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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圖緣小傳
  畫圖緣小傳
  作者:天花藏主人
  第一回別開仕路下詔求賢 巧遇仙人授圖察賊
  第二回花天荷感仙傳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讒言無意出奇兵
  第三回過路客認畫圖直遊秘室 奉公差執牌票誤捉閑人
  第四回學霸相公受飽老拳之辱 傢藏公子感不識面之恩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粵中 二美憐纔徘徊花下
  第六回 智監軍呆折本巧釋冤 惡秀纔明害人暗吃苦
  第七回 花氏子吞鈎餌一段姻緣 柳傢郎竊彤管兩番酬和
  第八回 逼友題詩留心窺破綻 代弟聯吟當面弄機關
  第九回 出自名藉聘定他人之婚 托別故說親作本傢之伐
  第十回 俠男兒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纔女識權變暗施妙計
  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薦賢膺重任
  第十二回 賴徒夫死裏獲生機 花總戎美中尋不足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第十四回 喬裝丈母硬主婚 鶻突媒人空着急
  第十五回 美恩愛親折證方得分明 好姻緣各揣摩尚多疑慮
  第十六回 認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賊大丈夫封候
第一回別開仕路下詔求賢 巧遇仙人授圖察賊
  續
  緣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雖若無因,而忽生枝生葉,生花生果,湊合成樹;又若一絲一縷,有因而不亂者,此其所以為奇,所以為妙,不得不謂之緣,而歸之天也。因思裴航之玉杵瓊漿,崔護之桃花人面;江臯之贈,實出無心;溪水之逢,何嘗有意;紅拂女之憐纔而奔,樂昌主之破鏡復合;甚至明妃之奇豔驚人,而青塚埋愁;蔡女之慧纔絶世,而鬍笳寫恨。憐之而不能生,怨之而不能死,萃之而不能合,拆之而不能離。使非緣出於天,安能一日終身,眼前千裏,若呼應之,毫發不爽耶?由此觀之,則緣非無因,特因之來去甚微,且人之耳目不細,心思不精,不察其來之為來,去之為去,故茫然受領,而謂之無耳。惟有而若無,所以天顛倒之以為奇,仙指示之以為妙,而人疑疑惑惑、驚驚喜喜於奇妙中,而不知奇妙之所在,但睹美影而生歡,聆惡聲而思懼,稍纏綿則相思,略參差則驚怪。究不知緣之作合有如斯;惟不知緣之作合,而緣之作合所以為緣也。每思花天荷浙之書生耳,縱封侯有骨,寤寐有懷,亦未必思倚粵天之長劍,畫閩月之蛾眉,乃畫圖一贈於天台,而夢魂遂飛於東莞,此豈由人哉!至於由廣而閩,由閩而柳園,由柳園而青雲藍玉,直樹之生枝生葉,生花生果,次第而見耳。使此中無緣,而緣不出於天,則自粵而閩,閩不過半途耳,非駐足之地,何心而窺及柳園?既窺柳園,柳園又非郵亭也,豈盤桓之所,又何心想遇青雲?青雲且不可想,何況藍玉?又夢想不到者,乃絲絲縷縷湊合成煙。此緣之所以為妙,天之所以為奇,予所以留連低回而不忍去。心因譜其有因而若無因,以見情之所觸,動人實深;恩之所及,感人殊切;纔美之所眷戀,又關人不淺也。惟情動人,恩感人,纔美關人,故夢牽莬引,婉轉將迎,幾不知性命死生,又安問緣?惟不問緣,而緣之所以為妙,天之所以為奇。由此論之,緣實有因者也。有因而無據,故不敢謂緣;不敢謂緣,遂並天意而失之;失天意而妄求之,故苟且而貽閨閣之羞,邪野成夫妻之辱,而名教掃地矣。及名教掃地,乃歸罪曰此緣也,豈不冤哉!嗟嗟,緣出於天者也,夫豈不正?特人心不正,委之緣耳!故以此表之,使世知緣未見而畫圖先見,天雖漠然付之,而實有不漠然者在,則緣之為緣可知矣。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
  
  第一回
  詩曰:
  聖自聖兮凡自凡,從來天不滿東南。豺狼賦性千般詐,蜂豕為心一味頑。
  仁義稍疏先作梗,兵威大盛始知慚。若將羈豢為長策,終恐金甌缺在蠻。
  話說前朝全盛之時,四境皆安,惟兩廣地方,山嶺險隘,峒峽深邃,況且徑路高低盤麯,不能窮其出沒之際。故東至南韶,西至柳慶,周遭數千裏山峽連接,凡有險隘,皆為賊巢賊窟。正南上有一個大藤峽,乃萬山中第一險隘之處,被一個峒賊所據。這峒賊叫瘟火蛇,生得身長力大,甚是兇惡。使一柄沒齒釘鈀,足有百斤之重,領着數千小賊,時時出來侵掠州縣,劫奪府庫。地方百姓,無不受其荼毒。其餘各峒之賊,雖滿布山中,如狼如虎,但遇見瘟火蛇,皆要讓他一步,凡作禍亂,必瘟火蛇為首,而衆賊附和之。
