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梁鳳儀 Liang Feng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元月17日)
裸情恨
  本書是《灑金箋》的續篇。一個攜兒帶女的寡婦,面對傢族遺産爭鬥的糾葛,面對既是手足又是情敵的妹妹,且處於紛繁復雜的香港商業社會,她將如何由一個手無寸鐵,被人趕盡殺絶的弱者,掙紮奮鬥而成為90年代獨領風騷的企業傢和傢族掌舵人?同時,面對三個男子赤裸裸的情愛,她將怎樣做出抉擇?讀罷全書,你將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01
  金旭暉自美國回港之後,立即與我開始爭奪金耀暉的監護權。對此,我毫不畏懼。強烈的要強、要贏、要打倒對方、要捍衛自己的念頭衹持續了幾天,就面臨挑戰。
  羅本堂律師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去,很慎重地對我說:
  “有關你與金旭暉爭奪金耀暉監護人一案,有了新的發展。”
  這新的發展,不言而喻。
  我很直率地答:
  “金旭暉與金耀暉並不是同母所生。”
  “可是,香港法律到目前為止是承認妾侍的地位的,金旭暉之母是合法的金耀暉傢長,這一點你不可不知道。”
  “我這場官司贏不了?”
  “勝訴的機會並不高。”
  “為什麽?”我衝動地咆哮,“耀暉本人一定願意跟着我生活。”
  “金太太,請鎮靜一點,否則,我給你的勸告,就不能有效地幫助你分析事理。”
  我衹好大口地喘氣,然後慢慢鎮靜下來。
  羅本堂律師纔繼續說:
  “金太太,你先答復我幾個問題。”
  “好。”我連連點頭。
  “你現在有沒有到外頭去工作?”“有。”
  “占用你多少時間?”
  “一星期五天半。”
  “你自己有多少個孩子?”
  “三個。”
  “都要你帶?”
  “我有一個傭人。”
  “她也管其他傢務?”
  “當然了,我們到目前為止還不算富有,遺産纔剛剛分到手,要有真金白銀可用,還是以後這一兩個月內之事,這你是知道的。”
  羅本堂並沒有對我這個解釋生多大的興趣,他反而緊皺雙眉,道:
  “金太太,作為你的代表律師,我要很坦率地以我的專業知識,說出我的意見。我並不認為你現今這個身分能贏得你小叔子的監護權。”
  “為什麽?”
  “因為條件並不比人強。這兒有很多個因素。其一,金耀暉的庶母無論如何是目前金傢的唯一傢長,她全心全意要監管耀暉,在情在理都適合,而且她不但有身分且有時間去照顧金耀暉,何況,她有金旭暉在一旁給她撐腰。”
  “是她為金旭暉撐腰!”我氣惱地說。
  “個人的恩怨不能作呈堂證供。在生活上,由金母帶着兩個男孩子,且年紀雖有差異,還總是易於相處,這一點法官判案時會考慮到的。不同於你的三個小娃,在與金耀暉的溝通上不見得有什麽幫助,換言之,不是適合的玩伴,也不能起手足相輔相承的作用。”
  我氣得一時間不能回話。
  “還有,金太太,你作為一個全職的職業女性,要打理生生意,餘下來的精力時間還要分在三個自己親生的孩子身上,我看要法官相信,你能把金耀暉照顧得好,是比較使人難以相信的事。”
  “你的意思是對方母子加起來,我就不能以長嫂當母為有利條件了?”
  “可以這麽說,母親非但在堂,且長兄為父的話,金旭暉的地位身分也可以將你取代。”
  我差一點就要哭出來,說:
  “他們是一石二鳥,這樣一來,怕金傢的産業就要由他們來掌握了。”
  羅本堂望了我一眼,想了想,說:
  “金太太,你現在要考慮是否放棄這場訴訟,因為你勝訴的可能性的確不高。”
  “不!我一定要跟他們爭到底,輸也要輸得光明磊落。”
  我决意不肯讓這一步。
  實在太氣人了。
  對於這種毫不講親情,衹算利益的編排委屈,我何以對金傢去世的幾個親人?何以對自己的良心?
  就是為了我與金耀暉的感情,我也要决戰到底。
  打官司這回事,有什麽叫作是一定贏的。
  來香港這段日子,我的路也是辛辛苦苦踏出來的,現在雖仍是羊腸小徑,但總有立足前進的機會與餘地。如果我畏縮怕難,怎麽會有今日?
  微微挺一挺胸,我對羅本堂說:
  “羅律師,我决不改變主意。”
  “你回去三思再說。”
  “已經很詳細地考慮過了。”
  羅本堂沒有再說話,他站了起來,表示言盡於此,要送客了。
  陪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口,他跟我握手說:
  “金太太,既是你主意已决,我必盡力而為,但,我有一個忠告。在法庭上,你千萬別指責對方是為了爭奪控製金氏傢業的權益纔與你起訴訟。你必須明白,推論沒有證據在法律跟前成不了事。而且你能這樣指責人,反過來,你也有同樣的嫌疑。”
  我想開口再申辯,羅本堂就截住我說:
  “對我,你是不用做什麽解釋的,我明白。”
  我微微一愕,很覺得難為情。
  第一次在人面前感到自己活脫脫一個無知婦人,婆婆媽媽,嚕嚕蘇蘇的。
  這在言語簡潔、內容豐富,兼有勁力的羅本堂跟前,就真是太獻醜了。
  心情益發沉重,回到傢去,連吃飯的胃口也沒有,回到房裏去發呆。
  大女兒詠琴還忽然跑到我跟前來,兩行鼻涕與熱淚地大聲嚎哭。
  我問:
  “怎麽了?”
  “弟弟……把我的牛奶打翻了。”
  “這有什麽好哭呢,不就另外叫牛嫂給你添一碗新鮮的。”
  “不,不……”詠琴不住地擺動着身體,道,“我要他賠,我要他賠……”
  怎麽賠?
  很多錯事做成了,就是千古恨。哭那潑瀉在地上的牛奶是多餘的。
  眼前的這個哭着的娃兒,她爹也做了對她娘很不起的事,教人傷透了心:往哪兒索償去!
  詠琴不住地哭,煩得我什麽似的。
  忍不住把她一拖就拖出房去,直奔廚房,把那哭得死去活來的詠琴塞回牛嫂的手裏說:
  “把她好好地管教一下,別動輒就鬧,害得人心更煩。”
  牛嫂看着我,有一點點像見了前所未見的怪物,掩蓋不住駭異的神色。
  我並不明白她的用意,衹鼓一鼓腮,掉頭就走。
  在屋子的走廊上,聽到有腳步聲近前來,喊我:“大嫂!”
  回頭一望原來是耀暉。
  “大嫂,請別生詠琴的氣,你從來都是頂疼他們的。”
  耀暉這麽說,我纔呆住了。
  對,從沒有對自己的小孩子發過脾氣,這是第一次。
  凡事總會有一個開始。
  我答:
  “詠琴這孩子再鬍寵下去,就很不得了。”
  “不是的,大嫂,你是為我的事而煩心,發泄到詠琴身上了是不是?”
  我望耀暉一眼,沒有再講下去。
  他是我身邊所有大大小小人物之中最能看穿我心事的。
  我輕嘆一聲,幽幽地說:“到房裏來,讓我告訴你今天去見羅律師的經過。”
  於是,我把與羅本堂會面的情況,對小叔子清清楚楚地交代了。
  耀暉聽罷,良久,纔曉得問:
  “那怎麽好呢?大嫂,我不要跟二哥及三細姐。”
  金耀暉忽爾眼眶都紅起來了。
  我再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不會,大嫂不會放棄你,我們一定爭取到底。”
  緊緊地抱住了耀暉之後,胸臆之間忽然有股溫暖的氣流滑過似的。
  我感覺自己溫柔的胸脯緊貼在一個人身上,那種舒服感既陌生又熟悉。
  像把一份突然而至的空虛填塞起來,如此地令人滿足!
  “請別離開我!”對方這樣說。
  這麽一句深情而簡單的話,我是曾經聽過的。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丈夫到香港營商,回到廣州來看望我時,那重聚的一夜,相擁着說的溫馨話。
  當時,我在他懷裏笑道:
  “誰會離開你了?”
  金信暉說:
  “我怕你會。”
  “我怎麽會?”
  “如果我做了你不喜歡的錯事,你就會以離開我來懲罰我。”
  這兩句話令我心裏甜得發膩了。
  如果離開他是最大的懲罰,那對我是至大的榮寵了,是吧!
