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獨身女人
  亦舒,一個太聰明的女子。因為聰明,所以她宿命卻也嚮上。故事情節緊湊簡潔,表面上語言活潑幽默,犀利痛快,然而她的悲哀衹藏在骨子裏。即使是痛入骨髓的感情也僅點到即止,輕描淡寫。全然是歷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滄桑過後的平淡,波瀾不起,生活依舊繼續。讀亦舒的感受就是一切自己把握,沒有什麽感情之事是嚴重到要放棄自己放棄生命的。不比瓊瑤的大悲大喜,亦舒筆下的人物仿佛就在自己身邊或許就是自己。生活中你自以為很看得重很難入放得下的人、事,在她的筆下,世事洞明,過後就煙消雲散了。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我姓林,叫林展翹,我獨居,沒有丈夫,是個獨身女人。
  自我介紹就這麽多。
  至於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翹”是什麽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鴻圖者中的翹楚,如果開珠寶店,倒是個現成的鋪名:展翹公司隆重開幕……不過我成年以後很少用到中國名字,我有個英文名字叫JOY,快樂,林快樂。
  我倒並不是不快樂,我的職業很好,在一傢“名校”教中五會考班的英國文學與語文,我自己在大學修的也是這兩科,一級優等生,跑回來教老本行,輕而易舉。晚上改捲子,同一個題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覺得人生並沒有真諦,做人就是混飯吃。
  我的生活很沉悶,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場,不想呆在傢中的時候,找張佑森上街。呵對,張佑森這個人。我應該如何介紹張佑森這個人?
  他是在讀中四的時候認得的,開舞會,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後念念不忘,約我去看電影,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十五年前到現在,他沒進步過,當時倒是出色的小男孩,個子高,面目頂清秀,功課也好,常幫我做代數。可是小時瞭瞭,長大就不長進,整個人沒一處像樣的地方,連說話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與他吃飯總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鈍,又遲疑,連夥計都等得不耐煩,並不是個好伴侶,但我們是朋友。我很少把煩惱告訴他,我想他不會明白,不過我們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電影,不說什麽話,衹是坐在那裏看戲,看完說再見回傢。
  我不明白張佑森的內心世界,也從不企圖明白他。中學畢業以後他到浸會書院去念過幾年書,我在倫敦大學,玩遍歐洲。
  回來以後見面,難免說起楓丹白露。日內瓦湖,他瞠目以視,我問:“你去過哪裏?”他答:“澳門。”
  我很厭煩他,一年不見他面。
  後來又主動約他看戲,因為大傢熟得緊,不必挂面具。
  穿條粗布褲,一件球衣,光着臉,大傢又回到十五歲的時候,無拘無束。
  張佑森似乎永遠有空檔,我約他他總有空,但是他極少主動建議上什麽地方。他是那種面粉團。要他長點短點是不成問題。
  隔很久我纔知道他在政府機構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請這麽一個人,真是糟蹋納稅人金錢,太令人不服氣。
  這便是張佑森。有時我也希望他是個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學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麽我們可以談戀愛,甚至談婚事。不過他很快樂,這就夠了,頭腦簡單的人永遠是滿足的。
  我跟趙蘭心說:“真是卑鄙,這麽看不起一個人,又跟他約會。”不是不慚愧的。
  趙蘭心,我的同事,是個聰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對你好,而且他從來沒叫你流過半滴淚。”她說。
  我笑出來,“這是真的。”
  “還不夠嗎?”趙蘭心問。
  我問:“這樣便夠做一世夫妻?”
  “保證是一世。”趙蘭心笑。
  “或者我會嫁他。女人到了時間便得結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結婚的傾嚮狂,像候鳥在鼕季南飛。遺傳因子發作,便渴望結婚……真的。”我說。
  “你不相信婚姻?”趙蘭心問。
  “並不。我不相信。但這麽多女人都迷信,想來是不會錯的,你看學校裏這麽多女教師……衹有你與我是獨身,”我大笑,“我們很快會被打入狐狸精類。”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蘭心是那種個子嬌小,男人會喜歡的女人。教員室常因她的笑聲添增歡樂。這時候凌奕凱走進教員室。
  凌奕凱放下書問:“什麽這樣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蘭心對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與奕凱說話。蘭心這種年紀,說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開,免得傷同事間和氣,我很曉得應該在什麽時候停止。
  尤其是奕凱這種小夥子,最好有七個女朋友,每日一個,周而復始,而且都自備零用,隨時請他吃飯。是,他便是那種人,有一次我。蘭心與他出去吃中飯,帳單上拿上來纔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帳,我木着一張臉假裝看不到,結果蘭心乖乖的付掉,之後還並不氣。蘭心在別的事上十分精颳,應付男人也頗有一兩手,遇到凌奕凱卻又傻呆了,真沒法子。
  這當下奕凱過來問我:“今學期教什麽?”
