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职场商界>> 梁鳳儀 Liang Feng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元月17日)
花魁劫
  香江六十年代的大同酒傢女招待,被金融巨子納為小星。至九十年代的今天,她如何搖身一變而成一柱擎天、接管傢族事業的女強人?如此一個國色天香的花魁,又如何處理自己的婚姻與愛情?
  註:因為本書不分章節,我們以一定的頁數為一節來分節。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01
  中環太子大廈那間叫水發的綢緞行,貨色是越來越貴了。
  隨隨便便剪一幅衣料,縫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連他們的手工錢算在一起,就必是個五位整數。價錢决不讓什麽蒂苛仙奴的名牌子專美。
  當然,他們的手工實在幼細。這在流行貨品大量生産的今天,更是難能可貴!衹不過,現今能花得起裝扮錢的太太小姐們,並不流行穿旗袍,全都義不容辭地為歐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內,如此的叱咤風雲。
  那年頭,我每晚都是一襲水紅色的旗袍在身,穿出個名氣來。
  惟其我纔十六、七歲,一張稚氣的圓臉,一頭烏亮畢直的頭髮,直蓋住了濃眉,那雙玲瓏水秀的大眼睛,不時蕩漾着毫不世故的神采,益發使我看來清純,原應該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個女學生模樣纔配襯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發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現出來,惹得所有茶客都側目。
  中上環出沒的人,有那個不知道大同酒傢四樓的容三姑娘,纔出道不久,就已名聞南北行及金銀證券場所了。
  很多茶客,三朝兩日就得摸上大同四樓,為着看我一眼,跟我閑聊幾句,也覺樂透了心。
  賀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飲茶,結識了我的。
  他曾說:“小三,我從沒有見過女人穿旗袍能勝得過你,娜娜娉婷,嬌柔欲滴。一望那柔若無骨似的小蠻腰,我就有種一把抱起你的衝動。”
  當然,跟我說這番話時,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則,語氣如此***,也真令我太吃驚了。
  畢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謹得多。
  就為着敬生喜歡我穿旗袍,從此,我就心甘情願地穿它個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傢那年代替我眼務的上海裁縫周師傅,現今還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師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誠意,老是翹着大姆指贊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幾許年輕小姐還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紀,還談這個呢?再過多幾年,就要討媳婦了,還想不認老?”
  “不老,不老!”周師傅拼命擺動着他那剪了陸軍裝的白頭,一疊連聲地說:“誰敢說你現今已四十出頭了,要任何人猜,衹會想你是三十歲多一點點!”
  不是不逗我高興的。
  做人何苦處處執着?對方是誠意也好,捧場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來,圖個皆大歡喜,最是功德無量。
  我到底是歡場中混着大的人,處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還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別說幾年酒傢女的生活不容易撐得過,就是踏入賀傢來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為拉緊一點,也會得立即積勞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點都不誇大,單就賀敬生這次做大生日,傢裏頭的是非就多至不可勝數,如果我斤斤計較,衹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兒子賀傑,今年都已經十六歲,正在倫敦念中學,明年就得考大學了。敬生偏還要吞吞吐吐地給我說:“小三,拜壽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麽衣服好?”
  跟了他幾十個寒暑,還不話頭醒尾嗎?我當然明白他之所指,於是從容地答:“看大少奶奶的主意吧!她若是决定穿中式竜鳳壁金褂裙的,我也沒有意見。總之,我一定挑粉紅的色澤,配她的大紅好了。”
  敬生舒一口氣,連連拍着我的手背,說:“小三,你總是如此難得,老不讓我為難。”
  不讓敬生為難,其實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
  當初金融界鉅子賀大少爺、賀敬生拼命追求大同酒傢的容三姑娘時,他並沒有對我隱瞞,說自己是孤傢寡人一名。
  江湖上誰不知道賀傢大少奶是上海百貨業頂尖人物聶柏榮的獨生女聶淑君。二人婚後,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願地跟了賀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計算到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為難。
  人在江湖上,抵擋壓力的最凌厲招數,不是以高招頑抗,而是放軟身子,把強勁的來勢悄悄容納消弭。
  非必要時,决不硬拼,以免傷了元氣,露了底牌。
  敬生拜壽,大擺筵席,聶淑君要在人前顯示她正室的威勢,因而老早交帶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國習俗,穿側室專用的粉紅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跟在我身邊的老傭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說:“都已經幾十歲了,還爭這種無謂威風?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臉上來而不自知。”
  果真如是,就是我的涵養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馴善,衹是無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與我無緣無份,其餘的無謂閑氣,爭來又有什麽用呢?
  再說賀傑出生時,我連賀傢的門檻也沒能跨得進去。現今,滿城顯貴都曉得有我這位賀敬生如夫人在,連銀行戶口與一應法律文件,我都可以用賀容壁怡這個名字,也算一場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或者更重要的應該是,我確知自己在賀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級數的人物。其餘的門面風光,我豈衹不勞爭奪,根本應該忙不迭地拱手相讓,好減低敵人對我的怨憤妒恨,有百利而無一害。
  聶淑君自賀敬生迷戀大同酒傢女招待容壁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談論香港主權時摔的一跤雷同,舉世共睹,無所遁形。這以後,她大英帝國再粉飾升平,故作大方,也無法掩飾當日的狼狽心情與失儀舉止。
  輸得不是不凄厲的。
  故此,這些年來,我謹記着要得些好處需回手,不便窮追猛打。跟聶淑君太相處不來,害敬生左右為難,對我和他的感情與關係都沒有益處。
  惟其我忍讓了,叫聶淑君不能藉題發揮,侵犯我的尊嚴底綫與已奠定的地位,也使賀敬生心懷感激,暗地裏待我更千依百順,豈不是好。
  我當然不會忘記,除自身之外,還有賀傑。他的前途,我必須照顧。
  故而,我樂得一早就上水發絲綢行的門去,剪定了一襲桃紅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貴衣料,囑周師傅替我縫製一件曳地的晚裝旗袍,準備在賀敬生壽筵上與中國式褂裙輪流穿用。
  賀敬生今年是六十歲了。
  賀傢是本城十大富豪之傢,身為掌舵人,這許許多多年來,要承擔的風險,要付出的心力,也真不足為外人道。
  雖未至於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地步,但高處不勝寒,有那一傢豪門富戶不是彷如廣寒宮殿,凝聚着一股孤寂清冷,揮之不去。誰不巧意利用機會,安排飄飄仙樂,妙舞笙歌,圖個一晚半晚的熱鬧與暢快。
  故而,替敬生慶祝六十大壽,稍事鋪張,固然應該。就算要把場面弄至極盡人間富貴堂皇之能事,也不為甚。
  尤其八七年股災,多少華資經紀遭了殃,敬生是例外。況且等到他七十歲,就已過九七,誰還能意料屆時情景呢?一傢人能否聚在一個地方吃頓飯,怕也不敢肯定了。故而論功行賞也好,透支歡樂也好,是很應該替他做生日的。
  賀傢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敬生的父親賀元勳開源有功,另一半也真是敬生的本事使然。
  賀元勳的發跡,又全仗他的母親賀瀋氏,亦即是敬生的嫡親祖母。
  傢族傳說瀋氏女是清朝鹹豐皇帝弟弟六皇爺恭親王奕欣傢臣的孫子,甚得恭親王正福晉的寵愛,自小許婚給八旗子弟的賀氏。
  賀瀋完婚之時,恭王一支的權勢,已然在朝庭引退,慈禧太後為扶助她母傢的勢力,經年悉心栽培七皇爺奕儇一支,連帝位都要親上加親,交到這奕儇一係去。社會從來都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的社會,一旦靠山不穩,跟在屁股後頭覓食的兵勇,就沒有多少好日子過了。
  賀瀋氏纔身懷六甲,丈夫就在營內生事,開罪了奕儇傢的謀臣管事之類,被迫害至郎當入獄,且拷打成疾,危在旦夕。
  瀋氏悲痛之餘,聽從了親屬的勸告,慌忙收拾了些少細軟,直往南方逃去,因而駐足香江。
  賀元勳就是在一個暗無天日的睏境中出生的。
  為了撫孤守節,賀瀋氏投靠了其時城內絶對首屈一指的英商傢富剋林傢族,充當女傭打理傢頭細務,管粗工以圖兩母子的溫飽。
  賀元勳自小聰明好學,跟在富剋林傢的洋少爺小姐身邊,陪着耍樂,竟能使他學習到相當流暢的英語,甚得主人傢的歡心。
  中學畢業後,富剋林傢的子女都回英國祖傢去念大學。傢主人有日偶然問賀瀋氏:“賀媽,你兒子有什麽志願沒有?可喜歡到我洋行來當份差事呢?”