  是時,廣東都閫大將姓桑名國寶,雖是個武科出身,也有些名望,卻無大纔大略,不能當盤錯之用。在廣東鎮守了兩年,被峒賊東抄西劫,擾亂得一日也不得安寧。若要發兵去剿他,前邊躲入峒去,後面又轉出峽來;左邊趕他,他右邊反來襲我。衹因路徑不熟,與他戰十陣,到有九陣是大敗回來。用金錢招撫,撫了一峒,又是一峒來爭。也不知費過了多少錢糧,到底沒一毫用處。
  巡撫、巡按看見光景不妙,恐怕多耗錢糧,後來有罪牽連到自傢身上,衹得上本參論桑國寶無纔無勇,戰不成戰,撫不成撫,徒費錢糧,不能保安地土,伏乞敕下該部,革其職,議其罪,另選名將,以為東南萬裏之長城,國傢金甌方無恙也。
  桑國寶見撫、按有疏參他,慌了手腳,衹得也上一疏,奏辯其事。疏曰:
  廣東總兵兼管廣西事左都督僉事臣桑國寶謹奏 為臣無纔無勇、罪固當誅,然事有難為,情有可原,伏乞聖恩垂鑒,稍寬一綫,容圖後效事:
  臣雖不纔,亦戳力疆場有日。今蒙聖恩擢任閩粵。豈不思奮力出奇掃清峒蠻,奠安四境,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乃受事兩載,所屬郡縣為賊侵擾,雖率衆禦之,互相殺傷,然徒耗軍糧而卒無成功。臣罪固當伏斧鉞之誅,但臣念此賊非起於臣來之一朝一夕,實盤踞於萬山之中,根深黨固久矣。臣非不思大舉以搗其巢,然峽中窄隘,不可長驅。止可峽外安營誘其出戰。賊性狡猾,當誘之時,偏匿而不出;俟臣持久欲歸。又乘虛而尾臣之後;及臣反擊,賊又退伏。臣每憤而遣將深入,又無奈山路紆回麯仄,往往迷失,不能至其巢穴。賊路熟徑捷,反別出而遮塞險要,使兵將入不可,出不能,故每遭其陷害。臣苦思無策,故惟保境以待。然兩廣疆界甚邃,守兵幾何。焉能遍及?賊窺臣不及守之處,即為劫掠之處;及臣移守,賊又移劫。故賊逸而臣勞,賊得而臣失。臣萬不得已,始議撫耳。不意賊禽獸也,撫其身不能撫其心,撫於一時不能撫於久遠。故金錢糜費有之,然實非臣不肖侵漁也。
  臣罪固不可辭,然臣緻罪之由,實是如此。伏乞敕下該部,議臣之罪,以彰國法。倘邀聖恩,憐臣所處艱難,赦臣前途,策臣後效,亦祈廟堂熟算,授臣方略,或戰或撫,臣方敢罄竭犬馬,以報國恩。若廷議無所短長,徒以臣為張主,臣鼯鼠之技,惟有以戰撫為名,以保守為實而已。他非臣所知也。特此陳情,不勝待命之至。
  撫、按與桑國寶三疏一齊俱上了,聖旨批下,該部酌議具覆。兵部大堂因與司官再三酌議,方覆旨道:
  若論糜費錢糧,撫戰俱無要領,當事誠為有罪。但此賊實乃百年以來之積逋,一旦要殲厥渠魁,盡行撲滅,誠所難能。桑國寶雖曰糜費,然尚能保守封疆,未嘗少失。若加重罪,恐任事之臣灰心解體,俱思推脫,閫事付誰為之?況諄諄請廟堂勝算,臣等職司兵馬,理宜授彼方略,以為攻取之用。然此峒蠻據險藏奧,若想搗其巢穴,良亦不易;心貪性狡,欲以恩交結,安保無他?一時實無萬全之策,豈敢輕措諸行事,以圖僥幸哉?雖然,天下一傢,王化無外,豈有不可討之逆賊哉?但思奇功必待奇人而後成,朝廷若能結綱天下,自多麟鳳。伏乞陛下下尺一之詔,詔天下草莽英雄,有能獻奇計、出勇力,剿滅峒賊者,不惜封侯之賞。則馴竜伏虎,定有其人,況區區小醜哉,自授首有日矣。桑國寶且暫寬其罪,令其謹守四境以待賢者,則東南可圖也。伏乞聖裁。
  覆本上去,聖旨依擬。遂令閣臣草詔佈告天下:
  不論省州府縣兵民人等,凡有奇才異能,能滅兩廣峒賊者,不必赴京朝見 可徑往總兵桑國寶軍前獻策效力,滅此逋賊。倘能成功,論功封拜,决不食言。所過地方供給路費,桑國寶着悉心斟酌施行,以贖前愆。特詔。
  詔書既下,早早行到各府州縣地方。正是:
  一方有難九重憂,廊廟無纔天下求。自古功名賢者立,看誰談笑取封侯。
  詔書既下,紛紛行到四方。四方豪傑應詔而往者,不可悉述。
  且說浙中溫州地方,有一人姓花名棟,表字天荷。生得美如冠玉,秀比朝霞。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團白雪;對人談吐,藹藹見滿面春風。凡人之品不過造成一種,獨這花天荷,細察其為人卻有四樣:若論風流,可以稱為美男兒;若言學問,可以謂之大才子。此二者猶少年之常,獨於美人才子中別具一種昂藏英勇之氣。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謂之豪傑士;及其處事,慮始慎終,必周必至,斷不輕發,又可謂之老成人。惟其具此四種才學,故世上之齷齪庸人,孟浪鄙夫,皆不足邀其一盼。故在本縣作一個秀纔,卻非其志。年已二十,尚落落一身,未諧傢室。卻喜父親花大本,母親葉氏,二人康健,傢計充足,又有長兄花梁代養,不纍其心胸。故此得行其志,終日不是讀書作文,就是賦詩飲酒,憑吊古人,究心當世。
  一日因春光明媚,帶了一個老僕叫作花灌,一個童子叫作小雨,去遊天台之勝。在天台山中遊了數日,忽一日微飲了幾杯,坐在一塊磐石之上,看那落花飛入流水,翩翩有緻。因細細賞玩,欲作詩題詠。忽見一個白須老人走到面前,看着花天荷大聲說道:“少年英俊之人,為何不努力功名,訪求佳偶,以快生平,卻在此閑看流水,作世外情緣。豈不辜負光陰,虛此美質耶?”