  “仍是莎士比亞與湯默斯哈代。”我說。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老不能忘記那三十六元五角。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衣裝煌然的與兩個女人出去吃午飯,三十七元五角的帳都不肯付。這年頭誰又殺過人放過火,我很看他不起,認為這樣的人就是壞人。
  所以那日問我傢的電話號碼,我幹脆的說:“我傢中沒裝電話。”
  “呵,老姑婆愛靜?”他自以為幽默的說。
  “是。”我簡單地回答。
  是又怎麽樣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輪不到他擔心。
  相形起來,我明白為什麽張佑森不討厭,張佑森就是那麽樣的一個人,他也不故作風趣,也不裝作聰明,更不懂得欺瞞,他就是老老實實的一個蠢人。
  “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在教書?”他故意討好我。“因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說。
  蘭心在那邊笑起來,“有時候你的口氣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確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說,“為什麽做老姑婆有人取笑,離婚婦人反而爭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還有正氣沒有?”
  “所以非結一次婚不可。”蘭心說。
  凌奕凱說:“哦,原來還有這種理論,”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說話的時候搭嘴,我打開《咆吼山莊》擬測驗題目。
  凌奕凱湊近問我:“下星期去看電影好不好?有幾部好片子。”
  “都看過了。”我說。
  “那麽出去吃飯。”凌奕凱說。
  “沒空。”我說。
  “不想見我?”他問。
  “我怕忖帳。”我看到他眼睛裏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個人一震,然後漲紅了臉了,說不出話來。
  我取出書本走出教務室。
  上完那節課在走廊遇見蘭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讓奕凱叫你去看電影的,你老在傢呆着不好。”
  我不想與蘭心吵嘴。她怎麽曉得我沒地方可去?我有約會還得像她那樣大鑼大鼓的宣傳不行。她也太關心我了,好像我不識相似的——她與男朋友是提攜我去看一部電影,我居然情願在傢坐也不識擡舉。
  “謝謝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說,“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這個人。”走開了。
  我不是不喜歡教書,孩子們頂可愛,衹是同事的素質……一個個是模子裏印出來的,想的一樣,做的一樣,喜愛又類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在他們之間我簡直要溺斃,而且一舉一動像個怪物。
  如果不是為孩子們……我的學生是可愛的。還有教書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嘆口氣。
  想要長期伴侶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獨身女人幹什麽都沒個照顧,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們喜歡我。
  男女學校的學生早懂事,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正在渡過他們一生人當中最美麗的時刻。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們一群處處勝一籌:身材,面貌、智能。她們發育得堂堂正正,父母養育她們是責任。我們成長的過程偷偷摸摸,寄人籬下,當年父母養我們是恩惠。
  我真羨慕他們,他們受父母的訓,不必聆聽:“當初我養你一場……”這種話。他們懂得回答:“我從沒要求被生下來過。”
  他們理直氣壯,所以眼睛特別明亮,嘴唇特別紅,皮膚特別油潤。天之驕子。
  像我們班上的何掌珠,十六歲零九個月,修文科,一件藍布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性感,藍色旗袍的領角有時鬆了點,長長黑發梳條粗辮子,幸虧班上的男生都年輕,否則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點嬰兒肥未消,倒不是屬於略胖的那種,但不知為什麽,手腕與小腿都滾圓,連胸脯都是圓的,見過她纔知道什麽是青春。
  問她是否打算到外國升學,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學可以啦,然後暑假到歐美去旅行。”
  她爹是個建築師。她在十五歲時候便到過歐洲,問她印象如何,不過聳聳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沒什麽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課很好,英文作文詞文並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爾利用名作傢句子諷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來。教足她三年,看着她進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時候我也與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閑聊,名為師生聯絡感情,實則是嚮老師撒嬌,她們早已懂得這一套。
  ——“蜜絲林是我們老師中最漂亮的。”拍馬屁。
  (不知為什麽,英文書院中的女教師都被稱為“蜜絲”。)
  “蜜絲趙也漂亮。”
  “不過穿得小傢子氣。”
  我說:“別在我面前批評別的老師。”
  “背着你可以批評嗎?”一陣嬉笑。
  等她們看到世界,她們便知道做人是怎麽一回事。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慚愧,哦,我是妒忌了,怎麽可以有如此惡毒的想法。
  “蜜絲林,你在什麽地方買衣服?”何掌珠問道。
  “街邊檔口。”我答。
  “戀愛時應該怎麽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學生子永遠衹會咭咭笑,她們活在遊樂場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新鮮的,在她們眼中,一切事物都鮮明彩豔,愛惡分明。
