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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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夏铭心一向喜欢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她一直觉得小小一格格广告文字中有大量社会现象缩影。
  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征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习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广告来。
  “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
  “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后,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至三公开竞投”。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什么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的。
  跟着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着,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一段广告。
  “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么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小姐,这边。”
  呵,她站着不动,身后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这位小姐,游客止步。”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他给她通融。
  “是,谢谢你。”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后,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后一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铭心?”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你找谁?”
  铭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你是谁?”
  “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园旧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铭心无奈,“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问:“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人。”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呢。”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看中什么没有?”
  铭心摇摇头。
  “他们好似什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
  “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地库的桌球台我已订下。”
  另一人不以为然,“庞然巨物,放到什么地方?”
  “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
  “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
  他干笑数声。
  “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
  “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你认识卓世光吗?”
  “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现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要不要预留?”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你是谁,夏铭心?”是元声在发问:“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
  “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姐元华。
  那么,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后,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
  “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铭心立刻说:“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
  张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么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什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后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后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后,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什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后,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什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什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着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么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后,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什么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什么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你那么年轻,会得教人吗?”
  铭心忙不迭说:“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中国菜不好吃。”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后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们上课去。”
  元心说:“好呀。”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
  接着,她听见有人问她:“我是来上猓的,你可是国语老师?”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糟糕,一惊之下,瞌睡虫立刻赶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跳起来。
  “对不起,我是卓元声,我迟到,累你久等。”
  铭心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时多,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竟没有人来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下次不要再迟到,”一背脊汗。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
  卓元声高大英俊,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与元心一般,穿牛仔裤白T恤,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潮流一份子。
  坐下来,攀谈几句,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他是有空路过,好奇心驱使,前来看个究竟,闲谈几句。
  也罢,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
  她问:“为什么学国语?”
  “不是我要学,是家父想我们学,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
  卓元声哑然失笑,“不,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将来带我们同往,当然希望我们操流利华语。”
  铭心又一次愕然。
  “告诉我,夏铭心,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
  铭心不动声色,反问:“这幢大宅,又为什么叫做故园?”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园。”
  原来如此。
  “卓夫人正外游?”
  卓元声更正:“她已仙游,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
  “对不起。”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他说:“丧母之痛甚难克服,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她彷佛一直没适应下来。”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
  卓元声低声说:“你小会明白吧。”
  铭心唤口气,“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声意外,“你也是孤儿?”
  铭心点头,“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
  “我也是!”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相视而笑。
  “夏铭心,晚上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铭心立刻答:“我是老师,不是舞伴。”
  元声急忙解释:“我没有恶意。”
  “请注意课本。”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资质好得少见,铭心相信,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拼音教一次,立刻记住,活学活用,举一反三,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跟他父亲北上开会。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铭心问:“你可谙粤话?”
  “会几句。”
  “说来听听。”
  “云吞面、鸡丝翅、清蒸龙虾。”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为天。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写得不好。”
  “在大学念什么?”
  “电机工程,今年毕业。”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发觉中文有用,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
  时间到了,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今晚的乐汇怎么样?”
  铭心一怔,笑道:“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
  她收拾一下桌子,转头离去。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
  一看,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司机是一美貌少女,华裔,可是染棕发,一下车便叉起腰。
  铭心到底年轻,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咦,找谁?有好戏看。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
  那少女二话不说,一掌打过去。
  说也奇怪,元声明明可以闪开,却没有避,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
  嗳,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是个真英雄,不与女子撕打!吃亏一点无所谓。
  换了次等男性,哪肯这样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
  卓元声抬起头,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
  他耸耸肩,摊摊手,回屋里去。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
  黄昏,她到花园散步。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清越无比,使人心喜悦,铭心留恋忘返。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这花园罕见人迹,怎么会有稀客?
  铭心含笑,“你一定是鲁伯。”
  “夏小姐请坐。”
  “铭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其中一面磨光,刻着单字:想像、平安、怀念……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
  “打扰你了。”
  “夏小姐喜欢什么花?”
  “我比较贪婪,一切香花。”
  鲁伯微笑,“我给你安排。”
  铭心向他道谢,再坐一会,便散步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却是元心。
  她嘻嘻笑,“怎么样,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
  “太漂亮了。”
  元心坐下来,“你见过元声没有?”
  “他刚才来上课。”
  元心诧异。“是吗,我以为他还未回来。”
  “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让他占了锋头。”
  元心笑不可仰,“铭心你真可爱,居然还用激将法。”
  铭心无奈,只得作罢。
  “周末同我们出去跳舞。”
  “我另有去处。”
  元心不服气,“你有什么更好的节目?”