  花天荷從不結交朋友,以朋友中無知己也。今忽聞老人之言,大有警醒。又見那老人仙風道骨,不是尋常,忽不覺立起身來,拱手致敬道:“老丈良言不啻藥石,正中花棟之痛癢,每夢想不能得聞。何老丈忽從天下教,真出意外。敢請少憩,以領其餘。”老人欣然就同坐於磐石之上
  花天荷有隨攜的酒食,遂命小雨擺在石上,邀老人對飲。老人也不推辭,竟欣然而飲。飲了數巡,花天荷方開言道:“適蒙老人良言,雖麯盡花棟之痛癢,然我花棟之病痛,非天之害我,實我之自取其害也。老丈雖有此藥石之言,恐不能起我沉痾。”老人笑道:“秀纔差矣。秀纔之病既自知之,又知予言為藥石,衹須手到,沉痾起矣。又何為而不能?”花天荷道:“譬如老丈所言之功名,人生世上,既讀書負纔,豈不願就?但書生徼筆墨之靈,博取一第,毫無所濟。而紆金拖紫,坐享天祿,猶以丈夫自欺,豈不有愧?若欲效傅介子、班定遠立功異域,今又非其時也。此予功名所以為一病也;譬如老人所言之佳偶,人苟有情,誰能免此?但思偶者,對也。既曰對,必各有類:鳳必以凰為偶,鴛必以鴦為偶。若以蜂配蝶,以鶯配燕。則非偶也。物既如此,人自如此也。梁鴻樂高隱,惟孟光布素之服,合其高隱,可謂賢也。若嫁孟光為石崇之婦,而金𠔌中置此布素,謂之佳偶可乎?西子千古之美婦人也,孟子謂之不潔,范蠡載之五湖,又不知作何品題?大都賢與賢為偶,色與色為偶。纔與纔為偶,各有所取耳。若我花棟者,纔色人也。若無纔色佳人可與我花棟為偶,則終身無偶可也。此婚姻所以不又為一病也?老丈言雖藥石,細思之,不知能起我膏肓之病否?”
  老人聽了,大笑道:“秀纔何見之小也?功名之路豈止一途,但就人之力量以取之耳。有王者之力量,便可取王者之功名;有霸者之力量,便可取霸者之功名;有英雄豪傑之力量,便可取英雄豪傑之功名。若僅有筆墨之力量,亦不過僅取筆墨之功名而已。秀纔既慕傅介子、班定遠之功名,怎說無路?衹要秀纔有傅介子、班定遠之力量耳。不知秀纔果有此等力量否?”花天荷道:“力量亦大小不同。一分亦力量,十分亦力量,百分亦力量,我花棟怎敢誇口說個有力量,又怎敢自諉說個沒力量?但不過於此等功名,願學焉而已。”
  老人聽了連連點頭道:“好個願學焉!此便是秀纔一生受用處,功名已盡此矣。至若佳偶,天既生鳳,必定生凰;天已生鴛,必定生鴦;天既生梁鴻,必定生孟光,此陰陽自然之配合也。衹恐人事偶乖,一時不便偶湊耳。若天既生秀纔之才美,未有不生秀纔纔美之對者。第秀纔一時願見者,不知在何處,而目前所見,又皆秀纔所不願見者,故秀纔憤然以為病耳。此病直到見後,方知錯害。此時說也無益。”花天荷道:“據老丈如此說來,則我花棟於功名、婚姻二者尚有分也?”老人道:“若功名無分,則秀纔不作傅介子、班定遠之想了;若無婚姻之分,則秀纔不動纔美之思了。既作此想,既動此思,正青雲之開其路,而紅絲之係其足也。怎說無分?”花天荷道:“老丈既知我花棟於功名有分,必知功名之分在於何地;既知我之於婚姻有分,必知婚姻之分屬於誰傢。不知可以明明見教否?”老人道:“婚姻不必求,然不求而自得,可以不言。言之近泄漏,不言可也。功名雖求之,尚未可得,然終得於求,又不可不言。言之為指迷,即言可也。”
  花天荷聽了老人言論,字字皆有深意。因大驚道:“原來老丈乃神仙中人也。弟子花棟,師事之以聆玄論,猶為過分,敢踞坐以取罪戾乎?”因長跪再拜請教。老人見了大喜,因以手扶起,道:“子機靈性警,實具英雄之骨,不獨虛心可敬也。子欲知功名之路乎?可試思功名之路生於治乎,生於亂乎?”花天荷因答道:“治則天下安矣,何功名之有?抑生於亂耳。”老人道:“子言是也。可再思今天下孰亂?”花天荷道:“今天下四境皆安。而亂者獨兩廣峒賊耳。”老人大笑道:“子真留心世務人也,予謂英才不謬矣。天下之亂正在此,子之功名亦正在此。”
  花天荷聽說他的功名在此,便沉吟不語。老人道:“子何不語?”花天荷又沉吟半晌,方說道:“老仙師謂亂在此,則然。若雲弟子花棟之功名在此,則又恐不然矣。”老人道:“亂既在此,子之功名為何又不在此?”花天荷道:“弟子聞功名起於戡亂。峒蠻之亂固在此,我花棟實無戡峒蠻變亂之才,則功名從何而得?”老人道:“予聞子精於韜略,審於運籌,方將大展經綸,何反難此小醜?”花天荷道:“博虎不難,而搏負隅之虎則難;屠竜雖易,而屠潛淵之竜則不易。何也?地之險助之也。今峒賊雄據萬山,其出劫也,猶鷹鳥之攫物;其伏藏也,如鼠之在穴,無由而搗之。不能搗其巢,安能成其功?故弟子不敢謂然也。”老人大笑道:“子既自謂雄纔,又何自委諉也?圖王伯之業,尚自有人,天下豈有不能破之賊哉。惜子不虛心,以求破賊之方略耳!”花天荷道:“豈不願求,但恐無路。”老人又笑道:“諸葛草廬,黃石圯上,自在人間,何雲無路?”