  有他這句話便足夠了。
  女人是要面子的,於是我柔柔地說:
  “好,那你就不要做我不喜歡的錯事了。”
  “不,我不會,我不會!我答應你從今天起,我衹愛你一人。”
  連連幾聲的承諾之後,對方把我擁抱得更緊。
  我那豐滿的胸脯壓在金信暉寬敞的胸膛上,産生一種備受保護的暢快感。
  我多麽地不願與他分開。
  直至房門口有人輕輕地咳嗽一聲,纔從迷惘的回憶中轉醒,我慌忙推開了小叔子。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走進來的是惜如。
  不知怎的,我竟漲紅了臉,訥訥地跟她打招呼。
  也許是惜如望着我的眼神怪異得難以形容。
  可以這麽說,她的整張臉都浮現着一股邪裏邪氣,象一個已在歧路上行走的人,忽爾尋着了個同道中人,於是做出會心微笑似的。
  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有什麽歪行惡念是跟她扯得上的?
  這無疑令我內心不住戰慄,一時間不知所措。
  我開口問惜如:
  “找我什麽事?”
  “金旭暉找你,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我挺一挺胸,跟着惜如來到客廳。
  真奇怪,打從什麽時候開始,惜如當了金旭暉的跑腿。抑或,這衹是我的多疑?
  坐在客廳上的除了金旭暉之外,還有健如,以及三姨奶奶。
  後者把詠詩抱在懷內,樣子還算是相當和悅的。比起金旭暉來,三姨奶奶顯得安詳。
  我坐了下來,問:
  “你找我有事”“對。”金旭暉說,“我們現住的地方顯然不夠用了,也不必住得如此狹隘,實在金傢在這兒的人丁已不少。”
  我點頭。他提出來更好,這屋子還是用盡了我帶到香港來的積蓄纔撐得住租項的。如今可以說整個金傢人都在此落腳,沒有人提起要分擔我的負擔,實在也說不過去。
  我說:
  “這也正是我打算提出來的,這屋子自頂手至租金,都由我來付……”
  話還未講究,金旭暉就說:
  “大嫂你口袋裏的錢,在未曾分到遺産之前,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這句話無疑是極之氣人。
  在座各人如果為住屋問題操過半點心,我無怨。實情呢,是把重擔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頭我讓各人都有瓦遮頭了,就來說這等風涼話。
  可是,我纔張口要反駁,健如就說:
  “我們不必談些表面功勞,把金傢撐下去,人人有份,誰口袋裏的錢不是金傢的錢了,這是毋須置疑的。”
  金旭暉答:
  “話說回來,大嫂,我們打算搬。金傢的遺産之中,有一幢樓在麥當奴道,一共四層,正好合用。如果你願意留在這兒不搬的話,也是可以的,我們並不勉強你。”
  “這樣子,你就不必說我們踩着的那片階磚是由你付錢提供的了。”健如沒有忘記我斥責她的每一句話,伺機報復。
  能跟他們分開來住,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時至今日,住在一塊兒,朝見面晚見面都是一張張要計算自己的人的臉,太令人氣餒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問:
  “我若留住於此,那麽,麥當奴道那幢房子,你們打算怎麽個分住法?”
  金旭暉把眼神掉嚮他母親。說:
  “媽,你來宣佈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夢初醒的樣子,有點期期艾艾地說:
  “我看呢,是這樣的。我年紀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層,歸我住吧。二樓打算給旭暉,照他說,現在的環境再回美國攻讀是不適宜的,實際商場經驗也是教育。
  既是决定呆下來的話,成親是早晚的事了。成了親,自然是要一傢一住,獨門戶的方便,尤其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金旭暉不耐煩地說:
  “你別說其他的無謂話好不好,把該交代的說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氣,便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樓歸旭暉,三樓歸耀暉,四樓自然是屬於信暉一房的,這樣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窩,真叫人無奈。
  “大姐,”健如慌忙補充,“如果你喜歡,不妨留在這兒,我搬出去,跟大夥兒一起住。”
  那就是說,健如打算占住金信暉的一層樓了。
  本來呢,這麽個分配法是頗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進信暉名下的一層樓,我卻仍住外頭,心理上有點不舒服。再說,我住的這一層,又由誰來付租金了,仍是金傢公費管我往食嗎?要不,豈非公然間離,甚至實行杯葛了?
  若要我還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願。
  一時間,太多問題懸而未决,不知該如何回應。
  “大嫂,你怎麽說了?”金旭暉問。
  這樣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應。
  我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從前在母親身邊任事。有一次,母親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營,總有點戰戰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錯了主意。母親就在病榻上教我:
  “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曉得回答的問題,就用此訣,先不作答作實,其後再算。這中間的空當,你就用來搜集多些資料,細心思考,自然會得出一個結果來。”
  對,就這樣把事情擱起來,再算。
  於是,我說:
  “我看,三姨奶奶這個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於我是否準備搬到麥當奴道去住,過一陣子再算吧!反正耀暉究竟跟誰生活還是未定之數,這也牽涉到我們金傢如何分配住所,對不對?”
  我的這番話,教金旭暉當場變了臉色,非常的不悅而又無奈其何。
  心裏禁不住一陣快意。
  對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象中還要陰沉,將來跟他交手的的日子並不見得好過。
  這麽一想,惜如就接腔,說:
  “大姐,你真的還在打金耀暉的主意?”
  這句話冷冷地出於方惜如之口,難聽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裏邪氣之中還帶着陰側與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窩裏去。
  這妹子的口氣與態度,離了譜了。
  我疾言厲色地答:
  “你這是什麽意思?是對你大姐說話的態度嗎?”
  “大姐,我的那句話有何不妥?你不是心裏有鬼,纔藉題發揮吧?”
  我氣得發抖,把這一口氣忍住了,總要找個機會,給方惜如開一次談判。
  我要好好質問她幾個問題。
  一、她是姓方,還是姓金?
  二、她現今吃的一口飯、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課、究竟靠的是誰?
  三、健如是她親姊姊難道我就不是了?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緊要關頭,她必須表明態度,究竟中立?還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與其這樣子暗鬥,跟這對妹子,不如來個明爭,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開戰,就是上場無父子,我不再需要顧念什麽親情。
  之所以準備開口跟惜如講得一清二楚,其實心裏頭還寄存一個希望。
  但願坦誠質詢的結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鏟除一些彼此之間可能有的誤會,即使錯在我,也有讓我解釋或糾正的機會。
  纔不過有兩個妹子,一個已鐵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個可以緊握着我的手,予我支援。
  說到頭來,是切肉不離皮。
  方健如若不是愛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蓋過了骨肉之愛,不至於勢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絲希望隨即破滅。
  放在眼前的事實,令我驚駭至無以復加。
  這一夜,就為了金旭暉提出搬傢問題,牽引出對方惜如的期許,而令我輾轉反側。
  於是,决定起床,罩上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門,到惜如的房間去。
  這層舊樓衹有四個房間,我占用一個,通常帶着詠琴睡。牛嫂與兩個孿生兒占用一間。晚間詠詩與她的母親健如合用一間睡房,四嬸用帆布床睡在走廊近健如的房間,以便照應。騰下來一間小的睡房,就給惜如。小叔子耀暉則以小小工人房為臥室。
  直至三姨奶奶和旭暉回來了,就把騎樓改成一間大房,讓他母子暫居。
  一屋子共十二人,也真是夠擁擠的。
  時已夜深,全屋靜悄悄的,跨過走廊,衹有四嬸那較為濃重的鼻息,算是發出了一點點聲響。
  原來四嬸也像孩子,有踢被子的壞習慣,一條被老早跌落在地上。
  我拾起來,輕輕地給她蓋上。
  忽爾有一重感慨。
  這睡着的女人,我比她還是要幸福得多。
  最低限度,我有親人,有兒女,也有一些傢當,並不需要寄人籬下若此。
  再明爭暗鬥,傢還是有它一定的價值的。
  況且,我看到了四嬸熟睡時的那張臉,滿是皺紋,嘴微微張開,有一滴半滴口水流出來,那樣子是很顯老的。
  我呢,還是年輕。
  年輕代表明朝有希望。
  我昂一昂頭,快步走嚮惜如的房間,打算好好地跟她談,或許會談出個好結果來。
  人才站定在門口,就發覺事與願違。
  有人已捷足先登。
  分明聽到惜如在講話,她又跟健如在我背後商議一些計算我的方法嗎?
  既有前時經驗,不由得我不肉跳心驚,於是很自然地站着偷聽。
  惜如說:
  “你真要娶傅菁麽?她一回港來,你們就結婚?”
  “我嚮你解釋過多少次,我們要在香港立足,重振金傢,一定要藉助傅品強的力量,娶傅菁,是步上青雲的階梯,你就成全我吧!”