  “我参加了一个叫《雪中送炭》的义工计划,每周服务三小时,专帮老年人修理清洁住宅,有时油漆,有时清渠,或是洗刷地板。”
  元心瞪着她,“不能置信。”
  铭心笑笑,“有些老人行动不便,看到我们十分高兴。”
  元心想一想,“我也可以去吗?”
  铭心存心调侃,“你要跳舞。”
  “不,暂停一次好了。”
  门口有人说:“我也去。”
  一看,是元声。
  铭心既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野餐会,”一口拒绝,“我要休息了。”
  他们两兄妹只得离去。
  铭心掩上房门。
  她彷佛听得小提琴声,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张望,刹那间,琴声又停止了。
  是元华练小提琴吗。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又听见乐声,不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乐。
  有人在草地上开舞会。
  铭心张望出去,只见女孩子们都穿着大蓬裙,或蹲或坐,时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凉如水,铭心关上窗户,在陌生的床上继续寻梦,四处为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厨房去吃早餐。
  庸人连忙走过来,“夏小姐,我帮你做。”
  铭心却说:“我自己来。”
  “夏小姐请便。”
  她自己煎鸡蛋香肠吃个饱饱。
  走进图书室,意外地看见卓元华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华在翻阅一本婚纱杂志,是快要结婚了吗。
  听见脚步声,元华抬起头来。
  铭心说:“欢迎来上课。”
  元华却冷笑,“这是我的家,不用你欢迎我。”
  又讲错了。
  “人家每说一句话,你都爱抢白回应吗?”
  元华放下杂志,“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
  元华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铭心,“教书找生活,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很辛苦很受气。”
  元华冷笑,“可是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头,可是这样?”
  铭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元华反而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铭心,铭心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训练有素。
  元华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会穿的天蓝缎子大篷裙。
  铭心轻轻说:“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
  元华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出图书室。
  十点钟了。
  铭心不认为会有学生来上课,可是意外地,元声探头进来。
  “我带你到山后去兜风。”
  “铭心立刻说:“请坐,请翻到第三页。”
  元声笑眯眯坐下来。
  “请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整晚都思念你。”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
  “请跟我读: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铭心,你看天气多好,我们——”
  “君自故乡来。”
  “好好好,”他举手投降,“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被铭心的意志力克服,坐在那里上起课来,不久启发了他的兴趣,与铭心争辩研究读音。
  不久,元心也来了,加入队伍,又笑又讲,一室生春。
  管家走过,见他们一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为纳罕,啧啧称奇。
  只听得元声说:“凡字都卷舌头,那真会抽筋,我决定不卷,省一点。”
  元心有心抬杠,“我决定字字都卷。”
  铭心摇头,“不可随意,请专心学习,照拼音练习。”
  “与我们以前学过的完全不同。”
  “怎么百多年都没有一套正规的学习方法。”
  铭心说:“嘘。”
  “是是是,床前明月光。”
  兄妹忽然一齐大笑起来,连铭心也忍不住被他俩无忧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门外分享欢乐,本来这三兄妹各管各耍乐,碰了面只点头说好吗,没想到会被一个家庭教师拉在一起乖乖学习,她决定向东家报告。
  这一堂课直上了个多小时。
  “我们下午再来。”意犹未尽。
  这时庸人进来说:“海军部找夏小姐。”
  元声与元心齐齐问:“海军?”
  铭心连忙去听电话。
  元心追出来,“海军?”
  铭心挂上电话,“我是后备海军中尉,每月受训演习一次,他们通知我下月一号报到。”
  元声张大嘴巴。
  元心比较直接,“哗,精采,厉害。”
  铭心绕着手臂笑,“可是有些人喜欢跳舞。”
  卓元声连忙鞠躬,“佩服,佩服。”
  “铭心,多讲一点。”元心握紧她的手。
  铭心笑,“你也可以参加,我把章程给你。”
  元声却说“出去吃饭可好?当作奖励学生。”
  元心说:“我也去。”
  元声给一个眼色,“我同老师有话说。”
  元心抗议:“在家闷死人。”
  铭心骇笑,这样大的家,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读书打球游泳看戏,换了是她,一年不出门也不会闷。
  她摇摇头,“我有事要做,不去了。”
  元声气馁,“唉。”
  元心却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开了车来,把元心接走。
  铭心大惑不解,“明明约了人,又说要同我们出去,人有来了怎么办?”
  “叫他等呀。”
  铭心瞠目结舌,“等到几时去?”
  “无休止那样等。”
  “哗。”铭心不置信。
  “大厅入口左边有一个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冷板凳,专门给卓元华及卓元心的追求者坐着等。”
  铭心笑得弯腰。
  “你不信?带你去看。”
  “可以那样刻薄异性吗?”