  花天荷見說話有因,因自大悟道:“我弟子何愚也!弟子既遇仙師,則仙師即今之諸葛、黃石也,又何必他求?”因乃長跪以請道:“乞仙師成就。”老人大笑道:“子誤矣!予偶以理言,謂天下有人耳,非雲我即其人也。子慎勿過疑,轉使我不自安。”花天荷道:“我花棟之愚蒙,已承仙師言下機鋒,點醒八九。仙師既已點破,又復愚蒙之,恐花棟之愚蒙不若至此。仙師若慮花棟不誠,必欲再試之,竊念花棟樸心之人,一念感通,生死無二,乞仙師鑒察而卒憐之,使我花棟速沾時雨之化,真天地父母矣。”老人復大笑道:“子如此認真,倒叫我沒法。若衹管回你,衹道我推脫不肯輕傳;欲要應承,卻又將何發付?也罷,我昔日曾遇一異人,授我秘書一捲。他說,能熟讀之,功名、婚姻俱可遂意。我因遊心世外,用他不着,故辭而不受。他又說,你如用不着,可留下,倘遇有緣人,轉授之亦可也。我懷此二十年,竟無一人可贈。今適遇子,子又諄諄求我,或是機緣也未可知,我衹得取出贈子。用得着固好,用不着卻也休怪。”花天荷聽了滿心歡喜,因再拜致谢,道:“多感仙師慨然垂賜,但不知高天厚地,將何以報?”老人又笑笑說道:“報非所望。但無心中與我相遇,雖是機緣,卻亦不易。可起來,令人多沽美酒,與子痛飲而別,方不負天地成全,山川作合也。”
  花天荷原是一個快士,聽得老人要飲酒,甚合其心,愈覺歡暢。乃立起來叫花灌重沽旨酒。這一番成了知己,更比前番飲得有興。正是:
  相逢衹道本無心,說出緣由卻有因。不欲分明將酒渾,又難冷淡把情親。
  言徒充耳終疑假,事若關心自認真。怪怪奇奇雖莫測,大都天地麯成人。
  老人與花天荷談天論地,你一杯我一盞,也不勸也不推,直吃得日色平西,二人俱酣酣然,老人方立起身來說道:“酒夠了。”因在懷中取出一捲書來,付與花天荷。道:“功名、婚姻俱在此中,慎毋輕視。”花天荷雖已半酣,然存心謹慎,見老人贈書,忙用雙手接了,放在一塊高石之上,對書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拜完,又對老人也拜四拜,然後將書藏入懷中,竟不開看。老人見了大喜道:“子誠大器,異日功名,正不可量。”遂拱手要別去。花天荷忙留住問道:“仙師鶴駕,知不可留。但求示法號,以志不忘。”老人道:“孤雲野鶴,有甚姓名,今與子在此天台山中相遇,即喚我作天台老人可也。”花天荷道:“仙師既容弟子依傍門墻,則弟子從師應勿避也。敢請後期。”老人道:“今日之會,有期否?今日之會既無期,則後日之會又安可與期?一聽機緣可也。”言畢竟飄然而去。正是:
  來忽風兮去忽雲。豈容人見與人聞。大都天上蓬萊客,不是凡間野鶴群。
  花天荷見天台老人來去不測,行止裕如,知是異人。又見授書,打動心事,不勝驚喜。看他去遠,方叫花灌、小雨收拾了,緣路回寓。到了寓中,見天色已晚,又是酒後,恐怕褻瀆,將書高置床頭,不敢開看,竟自睡了。直到次日天明,起來梳洗完了,然後取出書來,細細開看。是甚秘書?但見:
  萬疊皆山,千條盡嶺。千條嶺上,雜雜沓沓起峰巒;萬疊山中,縱縱橫橫分道路。左一條,右一條,橫一條,竪一條,道路宛若紛絲;高一層,低一層,彎一層,直一層,峰巒猶如聚冰。奇峰怪石,若蹲若踞,盡列虎豹之形;老樹枯藤,如盤如屈,皆作竜虯之狀。青纔斷,緑早續,斷斷續續,渺不知斷續之蹤;煙忽接,雲忽連,接接連連,總都是接連之勢。山坳裏,東一陣,西一隊,影影的人作猿猴之渡;樹當中,上一攢,下一簇,井井然穴如蜂蟻之窩。中列旌旗,圍岩繞壁,便是賊魁之寨柵,那裏有青黃赤白之分;旁開門戶,通𠔌穿林,莫非黨羽之往來,何曾有親疏內外之別。統觀之,峒中有峒,峽外有峽,杳不知其出沒。細察之,一峒有一峒之名,峒峒有峒峒之名,如畫沙而不亂。一峽有一峽之號,峽峽有峽峽之號,如列眉而井然;概視之,裏非有裏,程不有程,何以計其以遠近。實按之,一裏有一裏之遠,裏裏有裏裏之遠,如丈量而不差。一程有一程之遙,程程有程程之遙,較尺寸而不失。何首何尾,首尾分明;此去此來,去來如見。大都山川數千裏,能觀如此,而賊形已宛然在於目中;積寇幾百年,誠察於斯,而妙算已運之掌上。
  花天荷細細一看,卻是一幅兩廣山川圖。圖中細註某山屬某府某州,某山何名。某山有峒,某峒何名,峒賊何名。某峒至某處多遠,或大道或小徑,何處最險,何處最隘,何處可行,何處當避,皆—一註得分明。兩廣山川雖多,於此一覽,皆瞭瞭無餘。花天荷看得分明,不勝大喜道:“破此峒賊,在吾掌中矣。老人其仙乎,遇之誠大幸也!”
