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至趙一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嚮來有姦,懊悔失言。兩下辯論一番,不肯招承。怎當嚴刑煅煉,疼痛難熬,衹得一一實招。衹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處斬。趙一郎姦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姦騙,男女二人,各責四十,雜犯死罪,齊下獄中。田牛兒釋放回傢。
  一面備文,申報上司,提解見證。不一日,申奏刑部,詳勘號札,四人俱擬依秋後處决。衹因這一文錢,又斷送了四條性命。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為這一文錢爭鬧,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屍首,連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總為這一文錢,卻斷送了十三條性命。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奉勸世人,捨財忍氣為上。有詩為證:
  相爭衹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
  勸汝捨財兼忍氣,一生無禍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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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捲 喬彥傑一妾破傢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
  第二捲 喬彥傑一妾破傢
  世事紛紛難訴陳,知機端不誤終身。
  若論破國亡傢者,盡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在城衆安橋北首觀音庵相近,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傑,祖貫錢塘人。自幼年喪父母,長得魁偉雄壯,好色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歲。夫妻不生得男子,衹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至親三口兒。衹有一僕人,喚作賽兒。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了,販棗子鬍桃雜貨回傢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傢。
  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雇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傢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了,買了鬍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風阻了,一住三日。風大,開船不得、忽見鄰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輓鳥雲。喬俊一見,心甚愛之,乃訪問梢工道:“你船中是甚麽客人?緣何有宅眷在內?”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檢病故,今傢小扶靈柩回山東去,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的小娘子。
  官人問他做甚?”喬俊道:“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願多與他些財禮,討此婦為妾,說得這事成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梢工遂乃下船艙裏,去說這親事。
  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這喬俊娶這個婦人為妾,直使得:
  一傢人口因他喪,萬貫傢資指日休。
  當下,梢工下船艙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麽?”老夫人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娶他,就應承罷,衹要一千貫文財禮。”梢工便說:
  “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娶一個二娘子,特命小人來與夫人說知。”夫人便應承了。梢工回覆喬俊說:夫人肯與你了,要一千貫文財禮哩!”喬俊聽說大喜,即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教梢工送過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說與梢工,教請喬俊過船來相見。喬俊換了衣服,徑過船來拜見夫人。夫人問明白了鄉貫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相公已死,傢中兒子利害,我今作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為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這婦人與喬俊拜辭了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喬俊取五兩銀子謝了梢工,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婦人:“你的名字,叫做甚麽?”婦人乃言:
  “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當晚就舟中與春香同鋪而睡。
  次日天晴,風息浪平,大小船衹,一齊都開。喬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擡了春香,自隨着徑入武林門裏。來到自傢門首,下了轎,打發轎子去了。
  喬俊引春香入傢中來。自先走入裏面,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高氏見了春香,焦躁起來,說:
  “丈夫,你既娶來了,我難以推故。你衹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高氏啓口說出,直教喬俊有傢難奔,有國難投。正是:
  婦人之語不宜聽,割戶分門壞五倫。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間男子幾多人!