  “蜜絲林,為什麽你沒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別頑皮。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這麽說。”
  都這麽說。
  我明白了。
  周末張佑森約好十一點來我傢,結果十點十分就到。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觀念?我纔起床。”很煩。
  張佑森做事永遠得一個“錯”字。
  我遞給他一疊報紙雜志,“你慢慢讀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聲,坐在那裏看起報紙來。
  一會兒我燒着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別人傢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裏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麽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着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擡一擡,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嘆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麽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着,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纍。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傢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着雙手。
  “最近工作怎麽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麽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你也該出去走走,增加見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他好脾氣地笑,“我沒錢。”
  “你賺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傢人住。”
  “你比我多賺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沒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層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個月供多少?”
  “一個月兩千多。”他忸怩的說,“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計劃那種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經超過申請資格了。”我驚異。
  他說:“我……瞞了一些事實。”
  典型的香港人。我嘆口氣,你說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誰都會打算盤。地毯要是他買的,他就不捨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說,“比我這裏還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怎麽放傢具?一房一廳?像我這裏這樣。”
  “你這裏是三房一廳拆通的,怎麽同?”他說,“也衹有你一個人住這麽大地方不怕。”
  我說:“四百尺有窒息感,”
  “兩個人住也夠了。”他說。
  我不想與他爭執。他總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親呢?將來令尊也與你住?”我問。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怎麽辦?”我問。
  “不會不喜歡。”他說。
  我不響,衹是笑笑。聽上去很美滿……小夫妻倆住四百尺房子,有個老人傢看大門,公寓粘一粘墻紙便是新房,像張佑森這樣的人,也許對某些女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諷的想。
  我們去看電影,兩點半那場,因是兒童影片,觀衆拖大帶小到三點鐘纔坐定,到四點鐘又開始上洗手間。熙來攘往,吵得不亦樂乎。
  我問佑森,“你悶不悶?”
  “不悶,我怎麽會悶?”
  我很悶。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連學生都知道我沒有男朋友。我暗自嘆口氣。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卻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將來的丈夫。
  看完戲我們往回走。我說:“如果你獨個兒住,倒可以上你傢坐坐,改變一下環境。”
  “現在也可以呀。”他說。
  我笑笑,他的父親近七十歲,有點邋遢相,我不高興與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頭探腦的,老當我是未來兒媳婦。哪有人三十歲了還與傢人同住,信都給父親拆過了纔到他手裏,佑森也不覺是項煩惱,誰能給他寫情信呢?
  “真奇怪,”我說,“我們認識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見你,你穿一件粉紅色小裙子。也是這麽兇霸霸的樣子。”
  “我?”我笑,“我兇霸霸?”
  “是的,就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發覺他也有點幽默感,於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對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說。
  “是我笨。不關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說,“你——”我又改變話題,“你如果結了婚,我們就不能這麽自由自在見面了。”
  “沒關係,我們像兄妹。”他說。
  “兄妹?”我笑,“有這麽好的哥哥?或有之,餘未之見也。”
  他又不出聲了。能與佑森有不停的對白,那真是奇跡。與他說話像斷成一截截的錄音帶,不連續。
  他問:“你為什麽這些日子都不結婚?”