  天!是金旭暉的聲音。
  “我若不成全你,容你還呆在這兒不走嗎?”惜如嗔道。
  我嚇得魂飛魄散。
  真以為自己是離魂造夢,不敢信以為真。
  房內一片靜謐。
  我站在門外,雙腿發軟,再難提足離去。
  “快別這樣,氣死人!”惜如這樣說。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是不是比傅菁好?”
  “你什麽都比她好。衹可惜,她有一個可以幫我、也可以幫她的父親,你沒有。非但如此,你還有一位指望要與我爭一日長短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衹方心如一人,健如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整個人的血液在這一分鐘就凝結了。
  我甚至以為我的心跳都已無影無蹤。
  實實在在的不堪刺激。
  “旭暉,你真的愛我?”
  “從第一眼見你就已鐘情。”
  “可是,你仍要娶傅菁。”
  “我兄也娶了方心如,你二姐不是說,她跟金信暉一見面,心上就怦然一動,兩情相牽,那種感覺你有我有,還需要其他繁文褥節、禮教名分嗎?何況這兒是香港,也是新時代了,對不對?”
  “旭暉,如果我也像二姐,給你懷了孩子,你將怎麽辦?”
  “名正言順是金傢的骨肉,你看看金詠詩不也是遺産繼承人之一?”
  “傅菁如果發現呢?”
  “我並不打算刻意隱瞞,老實說,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
  方惜如的聲音是愉快的,道:
  “那麽說,我可以跟你拖手走在大太陽之下,是嗎?”
  見得光,對於一個女人是非常重要的。
  方健如與方惜如,均如是。
  “當然可以,衹須在我與傅菁結婚後,惜如,不要沉不住氣,壞了我的大事。”
  什麽時候我纔勉強地躡手躡足回到自己房裏去的,真連自己都弄不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
  可以確信我在這房子內,已被孤立。
  除了要我提攜的孤弱,無一是自己人,無一不是為了本身利益與身分,而必須與我對立的人。
  這份彷惶與驚恐,無以言宣。
  發現了惜如與旭暉的這重關係,就是在耀暉面前也不敢透露。不是怕他年紀小,實際上,男孩子長到十五二十時,就會驟然成熟過來。就是為此,我不好意思把男女之間的暖昧關係跟他說。
  幾次話到唇邊,都縮回去。臉上發燙,心上狂跳,像做錯事的人是自己。
  這種感覺無疑是奇怪的。
  如果拿耀暉視如子侄,不應有這重故障。
  最低限度,我不會害羞,不會覺得難為情,不會有其他雜念聯想。
  什麽雜念聯想呢?
  且不再去碰觸它了,否則人的神緒會更浮蕩、更激動、更越軌、更放肆。
  我需要冷靜去應付逼在眉睫的起碼兩宗大事。
  爭奪金耀暉的監護權在日內自有法庭的宣判。
  不過,我有信心,我不會輸。
  我的誠意會令法官相信我與小叔子可以相處愉快。
  天下間不可能有太多的不公平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
  另一宗大事是偉特藥廠的董事大偉明利先生的電報已經拍發到永隆行來,他就要訪香港來了,要求與我相見。
  李元德嘆一口氣,把電報交到我手上去,說:
  “要不要見,你得做個主了,他下榻於半島酒店。”
  “醜婦必須要見傢翁的。是不?”我問。
  “我們這個媳婦未免醜得離了譜了。據我所知,本城的合和企業就曾嚮他們偉特藥廠要過總代理權,都沒有成功。
  合和企業是自本城開埠以來就已雄踞於此的英資大機構,他們的辦事處就在德輔道中的那幢合和企業大樓之內,我們跟他們比,真是蚊與牛,無法比,毋須比。”
  我沒有造聲。想了一會,說:
  “見了面,生意談不成功,遭對方嫌棄,也不過是一陣子心頭的悵惘而已,沒有什麽大不了。衹是麻煩了唐襄年,在他跟前許下了虛假的承諾,這一點,我怕需要交代。”
  李元德點點頭:
  “唐襄年到底是有心照顧我們的,讓他有個充足心理準備,甚至坦言我們其實還未落實感冒傷風藥的總代理權益,也無不可。香港地頭小,圈子窄,偉特的大偉明利先生一到,說不定在業務應酬場合轉兩圈,唐先生也會知道虛實。”
  要闖過的一關其實不是那美國人大偉明利,說到底,我們永隆行也是做正經正派生意的,沒有刻意欺騙偉特藥廠什麽。若他實地巡視之後,覺得我們規模太小,缺乏信心,不予合作,也就說聲再見,後會或許無期了,除了失望,根本沒有什麽心理壓力與負擔可言。
  倒是唐襄年是本城的人,日後相處的時日很多,知道我曾在他面前撒過這樣的謊話,實實在在有點難為情。
  故而當我求見了唐襄年,坐在他跟前時,的確有着靦腆,一時間言語木訥起來。
  對方呢,帶着一臉溫和的笑意,望住我,等我開腔。我衹好清一清喉嚨,挺一挺胸脯,說:
  “唐先生,此來是嚮你報告,偉特藥廠的董事大偉明利先生這個周末訪港,我當然得跟他切實地商議總代理的事情。”
  “那好極了,我也得加盟好好招呼他吧!碰巧我這個周末在傢宴客,請的朋友之中有政府醫務衛生處的高官,也有商界翹楚,相信很合大偉明利的脾胃。這對於我們之間的合作,會有幫助。”
  “唐先生對我的照顧,我很感謝。衹是,我覺得要補充一下上回給你報道的有關代理偉特藥廠成藥的事,其實,我們還有些合作的細節未談妥,這次明利先生訪港是要落實的,但仍有功敗垂成的可能,我不要讓唐先生白白給我做好各種聯絡功夫,而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自覺這番話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了。
  總不能坦白說我曾撒謊,揚言總代理已到手吧!
  唐襄年聽罷,依舊微笑着說:
  “既如是,就更要加強關係,務使這位偉特的大使對我們有好感,自然水到渠成。”
  “難得有你這句話,我可安心了,我怕的是他們對我們規模與經驗仍然有疑慮。”
  這句話其實已經露出馬腳,叫對方知道永隆行其實還未把總代理權取到手。
  然而,衹要多一重援引力量,多一綫成功希望就好,其餘的面子與下臺問題,都是次要的。最低限度我對唐襄年做了交代。
  我於是興奮地說:“那麽,我先約大偉明利先生在周五到永隆來商談,周末再到府上拜會。”
  唐襄年有一陣子的躊躇,這令我惴惴不安,怕他收回相幫的援手。
  “大偉明利先生是什麽時候到港呢?”唐襄年問。
  “他是星期五中午。”
  “我看還是讓他休息一天,星期六我派車去酒店接他來參加我的宴會。”
  我想了想,說:
  “我怕他星期一傍晚就離港的話,可能來不及到永隆去。”
  唐襄年微微笑,他這個表情往往是在溫和之中另含深意似的,我形容不出來。
  當然,以後相處下來,每逢看到他臉上浮泛這個笑意,我就會問:
  “襄年,你腦子又在鑽什麽念頭了?”
  跟他初交手時,是無法估量對方城府的。
  “經過了周末與周日的相處,我相信周一是大局已定了,能否趕及上永隆也不是很重要的一回事。”他說。
  我有一點茫然,不明所以。
  “而且,我打算約你在本星期五晚到我傢來一趟,讓你熟悉一下環境,以便於招呼大偉明利,很簡單的一條道理,我不要他有一種你也是初次來我傢作客的印象,這會減弱了我們的緊密合夥人形象。”
  這番話,直至到周五傍晚,唐傢司機開了一輛高頭大馬的銀紫色勞斯萊斯到傢門口接我去唐襄年在山頂的宅第時,我纔開始慢慢領會過來。
  盤踞在山頂的唐襄年府第是一幢英式殖民地建築物,這種建築物,我曾在有關上海英法租界的圖片內見過。沿上山的路抵達唐府之前,也曾有幾間類似的建築物分佈於山腰上,聽司機嚮我解釋都是分別隸屬於銀行大班、英資集團頭頭以及政府司憲的。
  “中國人能住到山上來的不多。”司機是這樣解釋。
  下車之後,迎接我入內的是位穿了一件灰藍碎花旗袍的女士,她自我介紹說:
  “我是替唐先生管傢的,他們都稱呼我周姑娘。”
  我點頭招呼,跟在她的後頭走進偌大的堂屋去。
  “唐先生在書房內還有點公事要打點,他想請你參觀一下唐宅,你隨我來好嗎?”