  “为什么不,女孩子能够任意摆布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只有那几年,有人愿意等,叫他等她了。”
  铭心忽觉凄徨,“之后呢?”
  “之后,轮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学,我见家母一生都在等。”
  铭心咳嗽一声,不再言语。
  他索性领她参观故园,用脚踏车代步,可以去得较远。
  “中尉,这里是鱼池。”
  “中尉,那边是工人宿舍。”
  “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码头,可以扬帆出海,你是海军中尉,一定不怕海。”
  “故园由几个人打理?”
  “你需间管家,我不清楚。”
  “你没有兴趣?”
  “我理想家居是一座旧货仓改建的公寓,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铭心点点头。
  “你呢?”
  铭心答:“园子大大,屋子小小,养两只金色寻回犬,天天自己做面包吃。
  “听上去也挺适合我。”
  铭心看着他笑,指指脸颊,“还痛吗?”
  元声一点也不尴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凉亭,四围都爬满紫藤,花串长条垂下,香气扑鼻,粉蝶飞舞,宛如仙境。
  “进来坐。”
  这邀请难以抗拒。
  卓元声取下脚踏车后的藤篮,打开来,有冰茶有香槟酒。
  铭心笑说:“我喝茶得了。”
  这样会编排,还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为主,铭心觉得卓元声永远会是她学生、小弟,再谈得来,再亲厚也不会越轨。
  他捧出一只盒子打开,一陈奶油香。
  铭心惊问,“这是什么?”
  “泰拉密沾蛋糕。”
  “从未听说过。”
  “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种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来,试一试?”
  “会吃胖人吧。”铭心的声音软弱。
  元声勺了一羹,“张开嘴。”
  “不。”
  “怕什么,吃了这顿再说。”
  美食已经到了嘴边,铭心的弱点被抓个正着,啊,奶油沾在唇上,铭心贪婪地用***卷入,那甜蜜滑腻的滋味使她垂诞,她轻轻说:“再给我多点。”
  真是失态到极点。
  “够了够了,”摇手拒绝,“也好,再吃多一口。”就这样,卓元声喂她吃光整块蛋糕。
  她长长嘘出一口气。
  “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也节欲。”
  “是节食。”铭心更正。
  “不,食物能满足人类最原始愿望,是节欲。”
  就在这时,元声忽然站起来。
  铭心问:“什么事?”
  “好似有人,”元声四处探望一下,回转头,“我们走吧。”
  “是谁?”
  元声笑,“我听错了,也许只是松鼠。”
  会是大小姐吗?铭心探望一下,园子里没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俩骑脚踏车回去。
  元声说:“许久未试过这样开心的约会了。”
  铭心诧异,“这不是约会。”
  “当然是约会。”
  铭心不想与他争执。“下午可来上课?”
  “明早我会来。”
  铭心耸耸肩回房休息。
  摊开书本,才了觉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园的图书馆去找,问清了在地库,便走下楼去。
  地库因精心设计,一排天窗,照得室内十分明亮。
  桃木长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子,真皮椅子,在这里读书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来了,看看有无她要的参考书也好。
  坐到电脑前,她查起目录来。
  这私人图书馆经过专人编辑,井井有条,片刻铭心已找到她要的书本。
  可惜元华元声元心都对这些藏书不感兴趣。
  另一头有落地长窗可通往花园。
  近窗处另有一张桌子,上边摊开一本印象派画册,另有半杯矿泉水。
  咦,谁在这里?
  铭心不敢造次,不想骚扰别人,悄悄自长窗离去。
  下午三时,元声与元心不再出现。
  铭心去发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华的房门。
  “谁?”
  大小姐起来了。
  “夏铭心。”
  她拉开房门,“是你,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上课。”
  铭心说:“我无所谓。”
  “真的?”
  “已经尽了力拉夫,失败,也不能怪责自己。”
  元华想一想,“进来。”
  大小姐寝室之内原来包括一个小型会客室。
  “这是家母从前住的地方。”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寝室考究得多。
  沙发上堆着十多件晚装,花团锦簇,有轻纱有缎子,有亮片有流苏,看样子大小姐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选跳舞裙子。
  他们一家都喜欢跳舞。
  元华问:“你说,穿哪一件好?”
  铭心看一看那叠彩色缤纷的礼服,据实锐:“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你脸容清秀,皮肤白哲,穿件简单的小黑裙,抹多点胭脂,也就艳压全场。”加上家势,应无往不利。
  元华怔住,“真的?”