  “我?”我說,“沒碰到適合的人。”
  “你要求別太高。”他說。
  “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對象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衹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麽分別?”我氣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竜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種千變萬化的玩意兒,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於懷做什麽?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擡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裏。“你的語氣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麽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傢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麽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麽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麽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衹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傢,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麽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麽我們可以去遊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着抽煙。
  為什麽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志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麽的難找。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我按熄香煙,扭開電視,看到Muppetshow中魯道夫紐路葉夫與豬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幾乎昏過去。
  上床看武俠小說,作者提到《三國演義》中許褚赤膊上陣,身中兩箭,評書人註解:“誰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為什麽竟有這麽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麽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戀,又役失業.下個周末的約會也訂下了,我有什麽煩惱?頭髮又未自,臉上又沒皺紋,我哭什麽。
  然後我就睡了,一宵無話。
  做了個惡夢,看見母親眼我說:“看你怎麽沒嫁人!”做惡夢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
  奇怪,小時候老夢見老虎追我,一追好幾條街,或是掉了一顆牙齒,或是自懸崖跌下來,種類繁多,醒來鬆一口氣,還沒洗完臉就忘了,現在的惡夢連綿不絶,都是現實環境的反映,花樣都不變,好沒味道。
  第二天還是要工作的。
  女學生們在說生物課:“記得幾年前我們做青蛙實驗?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經,四肢還是會動彈,有些人活着也是沒腦袋的,衹是脊椎神經在推動他們的活動。”
  我想到張佑森,他是標準的脊椎動物,撥一撥動一動,坐在我客廳中看電視看到八點半起身告辭,連的士可音樂節目都看進在內。
  我的學生比我聰明。我低頭改簿子。她們喜歡在作文的時候閑談,衹要聲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們。
  我又聽見另一個小女孩說,“某次有個男孩子約我看戲,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為什麽?”另一個問。
  “描寫男人同性戀,惡心。”
  “呵。”
  “於是我說要走,假意叫他別客氣,繼續看完場,誰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場還到我傢來按鈴——你說有沒有這種自癡?”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有,怎麽沒有,還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嚮我姊姊藉車呢,我姊姊說:車子撞壞了怎麽辦?那人說:你那輛又不是發拉利,有什麽關係?氣得我姊姊!”
  我把頭擡一擡。
  一整班忽然鴉雀無聲。
  我說:“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傢不必再費時間。”
  我頓時聽到沙沙的寫字聲。
  我嘆口氣,走到窗前去站着。課室還用着竹簾,可是現在古老當時興,陽光透過細細的竹簾射在我臉上。我眯起雙眼,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皺紋。
  放了學我到弗羅賽太太傢去喝茶。
  弗羅賽太太是我從前念中學時的英文教師,今年五十多歲,我一直不知道她國籍是什麽地方,她早已自認是中國人,能說很好的國語與粵語,但也喜歡講英文與少許法文。
  她喝茶的習慣倒是純英國式的,一套銀茶具擦得晶亮。傢裏有個傭人幫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幹淨,白紗窗簾還是從布魯塞爾帶回來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傢中很寧靜,多數我藉口嚮她傾訴心事。
  這次她溫柔地說:“我親愛的,你想得大多了。”
  “這是因為我不瞭解生命。”我輕聲說。
  “親愛的,生命衹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瞭解。”
  “但是,”我握緊她的手,深深嘆口氣,“但是我覺得睏惑。”
  “你睡得可好?”她問我。
  “並不好,我有服鎮靜劑的習慣。”
  “現在根本買不到,”她詫異,“政府忽然禁掉鎮靜劑,你怎麽還買?”
  “總有辦法的,”我說,“鴉片禁掉百多年,現在還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這不是好現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沒精神。”我說,“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羅賽太太問。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現實問題不能解决。”我答。
  “經濟上你不應有問題,是愛情嗎?”
  “是的。我的煩惱是我沒有愛情煩惱,你明白嗎?”我問。
  “我明白。”她說,“為什麽不跟你父母談談?”
  “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這些話,他們從來未曾幫我解决過任何問題。每夜我都做惡夢因小事與母親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學時便與你說過這些問題。”
  “你身邊不是有很多年輕男人嗎?”她微笑問道。
  “我不喜歡他們。”我說。
  “一個也不喜歡?”
  我搖搖頭,“不。”
  “每個人總有長處。”她還在微笑。
  “他們的長處我不感興趣。”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他們未必要與我培養終身興趣。”
  “你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問。
  我很惆悵的說:“我始終做着蠃絲釘式工作,得不到什麽滿足,感情方面失望,事業又不如意,忽然之間我發覺原來我是蕓蕓衆生中的一名,因此纔睏惑。”
  “親愛的,你想做誰?”