  接着這位周姑娘帶我穿堂入室地觀看,在宅第的最低層,一共有大小客廳四間,中西式的飯廳兩間,另有一間是傢主人在沒有客人到訪時自用的小飯廳,此外就是三間小型會客室,分別作英國、法國與中國式的不同擺設。
  堂屋有樓梯直達樓上及地庫,周姑娘解釋道:
  “樓上一共兩層,第一層有六間套房,其中兩間大的由唐先生的兩位公子占用,另外四間用作客房。三樓是唐襄年先生與夫人的天地,他們的睡房、自用客廳、書室等都在三樓,並有樓梯通上頂樓的天台花園。不過,這兩層就不便帶你去參觀了,反正明晚宴客,客人也不會被招呼到樓上去。”
  原來介紹我參觀宅第是為做好明晚宴客的準備。
  周姑娘也讓我參觀了地庫,是桌球室、運動室,還有個小型的會議室,聽說可以改裝為電影放映室用。
  重回地面時,周姑娘領着我走出後花園,憑欄遠眺,傲視香江燦爛無倫的夜景,使人有種高高在上,貴不可攀的感覺。
  “香港原來這麽美麗繁榮。”我禁不住贊嘆。
  有人在身邊回應我:
  “將來會更美麗、更繁榮,簡直指日可待。”
  我回頭,看見了唐襄年。
  周姑娘己然引退。
  “覺得冷嗎?”唐襄年輕輕地搭着我的肩膊問。
  就由於他的手勢自然,加上臉上表情純和,我沒有覺着突兀,衹答:
  “還好。”
  “進去吧!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捨不得這如夢似畫的夜景。”
  “很好,我們吃飽了,身體暖和一點,再到這兒的涼亭之內喝咖啡。”唐襄年補充說,“記着美國人跟英國人一樣,飯後的一杯酒或咖啡等於我們中國人的那口煙。”
  這是為了提點我明晚如何招呼大偉明利之故吧。
  晚餐設在中餐廳,擺放着的圓桌,足足可坐三十人,如今衹坐我和唐襄年二人,自覺冷落,卻又同時仍有相當的氣派。
  “明晚我會安排你坐在我對面,充當半個主人,大偉明利與利必通銀行主席法蘭格爾會分坐你身旁,然後大偉明利的另一邊則由醫務衛生處長陪坐。”
  唐襄年一邊招呼我吃飯,一邊滔滔不絶、有條不紊地給我講解明天宴會的一總安排。
  甚至乎每一位客人的身分,與大偉明利可能發生的商業關係,他都很詳細地解釋。
  “我相信大偉明利一定會認得法蘭格爾,就算不認識,也會聽過他的大名。在本港要做大生意,能贏得利必通銀行做靠山,十拿九穩。”
  這我是知道的,利必通銀行差不多等於香港銀行。
  “故此,法蘭明晚會發揮他的獨有威儀與魅力。坐在他身旁的大偉應該最容易感受得到。”
  “這當然會對我們有利,是嗎?”也許由於突如其來的興奮,我竟然傻乎乎地這樣發問。
  並非不能意識到唐襄年的這種刻意鋪排用意安在,而是太不敢相信會有機會把頽局扭轉,變為勝券在握。
  記得從前在廠州,有一次,金傢老爺包下了最輝煌的廣州大酒樓全廳,就為宴請從上海來的成衣業巨子周文新。
  當時,金傢二姨奶奶插一句嘴問:
  “衹他一個人來,就要筵開百席?”
  金傢老爺白他小妾一眼,說:
  “這就叫場面,擺出來讓上海佬看看,生意更易做得成。”
  場面如何輝煌,我們女流之輩沒有份出席,無從知道。
  然而,場面之為用,我是記住了。
  明晚唐傢宴客,那個場面是不會小的。
  唐襄年回應我說:
  “往來無白丁,這個道理中外皆明。在大偉明利留港的這幾天,盡量地把手上的皇牌揭出來給他看。”
  聽他這麽一說,我剎地紅了臉。
  手上的皇牌全屬於唐襄年的。
  我有的底牌是“二仔”,其實老早已在唐襄年洞悉之中。
  他依然樂於輔助我而已。此念一生,便頓然慚愧起來,很自然地便呶着嘴不講話。
  氣氛僵住了。
  我擡眼望唐襄年,竟發覺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着憐惜,也帶着欣賞,是一種柔和與忍耐的混合,眼瞳閃動,可又有點蠢蠢欲動的氣勢。
  我不無駭異,心上輕微牽動。
  為什麽?
  為什麽他這麽看我?
  又為什麽我有不安的感覺?
  女性的第六靈感使我意識到事態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轉。
  我更默然。
  “到花園外頭走走,好不好?”
  唐襄年這樣提議了,也沒有等我反應,就站起來,給我拉開椅子。
  我當然不好意思不跟着他走出去。
  或者轉換另一個環境,剛纔稍為緊張的氣氛會慢慢舒緩下來。
  果然,在後園的小路上,我們恢復了娓娓暢談。
  “明晚還會有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出現。”唐襄年這樣說,“她會坐在我身旁,正正是大偉明利的對面。我要讓這位嘉賓一顰一笑、一言一動都盡入大偉的眼簾。”
  我下意識地問:
  “什麽?對方是個什麽人?”
  “華南影後顔小慧。我們一班商界人的好朋友、老拍檔。”
  說罷了這句話,唐襄年停下了腳步,回望我,再說:
  “小慧一直很能幫助我們商界的朋友達成一些特殊的任務。若不是為了大偉明利的莅臨,其實我們明天晚宴是沒有預算顔小慧會出席的。無可否認,顔小慧有她獨特的東方女性魅力,對於訪港的外洋驕客,肯定能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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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微微地張着嘴,不知如何回應。
  “我知道大偉明利這次來港,對你很重要,如果可以落實藥品的總代理權益,將是你為永隆行建立的一個巨大的功勳,這在你妹妹以及小叔跟前,是起到威武鎮壓的作用的。而且我建議你,不必把總代理權益全部歸納到永隆行去。既是他們當初缺乏投資眼光,沒有任何支持你的行動,就不能平白地分一杯羹,所以說,大偉明利上不上永隆行去是十分次要的問題,衹要明後兩天,他對我們有信心,生意就可以水到渠成。”唐襄年稍停,凝望着我說,“我賭他一定會。”
  我驚駭地張大了嘴,不禁說:
  “你知道一切?”
  “這並不是什麽秘密!”唐襄年仍然笑:“且我有千裏眼、順風耳,並具預言力量。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必須在金傢打一場遊擊仗,才能突圍而出,有自己掌握的世界。”
  我用手掩着嘴,不能在唐襄年面前失聲驚呼起來。我是既驚且喜,難以形容。就在此刻,唐襄年伸手抓住了我的雙手,緩緩地拉下來握緊,然後對我說:
  “你需要自行振作,更需要我以至我其他朋友的幫忙。”
  我覺着尷尬,事態發展越來越在意料之外,我太吃驚了,於是微微掙紮,打算抽回我的手,但唐襄年不肯放。
  這使我極度倉皇,剎那間睜眼盯着他。然後,我緩緩地說了兩個字:
  “放我!”
  唐襄年沒有放我。
  相反,他稍一用力,把我整個人抱到他的懷裏,他的口氣直噴到我臉頰上來,且以清楚的語調在我的耳畔說:
  “我會放你!請放心,我不會使用暴力,更不希罕嗟來之食。一切都要自動自覺,聽其自然,纔有韻味。可是,我必須言之在先,方心如,在本城,沒有免費的服務與帶掣。
  你需要獲得,就必須付出代價。試想一想,衹要在大清早醒來,好好地淋一個熱水浴,把昨夜星辰忘掉,你就是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女人。我在第一次見你面時就喜歡你,被你那種柔中帶剛的女性魅力吸引着,正如我喜歡一幅地皮,當然地會利用機會爭取買到,那纔舒服。擁有過了,不等於要永保不失,如此而已,無人打算跟你過世,大太陽下並沒有太多一輩子的事。”
  我動彈不得。
  衹可以搖頭。
  於是我拼命地搖頭,用這個動作去拒絶接受剛纔唐襄年說的這番話。
  “不必在現階段答復我,待大偉明利離港之後,我纔要答案。”唐裹年把我輕輕地放開了,繼續說,“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
  我真以為這是一場惡夢。
  直至到翌日周末中午,我還是呆呆地坐在房裏,追溯那在山頂唐傢大宅內的一場惡夢。
  惡毒商人竟沒有猙獰的面孔,也沒有不堪入耳的說話,更沒有殘酷的暴力行動。
  然而,這的確是惡夢一場。
  如此有效地威脅着我的神經,甚至每使我回憶一遍,就能把我整個人、整個心撕裂似的,有一陣又一陣接踵而來的劇痛。
  我的生活圈子內原來除了兩個幼小的孿生兒與已上小學的小詠琴之外,並沒有別人。
  就為了要撫養孩子,我需要與群魔搏鬥,混在他們當中討一口公道茶飯。
  真是太令人寒心的一回事。
  不去也罷,算了。
  怎麽可以為了一筆生意而壞掉了清白之身?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事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連聽到唐襄年如此建議,都覺得渾身發毛,並不需要行動,衹如是已污辱了我的身和心。
  令我震驚的是,怎麽我在人前出現,會令對方聯想到我有可能樂意於當變相的妓女?