  看完兩廣圖。再揭第二幅一看,卻也不是什麽秘書,乃是一幅名園圖。內中有樓閣,有亭樹,有池塘。兼之朱欄麯檻,白石瑤階,花木扶疏,簾櫳相映,十分富麗,又十分幽靜。畫後並無款識。卻不知是何處園圖。再四推詳不出,衹得放下。每日衹將兩廣圖細細展玩。展玩既久,不覺兩廣的山川形勝,並賊之出沒,俱瞭瞭於胸中矣。
  花天荷衹因胸中有此方略,有分教:明覓封侯,暗憐夫婿。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二回花天荷感仙傳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讒言無意出奇兵
  詩曰:
  明眼高人已獨裁,蓬心下士尚疑猜。出奇定要出奇膽,破賊還須破賊纔。
  否則妙機都坐失。不然好處轉成災。始知世上艱難事,惟有英雄作得來。
  話說花天荷自得了老人兩廣圖,終日追求出入之路,安排搗巢之謀。不知不覺已將破賊的方略算計熟矣。衹恨無因為入幕之賓,不能得藉箸而談。忽一日入市,見府縣張挂榜文,傳示兩廣峒賊作亂,朝廷下詔求賢之意。花天荷看得明白,滿心歡喜。暗想道:“朝廷此舉,正合我心。”因與父母說明,父母知其志在四方,竟聽其所為。花天荷見父母允從,竟到縣中來說知應詔平蠻之意,要他起文書。縣中不敢怠慢,因申文報知府尊,府尊因請花天荷當面問說道:“本府聞知兩廣峒蠻巢穴甚深,剿除非易。故桑總兵請妙算於朝,朝中無計可施,因下詔求天下英才。此舉雖開一時功名之路,然須真有奇謀異略,能緻峒蠻之死命,方不負一番跋涉。兄雖大纔,也須斟酌。不識所抱方略可微聞一二否?”花天荷道:“破峒賊易,識峒賊所據之山川險要難耳!愚生頗知一二,故效其勞也。”府尊聽了道:“若果識山川險要,此乃破賊之第一籌也。敢不敬求!”因批允縣中申文,令其遵聖旨起長批路引,着沿途供給。
  花天荷得了長批路引,遂拜別父母。仍帶着花灌、小雨竟往廣東起發。正是:
  聖主何嘗不重賢,賢才也願柱擎天。誰知大志厄於小,萬裏奔波也枉然!
  花天荷所過州縣,見是奉聖旨所求破賊之人,十分敬重。或請酒,或送禮,不敢怠慢。不月餘早到了廣東地方,因聖旨是徑詣總兵軍前獻策效用,故不經撫按衙門,衹在府中投了批文,遂在府中起了文書,又到桑總兵處報名投見。
  不期此時,奉旨來效用者已先有數人,然皆是用賄賂、央人情,要挂名在總兵軍前效用,以圖出身,卻非實有奇謀妙計,敢於破賊者。桑總兵雖然收了,卻看得甚輕。今日忽見花天荷來報名,報名帖上寫的是“奉詔至軍前效用獻策,浙江生員花棟稟見”,此外並不見有薦書,又不見有禮物,心下暗驚道:“此人莫非是個真纔!”因於次日升帳,即開轅門,傳呼花棟進見。花棟到了帳前,先是一跪,雙手奉上一個大紅的手本,道:“生員花棟稟拜見。”左右接了手本,花棟方用屬下庭參禮,拜了四拜。拜畢,起立帳下。桑總兵見花棟舉止從容,已自改觀,再將他細細一看,衹見了:
  七尺經綸,自是青年傑士;一身詩禮,猶然白麵書生。玉藴輝山,翩翩儒雅中直透出珠光劍氣;文明射鬥,落落行藏外別自具駿骨竜精。兩眉聳目,蹙一蹙無非三略六韜;衹手擎天,指一指便是五花八陣。衹論貌,已知為山川靈秀所鐘;若問纔,何能悉天地陰陽之美。舉止端莊,揚正人君子之風;行藏磊落,存豪傑英雄之志。言不輕發,潛窺者無以測其心胸;儀足表威,具瞻者早已領其氣象。顔如少婦,可謂今之子房;心實老成,不啻古之諸葛。