  賀瀋氏以此相問,賀元勳立即不假思索地答:“我希望成為股票紀經!”
  賀瀋氏不以為意,衹認為兒子信口開河,當然不敢轉告傢主人去。衹為其時的那兩間香港證券交易所及香港經紀協會,會員大部分是紅須緑眼的洋鬼子,怎麽輪得到華人去當股票經紀了。
  這又過了一段日子,賀元勳跟富剋林傢的少爺小姐通訊,又道達了他的志願。終於讓富剋林先生知道了,他把元勳叫到跟前來問:“為什麽喜歡當股票經紀?”元勳答:“因為股票經紀最有機會認識本城富豪,容易摸索發達的門徑。”
  “你很想發達?”
  元勳直言不諱:“當然。”
  “我以為中國人衹喜歡念書,不求財帛。”
  “對。所以中國纔這麽窮。”
  “元勳,你若發了達,第一件會做的是什麽事?”
  “讓母親嚮你辭工,蓋間房子供養她,頤養天年。”
  富剋林先生聽後微微笑,沒有說什麽。
  過了三兩個月,他就安排了賀元勳在本城首席銀行開了一個商業來往戶口,嚮香港經紀協會發出一封推薦兼擔保信,支持賀元勳申請成為會員,亦即是持牌股票經紀。
  就是如此傳奇性地賀元勳成了當時宛如鳳毛麟角的華人經紀之一。
  當時交易所沒有會址,所有股票買賣都在現今皇后大道中鄰近香港匯豐銀行一帶進行。
  每天開市時,一部部的人力車,把那些股票大經紀拉到市場去,就開始互相討價還價,買賣股票。
  經紀跟客戶聯絡,不用電話,都是親身跑上客戶的寫字樓,口述行情,再鼓其如簧之舌,替客戶負責買賣。反正其時的股民,全部非富則貴,都是有頭有臉的商界頭頭,辦公室集中在中環那兩三個街位的大廈內。等閑市民百姓根本沒資格染指股票。銀行股一股就是幾十元,相等於平民百姓半年的薪金。
  賀元勳是天生的金融奇才,他對股票的價位上落,全部輸入自己的“電腦”內,資料立即自行歸類分析,得出獨特的心得,加上他英語極之靈光,又有富剋林傢族的撐腰引介,一旦勤奮苦幹,就成了炙手可熱的大經紀。
  佣金賺到一個可觀數目,他就購買地皮。皇后大道中以西的一幅幅地皮,其時是荒野之區,賤價出售,差不多都盡入賀元勳的囊中。
  賀元勳的獨生子敬生在香港大學文科畢業後,老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要他跟在身邊學做生意。
  賀敬生元配聶淑君比他小五歲。戰後,其父聶柏榮心血來潮,竟自上海分了一部分資金到香江來發展百貨業。在本港地頭大展拳腳,自然認識賀元勳,二人一見如故,立即撮合了一宗兒女婚姻。
  婚後翌年,聶淑君就為賀傢添了第一個男孫,賀元勳看着長孫賀聰滿了周歲,纔撒手塵宇的。
  從此,賀氏金融與地産業,都由賀敬生一手發展了。
  這賀傢的大少爺賀聰,年紀跟我差不多。傢學淵源,也一心一意的剋紹箕裘,現今在賀氏集團內出任董事總經理。
  敬生曾給我說:“賀聰不錯是商場精英,勝在處事鎮定,且心狠手辣。”
  我很記住了他的這句批評。
  賀聰的妻,也係出名門。
  這是當然的,賀聰結婚時正好是一九七二年,香港股市如火如茶之際,股海戰場上,全民皆兵,衹因時移勢異,連廚房的女傭與街頭的苦力,通通都瘋狂地把一副身傢押到股票上頭去。
  賀氏已成本埠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團,單是囊括市場百分之二十五強的生意額,那份佣金已極可觀,更逞論賀敬生自己親自摣盤買賣,出貨入貨,運籌帷幄,當然更賺至盆滿體滿了。
  賀敬生之名與賀氏集團的威勢,七十年代初期,簡直震撼香江,人人趨之若驚。故而賀傢挑的兒媳婦,還會差到那兒去?
  賀聰娶的是本城另外一個世傢,阮雲竜的十二小姐阮端芳。
  阮傢是著名米商,戰前發的跡,戰時更叱咤風雲,戰後的那十年八載呢,雖不如前的顯赫,然,爛船尚且有三斤釘。
  阮雲竜本身一妻三妾,這十二小姐的嬌貴在於嫡出。更得其母阮柳氏的寵愛,衹為她最小,這其間的關鍵可大了。
  理由簡單得很,那怕阮雲竜沾花惹草,三妻九妾,那起騷娘子,野狐狸且別自以為一旦迷倒了阮傢老爺,他就會從此專心一志,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絶對沒有這回事呢,還不是隨他本人心情意趣,遍灑雨露,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阮柳氏懷了阮傢十二小姐時,比她生下阮傢的大少爺還要歡欣榮耀百倍。
  這個恩寵不衰的鐵證,使其餘小妾,一律面目無光。
  閨房恩愛,既是無人獨專,那麽,論到名位上頭,正室自然更光芒四射,銳不可當。
  因此,阮十二小姐端芳從小就在阮傢當公主般養。
  嫁給賀聰之後,一舉得男。且還陸續又生了兩位少爺,使賀敬生樂不可支。
  至於聶淑君,不消說,因有我的出現與存在,下意識地更喜歡炫耀門第傢風,標榜明媒正娶。尤其阮端芳是正室晚年所出,更間接地幫助聶淑君出一口烏氣。於是,對這兒媳婦,絶對的恩寵有加,呵護備至。
  賀聰與阮端芳的三個兒子,比賀傑大幾歲,現已分別在美國各有名大學就讀,全部專攻商料。
  看見這賀阮端芳的際遇,就真不難明白,女人的幸福完全主宰在命運之神手中。
  誰一出生,就已口含銀匙,誰又能一直金枝玉葉、萬千愛寵地由父傢轉至夫傢去,都是命定的,強求不得。
  敬生的次女賀敏,適上官懷文。
  上官傢並不算顯赫、賀敏嫁時,懷文衹不過是港大畢業生,考進政府去當政務官。然,多年力爭上遊,官運享通、現今跟我一般年紀,已是政府內的紅人,官職司完。
  上官懷文與賀敏夫婦倆合起來、正好是富貴雙全的一幅牡丹圖。但見他們不時出席官紳雲集的晚宴,即成影視畫報周刊的搶鏡人物。
  若硬要挑他們的美中不足,那就是多年以來,膝下猶虛吧!