  別說我們母子幾人還有得住,有得穿,有得吃;就算潦倒街頭,貧無立錐,我還是不會出賣自己。
  越想越驚越急越氣越惱越不平。
  我的胸脯因着呼吸的急促而起伏不平,在薄薄的襯衫之內喘動,往鏡前一覽,忽然連自己都看呆了。
  想起那天晚上,站在走廊上,聽金旭暉對方惜如說: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不衹惜如,我們方傢三姊妹都有。
  這個無由而來的意念,使我遍體生寒,我下意識地雙手環抱着自己,手臂壓住了仍在微微起伏的胸脯,爭回一點點溫暖。
  如果金信暉在世,我會在這彷惶無主之時,飛撲到他身上去,要他緊緊地擁抱我,那就不會再覺得寒冷了。
  我需要信暉。
  或者應該說,我需要一個有強力手臂,可以一把將我抱往,予我嚴密安全保護的男人。
  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唐襄年?
  天!
  兜了一個圈子,腦裏的影象仍然是他。
  我嚇得眼淚忽然汩汩而下,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直至有一對小手在我背上輕拍幾下,叫:
  “媽媽,媽媽!”
  我回過神來,以手背拭了眼淚,是詠琴。
  “媽媽,你哭呢。”
  “不,不,沒有事。詠琴,你找媽媽幹什麽?”
  “剛纔細姐跟詠詩說,他們就快要搬到一間大房子去住了。詠詩聽着她媽的話,都不懂,衹顧大哭。細姐便唬嚇她說:‘再哭下去,就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讓你上大宅去住。’媽,是詠詩要住大屋去嗎?我們呢,我們仍住這兒還是也住大屋去?”
  我沒法子回答。
  想了想,衹好把女兒抱住,說:
  “不管住哪裏,有媽媽在你們身邊就好。”
  “媽媽,我喜歡住大屋。”
  “好,等着吧,我們會有一日住大屋的。”
  “別這樣對小孩子說話,他們是會比成年人還要認真,重視諾言的兌現的。”說這兩句話的人是走進房來的方健如。
  “健如,麥當奴道的那幢房子,我要搬上去,一樣可以,對不對,衹是我現今還未决定下來罷了。”我不服氣地回應。
  “說得對。我這就是來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跟旭暉的官司打輸了,律師有沒有告訴你,你要付堂費兼對方的律師費,那不是一個等閑數字。這筆錢你預備好了沒有?”
  “我不一定輸,要預備錢的人是金旭暉。”
  “也有這個可能。衹是我要提點你,信暉留給我們的現金極之有限,都是不動産的多。換言之,如果你要調度現金,不是容易的事。金旭暉可為你想過了,屆時衹要你簽字放棄搬上麥當奴道居住,他同意在公傢款項上挪動一筆現金給律師樓結賬。”
  我冷笑。
  其一是方健如已經明目張膽地當了金旭暉的信差了。
  其二呢,我對她直說:
  “勝敗仍是未定之數,我未必需要一筆現金支援,就算我萬一敗訴,亦未必沒有足夠的資金周轉,而需要以放棄麥當奴道住宅的居住權益去換取公傢撥款支持。多謝你為我操這個心。”
  “大姐,我看你是把世間的情事看得太輕易、太草率了。”健如搖搖頭,似帶惋惜,“大姐,本城充滿危機,你明白嗎?”
  我忽而站起來,精神為之一振,說:
  “一言驚醒夢中人,本城充滿危機,有危纔有機,相對相生,我的好妹子,把你的關心放在別的事情上吧,你大姐會照顧自己。”
  目睹着方健如負氣地走離我的睡房,我决定赴今晚的約會。
  原來,金傢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置我於無傢可歸之地,最低限度他們想盡辦法打算一腳踢開我。
  沒有這麽容易吧!
  要防範他們的分明壓逼與暗地計算,差不多衹有一個方法,就是趕快建立自己,手上捏着一筆流動資金,他們就不能鬍施毒計了。
  是無法不開源的。
  是以,今晚的唐傢宴會,變得勢成騎虎。
  且見一步行一步吧!
  如果大偉明利到頭來仍不買我們的賬,唐襄年的要求就得自動撤回。
  就算真的馬到功成,一紙總代理合同唾手而得,老實講,還是在商言商,我衹跟唐襄年發生業務關係,不答應其他任何額外條件,他能奈我何嗎?
  他甚而高傲得不要嗟來之食,那就是說其權在我,他一償宿願的機會將會等於零。
  沒有什麽好怕的。
  不必臨陣退縮,壞了自己的機會。
  更何苦弄得局面變成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必須要為自己前景開闢大路,直上雲霄。
  於是,我好好地把自己整頓修飾一番。
  自衣櫃中翻出了久未穿用的一件月白色灑上小紅點碎花的一襲絲旗袍,囑牛嫂給我熨整齊了,又把頭髮好好地吹鬆了,薄施脂粉,然後把旗袍罩上。
  因為這陣子消瘦許多的緣故,旗袍顯得寬鬆了,益發在一種甩甩蕩蕩的氣氛下見着婀娜的身型,更是好看。
  在鏡前自覽,我忽然想,女人的豐胸盛臀,不必實斧實鑿地放到男人跟前纔算吸引,若隱若現,欲蓋彌彰的還更具魅力。
  惜如常常罩件白色的恤衫,下穿一條束腰開篷的臺面裙子,並不貼身,其實一直為她的美麗身材作了屏障。唯其如是,忽而地發現珍品,纔令金旭暉如此驚嘆,他說:
  “惜如,你原來有很美很迷人的胸脯。”
  意外之喜益發具震撼力。
  我終於準時到達唐襄年的宅第。
  他親自出迎,輕輕輓了我的臂彎,說:
  “你是今晚的女主人,我們以業務夥伴的身分亮相人前,希望你對這個身分胜任愉快。”
  我相信我會,在我剛纔出門前,健如和惜如剛好在客廳,她們以奇怪的眼光看我。我當時心裏想,別以為方心如衹是能活在金傢的一個人,我有外頭的,不為人知,比金傢更輝煌燦爛的世界。
  由着她們姊妹倆攜手合作,想盡辦法將我裁抑壓製吧,我自有翻身以至建立自己的方法與機緣。
  就單單為着我那兩位親愛的妹子,我都會做好今晚的女主人。
  唐襄年的財勢地位遠遠在我預計之外,他邀請來的一班貴客,都是有名堂的。
  不但有那權傾商界的英資利必通銀行主席法蘭格爾,就是李元德嚮我提及的合和集團總裁李察維特也是賓客之一。他無疑是我們的勁敵,於是我趁了一個機會,低聲問唐襄年:
  “合和曾有過想染指偉特藥廠總代理的念頭。”
  唐襄年望我一眼,輕拍我的肩膊說:
  “輕鬆點,今晚之內,無人會是你的一個阻力”也衹好相信唐襄年的話了。
  幸好在廣州念中學時,我最棒的科目就是英文。誰會想到有今日,需要周旋於洋鬼子之間。
  當然,料想不到的事委實太多了。
  法蘭格爾說:
  “金太太的英文,字正腔圓,好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很少見從中國大陸南下的人能有這番水準。”
  我笑着回答:
  “我原本是考上了國內有名大學的外文係繼續攻讀的,就因為要幫忙傢裏照料生意,故而放棄機會了,至今猶有憾焉。”
  李察維特一聽,就插嘴:
  “你現在還有興趣繼續這未完成的心願嗎?”