  铭心点点头。
  她站起来,老话一句:“有空来上课。”
  图书室变成她的天地,铭心时时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种乐器,否则当可自娱,排解寂寥,其乐无穷,她坐到贵妃榻上读书,耳畔忽然又听到微丝似乐声。
  正当凝神,它又停止了。
  铭心放下书,走出房间四处探索,两边都没有人,那么,一定是楼上。
  二楼只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楼。
  那是私家地方,闲人不方便上楼,铭心索性走到大门以外,抬头张望。
  的确有三楼,那处该是阁楼,尖顶,有两扇圆窗,一个守望台式的露台,铭心可以看到挂着喂蜂鸟的蜜水瓶。
  谁,谁住在那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锁门。
  夏铭心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
  刚低下头,有人叫她。
  “看什么?”
  元声回来了,笑咪咪看着她。
  白衣白裤,长发披肩的他晒过太阳,一脸闪烁的金棕,铭心在心里喝声采:真正英俊。
  他又说:“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不愿在外留连。”
  铭心哑然失笑。
  “中尉,你不相信我?”
  “是,”铭心说:“一字也不信,不过,听在耳中,的确受用。”
  元声只得笑了,陪铭心回转屋内。
  有一个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自小会客室里走出来嚅嚅地探望。
  元声见到他,随口问:“等元华还是等元心。”
  那年轻人吃惊,“我等的是王碧燕。”
  元声没好气,“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错了。”
  天下竟有那么好笑的事:走错路,进错屋,等错人。
  元声忍不住说:“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那年轻人怆惶逃出门去。
  卓元声与夏铭心笑弯了腰。
  管家经过,忍不住问:“什么事那么好笑?自从夏小姐来了之后,一屋欢笑声。”
  元声说:“讲得真好。”
  铭心看着元声,“来,我同你分析京沪粤方言的奥妙:同样一个虾字,读音就完全不同。”
  元声看着她,温柔地说:“你是一只孜孜不倦的可爱小工蜂。”
  “你不爱听,算了。”
  元声说:“时间也要用来嗅嗅玫瑰花香。”
  这时,元华下来了。
  她穿一件黑色细带短裙,围一件排穗彩色大丝绒围巾,十分漂亮。”
  她诧异地问:“接我的人呢?”
  元声有意同她开玩笑,“等得实在累了,走啦。”
  谁知元华听不得这句笑话,脸色突然苍白,两手掩住胸口。”
  幸亏元心在她身后出现,“姐姐,陈惠麟的车子来了。”
  她才瞪了元声一眼,匆匆启门出去。
  这是一个毫无自信的女子。
  只听得元声问:“元华为何紧张?”
  “好像是因陈惠麟的缘故吧。”
  “她还同陈在起?”
  “彷佛已经解释过了。”
  “在杜薇薇家过夜,清晨才离去的照片都被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娱乐杂志上,还能解释?”
  元心坐在楼梯上,双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声说:“这种人,甩掉算了。”
  “她不舍得。”
  元声顿足。
  铭心见他们兄妹谈私事,识趣地避开。
  近年社会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读至大学毕业,学识修养一等一,可是并不做事,专等嫁人,可惜她们的理想对象都比较喜欢追求女明星。
  你看,金钱亦并非万能。
  铭心一直在房内看书。
  天刚黑透,卓元华就回来了。
  开头,铭心并不知道那是她,先听得外边一声巨响,她愕然,连忙放下书走到露台去查探。
  只见车房门被一辆跑车撞得凹进一个大洞,元华下了车像疯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纷纷奔出看个究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夏铭心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也跑下楼去。
  只见卓元华大吵大闹,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没有受伤,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铭心连忙脱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边坐下。
  元华号啕痛哭起来,软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鸡,缓缓自车上走下来,他仿佛受了皮外伤,膝头有血沁出。
  说时迟那时快,元声扑了出来揪住这个倒楣的人,吆喝着说:“你把元华怎么了,你说,你说!”
  现场乱成一片,不知怎地,铭心在百忙中抬头向阁楼看去,那里,的确亮着灯,可见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来搂住姐姐,元华仍然哭泣不已。
  铭心上前劝说:“先叫司机把这位陈先生送出去看医生,他受了伤。”
  元声额上青筋毕露,“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把镇定沉着的声音传来:“这种人,与他多说干什么,老钟,把他送出去,以后不准再进卓家。”
  铭心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柱着拐杖站在大门处,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孔。
  他接着说:“元心,把元华扶上楼去休息,元声,不要生事,各人还不回返屋内?明天一早才收拾残局未迟。”
  几句简单指令,已经把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铭心暗暗佩服。
  谁,是谁?
  只见元声乖乖放开那陈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车离去。
  另一方面,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带到楼上安抚。
  接着,佣人熄了路灯。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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