  賀敏口裏總不說什麽,在大家庭內出身的人,根本習慣凡有憂喜之事,最上算還是三緘其口,免得惹人閑話。
  所謂飽暖思淫欲,富貴人傢,閑着的時間一多起來,就作姦犯科去,最流行的罪案是東傢長,西傢短的廣播別人的苦與樂。要杜絶這種禍患,談何容易?衹有盡量不提供資料,所以人們沒有憑藉可以小題大做。如仍有無是生非的情況發生,則是防不勝防,衹叫沒法子的事了。
  中國人傳統的幸福家庭,一定有人傳宗接代。所謂牡丹雖好,仍須緑葉扶持。賀敏與丈夫,就是光禿禿的兩枝牡丹,在人們眼中,也許是比較突兀的。
  當然,賀敏的境況在一般人心目中,還要比賀傢三小姐賀智來得幸福。
  富傢小姐們,在婚姻上頭,全都是低不成、高不就。有人要高攀,她大小姐未必青睞。輪到賀智考慮遷就,對方根本沒興趣。
  這年頭,雖多耍盡手段謀求飛黃騰達之徒,也還有不少不屑裙帶尊榮之士!
  事實上,做賀傢的二姑爺又比較上容易適應一點,畢竟賀敏沒有出來社會做事,徹頭徹尾,專心一志的當家庭主婦,這個單純的身份,總易於討好。
  賀智不同,她自美學成之後,立即一頭鑽進賀氏企業去,非常投入於財經行業。
  賀敬生任主席的兩間上市公司,一間是專營金融經紀業務的賀氏集團,另一間是管轄發展地産的順興隆。現今,後者就由賀智一把抓。年來,在商界已甚負盛名。
  一旦成了企業明星,品性自是硬朗,加上女強人的形象,通常很能嚇跑有心求偶的君子,於是票梅已過,仍然待字閨中,實在跟賀智的相貌完全扯不上邊。
  賀傢的四個孩子雖非臨風玉樹,國色天香,但出身與教養,往往能營造出高雅得體的風範與氣質,很自然的非同凡響。
  不是不可惜的。
  私底下,敬生和我都頗替賀智叫屈。如果她不是賀敬生之女,不是順興隆的副主席,我相信,她老早就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個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賀智跟她姐姐一樣,從未試過在人前輕輕嘆息。人海江湖內,各行各業各個圈子,都盡是驚濤駭浪,不一定在歡場纔易見兇險。身處其間的人,無不步步為營,小心翼翼,誰個一下疏忽了,把時間用在長嗟短嘆上頭,輕則表現立即落在人後,重則招致難以預測的後遺癥。
  賀智明慧,一定曉得這番道理。
  女人也就是在這男女私情上老吃虧。像賀智,一旦在豪門穿梭,在企業茁壯,就得在陰陽協調一事上讓步了。不比男人,像賀傢的四少爺賀勇。,三頭六臂,既在父親的羽翼下長袖善舞,又於歡場中左擁右抱,顧盼生輝。成了本城數一數二,最具名望的花花公子。
  賀勇根本沒打算結婚,他父親催促他時,答說:“自盤古初開起,男人就是無女不歡,崇尚三妻四妾,樂此不疲,倒不如幹脆打開婚姻的枷鎖,放生蛟竜,讓自己優遊自在,為所欲為。”
  賀勇還嬉皮笑臉地逗聶淑君說:“媽,你已有男孫三名,大嫂既已超額完成責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這賀勇沒辦法,反正他在生意上頭,把賀氏財務打理得頭頭是道,賀敬生也沒什麽話好說了。
  每念到聶淑君的孩子們,老早在賀氏集團內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賀敬生的第二代與第三代,都在勵兵秣馬,磨拳擦掌,準備繼承父業,在父親的王國內爭一日之長短。
  輪不到我不驚心,不動魄。總有一天,賀傑要跟他同父異母的兄姊較量。
  誰得誰失,象徵着我和聶淑君權力鬥爭的最終勝敗,無法不令人提心吊膽,虎視眈眈。
  賀傑在長途電話裏跟我說:“媽,是不是一定要我回來跟爸爸拜壽呢?”
  “傑,你不想回來?”
  知子莫若母,賀傑從來最怕出席賀傢的喜慶場面。我當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聶淑君名下的親朋戚友之中,我們母子倆是顯得額外的孤伶伶的。男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正正是尷尬時期,一般情況下已不喜歡跟在父母身邊出席應酬場合,更何況賀傑有如此不尋常的家庭背景。
  我並非勉強兒子之所難,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頭往往先來一陣翳痛。
  然,賀傑必須適應。我看準了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得加入賀氏集團,跟賀傢的人更緊密的相處,甚而交鋒。他逃避不了。
  敬生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有關遺産的分配,我也沒問。
  衹是有一晚,我陪着他在露臺看月色,他突然握着了我的手,問:“可記得從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傢接你下班,二人手牽手,在海旁漫步,舉頭望見的那輪明月,就跟現今的這個一模一樣。其實,已經過盡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語。憶及前塵,感觸大多,不談也罷。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着我:“你覺不覺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衹是越來越成熟優美,認識你的那年我快四十歲,並不覺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齡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樣。你別鬍思亂想。”
  “你安慰我而已!總有一天,我要拋下你孤伶伶過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樣了。”
  “再說這種掃興話,就太辜負良辰美景了。”
  “我們需要正視現實。小三,你放心,縱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還是夠享夠長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應付得來,尤其為了賀傑,你的能量不可輕視。”
  我沒有追問。
  敬生的脾氣,我非常清楚,他肯說的話,不會收藏在肚子裏;不肯講的,任誰也無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識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帶着賀傑,在他千秋百歲以後,仍在賀傢撐下去。
  我雖沒把這個猜測給賀傑提起,然,在行動上,我益發要迫使他好好正視賀傢五少爺的身份。
  我不容許他逃避,也不認為他需要自卑。
  從敬生帶我走進賀傢來的那一天,我們母子就是名正言順的賀傢人了。
  連聶淑君都已喝過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認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賀傑的身份。
  傑仍在長途電話裏支支吾吾,老給我解釋,大考在即,不願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頭徵詢了敬生的主意,聽到他說:“考試要緊,暑假纔回來好了!”