  桑總兵看見花天荷生得又儒雅,又英俊,行藏比衆不同,不敢輕慢,遂和顔問道:“花生員既奉明詔,不遠千裏而來,以佐本鎮之不逮,定有奇謀異算,破此積賊。今雖識面之初,或不便盡悉其雄纔,而破賊大意,或戰或撫,試略呈一二何如?”花天荷聽了,因應聲道:“花棟本浙江中書生。原非大纔。但當此天下全盛之時,而久容此小醜跳梁,亦是金甌一缺。又見總戎老大人天威已震,而不自滿假,又虛心請妙算於朝廷;而在廷臣工,又休休有容,不嫉不妒,又虛心求賢才於天下。君臣惕勁,真千古一時也。苟有一纔一技,誰不感激而思效命?故花棟忘其為河東之白豕,不惜驅馳軍前,願以竭其愚。今承大人不加揮叱,且進而詢以破賊大意,或戰或撫,誠厚幸也。但思邊疆之敵國,或兩相構釁,則惟有戰而已,必戰勝而後安。內境之小民,或饑寒而作亂,則惟有撫而已,必撫寧而始靜。若雖屬內境,而又實居邊疆,如今兩廣之峒賊,則全靠戰不可也,全在撫亦不可也。何也?兩廣有千峽萬峒,若全靠戰,豈能盡剿?戰儆其一,又賴撫以戒其百。而峒賊性最狡猾姦惡,若全靠撫,豈盡帖然?撫以安其身,又賴戰以惕其心。此戰撫必至於互用也。雖然,撫易而戰難。所謂戰難者,非兵不利而將不能,蓋地利之險阻不知也。今花棟敢於千裏而奔走效命者,竊欲於地利,效一臂也。破賊大意,此其一二。乞大人加察焉。或可或否,謹以待命。”桑總兵聽了,滿心歡喜道:“花賢契高才,衹此數語,已窺八九,可謂不負明詔也。”因命他坐。左右忙設一座於帳下,請花天荷坐了。
  桑總兵又問道:“本鎮數番進剿,每每失利者,正如賢契之所云,地利不知也。賢契若果知地利,則破賊易易耳。但此兩廣地方,東至南韶,西至柳慶,周遭數千裏,山中峒峽也不知其多少,峒峽中積賊也莫可稽查。本鎮細考廣輿,並諸志書。都不能詳載。即訪問遺老,也不過但曉得眼前幾個峒名耳。至於峒中之徑路寨柵,那裏得知?賢契既是青年,又遠從浙中而來,此地又非熟遊,不識緣何得知此中地利?不妨教我。”花天荷因打一恭,道:“天下地利,必待熟遊而後知,無論青年坐守,不能周知;即白首奔馳,亦恐不能遍及。花棟亦奉異人之指點耳。”桑總兵聽了,連連點頭道:“此言是也,賢契既得異傳,則明於地利無怪矣。兩廣之民何幸也。本當重授,奈賢契初到,方略尚未細陳,且暫署幕府監軍,候稍有次第,再行題請。”
  花天荷拜謝了出來,早有監軍衙門的職事人役來服侍。一霎時,早轟動了合營。他人猶不在意,那幾個同奉旨來效用的,聞知花天荷方一見,便授了幕府監軍之職,不知是那裏來的這樣大分上?大傢猜猜疑疑,着人打聽。
  過了數日,忽桑總兵又傳呼相見。這番相見,愈加優待,先賜坐待茶,茶罷,然後問道:“賢契前日所言地利,可略陳一二否?”花天荷道:“花棟若不上呈大人,則此來何事?但峒中之地利,關乎兵機,倘浪泄於人,則出奇不便。敢求元戎大人暫屏退左右,容棟細述。”桑總兵點首以為然,因退入帳後,止命花天荷隨入。其餘將士俱令侍於帳前。花天荷乃細說道:“今廣東僻在南方,山必險峻,嶺必盤回。而山嶺險峻盤回中,有峭壁懸崖,可容人棲息者,則為峽為峒。良民不可居,此乃天生之賊巢賊窟。惟賊據為巢穴,故大小之峽皆有名號:在東者有斷崖峽,為賊青削天所據;在西者有落星峽,為賊花皮豹所據;在南者有臥虎峽,為賊滾地雷所據;在北者有禿屍峽,為賊鬼頭石所據。四散者尚有幹魚峽、夾板峽、竹竿峽、馬腹峽、黃泥峽,一時間也數不盡。惟側影峰下的大藤峽為第一險阻,乃峒賊瘟火蛇所據,此賊在衆賊中最為兇猛,任是衆賊合併一處,也不敢惹他。故他要攻劫府縣,衆賊不敢不攻劫。他若要退避,便一個賊也不敢出山。他若要戰,則衆賊莫敢不戰,他若不受撫,則沒一人敢受撫。故為今之計,惟有出奇兵,先斬了瘟火蛇,則各賊不戰而服,不撫而嚮化也。”
  桑總兵道:“賢契所談之峽,本鎮亦略聞一二。譬如瘟火蛇,本鎮亦知其為賊首,亦知剿平大藤峽,則諸峽自服。但聞這大藤峽,在萬山之中,最為深險,又為諸峽所護衛,徑路皆不可識,兵馬如何敢入?兵馬入尚且不可,而況搗其巢乎?”花天荷道:“兵馬不敢入者,不識路徑也,花棟俱已備知。這大藤峽,峒中雖算第一峽,其實內中狹隘,止可容一二百人,其餘皆散住小峒。瘟火蛇自恃猛勇,為人殘暴,不得衆心,衆人受其害者,皆恨其不得死。就是斷崖峽、落星峽、臥虎峽、禿屍峽,這東西南北四峽,名雖服他調度,為他護衛,然各賊皆思獨立也,不甚相親。況這大藤峽雖說在萬山之中,若要從正路入去,便深遠莫測,足有百裏。殊不知有一小路:由青羊嶺破甕𠔌入去,衹十裏便到麻石灣,再從麻石灣嚮南爬過了幹水缺,繞着一帶蛇皮樹,衹三裏便轉入大藤峽的七麯關了。過了關,不十裏便是挖踏墩,過了挖踏墩,不五七裏便是大藤峽了。