  我撩起頭髮,煩惱的說:“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個家庭主婦,終身致力於丈大子女?你行嗎?你願意?”
  我緩緩的搖頭。
  “抑或是做闊傢少奶奶?手戴鑽戒搓麻將。”
  我說:“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人,我衹是不滿現況。”
  “親愛的,你聞到蛋糕香味否?”她說,“讓我們先把煩惱忘記,然後開始吃。”
  我笑,“遵命,弗羅賽太太。”
  帶着一個飽肚子,我回到了傢中,該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傢睡懶覺,於是推張佑森的約會。
  “不是說好出來的嗎?”他問我。
  “我忽然有點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約了另外一對朋友,不好意思推他們。”佑森焦急。
  “你又沒徵求我同意,我怎麽知道你約了人,張佑森,你最喜歡自說自話。”
  他沒言語。
  “你約了誰?”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貝太太。”張佑森說。
  我問:“貝太太與先生?”
  “是的,貝太太不是見過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我說,“約的幾點鐘?”
  “八點鐘在天香樓,貝太太請客。”他說。
  “你怎麽能叫貝太太請客?你應當先付帳,把錢放在櫃臺,知道嗎?”什麽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麽我來接你。”
  “我來接你是真,你又沒車子。”我忍不住搶白他。
  “是。我七點半在傢等你。”
  “就是這樣。”我挂了電話。
  我很煩惱,想推的約會推不掉,又不想去,衹覺得纍,我胡亂找件白裙子來罩上,化點妝,便開車出去,本來應當去洗個頭,但是為張佑森與他的同事?我廢事麻煩。女為悅己者容。他又不悅我。況且我們之間已無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過去接他。
  接了張佑森,我一聲不響把車駛到天香樓。找到地方停車,與他迸館子,主人傢還沒到。
  張佑森把兩百塊現鈔放在櫃臺。我沒好氣的說:“不夠的。”
  “要多少?”他驚惶的問。
  “你帶了多少?”我反問。
  “兩百。”
  我嘆口氣,“這是五百大無,藉給你。”
  他茫然:“要這麽多?”
  我在人傢訂好的臺子上坐下喝茶,沒好氣。這個鄉下人,簡直不能帶他到任何地方。我衹覺一肚子的氣,張佑森的年紀簡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頭喝着茶,十分悶氣,沒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張佑森沮喪,他問:“展翹,你不高興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擡起頭,“也沒什麽,你別多心,主人傢馬上要來了。”跟他出去,就像與兒子出去,事事要我關照。
  這還是好的了,衹要不是白癡兒子,總有長大學乖的一大。張佑森到底讀過數年書。
  我看看表,八點正,那貝太太先生也應該到了。約會準時一嚮是藝術,可惜漸漸懂這行藝術的人越來越少,姓寶姓貝都不管用。
  正在無聊,眼前一亮,一個“中年少婦”盛裝出現,身上一套彩色繽紛的“米爽米”針織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寶氣,嚮張佑森展開一個笑容。這便是貝太太了。
  我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位女士。她親親熱熱的稱呼我們:“嗨森,嗨翹!”熟絡得不得了。
  我低聲嚮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後虛偽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個學生。
  我一直沒看到貝先生,因為貝太太身體壯,衣飾又誇張,把她丈夫整個遮住,直到貝先生在她身邊探出頭來,伸出一隻手問:“是張先生與林小姐吧?我是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來。
  貝先生是個頂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處,不似他太太,一擡手一舉足都要光芒萬丈,先聲奪人。
  她不是難看的女人,很時髦,很漂亮,過時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風與體重。張佑森到今天這樣。這個女人上司要負一半責任,被她意氣風發的指使慣了,自然變得低聲下氣。
  我側頭看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含蓄地微笑,我的臉一紅。貝先生對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貫的不答腔,自顧自的叫菜,招呼我與佑森,很少說話——我們其實並沒有大多的機會出聲說話,貝太太甚多偉論,她正在設法告訴我們,她那個政府單位如果沒有她,會整個垮掉。張佑森無可奈何的聽着她,而我卻有點眼睏。
  終於貝先生把一匙蝦仁夾在貝太太的碗中,說道:“親愛的,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的。”我忽然大笑起來,我衹是覺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