  我纔放過了賀傑。
  賀敬生的兩頭住傢,其實是同在一條街上的兩棟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這區的不多,賀傢鄰近是霍傢、周傢與趙傢。敬生之所以買下這兩棟洋房,則他個人對港島西南的特別偏愛。
  這兩棟洋房,占地甚廣,以每尺買入價而論,足足比市價便宜百分之三十。最難得的還是千金難買相連地。尤其敬生的環境,妻妾住在同一棟房子,朝見日晚見面,必定更多爭執。若住得太遠,害他兩邊奔跑。也是勞累。
  如今的格局最為妥當。每晚除非有業務應酬。否則敬生和我必到聶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飯。飯後,我陪着他散步回到我倆的房子來。
  這一夜,敬生回到傢裏來後,仍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小三,你來,我有件小東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着敬生,走進書房去。
  我有一個脾氣,數十年如一日。對敬生的財産與生意,從不積極表達半點興趣。連這放在傢裏的夾萬,我都敬而遠之。
  我崇尚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業,有價證券、外匯、珠寶,全是敬生在這二十多年來,陸續而主動地送給我的。
  每個月賀氏集團給我一張基金投資管理的月結單,我都懶得多望兩眼。
  事實上,跟着敬生的這些年,老早看慣三更窮五更富的情勢。本埠的富戶,風雲變幻,莫測高深,我都已見怪不怪,不大動心了。
  單就是七三年股市狂瀉時,又有多少人知道身為首席經紀的賀敬生,也遭遇過現金的周轉不靈呢?
  那一夜,對了,敬生輾轉反側,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說:“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商量些什麽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資産,既給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須得你同意才能挪動。”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沒想過會輸得這麽慘!由七幹點直跌破一千點,我仍能撐得住,反正是輸掉了以前賺下來的錢罷了,誰會想到,八百點入貨,仍然要出問題,再人貨,再跌,直跌至三百點,差不多把一副身傢押進去了,如今還落得這麽個收場。”
  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傢去上班時,口袋裏衹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裏回傢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纔敢上床睡覺,兔得翌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他!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産,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着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一個像樣的傢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産,於我,衹不過是賬面上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布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的物業,每個月的傢用還是那筆數字。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産重要,衹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纔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麽?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决定跟敬生,衹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
  大同酒傢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絶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幹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絶對沒有這麽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纔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麽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麽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了場子,纔肯跟你有親密關係。”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打的依樣復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麽矜貴!衹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造,這纔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麯折,纔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傢到大同酒傢四樓見了我,就衹那麽一眼,他說,便讓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着等我下班,送我回傢去,纔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衹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衹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涌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傢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傢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當然,敬生來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還衹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發乎情,止乎禮!
  這在當時,對我,更加必要。
  說到頭來,我不喜歡在仍有選擇的情況下,當姨太太的腳色。
  賀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傢,便坦白說:“我不會離婚的,太復雜,太劃不來!衹是我妻總不是個難纏的腳色,她是舊式女人,對我於依百順。”
  我聽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逕自回傢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既有機會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這種渾水!
  從此,若即若離。
  賀敬生是必要不放過自己的追求權利,就由着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獨個兒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則被馮部長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內的紅員:洪照祥探長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聽他們說,衹為剛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於是跑到大同來慶祝。
  洪探長幾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說:“漂亮的姐兒要當心,像案中那個遇害的美人兒,就是生成了觀音似的面孔,招來橫禍。要真是天生麗質,好歹找個有權有勢的護花使者,陪在身邊,以策萬全。”
  說着,竟乘了幾分酒意,捏着我的手不放。
  做酒傢女,至多也是犧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蘆時,遇上這種毛手毛腳的客人,還有七分惶恐。其後,經驗多了,每每是嘴上虛與委蛇,回敬幾句好話,手就乘勢抽出來了。
  這回一樣畫葫蘆,卻不得要領。這洪探長力大如牛,緊緊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衹好強舒笑臉,道:“怎麽洪探長把我當賊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給我上了手銬似的,我還要騰出身子來替你們添酒呢?”
  洪探長依然沒有放鬆,聲如洪鐘地說:“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衹要你好好的給我坐在身邊,別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洪照祥看了站於一旁的另一個女招待叫陳芷芬一眼,隨即說:“芬姐,你來,替我們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剎那間陰睛不定,硬脾氣快要使出來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曉得我的脾氣,把情況老早看在眼內,慌忙打圓場說:“洪探長肚子空空的灌下這麽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時候了,讓我和小三捧些佳餚來,讓你們好好品嚐,今兒個晚上,馮部長特地為你們留了一條極好的蘇眉呢!”
  芬姐趁勢走過來,輕輕拉我的手臂。
  我還未及反應,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將她重重的推開,芬姐不防有此一着,連連後退幾步,撣到幾上去,幾上那個上好的花瓶就此搖搖欲墜,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識擡舉!”洪照祥還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奶的力,掙脫了他,一把衝前扶住了芬姐。
  “你沒事吧?”
  芷芬搖搖頭,示意我快快引退。
  “怎麽?不招呼我們了?我們的錢不是錢?”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氣得不能再氣了,說:“請讓開,我們沒有一定的責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這房間半步?”洪照祥咆哮。
  “為什麽不敢?”
  迫虎跳墻,我容壁怡有什麽不敢?
  十五歲時在鄉間,姨母迫我嫁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膽子獨個兒自江門逃到深圳去,再偷渡來香港謀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兒,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禍,也叫命了。
  搶前一個箭步,我就衝出房間,下意識地直奔到賀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帶我走!”
  賀敬生纔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帶着幾個手下一齊擁上前,狠狠地看了賀敬生一眼。
  “先生貴姓?”
  “賀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當。”敬生拿身子護住我。
  “賀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務群衆的行業,我任股票經紀。”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規矩吧!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們那一席酒,還未酒闌人散,她怎麽就鑽到別個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選擇權。”
  “這可要問問馮部長了。”
  那馮部長跟大同幾個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圍攏上來,候準時機,以化解這場恩怨。
  因此,馮部長慌忙站出來,不住的打恭作揖!道:“這就給小弟賞光,好好的再坐下來,讓大同作東,請一瓶好酒,再喚幾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賞這個面?”洪探長伸出手來,作了個有請的手勢。
  我自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來,從沒試過這麽令人難堪!
  大同酒傢跟我沒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見得我會餓死街頭。
  初來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灣那幾間紗廠門口,幾個星期,纔獲得開工三天,肚子實在餓扁了,纔轉到大同酒傢來應徵。現今地頭熟了,手上也有幾個月的錢糧,頂多重新到工廠排隊去。
  做酒傢女這種拋頭露臉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平日有誰對我稍為大聲大氣一點的呼喝,也教我想掉頭就走,別說要鬧這麽個不得體的笑話。
  我若然就這麽屈服了,難保沒有茶客以為有先例可援,得寸進尺。
  在往後的日子裏,要是人們誤會我畏強權,不知已委屈到何種地步去了。我豈非水洗難清,無以自辨?