明日元戎大人可先下一檄,稱是朝廷詔書,赦各峽已往之罪,限一日,俱要請會城受撫,不到者,即搗巢斬首。衆賊自嬉笑不以為然。待他過了限期不來受撫,卻移大兵數萬,屯於城下,虛張聲勢以為搗巢之舉。彼縱驕狂,亦必聚賊把守,卻暗暗挑選驍勇一千,乘夜打點從青羊嶺入去。出其不意,不半夜,便可直抵大藤峽,斬瘟火蛇之首矣。若斬了瘟火蛇之首,號令軍前,則各峒之賊自膽落,叩首而受撫矣。”桑總兵聽了歡喜道:“不知可確有此捷徑否?若果有此捷徑,便不愁大功不立矣。”花天荷道:“花棟所受,乃得自異人,言言皆驗,豈有不確之理!”桑總兵大喜道:“既如此,賢契所言峽名、賊名並出入之路,道裏遠近,本鎮一時記不清,賢契可細細寫一清册,以便本鎮好按册行事。”花天荷領命,打一恭退出。隨即將所言的方略,並地方賊名,細細造成一册,又將道路麯折畫成一圖,呈上桑總兵。
  桑總兵看見畫的大路,一轉一折,盤去又盤回,所以遠了。所畫的小路直捷,所以近了。某賊出劫,當由某路邀接;某賊攻奪,當從某地伏擊。蹤跡明明白白,歡喜不盡。因操練人馬,又挑選精壯,欲以為出奇之用,又時時傳花天荷入見,見一次必有賞賜,軍中將士看見,俱以為榮。惟有奉詔效用的數人。雖也挂名在幕府之下,卻落落寞寞,尤覺不堪。因大傢約了同來拜賀花天荷。花天荷雖也往來答拜,寒溫相接,然有才人與無才人情意終不親厚,每每問及所呈方略,花天荷止以言語搪塞,不說出真情。衆人愈加妒忌。再細細訪問,方知是花天荷策中獻出搗巢路徑,故桑元戎歡喜。因大傢商量道:“他若出奇,成了搗巢之功,則我輩皆不能立足於此矣。今喜總戎仁柔無斷,莫若我輩公出一呈,道破他出奇之險 自然疑而不敢行了。”
  衆人算計停當,遂作了一張公呈,暗暗的呈上了桑總兵。桑總兵打開一看,衹見上寫着:
  為狂言負國,不可輕聽事:竊聞用兵以正為貴,以奇為戒。正兵雖不勝,而决不至於失事;奇兵縱僥幸成功,亦難於持久。故老成之將,寧以守正而保封疆,决不出奇而蹈危險。雖出奇一道,兵所不廢,然止可用之平一時之禍亂,而不可輕用以開久遠之釁端。今兩廣峒蠻,為害已久,正兵相持,雖互有勝敗,不失為保境之常。若輕信狂言,誤貪險功,無論自取破敗,即一二如算,亦不過斬一人,搗一穴,獲一日之勝,而群峒之賊豈能盡平?群峒之賊不能盡平,豈不因此而倍加仇敵乎?使復再戰,戰必費力,若欲更撫,愈不信矣。為害豈淺鮮哉!況峒峽深邃,徑路僻奧,久知者尚不能測其一二,遠鄉之人,何由知之?不過假托奇異,以僥幸功名耳。倘有差失,死者死矣,費者費矣,而斯人之辜,不過一身,而罪歸於上者,有不忍言矣。某等承恩幕下,聞此狂言,知踐危道,不敢不瀝血上陳,統祈原諒,不勝待命之至。
  桑總兵原是一個多疑之人,再看了衆人公呈,使不覺恍惚起來。暗暗想道:“這呈子卻也說得有理,就是誅了瘟火蛇,各峒之賊安能盡誅?況且瘟火蛇猛勇異常,又所居大藤峽十分險隘,千餘人莫說入去甚難,就是能入去,也未必便能殺得瘟火蛇。若殺不得瘟火蛇,錢糧又費去,兵將又損折,轉使衆賊攻府攻縣,劫奪有名,此事所關非小。不可不算。”桑總兵心上自有這一阻隔,便覺出奇的念頭冷了八九,兵馬也自不練,選的精壯便不瞅不睬。花天荷原常常接交議論,今便漸漸疏了。
  花天荷初還認他有公事忙,過了些時,全不見動彈,心下詫異。因乘空請見,道:“大人既欲圖取破賊大功,為何連日又懈而不急?”桑總兵道:“不是懈而不急,本鎮因思峽賊峒中擁衆數千,瘟火蛇又猛勇過人,況斷崖諸峽皆聽號召,若千餘人入內去,無異驅羊就虎,豈能便得成功?”花天荷道:“正兵相接,當論衆寡。奇兵出其不意,若迅雷之不及掩耳,又安論其衆寡哉?若必論衆寡,則大人麾下之兵,豈少於峒中之賊?誠驅之對陣,自獲全勝。然連年不能勝之者,賊忽來忽去,但出奇耳。惟其出奇,故時時得利。大人鬍不思之?”桑總兵道:“奇兵縱勝,不過一舉耳。終須用撫。不戰而撫,已自生疑;用奇勝後,再用撫循,恐愈生疑。故本鎮躊躇耳。”花天荷道:“撫之生疑者,無威可畏也。誠用奇而誅其渠魁,軍威已壯,威勢炎炎,求撫不暇,何敢生疑?大人踟躕,可謂過慮。”桑總兵聽了,低頭不語,半晌方說道:“賢契且退,容本鎮熟思。”花天荷衹得退了出來。正是;