  “怕已經沒有機會了。況且,日中要照料生意,怎麽能改為上學當學生去了。”
  “成呀!念校外課程一樣可以取到學位。”
  李察維特一片熱情地說,並火速從另一堆客人中抓了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朋友出來,給我介紹:
  “這位是香港大學的副校長蒲佐治教授,他會樂意給你推介。”
  於是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那蒲教授最終還是把責任義無返顧地攬上身,道:
  “金太太,衹要你給我填好了申請表格,我包保倫敦少學的學士學位校外課程會收錄你。”
  那無疑是最好不過的事,然而,今晚的目的還不是在於求學,而是集中火力要成功地從商。
  我們的目的物在不久之後就莅臨了。
  大偉明利是個相當高個子的美國人,足有六尺三寸左右,魁語的體魄把他烘得藝高人膽大似的,年紀在四十上下,相當年輕,非常的英風颯颯,豪氣逼人。
  當然,比起在場的各個嘉賓,他相當出色,卻未能鶴立雞群,這個氣氛,連我都能感受到的話,他也必然不會不明白。
  這纔好,令他知道置身何地,與何人交往。對他是否願意選擇我們為業務夥伴有極大的推動力。
  唐襄年和我雙雙迎迓,無疑,美國人性格開朗而熱誠,大偉明利握着我的手說:
  “終於見到你了。”
  “歡迎你來,希望香港不會教你失望。”我說。
  “不會,香港的人和地都相當的有魅力,我衹消站在這城內一陣子,就已經感受得到。”
  唐襄年讓侍役給各人遞過了香檳,舉杯說:
  “讓我們歡迎自美國來的朋友,偉特藥廠的大偉明利先生!幹掉這一杯,祝各位健康,並祝大偉在香港有愉快的幾天!”
  才幹了杯,就有人從大偉身後一把將他抱住,大偉微微吃了一驚,回頭,怔了一怔,隨即歡呼,跟對方緊緊地擁抱一下,然後,大偉非常興奮地說:
  “柏力,怎麽你也在這兒,見到你實實在在太高興了。”
  我問:
  “你們認識?”
  杜柏力是今晚少有的中國籍嘉賓,據我的瞭解,杜柏力是杜元峰傢族的長子。杜元峰的大名,我早在廣州時就聽說過。
  總的一句話,香港金融界的杜元峰與上海金融界的傅品強是齊名的。如今傅品強因時勢南下定居香江,還是得杜元峰的協助,纔在此地從頭建立起威勢來。
  聽唐襄年的分析,現今香港的股票市場鼎足而立的是專做上海與北方客戶生意的傅品強,包攬差不多全部南方包括香港本土與東南亞大客的杜元峰,以及獨獨為外資機構的鬍鴻祖。後者是半個英國人,他其實是利必通銀行附屬的一間大股票行的掌舵人。
  這三名大經紀若是聯手的話,整個香港工商百業的票場就由得他們操縱了。
  杜傢在本城的名望可以想見。
  杜柏力聽我這麽一說,就哈哈大笑,道:
  “我們何衹認識,簡直淵源深厚。”
  說罷,還親切地一拳捶在大偉的肩臂上,繼續說:
  “問問他,我還是他的恩人呢!”
  此言一出,兩人又笑作一團。
  我禁不住好奇,問: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杜柏力稍稍回氣,伸手搭着大偉的肩膊,說:
  “我們是加州大學的同學,大偉比我高班,雖不同係,卻同一個宿舍。當年,我們大偉明利是校內的田徑運動好手,代表學校參加全國校際賽,且有機會成為國傢田徑選手。”
  大偉明利也志得意滿地解釋:
  “別看輕運動,田徑項目可以是學分,而且我四年大學全仗運動成績優異而拿到奬學金完成攻讀課程的,我不像柏力,傢是個取之不盡的金礦。”
  “對呀!”柏力說,“這廝拿奬學金為學校田隊賣,教練規定出賽前的一個月要齋戒沐浴,靜心苦練,不得接近女色,他呢,如假包換的學園內大情人一名,哪兒忍受得了這種清規,於是晚上偷偷出宿舍,全由我給他照應,包括冒簽他的大名在簽到簿上,半夜三更給他打開窗戶讓他爬回宿舍等等。”
  “好了,好了,總之我承認沒有了柏力,我沒有今天,因為壓根兒就不能畢業。”大偉開心地說,連連跟他的老同學碰杯。
  “金太太,唐先生,”大偉高興地說,“今晚實在高興呀,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了老同學,我還愁着周一搖電話到杜氏證券去未必能找得着柏力,那就失之交臂了,我難得來港一次。”
  這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至於有心栽的花呢,更在預算之內,開得極基茂盛。
  正當未曾入席之前的雞尾酒會進展得熱鬧非凡時,正廳門前忽然一團豔光流轉,令各人的目光立即轉移,差一點點可以說是變得鴉雀無聲,以此氣氛作為對來人的敬意。
  站立在正廳當中的那個女人,美豔絶侖,風華盛世,連我這個全場唯一女賓都看傻了眼,何況是在場的男士們。
  她必然就是唐襄年巧意安排出席晚宴的那個華南影後顔小慧。
  穿一件軟緞的月白純色長裙,款式有一點點像古羅馬時的後妃模樣。因為料子薄而軟,貼服在玲瓏麯綫的身材之上,生了一種奇特的好效果,活脫脫像把一個赤裸而又身段一流的女人裹在一塊軟緞內,放到床上去似的。太引人遐思了。
  如果有心的男士們,看到了不喉嚨發幹,幾稀矣!
  顔小慧似乎跟各人都相當熟諳,衹在走到我跟前,由唐襄年給我介紹時,她用比較生疏的語調與我交談,說:
  “金太太,你好!唐先生提起過你,聞名不如見面。”
  幾句簡單應酬話,可以包涵很多意思在內。
  唐襄年怎樣提起我?他在顔小慧跟前如何交代我和他的關係?又以何種方式與手段去使顔小慧答允擔當今晚那種衹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任務?顔小慧經此一役之後,對我會有何想法?
  一時間腦袋裏都充塞着這一條條問題。
  然而,我發現了一個道理,一個非常重要,而影響着我以後處事的道理。
  有關顔小慧的一切,她如何思想,如何行動,如何言語,其實都與我無關,不必***思、花神緒去理會。
  我要關註的衹是一件事,她有沒有把今兒個晚上的任務做妥。
  她這個任務關連着我事業起步的成與敗。
  這就是說,其餘與我起不到切身關係的問題,想它們是費時失事的,多餘無益。
  這個做事的概念是對的。往後,在很多場合,我仍與顔小慧有見面的機會,彼此都非常客氣地招呼閑談,根本沒把開頭交往的因由再記在心上。
  這幾年,我公幹到加拿大溫哥華去,在唐人街的酒樓碰上了老早退休隱居的顔小慧,寒暄過後,一樣分道揚鑣,前塵舊事提都沒有提起。
  人生無可避免地有着太多的牽絲拉藤,剪不斷理還亂的情事,能在一些人際交流上來個幹淨利落的處理,是最聰明的做法。
  事實上,我看得出顔小慧相當的盡責。
  今晚,她已經耍出了不着痕跡,卻見功效的手腕,把大偉明利籠絡得相當好,簡直已到了呼之即來的境地。
  唐襄年欣悅地跟我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心領神會。
  席大甚歡。
  表面上,賓客之間說的全是無無謂謂的社交應酬話,時而穿插無傷大雅的時事新聞與生活趣事,甚而縱橫討論的是一場球賽,但偶然在輕鬆言談中的相關語,就起着相當大的商業作用。
  例如各人問起大偉明利美國經濟情況以及息率走勢,大偉略加分析之後,回過頭來問法蘭格爾:
  “看情況,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要藉助香港的銀行服務了,你們的利率比我們便宜,小數怕長計。”
  法蘭格爾隨即說:
  “倒履相迎之至。衹要是唐襄年的朋友,就是利必通銀行信任與爭取的客戶,金太太就是一例。”
  這話無疑是在大偉明利心目中給了我無限的支持。
  以法蘭格爾的身分肯當衆說這麽一句話,並不容易。
  我想唐襄年下了一番功夫,或者他們之間有一不為外人所知的商業默契。
  當我在商場上混熟之後,證明是項揣測相當準確。
  銀行與商傢的合作無孔不入,正邪俱備,一言難盡。既是長期有如此親密而利害的關係,唐襄年要法蘭格爾在適當時機給我一點保證式助力,是不難做到的一回事。
  事實上,唐府之宴,目的衹有一個,彼此心照。唐襄年是在努力兌現他手上的一些人際關係資産,動用他的面子去為我爭取偉特藥廠的總代理合約,為他本人爭取一份鐘情的獵物。
  我在心內重重地嘆氣。
  且別多想,徐圖後算。
  回過頭來,目睹大偉明利與醫務衛生處的處長談得頭頭是道,心上就是一樂。
  不用聽他們的談話內容,衹要讓大偉確知我和唐襄年有能力與情面叫得動醫務衛生處的頂級官員便成,這對他把成藥交到我們手上發售,是一個信心的依傍。
  晚宴後,嘉賓們聚在一個偏廳內喝餐後酒與甜品,洋鬼子竟可以這樣一杯一杯上好的白蘭地灌到肚子裏,站着就暢談一整個晚上,非常樂。
  最令我放下心頭大石的還是聽到大偉明利與李察維特的對話。
  李對大偉說:
  “是不是偉特藥廠改變了主意,回過頭來考慮香港的市場了?”