  我當然屈服不得。
  賀敬生衹望我一眼,心領神會,說:“我陪你回傢去!”
  隨即對馮部長說:“你如不滿,我明天派人送支票來,小三辭職不幹了。”
  “賀少,且別這般認真嘛!”馮部長抓抓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賀的,你如敢帶着容小三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為之。”
  賀敬生嗤之以鼻,說:“本埠乃法治之區,你的頭是我的客戶,不見得他像一些酒囊飯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於不顧!”
  說罷,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們都默然。
  心上突然間澄明一片。有種濃濃的被愛寵的感覺,侵襲心頭,完完全全掩蓋了剛纔的無依與惶恐、氣憤與屈辱。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非常清晰的出現腦海裏。
  原來女人能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站在身邊,是會矜貴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賀敬生一眼。
  當這個男人出現後,很自然的,我不想他離去了。
  我們緊緊握着手。
  心上當然還有那一抹的陰影,同時交替着出現兩個模糊的面譜,一個當然是賀敬生的妻,另一個則是……
  不提也罷。闊別經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識了,還有什麽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傢去。
  我住在荷裏活道的一幢唐樓內,分租人傢的一個尾房。
  賀敬生從沒有到過我傢來,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樓,就話別了。
  連今晚都不例外。
  經歷過這場風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點東歪西倒,需要靜靜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後算。
  敬生輕輕的吻在我臉頰上,說:“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來看你!”
  我點點頭。
  等待明天。
  明天終於來了,可是,敬生沒有出現。
  當芬姐面無人色地跑到我傢裏來,嚮我報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傢途中被歐打的消息時,我嚇得一顆心像要從張大的嘴巴掉出來似。
  第一次見到賀聶淑君,就是在養和醫院的頭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面如土色,緊皺着眉,都有一副要衝前來跟我算帳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懼的。戰慄來自心底,卻是根源於賀敬生的安危吉兇,並非為求自保。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間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這是那個自稱是賀敬生太太的女人,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哀傷都看不出來,卻有一份令人驚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請隨我來,敬生要見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進了病房。
  賀敬生臥在床上,一眼見到我,下意識地移動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製着自己的情緒,沒有撲倒在他身上去。
  論關係,我和敬生還是朋友。
  講感情,我們沒由來在旦夕之間跨進了一大步。
  如許的融和,如許的親切!
  我衹靜靜的站着,以眼神表達我深深的感受與關愛。
  “你平安,我就安樂了!敬生閉上了眼睛:“我怕他們瞞着我,事必要看到你,我纔放得下心!”
  眼淚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纍地張開眼睛,說:“你先回傢去吧!我好起來了,就會來看你,你放心!”
  我淚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何嘴臉。
  回到傢去。坐到床沿,芬姐給我絞了條濕手巾,又泡了杯熱茶,讓我漸漸回過氣來,她纔悄悄地告訴我:“賀少是難得的有情人,衹他那妻子,臉色難看至死,日後怕不好相處!”
  芬姐的顧慮並不多餘。
  當然,這是日後纔知曉證實的事了。_當賀敬生身體康復過來後,我們便賦同居,順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問敬生:“這城還是法治之區嗎?”
  “法治之區,法治之國,都有很多不便張揚的處置手法。人傢以黑暗手段對待我,我也投桃報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們以後安全嗎?”
  “當然,已經驚動了上頭,我有我的勢力。總之,有我在你身旁,禍事斷不會蔓延到你身上來。我阻不了的,我會全身擋在你面前,就這麽簡單!”
  最簡單的事,從來最美麗,最令我歡喜。
  我連旗袍都從來不尚花巧,不捆邊邊,不紮花紐。
  敬生這麽多年以來,深知我心!
  再復雜的情況,到了他手裏,都被簡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後,真的沒有什麽可怕了。
  稍稍經歷過生死的人,那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令人更超脫、更洞悉世情、更揮灑自如、甚或更不顧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間,可以有人撩是鬥非,惹來公案,可能有人會取你性命,又有人會拔刀相助,扭轉乾坤,就覺得風險真不是一回什麽事。
  年輕時,有的是豪情壯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風雲,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禍福,錢財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來,我這種處世的思想與態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與關係,跨進了一大步。就為了我肯把所謂私已,悉數由敬生變賣套現,他的一盤經紀生意得以復蘇。
  當然,也是命不該絶。那年頭,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輩,或許喜歡押一些寶金,竟然一直下來代我存放了不少黃金。也因為黃金最易脫手。反而留至最後關纔打算變賣,先行出售了物業,以維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來,七四至七五年的黃金價格不住上揚,使敬生先窮而後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塊德輔道西的地皮出來,跟建築商合作,興建當時少有的商住大廈,竟然其門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這以後的三年,股市氣勢如虹,自不在話下了。
  敬生一直將我的功勞誇大來表揚。
  我但笑不語,心上極之安慰。
  其實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諸於他,用諸於他,他硬要說成是我的義氣,怎不教人感謝?
  或許他以此為藉口,令我名正言順地踏進賀傢的門吧!
  聶淑君再無從反對。
  因為賀敬生毫不讓步地說:“股票跌至一百五十點時,我去叩聶傢的門,商討你父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讓回聶氏百貨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閉門羹。你一傢大小幾時分過我的憂、解過我的患了?”
  聶淑君無話可說。
  當我恭恭敬敬地給她敬茶時,她纔板起臉孔說:“不敢當。照理,是我帶着一傢大小給你敬茶纔對。敬生說,我們還有今日,是你的功勞。也真沒想過纔幾年功夫,你能積纍到這一大筆,以救敬生燃眉之急。從此以後,我這個做姐姐的,倒要嚮你學習,好歹多抓些金銀珠寶作後備。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儉,循規蹈矩,連傢用都是穩紮穩打,纔沒法子逞強!”
  並不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聽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纔更顯得說這番話的人之心胸與氣量,別說我不便多行辯駁,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寧願選擇隨那些自暴其醜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計較?
  聶淑君見我微垂着頭,默默聽訓,並不打算得些好意須回手,衹繼續道:“原本賀傢的親友們都勸我,既然容得你回傢來,喊我一聲大少奶奶,也得依規矩,給你一個別名,好為賀傢帶來福氣與好運!這雖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慣例。然,我看你小三這個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後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沒有什麽狐狸精跑上我們賀傢的門來打擾就好了!我的那幾個姑奶奶都說,壁怡的名字總要改掉一個,應叫壁鬆還合心情環境一點,我看還是作罷,一喊壁鬆,倒提點了自己,是迫於無奈依從,蠻激心,是不是?這以後就依舊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麽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裏,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顔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裏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麽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奬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閑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麽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衹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緑玉蝴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麽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麽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視為一傢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閑來讀了不少書,啓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輓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着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裏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衆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衹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顔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傢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窮。
  賀傢與聶傢人多勢衆,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一經落實敬生壽辰衹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衆親友跟前下不了臺,她還會放過我?