  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傢,我說也自枉然了。
  衹是要你與他別住,不許放在傢裏!”喬俊聽得說:“這個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另住。”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為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傢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一應官司門戶等事,你自教賤婢支持,莫再來纏我,你依得麽?”喬俊沉吟了半晌,心裏道:
  “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罷罷!”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語。次日早起去搬貨物行李回傢,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揀個吉日,喬俊帶了周氏,點傢火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住了三朝兩日,歸傢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餘。喬俊颳取人頭帳目,及私房銀兩,還夠做本錢。收絲已完,打點傢中柴米之類,吩咐周氏:“你可耐靜,我出去多衹兩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傢裏說知。”道罷,徑到傢裏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後,多衹兩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兒道:“爹爹早回。”別了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傢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看看又是鼕景至了。某年大冷。忽一日晚彤雲密佈,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傢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鼕時節,衹管不回?”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傢哭泣。聽得敲門,衹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了洪大工挑了東西進門。周氏乃問大工:“大娘、大姐一嚮好麽?”大工答道:“大娘見大官人不回,記挂你無盤纏,教我送柴米錢鈔與你用。”周氏見說,回言:“大工,你回傢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別了,自回傢去。
  次日午牌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衹因這人來,有分教:周氏再不能與喬俊團圓。正是:
  閉門屋裏坐,禍從天上來。
  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嚮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問周氏道:
  “嫂子,喬俊在傢麽?”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門,還未回哩。”
  那人說:“我是他裏長。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傢,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衹憑你教人替了,我自還你工錢。”裏長相別出門。
  次日飯後,領一個後生,年約二十歲,與周氏相見。裏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傢做工過日,每年衹要你三五百貫錢,鼕夏做些衣服與他穿。我看你傢裏又無人,可雇他在傢走動也好。”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傢無人走動,看這人,想也是個良善本分的,工錢便依你罷了。”當下遂謝了裏長,留在傢裏。至次日,裏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着裏長去了,十日回來。這小二在傢裏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瀋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傢使錢,因此留戀在彼,全不管傢中妻妾,衹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那知傢裏賽兒病了兩個餘月死了。高氏叫洪三買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場燒了。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不想周氏自從安了董小二在傢,倒有心看上他,有時做夫回來,熱羹熱飯搬與他吃。小二見他傢無人,勤謹做活,周氏時常眉來眼去的勾引他。這小二也有心,衹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類過年,到晚,周氏叫小二關大門,去竈上蕩一註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了燈,就擺在房內床面前桌兒上。小二在竈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道:“小二,你來房裏來,將些東西去吃!”小二千不合萬不合入房內,有分教小二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僮僕人傢不可無,豈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蹺蹊事,瞞着堂堂大丈夫。
  此時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吃兩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裏睡罷。!”小二道:“不敢!”周氏駡了兩三聲“蠻子”,雙手把小二抱到床邊,挨肩而坐。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教他摸胸前麻團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兒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吃一個交杯酒,兩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要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
  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時了,衹是不敢說。今日娘子擡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了夫妻。一夜快樂,不必說了。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面罷,吃飯。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當。
  卻如夫妻一般在傢過活,左右鄰捨皆知此事,無人閑管。
  卻說高氏因無人照管門前酒店,忽一日,聽得閑人說:
  “周氏與小二通姦。”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與周氏說:“且搬回傢,省得兩邊傢火。”周氏見洪大工來說,沉吟了半晌,勉強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將傢火搬回傢去。”洪大工得了言語自回傢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傢去,料想違他不得,衹是你卻如何?小二答道:
  “娘子,大娘傢裏也無人,小人情願與大娘送酒走動。衹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與娘子快樂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罷。”
  說罷,兩個摟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與我挑回大娘傢去,我自與大娘說,留你在傢。暗時裏與我快樂。且等丈夫回來,再做計較。”小二見說,纔放心歡喜。回言道:“萬望娘子用心!”當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籠來。捱到黃昏,洪大工提個燈籠接周氏。周氏取具鎖,鎖了大門,同小二回傢。正是:
  飛蛾撲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傢,見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傢一處住了,如何帶小二回來?何不打發他去了?”周氏道:
  “大娘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傢使喚,待等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我在傢中,我自照管他,有甚皂絲麻綫?”遂留下教他看店,討酒壇,一應都會得。
  不覺又過了數月。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一日,周氏見高氏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為婿,卻不便當?”高氏聽得大怒,駡道:“你這個賤人,好沒志氣!我女兒招雇工人為婿?”周氏不敢言語,吃高氏駡了三四日。高氏衹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姦,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衹消得打發了小二出門,後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傢,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傢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傢一年有餘,出入房室,諸事托他,便做喬傢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姦騙了。其事周氏也知,衹瞞着高氏。似此又過了一月。
  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了一驚。待女兒穿了衣裳,叫女兒到面前問道:“你吃何人弄了身體,這奶大了?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托不過,衹得實說:“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娘做一路,壞了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衹除害了這蠻子,方纔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了兩月。忽值八月中秋節到,高氏叫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傢宴。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後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了兩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裏睡了。這小二衹因酒醉了,中了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嶽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衹管傢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姦。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姦了我的女兒,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衹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醜,各無事了。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駡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姦,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着他?”周氏吃駡得沒奈何,衹得去房裏取了麻索,遞與高氏。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脖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傢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喊起來。高氏急了,無傢火在手邊,教周氏去竈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高氏與周氏商量:
  “好卻好了,這死屍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屍上,馱去丟在新橋河裏水底去了,待他屍首自爛,神不知,鬼不覺。”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裏叫起洪大工來。大工走入後園,看見小二屍首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傢,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
  “你可趁天未明,把屍首馱去新河裏,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裏去。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衹說道小二偷了我傢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他傢一嚮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洪大工馱了屍首,高氏將燈照出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屍首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裏。這河有丈餘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傢,輕輕的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裏睡了。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幹了此事。既知其情,衹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後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絶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玉秀自在房裏,也不問他。那鄰捨也不管他傢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衹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傢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衹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裏滿橋邊皮市裏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後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了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傢煩惱。將及一月,並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裏問訊,徑走皮市裏來,問賣皮店傢,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裏了?”