  “他當然是有根據纔這樣發問的,年前合和集團曾經試探過偉特藥廠有沒有興趣把幾種最受歡迎的成藥總代理權交出來經營,當時所得的答復是並不積極的,故而一直拖住了。”
  “可以這麽說,”大偉呷了一口酒,“我們其實不是輕衊香港市場,不過想將整個亞太區視為一個整體來發展。從前中國大陸與香港一脈相承,我們覺得不需要單獨處理香港市場,今非昔比,自當別論了。”
  “這個想法是對的。大偉,我很坦率地告訴你,唐襄年是本城極端出色的華人企業傢,我們集團跟他的關係甚好,他屬意的生意,我們不會跟他搶,因為友情帶動下所發揮的商業利益比拿到一兩種成藥的總代理權更高,這是實情。實話。”李察舉一舉杯,又認真地說,“而且,如果你真的打算把東南亞區與香港連成一個領域發展的話,唐襄年的集團比合和更適合。本城是英國殖民地,商業活動有文明法例保障,這非常重要。但在東南亞呢,全靠人際關係與背景強弱而定輸贏,不是我們外頭人容易染指的。”
  “唐襄年有這個把握?”
  “衆所周知,唐傢在東南亞有相當的勢力,不大有人敢在老虎頭上動上。把總代理權交給他們,未嘗不是幹淨利落,實收其利的一回事。”
  “那位金太太的背景呢,你知道一點嗎?”
  “唐襄年跟本城的很多個企業傢均如是,有不同身分與背景的機構替他們辦事,金傢從前在廣州很有名氣,聽說是唐襄年的老朋友,看來,在協助金傢在本城重振聲威一事上,唐傢相當的不遺餘力。”
  能夠自一個同行同業的競爭對手口中得到這種鼓舞性的資料,實在是最具說服力。
  廣東俗語所謂:“老鼠跌落天秤”,自己贊自己的話,效力就減弱得多了。
  經此一役,我曉得以後如何利用別人的口去為自己打氣,成效果然沒有一次令我失望。
  宴會結束時,唐襄年攜了我站在門口送客。送走了最後的一位客人之後,我忽然地心慌意亂起來。
  唐襄年一直微笑地看着我,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很快就要任人宰割。此念一生,剛纔一幕又一幕的興奮情事都立時間褪色,代之而起的是一重又一重的不知所措,難以自處。
  我呆立在唐傢大門口,仿佛等待對方發落似的。
  如果唐襄年對我說:
  “我們到裏頭去再談一會吧!”
  我好不好拒絶?又以什麽藉口拒絶?
  重新坐到唐傢大宅裏去,是否真的衹是繼續談生意經?
  還是要兌現那張唐襄年老早開出的交易期票?
  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我從頸至背,一片冰冷。
  唐襄年終於開口了,他說:
  “忙了一整夜,你纍了,我囑司機送你回傢去。”
  他揚一揚手,那部銀紫色的勞斯萊斯就緩緩地自可見的遠處駛到大門口來,停着。
  我如釋重負。
  卻又有一陣子的迷茫。
  不是失望,而是……
  我形容不出來。也許是更深的一層憂慮,我面對的人一點都不簡單。
  他利用手上所有去玩一場自導自演自娛的把戲,要全盤勝利,要把我折服得口服心服。
  我在上車前,忽而回頭問:
  “明天要如何款待大偉明利,剛纔他匆匆地嚮我們告別,倒忘了相問,是早上搖電話去半島再議嗎?”
  唐襄年還是笑:
  “別打擾他,已經說好了由顔小慧陪他在香港好好玩一日,周一上午,他會到我辦公室來,一同談總代理合約之事。”
  “嗯。”我茫然地應。
  上了車,不禁又從車窗伸出頭來問:
  “我們的合約是十拿九穩了吧?”
  唐襄年答:
  “你擔心的不是合約問題,回去吧!”
  他的道行的確比我強百倍千倍萬倍。
  一言中的。
  合約不是我所要擔心的問題。
  唐襄年再一次間接地提醒我,有關我要付出的代價。
  在本城,沒有免費的服務與帶挈。
  是否能拿到這些成藥的總代理權對唐襄年整個企業王國是可有可無的,對我,纔是乾坤易轉的重點所在。
  然而,我豁不出去。
  這不是我始料所及的一回事。
  我從沒有想過,金信暉之外我還會有別個男人,即使在他歿後,我都沒有這個觀念,何況是名不正言不順,偷偷摸摸的一段霧水情緣,這將置我的身分與清白於何地?
  不成。
  一千個不成,一萬個不成,一億個不成。
  在周一我雖然一臉凜然坐在唐襄年公司的會議室內,跟大偉明利討論總代理合約的細節問題,可是,我並沒有改變我的主意。
  可以賣力,不可以賣身。
  不錯,大偉明利己表達了他樂於與我們合作的意願,但他代表偉特藥廠開出的條件相當犀利。簡單一句話,做他們的總代理,投資非常龐大。
  為此,我一時間語塞。從極度的興奮變為猶疑,以致近乎木訥。
  根本不能討價還價,因為打個折扣還價,我還是要有相當的儲備與活動資金,才能做得成這單生意。
  大偉明利以為我的沉默是認為他要我包銷的數目過巨,於是解釋說:
  “金太太,單一種感冒傷風藥給你做總代理,我們並不願意。如果你對我們的成藥品質有信心,那麽這另外的幾種胃藥、止痛藥、止痾嘔的藥都是十分有效的,且反正是發行銷售,多些品種對你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這道理我是完全明白的。既然開臺食飯,越多人越好菜餚,往往是服侍一個人吃飽肚,使用開支更貴。
  然而問題在於資金的周轉,我手上固然沒有足夠現金去滿足對方提出的要求,金傢肯不肯承接這單生意,猶是未知之數。
  這重難言的隱衷就不好意思出口了。
  大偉明利還好心一片地說:
  “我們願意謀求合作,其實也着重於把整個亞太區的生意交到一個合夥人手上去處理。換言之,我們除非不給予總代理權,否則,一定是要貿易對方包起了整個亞太區來辦理,而非衹香港一地。實際上,品種多、銷路廣是作為總代理求之不得的事。”
  聽他這麽解釋,把已到口的肥肉放棄當然是百般捨不得的事。
  於是,我衹好回過頭來嚮一直坐着沒有發表意見的唐襄年說:
  “唐先生,你認為偉待藥廠的條件如何?”
  唐襄年答:
  “相當合理,我毫無異議,衹看你的主意。”
  然後,他摸一摸下巴,俯身上前,對大偉明利說:
  “我倒有一個要求,大偉,你回去考慮一下再答復我們不遲。”
  “請說!”
  “容許我們在本城做包裝。換言之,我們不要你原裝的盒,衹要你的一大批藥品,到了香港,我們纔入進包裝內,如此你就可以在價格上再降低一個百分比,事實上,包裝在此地便宜得多,且需要有當地的文字作說明,對銷售有幫助。”
  唐襄年果然是一個能徵慣戰的商界奇才,他曉得如何繞一個圈,得體地令對方減價,而同時能生出很多相對的利益。
  唐襄年還有一點厲害之處,他不需要大偉明利即時答復是起着兩個作用的。
  其一不急着落實總代理權就顯示出我們這一方成竹在胸,對方不答應所請,衹會是他的損失,這是欲擒先縱之一法。
  其二是他分明看到我的躊躇,於是把再議的機會塞給對方,這就既可以有轉寰餘地,又沒有露出弱點。
  看來,跟在唐襄年身邊纔那麽幾天,所見所聞所學所識實實在在豐富得難以形容。
  送走了大偉明利之後,唐襄年連連拍了兩下手掌,道:
  “大功告成了!”
  “我並沒有預料到作為這偉特藥廠的總代理,需要投資這個我能力負擔以外的數字。”
  “金信暉的遺産還沒有到手嗎?”唐襄年問。
  “我衹占其中的三分之一,還得有一個百分比屬於健如母女的。”
  每提到此事,我就覺着濃郁的委屈和恥辱,因而要回一回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除非我可以打贏官司,把小叔子的監護權取到手,那麽,我控製了金傢的三分之二産業,就比較容易調動資金,即使多的是不動産,也可以嚮銀行進行按揭。”
  “勝訴的機會如何?”