  
  文學殿堂 掃校
02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纍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裏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綉花褂裙,衹戴上當年我進賀傢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着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傢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傢五口必來賀傢跟我拜年。
  論身傢,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傢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絶沒有旁人幹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裏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着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着,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麽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麽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衹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裏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嚮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裏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紮着,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麽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傢大細在那頭等着你了,且別要人傢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象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發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纔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裏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裏,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傢再加長媳阮傢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着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綫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裏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衹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衹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衆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着走進來,等於嚮衆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纔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着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衹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擡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得。
  其他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衹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絶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纔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衹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傢並不鋪張,衹設傢宴。那一晚,聶淑君竟當着衆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息一息,纔讓聰兒勇兒他們陪着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着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着兒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着,送到聶淑君房裏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纔曉得跟群姐走回傢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纔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着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着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懷。
  衹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
  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那來今日的委屈與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衹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生生世世,絶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纔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裏過那麽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衹她一人知曉。衹要她沉得住氣,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麽便宜都可以讓她占去,衹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裏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傢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瀋氏的傢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傢鹹豐皇帝六弟奕欣傢長大,耳濡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瀋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傢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傢勢,因此,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傢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嚮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裏頭怎麽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傢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麽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與衆不同。”
  我衹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纔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着賀傢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着一半賀傢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纔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着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藉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纔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夥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裏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傢,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傢宅不寧,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象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裏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裏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傢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阔的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傢用方面,一嚮由聶淑君嚮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着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着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傢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傢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衹有跟馮部長是有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着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襁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衹一味的嚷着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纔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殷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衹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駡,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傢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傢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裏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裏來時,面色就不怎麽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麽煩惱,若要自己解决,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着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
  “答案對你重要嗎?為什麽要問?”
  反守為攻,且試探一下對方口氣,摸清楚事件的來竜去脈,徐圖後算。
  我决不自行畏縮,自亂陣腳。衹一貫的淡靜,保持我單獨在敬生面前的威儀。果然,賀敬生稍稍讓了步,答:“你不是說今天中午賀傑要呆在傢中趕功課,沒帶他到陸羽吃茶嗎?”
  原來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見賀傑走在街上,甚而碰到馮部長親熱地拖住賀傑上了西餐館,因而出了事。
  於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鬆。
  “實情是碰上馮部長,他沒見賀傑很久了,於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於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傑帶去見個舊情人,你纔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衹不過聽人傢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傑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衹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纔對。聽那些三姑六婆鬍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着着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碰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傢與影響的權力,决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綫。賀傢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傢,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於還是賠盡了小心,纔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閑着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奶奶,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傢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裏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寧枉毋縱。衹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於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着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着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凄然落淚。
  怪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衹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聽而不聞。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麽?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衹有敬生與賀傑父子二人。連跟在我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傢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碰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連對我的態度都輕鬆了。
  賀聰夫婦一嚮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於傢中地位較高的傭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註的,是事業與財富,决無其他。
  故而,對於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麽看在眼內。
  衹曾在最近的一次傢宴,他無意中聽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傑在海外念書的情況,他纔稍稍驚覺地問:“賀傑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聽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傑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聽他唧咕埋怨,說什麽:“賀聰也太斤斤計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着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像出賀聰對賀傢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産,均虎視眈眈,絶不好商量。
  目前,賀傑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傑將來念醫科,賀傢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衹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傢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着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周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衹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傑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衆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喧閑話,也似無從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裏,極其量衹是一旁微笑聆聽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搶奪聶淑君或其他賀傢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傑。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傢裏,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纔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纔踏出大門,就聽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賀敏沒說什麽,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衹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傢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傢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首飾,相當出衆。
  自從賀阮兩傢成為姻親以後,聶淑君跟阮柳氏又相處得來,更加喜歡到張立本那傢福生金鋪去購買首飾。
  今天聶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紅寶鑽石頸鏈、耳環與戒指,就是半年前幫親福生的貨式。
  張立本太太說:“親傢奶奶,你們賀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個胸針很名貴哪,是寶滋華哲的出品吧!這年頭,年輕的有錢姑娘都一擲千金,捧盡名牌的場。”
  聶淑君答:“時興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賀智那胸針怕不花上半個百萬吧?”
  說着這話時,她望一望身邊的賀敏。賀敏點點頭,表示數目說對了。
  “看,用的鑽石還沒到三四卡重,眉絲細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麽大錢。五十多萬買個名氣與鑲工,我認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時代不同了,我們老一輩最要緊講貨真價實。鑲工最無謂,一顆寶石,有色有質有彩有重量,四大條件俱全,就是無敵。”
  三個女人七嘴舌地談論首飾,衹上官太太沒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顔悅色,內心有沒有自卑感,實不得而知。
  上官懷文雖貴為司憲,亦不外乎政府公務員一名,年薪未足百萬,居屋津貼扣薪金百分之七,再毫無轉彎餘地的納百分之十七的稅,一年實支九個月的薪金。跟在兒子身邊過活的老太太,手頭再寬鬆,亦衹能戴條頂多幾萬元的珍珠頸鏈充撐場面而已。輪不到她插嘴討論究竟是買歐美名牌首飾好,還是實斧實鑿的購買香港式的珠寶捧。
  賀敏跟她傢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傢勢懸殊未嘗不是其中一個因素。
  賀敏初嫁時,曾屢屢回娘傢來哭訴,衹聽聶淑君安慰女兒說:“她算什麽身份?賀敬生跟她做兒女親傢,她的面光還不夠呢。容不下賀傢的風光的話。我幹脆招郎入捨。告訴她,政府還是嚮我們賀傢租房子給高級公務員住呢!”
  賀敏有沒有因為這種不得體的傢教,回到夫傢去跟上官老太更勢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過下來,初歸新抱都已經成了四十將臨的老媳婦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會白熱化。
  人與人之間不易相處,衹為不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個女人衹管自己興致勃勃,分明的就懶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悅,或是無可奈何,硬要口沫橫飛地談論珠寶,無非是肆意炫耀財富。這跟在無法豐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應吃燒鵝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別?
  我常篤信,福份是自己修來的。
  還在思考之際,又聽到張立本太太對她的姊妹阮柳氏說:“上個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無比的翡翠首飾,我催你跟親傢奶奶來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個星期,福生的夥記告訴我,立本把它賣給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嗎?真有這種事嗎?怎麽親傢奶奶不早點通知,好讓我買下來,今天派派用場。”聶淑君說,一臉惋惜。
  “是什麽貨式了?我們還缺翡翠首飾不成?”阮柳氏追問她妹妹。
  “就這套首飾非同凡響。現今幾難得纔找到純玻璃的玉種呢,簡直是翡翠之中的極品。來頭大得不得了,還是慈禧太後當年送予法國駐中國的大使夫人,輾轉流傳到法國去,一對玉鐲是原封不動完全舊的模樣,寶光流轉,通體澄明。至於那翡翠蝴蝶胸針,倒是從新以現代一流手工鑲過的。我看過後,幾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給我,他衹是不肯。”
  我聽得汗毛直竪,想想,也真可惜,這麽一套應該接受衆人贊嘆欣賞的玉石藝術品,怕要在我那首飾箱內作長期歸隱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衆矢之的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敬生便已出現。
  我朝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怎麽敬生把那個放翡翠玉鐲與胸針的錦盒帶了過來了?
  驚魂未定,賀敬生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我說:“你看你,今朝趕着走過來,竟忘了戴這套翡翠首飾呢,我這就給你拿來,今兒個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復何言?