  劉皇始識茅廬計,高帝方知藉箸謀。說與庸人並暗主,猶如水沃石之頭。
  花天荷見桑總兵狐疑不决,心下暗想道:“前日初來,聽我之言,以為得計,急欲出奇以成破賊之功。今何忽疑惑起來?此定是有人忌我成功,獻了讒言。我若苦爭,愈墮姦人之計。況天台老人原說,我之功名雖求尚未可得,莫若且捨之而去。若衹管留戀,則生厭矣。”主意定了,到次日就具了一個手本送進去,要辭謝而行。
  桑總兵雖是聽了衆人之言,不敢輕易出奇搗巢,然心中猶想着,若果能出奇謀誅了瘟火蛇,獻報朝廷,也是一場大功。故猶豫不决。今見花天荷辭謝要去,又恐怕失了這個好機會,因傳他進見。說道:“賢契來亦不久,所陳方略雖未即行,本鎮卻十分信服。所授幕府監軍,雖不足盡賢契大纔,然較之他人也不為薄,就是賢契所獻出奇之策,本鎮商榷未行者,亦兵傢之常,未為棄拒。賢契為何便突然要行,毋乃傷於悻悻乎?”花天荷道:“生員此來,原為奉詔命而獻所知所能之策於臺前耳,未必便以所獻之策為萬全,而不可不行也。亦不過備此一條,以俟元戎大人之采擇耳。可用不可用,自有公裁,何幹恩怨,而以去為悻悻哉!竊思朝廷設官備祿,以養賢才耳,非賢才而虛糜之,罪何能辭?故生員願歸就學,非有他意,望大人諒之。”桑總兵道:“賢契之言,賢契之志也。但本鎮正有事相商,非不能用也。尚須屈留。倘終不用,再行未晚。”花天荷見桑總兵苦留,不好執意要行,衹得暫且住下。住雖住下,心中衹是不快。
  早有桑總兵一班心腹的將官,知道桑總兵要留花天荷,又見花天荷心心念念要去,便日日和哄着,邀他到各處遊賞。得了遊賞之名,便邀花天荷到有名的妓館去玩耍,欲要係住花天荷之心。不期花天荷素性豪爽,酒使盡興而飲,見了那些妓女,就如糞土,不但不與之交接,相對轉欲避去。又過了些時,花天荷見桑總兵衹圖苟安,毫無大志,料想不能成功,遂决意而行。又怕桑總兵留他,衹留下一個手本,叫衙役辭謝。竟帶了花灌、小雨,乘夜起身去了。正是:
  空來無幾時。忽又空回去,
  來去總成空。何時方得遇。
  花天荷去了不題。卻說監軍衙役,早將留下的手本稟知桑總兵。桑總兵見花天荷去了,心下躊躇,要差人去趕,又想道:“趕回卻也無用。”正算計不定,忽報峒賊數百人,從東北路攻劫香山縣。又有峒賊從東南路出來攻劫保昌縣。府縣文書雪片報來求救。桑總兵着了一驚,忙集衆將士商議,要分兵去救,卻不知從何路去救來好,甚是着忙。忽想起花天荷的册子,因取出來細看,上面恰好寫着:若峒賊從東北路攻劫香山縣,即名桶岡賊,可伏兵於烏石坳邀擊之,自獲全勝;若峒賊從東南路攻劫保昌縣,即名盆塘賊,可伏兵於鴿子堡邀擊之。自可全勝。桑總兵看了,似信不信,然一時沒法,衹得依着册子上差兵去埋伏。不期過了三四日,兩路伏兵俱來報捷,說道:“峒賊劫奪金銀財物,滿載而歸,果從此地經過,被衆兵突然殺出。出其不意,砍殺頭目數十人,餘皆奔逃而走。所劫資財盡行載回,聽候發落。”桑總兵一聞,滿心歡喜。合營官將不知是看了花天荷的册子發兵,衹認得是桑總兵的神機妙算,都來賀喜道:“元帥妙算,真如神也。”桑總兵怎肯說是花天荷册子上寫的,竟鬍盧提認在自傢身上,欣欣得意。然自傢心上,卻暗暗驚喜道:“原來花棟所獻之策,如此有效。若肯出奇,定然成功,可惜放他去了。倘別峒之賊出來攻劫,册子上又不曾載明,卻如何區處?還須趕他回來方妙。幸喜他去不久。”因差一個將官叫做馬嶽,叫他領了文書,沿途追趕幕府監軍花棟速回軍前效用。倘遲疑逗留,着所在府縣官,殷勤勸駕,不可怠慢。
  馬嶽領了桑總兵文書,因帶了十數名健卒,連夜來趕。衹因這一趕,有分教:恰不好而恰好,乍相逢而乍相別。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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