  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着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說來皮市裏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衆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程五娘謝了衆人,繞城中逢人便問。
  一日,並無蹤跡。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
  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衹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裏,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衆一看時,衹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屍,穿着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裏?”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衆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傢拽過我的丈夫屍首到岸邊,奴傢認一認看。奴傢自奉酒錢五十貫。”
  當時有一個破落戶王青,都叫他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閑打哄,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傢理他,當時也在那裏看。聽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屍首,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衹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屍首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屍首來。王酒酒認得喬傢董小二的屍首,口裏不說出來,衹教程氏認看。衹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傢,死於非命。正是:
  鬧裏鑽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屍和首,引出冤傢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屍首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傢,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傢來河下撈起屍首,盛於棺內,就在河岸邊存着。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傢住,每日衹有船衹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徑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傢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裏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屍首,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鬍言亂語,我傢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着,那得這話!”
  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駡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傢,今來詐我!”王酒酒被駡,大怒而去。
  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駡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傢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姦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裏,如今泛起。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駡。他傢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着外郎錄了王青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並洪三,火急到廳。當時公人徑到高氏傢,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徑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
  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姦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傢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嚮。”王青道:“要知明白,衹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衹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姦,後搬回傢,姦了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傢,辱滅了門風,於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到五更時分,衹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後園內,衹見小二屍首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姦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衹得用麻索絞死了。’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屍首,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衹此便是實話。”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
  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衹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姦。母高氏收拾回傢,將奴調戲,奴不從。後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後園姦騙了。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內睡了,並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姦,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衹得從頭一一招了。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
  都押下牢監了。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屍。當日鬧動城裏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
  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
  卻說縣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屍首,檢看明白。將屍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幹人回話。董小二屍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王青隨衙聽候。
  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了,再也不來哭了。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了。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痛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了。可憐不夠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傢,妻妾在傢,謀死人命,本該償命。兇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斷。不則一日,聖旨到下,開讀道:“兇身俱已身死,將傢私抄紮入官。小二屍首,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傢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了董小二屍首。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瀋瑞蓮傢,全然不知傢中之事。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用,無錢,你自離了我傢,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傢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早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瀋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攢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你若有心,到傢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瀋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了虔婆,馱了衣包,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面別。
  且說喬俊於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傢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嚮在那裏去了,衹管不回?你傢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雇工人有姦。大娘子取回一傢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姦。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姦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屍丟在新橋河內。有了兩個月,屍首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並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衹得招認,監在牢裏,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書下來,抄紮你傢財産入官。你如今投那裏去好?”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裏吃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傢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
  翻來復去,過了一夜。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着自傢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看自傢門屋,俱拆沒了,衹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嚮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傢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嚮在那裏不回?”
  喬俊道:“衹為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並不知傢中的消息。”
  王將仕邀喬俊到傢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後傢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衹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了屍。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並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裏,傢産都抄紮入官了。你如今那裏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餘歲,兒女又無,財産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一徑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傢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後,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閑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傢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吃。衆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衹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嚮西湖裏一撒,兩眼睜得圓滴溜,口中大駡道:“王青!那董小二姦人妻女,自取其死,與你何幹?你衹為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今日須償還我命來!”
  衆人知道是喬俊附體,替他磕頭告饒。衹見王青打自己巴掌約有百餘,駡不絶口,跳入湖中而死。衆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後人有詩云:
  喬俊貪淫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傢國,豈見詩書誤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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