  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我實在無法再想到一個較好的藉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絶,而不令他失望。
  於是,衹好遵他囑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飾。
  老實說,這以後,我連正眼也不敢望聶淑君。
  壽筵擺設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禮堂前迎賓的賀氏傢族,女的一色中國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長衫馬褂外,兒子女婿都穿西洋禮服,十分的夠氣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睜大眼睛,蔚為奇觀。
  到賀的客人,非富則貴。
  政府高官與政壇顯要,被邀請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懷文負責招呼。
  這些二姑爺的同道中人,其實有半數以上是賀敬生的客戶。
  在香江幹活,不論你是那一個行頭的人,都有關註股票地産等金融投資的必要,否則,如何力敵高漲的物價以及眼高於頂的人群?
  股票經紀固然要靠客戶的佣金作為收入,同樣,立志投資者,也得仗賴經紀***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場瞬息萬變,不是局中人,企圖一邊幹老本行,一邊兼顧炒股,必死無疑。
  賀敬生的投資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譽。近年幾乎百發百中,連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災難,他似有預感地早早替客戶出貨,聽他靜靜告訴我,自己還狠狠地拋了一個空,可見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買賣的客戶,如本埠的其他企業鉅子,戶口開在賀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當然可觀。
  至於說,這起政壇官場上的達官貴人,其實衹不過是中産階級,能有多少經濟實力投資股票呢?縱使是一百幾十萬,在賀敬生的衆多客戶中,還是屬於蚊型戶口而已。
  率直點說,是客戶求助於敬生纔真。
  敬生就有個好處,他的專業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應替客戶全權打理戶口,一經他首肯,處理億元戶口與小戶,都以同樣心力關註,無彼此之分。
  就因為他的這個名聲,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職以外撈一點投資好處的人們,以能得賀敬生打理股票戶口為榮為慰。
  賀敬生在所謂達官貴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響。
  他倒是半句誇辭也不曾有過。
  反是聶淑君有意無意地在人前胡亂說話:“賀敏不是對懷文沒有貢獻的,攜了賀敬生掌珠出席督憲府園遊會,聲勢總能懾人。一個高位兩個人爭,彼此同等學歷表現的話,望望後頭的背景始作抉擇,也是有的呢!”
  話說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變化,當事人都得負責。
  我看上官懷文對這對嶽父母,一直以來,還是相當尊敬,真算是賀傢二小姐的福份。
  賀傢這個姑爺倒是個有才學才幹的人,傢族中,真正以平等之體對待我的,也要數他第一。
  他每逢公幹到英國去,一定跟我聯絡一聲,看有什麽要帶給賀傑的。
  傑兒每次在電話裏頭,都給我說:
  “二姐夫帶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頓晚飯,還問了我一些功課上的問題。”
  或者說:“二姐夫給我帶了個好球拍作禮物,又帶我去看了一出舞臺劇。”
  對於這些,我嘴裏不便說什麽,心裏卻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兒,嫁給上官懷文這般才學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賀敏能好好珍惜這段婚姻。她說到底是敬生的親骨肉。
  賀智因是未婚,在壽宴上並沒有穿裙褂,一襲特別訂來的華倫天奴晚裝。紅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紗裙子,嬌俏大方,兼而有之。頸項上挂了一條寶滋華哲的藍寶鑽石鏈,沒有我的胸針與手鐲搶眼,但必然有她的擁躉。
  奇怪不奇怪,擁有如此優美條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無人問津。
  我曾問敬生,為什麽愛我?他似是說笑地答:“因為你需要我愛。”
  這是很深的一層哲理。像賀智,太有纔有勢有貌,擺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給自足的模樣。男人不能充當護花使者,成為救美的英雄,興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確相信敬生的話,女人越本事越條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減分。
  時代再進步,還是一樣的男女不平等。
  夫婦二人的本事學識,若然等級齊量,對男方固然是一種壓力。對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學作用。
  為什麽?
  道理至為簡單。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因為互相遷就。彼此禮讓對方,除了個人修養之外,免不了牽涉到利害關係上頭。誰有能力關照誰多一點,誰又需要依傍誰多一些,在足以構成遷就的客觀條件。之所以夥記多要遷就老闆,無非是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應自己的能力充足,誰還要侍候別人的面色意嚮活下去?長年纍月的委屈,必定磨損感情。
  有相當條件的男士,身邊多的是燕瘦環肥,任君選擇,何必胡亂接受挑戰,自招考驗?
  看到賀智在壽宴上分明的豔光四射,楚楚動人,其實就更覺她孤單寂寞。
  一隻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無如一群營營役役,克勤克儉的螞蟻,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顧與呼應。
  這當然衹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些年來,自問最大的喜悅,就是備受敬生的愛寵,因而,就直覺地認定女人至大的幸福,無非建築在陰陽協調,鶼鰈情濃之上。
  每個人都總會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為是見解和感想。
  當然,個人的理論不一定會放諸四海而皆準。
  賀智也有可能非常樂於扮演她那獨立堅強的女強人角色,而視兒女私情如無睹。
  她的心高氣傲是頗為流露的。這背後是否有類凄然寂寞的心,也衹有她纔知曉了。
  心裏纔這麽想,就立即有事實證明。
  賀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來,輕輕地說:“我們傢的三小姐又眼高於頂地擺架子了,請她給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現今把人傢請來了,她大小姐衹看一眼,攀談幾句,覺得話不投機,拍拍屁股就走個沒影兒。你且代我陪人傢一陪,我實在忙。”
  賀勇說的是真話。在壽宴上,他的確比我忙。敬生的商場朋友,我衹見過,都不相熟,話題又非我之專長。至於那些親戚,今兒個早上午間已經打過招呼,就不勞再費心了,他們也管自成了一個小圈子,自得其樂去了。衹有敬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同事,我需要關顧而已。
  故而騰出身子來,招呼賀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絶對辦得到的。
  賀勇把我帶到一位年輕女孩子的跟前來,介紹我相識。
  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精緻,眼耳口鼻或許拆開來不怎麽樣,拼湊在一張臉龐上,無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無懈可擊,肌肉勻稱,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
  會不會是賀傢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兩眼,賀勇又把對方名字說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不是一回嚴肅的事了。
  賀勇替我們介紹過後,就忙於周旋商鉅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電視及閱讀娛樂畫報,否則,一早可認出眼前玉人的廬山真面目來。
  是那位新進的電視女明星魏佩倩。
  這年頭,在螢光幕出現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麽記得了?
  我禮貌地招呼她說;“魏小姐,請坐!開席的時間是延誤了一點點,你肚餓嗎?”
  “不要緊,我是長期節食的。”
  真是世界難撈。不衹傢傢有本難念的經,行行都如是,總要有犧牲的代價。如今當藝員,像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連雜技都要應付得來,與此同時,體力勞動消耗之後,賺了錢,就連一餐可口的安樂茶飯,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憐。
  “賀太太,你呢,你也節食吧?”
  “啊,不!我是喜歡吃的人!”