  我搖頭,不願意想起羅本堂律師的忠告。
  唐襄年說:
  “先等着大偉的答復再算,他回到美國總部匯報之後,很快就會把合約寄來,你是否簽下去,其時再做定議。不過,方心如,我很誠懇地告訴你,這是一個發達的大好機會,真正是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問題在你。”
  我並沒有回避唐襄年的目光。
  我知道問題在我。
  “待我的官司大定了,知道了結果,再去考慮其他問題吧!”我是這樣說。
  唐襄年答:
  “官司贏了輸了,情況都是大同小異,你必須得到利必通銀行的支持,才能做得成這單大生意。贏了,銀行要求你註資的基本金額可以拿得出來。輸了,你連起碼的本錢也缺乏,要多籌一筆現款,如此而已。”
  我完全明白唐襄年的意思。銀行如果肯支持生意金額的百分之八十已經相當理想了,其餘百分之二十自然是必須的本錢。換言之,我即使有那百分之二十的本錢,也須安排其餘的藉貸,把握何在?無非都在唐襄年個人身上。
  要永隆行提出什麽幫忙與保證,在今日是睏難重重的。
  客觀上,永隆行未有強勁的銀行關係;主觀上,太多永隆行的股東,也就是我那些直係親屬,不會願意幫助我去創業,這是肯定的了。
  故此,問題在我。
  我肯不肯付出代價?
  不肯。
  當我走出了唐襄年的辦公大樓,獨自在中環的街道上踱步時,我仍是意志堅决的。
  唐襄年說衹要晨早起來洗一個熱水澡,忘記昨夜星辰,無人知曉,就能重新為人。這個意念是驚人的,我無法接受。
  我固然不愛唐襄年。
  他也不見得愛我。
  愛一個人,一定期望與之長相廝守。
  我衹不過是他的一份好奇、好感、刺激、娛樂、發泄。我並不甘心成為玩物,不可以,這是極之有損尊嚴之事。
  人沒有了尊嚴,還怎麽活得下去?
  整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吧!
  偉特藥廠的一個發財夢自今天起蘇醒就算了。
  滿城都生機,我還會有燦爛的明天,何必急着把自己拋售?
  明天,一定會更好。
  我有這個信心。
  然而,很可惜,有時,自信與成功劃不上對等符號。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一總親人站在法庭做供時,說出來的話。
  方健如的供詞說:
  “我曾經對大姐提出過重抗議,認為由一個女傭帶着三個孩子是非常吃力的工作,尤其是我和大姐都要在永隆行上班,晚上還有一些非去不可的應酬,根本無法分心分神在照顧兒女上頭,因而,我堅持要四嬸一個人帶詠詩,而大姐仍然衹依賴牛嫂去照料三個小孩子及金耀暉。”
  這暗喻的惡毒還比不上我另一位妹子方惜如,她在回答律師的問題時,挖空心思去冤枉我、誣害我,那種心腸的狠絶,令我有當場吐血的衝動。
  律師問她:
  “你有沒有留意方心如跟金耀暉的相處與關係?”
  方惜如答:
  “有的。他們相處得非常好。大姐跟這小叔子的相處時間甚至比她的那幾個親生兒還要多。”
  “方心如在廣州是不是已經習慣跟金耀暉有親密的相處?”律師又問。
  “不是的,我發覺大姐越來越對金耀暉關懷與愛護是這最近的事,這其中可能有一重我估計的原因在內。”
  “什麽原因?你且說出來。”
  “我想大姐是在金信暉去世之後,額外地想念他,因而在金耀暉身上尋到了安慰。”
  “你可以具體一點指出你的這個體會的根據嗎?”
  “我曾經親眼看到大姐緊緊地抱住金耀暉閉上眼睛,喊出金信暉的名字,並且她說‘啊!請勿離開我!’”我氣得雙眼爆出血絲來,怒不可遏地要站起來,衝嚮前去跟方惜如拼了。
  她這個出賣人倫、出賣良心、出賣人格的婊子!
  羅本堂律師與他的助手竭力把我按下去,阻止我在法庭內做出失禮的行為。
  我哭了。
  法官宣判結果之前我已經忍不住哭了。
  任何一個法官聽了她們的陳辭,再有三姨奶奶在堂,加上金旭暉準備成傢立室,且照顧弟弟的承諾,我已經知道大勢已去。
  衹是,我從來部不會想到會被親人迫害得那麽慘。
  骨肉相殘至此,所有的做人信念都已蕩然無存。
  當我回到傢裏來,金耀暉紅着眼睛走到我跟前來,喊了一聲:
  “大嫂!”
  我原本要一把將他抱住好好地再大哭一場,但想了想,還是緩緩地放下了已提起來的雙手,無奈地說:
  “耀暉,我輸了,對不起!”
  “大嫂,請別離開我,你還能跟我們住在一塊兒就好!”
  我沒有回應,連連拍了耀暉的肩膊兩下,衹表示安慰。
  這一役的失敗,不衹是産業控製權的落空,不衹是在金傢地位凋零,不衹是與耀暉感情的受磨損,且是我接受血淋淋的殘酷人生的一個開始,是我對人性絶望的一份踏實刺激。
  我傷心、氣餒得無以復加。
  因為,天下原來沒有公理。
  連在法律之前,不一定是良知得勝,不一定是好人好報,不一定是真相大白。
  至此,我纔知道要生存下去,好好地生存下去,衹能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可能顧人情,不可能念親恩,不可能憑良心。
  以後,我要如何自處了?
  是同流合污,各出奇謀,以掙紮求存求榮下去;抑或堅持吃虧吃苦,也要維持做人應有的良知與操守?
  我的確茫然。
  輪不到我慢慢地分析理解,再做决斷,就在人生的善與惡的分歧路上,我的彷徨並沒有遏止身旁的人對我的迫害。
  金旭暉並不認為他應當羞愧,大剌剌地站在我面前,說:
  “大嫂,我們很快就得搬傢了,你要是仍住在這兒的話,我囑永隆行每月為你交租。”
  我沒有回話,不置可否。
  着實仍未自重創重敗的刺激之中恢復清醒的頭腦,我無法為自己的出路做出任何决定。
  每次坐到永隆行去,跟金旭暉與方健如開所謂公事會議,再輪不到我提任何意見。
  提出來也沒有用,一投票,我立即敗下陣來,徒添傷感與狼狽。
  就在這一天,金旭暉實斧實鑿地對我說:
  “大嫂,我看你在這幾天就得交出堂費與律師費,你準備好現金沒有,如果周轉有問題,我們就商議個交換條件……”
  我沒有等他說完,就答:
  “健如給我提過,讓我想想吧,如果我拿得動資金,解决了應付的打官司費用,那幢在麥當奴道的房子,我還是要住進去的。”
  “大姐,你為什麽要如此堅持?”健如問。
  這句話我沒有答。
  她是明知故問,其實,彼此心照不宣了吧!
  之所以竭力要把我屏棄,不讓我搬在一起住,無非是更進一步不以我為金傢的一分子。
  同樣,我死不肯放棄這個權益,也是為了不要輸給健如。沒有能入住金傢大宅,我就要另營住所之理。
  口舌之爭是無謂的,必須真金白銀地拿出錢來,把問題解决了。
  我到羅本堂律師樓去了一趟,計算清楚該負擔的堂費與雙方律師費,不禁苦笑,這筆欠款,剛好用金信暉留給我的現款,可以償還掉。
  傾出所有,衹為保住了身分,值得嗎?
  連牛嫂都勸我說:
  “大少奶奶,何必爭一時之氣。住哪兒都一樣,你還是手上捏住幾個錢比較值當。”
  我重重地嘆一口氣,把心不定。
  小叔子耀暉自從知道監護權落在金旭暉手上之後,一直落落寡歡,當他知道我有可能不跟他們一起搬上大宅去時,惶恐失色地跑到我跟前來說:
  “大嫂,你得與我們一起搬纔好。”
  我沒有造聲。
  “大嫂,我捨不得你。”
  我衹能點頭,表示我明白,並非表示我答應。
  “耀暉,大嫂還有幾個孩子要照顧,必須為他們爭取一些保障,不能弄得手中連個活動錢也沒有,太險了。”
  “你留住在這兒就不危險了嗎?如果二哥往後不替你交租,你們豈不一樣彷徨。說到底,大宅是人人有份,自傢的物業。”
  我聽懂了,怎麽連一個孩子的思路都比我清楚。
  對,以現金換回有瓦遮頭是重要的。要把我一腳踢開,着實的不容易。
  於是,我狠一狠心,提存了名下的現款,結了法庭與律師樓的賬。金旭暉就再沒有藉口,不讓我搬到新居去。
  新居一共四層,原先計劃是旭暉的母親三姨奶奶住樓下,旭暉與即將新婚的夫人住二樓,三樓屬耀暉所有,現今也就是旭暉的管轄範圍。他把惜如放到這層去住,耀暉反而是住到三姨奶奶身邊。四樓和天台是金信暉的,等於歸我和健如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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