  “有這麽一回事,我看你頂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腸,老要身邊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們的心。於是身材是非註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語。
  怪不得賀智跟這位魏小姐談不來。
  纔三兩句說話的功夫就顯了她的膚淺。
  在社交場合,誰不謹慎,主動地帶出一些無聊是非的題,就等於露了底牌了。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說:“賀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嗎?還是他的兄長賀聰更近榜一點?你看賀世伯是寵那一個兒子多一點點?”
  “都一樣吧!”我衹好敷衍着。
  “賀勇告訴我,你們傢風其實是頂自由的,是吧?賀敬生夫婦並不對兒女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麽事情,給他們意見,總是有的。”
  我心裏暗暗嘆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問題,會不會是追問我,賀傢傢資實在有多少了?賀敬生的遺産又如何分配?唉!
  不論她跟賀勇的關係如何關切,纔在跟賀傢人初相識之中,就不留餘地的查傢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協調環境的表現,是要教人看輕的。
  我進賀傢門來的這些年,委屈當然是有的,但得益還是相當大的,不是指金銀財帛的擁有,而是指教養。
  大家庭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凝聚於眉宇之間的高貴,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雍容不迫,這是經年纍月,金馬玉堂的氣勢感染下,見盡了世面,兼顧了人情所得來的成績。
  不能怪豪門富戶,連對小傢碧玉都看不上眼,何況是歡場打滾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
  除非以學識補救,否則,既無傢教,又欠才學,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香江之內的天潢貴胄,就真是太艱難了。
  連我都覺陪在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見一斑。
  當然,她們這起年輕妞兒,也有本身的種種苦衷與苦處。
  辛苦經營,希望撈得個善待自己的金龜婿,也無非為着下半生着想,討一口安樂茶飯,不再僕僕風塵,拋頭露臉。相處侍候一個人,總好過看盡天下群衆的臉色。喜惡是指顧間事,那份恐懼與猶疑,非同小可。
  但見群姐急步走來,說:“你怎麽幹坐這兒呢?老爺到處找你,說要跟你介紹自遠方而來的貴客。”
  “魏小姐,我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辭,魏佩倩就問:“我跟你一道兒過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嗎?”
  真不知如何反應,當然,帶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閑聊幾句,也是無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處境。活像走到別種動物群中,格格不入,不無惶恐與尷尬。
  也衹好由着她跟在我身邊走了。
  賀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趨前來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帶到兩位男士跟前。且一疊連聲地說:“小三,來來,看你還認不認得這位朋友是誰?”
  我望住那兩張陌生的臉龐,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斷的思索。
  那位年紀較大的,怕有近五十歲的樣子,頭髮濃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膚,粗眉大目。魁梧健碩,予人一種清爽而安全的感覺。
  面相是有點熟,可是,我應該並不認識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年青人,年紀應在三十上下,模樣兒跟年長的一位有點相似。最不喜歡那種眼耳口鼻擠在一起的人,未嘗相交,已經産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輪廓分明,教人看得頂舒服。
  一時間,我茫然,無法想起在那兒曾有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說:“對不起,我失覺了。”
  那年紀較大的一位笑意溫馴,和顔悅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記起來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脫疆野馬般飛馳至遠,直回到童年時代,腦裏的影象,由模糊碎亂,慢慢湊合成形,甚而逐漸變得清晰。
  會嗎?會是他嗎?
  天,我的心連連***,卜卜亂跳。
  微微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驚喜駭異,令我不知如何反應。
  實際上衹幾秒鐘的光景,感覺上是幾個世紀似的,人才鼓起勇氣,吶吶地說:“是潘大哥?”
  “對,對,妹頭,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將我抱住,在我臉頰上吻了兩下,再捉住我的雙臂,把我細細地從頭打量。說:“小時候的你,跟如今還是那個模樣,一點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難怪你沒把我認出來。”
  隨即寬慰地哈哈大笑。
  一連串故舊重逢相認的大動作,把我嚇呆了。稍稍定下心來,纔立時間想到自己的環境與身份,面脹得紅通通、熱辣辣,慌張地望嚮站在一旁的賀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慍,還一派樂不可支的模樣。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沒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鄉,今次他父子遠道自泰國來給我祝壽,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說:“直進禮堂來時,無意中看到你,就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呢,後來問清楚,名字的確叫容壁怡。我再問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門,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點捨不得。
  記憶一下子回了籠。
  對上的一次,他這樣握着我的手時,是一個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車站去送別這位住在我們鄉間隔壁的潘大哥。車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說:“妹頭,對不起,不能照顧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會寫信回來給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聲音。
  “來,光中,你給賀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轉到那位年輕人、叫光中的手裏。
  “賀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嗎?”
  “對,我小兒。”
  賀敬生說:“小三,你有這位老同鄉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現今是東南亞出名的鑽石大王,這些年來,一直帶挈我們賀氏賺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舉我了,一直打擾你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資,我還來不及謝你呢!”
  人生的際遇原來可以如此不測而玄妙。
  誰會想到,童年時的一位莫逆摯友,曾對他有過托負終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戶,又相逢於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
  現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兒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寬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運也不致於待薄我們了。
  相逢也不應是惆悵,而衹是喜悅。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虧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纔得以衆容。
  整個人整個心都放在跟潘浩元這番久別重逢之上,竟把身邊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當賀聰走過來跟他父親說:“爸,媽叫我告訴你,這就得招呼賓客們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聽到清脆悅耳的催客就座的鈴聲。
  我這纔猛然想起來,不知應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頭一望,她正廖落無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觸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來,說:“細伯母!”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對牢賀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聲:“恭喜賀世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跟着熱烈地握着賀敬生的手,乘勢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邊去,幹脆親親熱熱地輓起敬生的臂彎來。
  一輪鎂光燈閃動,把這一切都獵入鏡頭。
  賀敬生分明還未弄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衹做着一連串下意識的反應。稍稍定下神來,纔曉得問我:“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賀敬生應了一聲,把魏佩清從頭打量一下,臉上沒有什麽反應。
  這表情意味着兩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曉得魏佩倩是電視臺的藝員。其二是他對她的印象不怎麽樣,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這其中當然因為賀勇身邊各式女朋友的出現,似足電視臺播映的廣告,此起彼落,時而重覆,時而新鮮,看得人眼花鏡亂,終而致無心裝載,衹看成過眼雲煙。其次也因為這位魏佩情的氣質實在要歸類到較低的層次上去。賀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而認定對方也不過是兒子那起走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無須多所關顧。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應該說,最令有教養的人神往的,並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與充盈一身的那種氣質,是矜貴、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為重要。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種懾人心魂的氣勢,仍有那叫人回首戀棧不捨的魅力。
  然,時下有此氣質的藝員,問心,實在少。
  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邊輕輕囑咐:“難得浩元兄遠道而來,你們又是故舊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給你,好好招呼他們去。”
  我們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傢席。實則上大堂正中擺了三桌蓋上紅臺布的主傢席,衹為賀傢親屬不少,加上了一些輩份高的表親,都得把他們看成傢族中的長輩而作出安排,三圍主傢席也就坐得爆滿。
  中央的一桌,當然是賀敬生夫婦當主人。
  旁邊兩席,分別由賀聰及賀智主持。
  我帶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賀智的一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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