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儿童小说>> Cao Wenxuan   China   现代中国   (January, 1954 AD)
青銅葵花
  《青銅葵花》是作傢曹文軒激情奉獻、心愛備至的長篇小說。《青銅葵花》講述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的故事。男孩叫青銅,女孩叫葵花。一個特別的機緣,七歲的城市女孩葵花和鄉村男孩青銅成了兄妹相稱的朋友。他們一起生活,一起長大。但十二歲那年,女孩葵花被命運召回了她的城市,男孩青銅從此常常遙望着蘆蕩的盡頭,遙望着女孩葵花所在的地方……《青銅葵花》曾獲《中國報紙》2005年十大好書奬,臺灣“好書大傢讀”年度長篇小說類創作最佳奬,江蘇精品圖書奬,第十屆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奬,首屆中國出版政府奬,中國作傢協會第七屆優秀兒童文學奬。
《青銅葵花》第一章小木船
    七歲女孩葵花走嚮大河邊時,雨季已經結束,多日不見的陽光,正像清澈的流水一樣,嘩啦啦漫瀉於天空。一直低垂而陰沉的天空,忽然飄飄然扶搖直上,變得高遠而明亮。
    草是潮濕的,花是潮濕的,風車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牛是潮濕的,鳥是潮濕的……世界萬物都還是潮濕的。
    葵花穿過潮濕的空氣,不一會兒,從頭到腳都潮濕了。她的頭髮本來就不濃密,潮濕後,薄薄地粘在頭皮上,人顯得更清瘦,而那張有點兒蒼白的小臉,卻因為潮濕,倒顯得比往日要有生氣。
    一路的草,葉葉挂着水珠。她的褲管很快就被打濕了。路很泥濘,她的鞋幾次被粘住後,索性脫下,一手抓了一隻,光着腳丫子,走在涼絲絲的爛泥裏。
    經過一棵楓樹下,正有一陣輕風吹過,搖落許多水珠,有幾顆落進她的脖子裏,她一激靈,不禁縮起脖子,然後仰起面孔,朝頭上的枝葉望去,衹見那葉子,一片片皆被連日的雨水洗得一塵不染,油亮亮的,讓人心裏很喜歡。
    不遠處的大河,正用流水聲吸引着她。
    她離開那棵楓樹,嚮河邊跑去。
    她幾乎天天要跑到大河邊,因為河那邊有一個村莊。那個村莊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大麥地。
    大河這邊,就葵花一個孩子。
    葵花很孤獨,是那種一隻鳥擁有萬裏天空而卻看不見另外任何一隻鳥的孤獨。這衹鳥在空闊的天空下飛翔着,衹聽見翅膀劃過氣流時發出的寂寞聲。蒼蒼茫茫,無邊無際。各種形狀的雲彩,浮動在它的四周。有時,天空幹脆光光溜溜,沒有一絲痕跡,像巨大的青石板。實在寂寞時,它偶爾會鳴叫一聲,但這鳴叫聲,直襯得天空更加的空闊,它的心更加的孤寂。
    大河這邊,原是一望無際的蘆葦,現在也還是一望無際的蘆葦。
    那年的春天,一群白鷺受了驚動,從安靜了無數個世紀的蘆葦叢中呼啦啦飛起,然後在蘆蕩的上空盤旋,直盤旋到大麥地的上空,嘎嘎鳴叫,仿佛在告訴大麥地人什麽。它們沒有再從它們飛起的地方落下去,因為那裏有人――許多人。
    許多陌生人,他們一個個看上去,與大麥地人有明顯的區別。
    他們是城裏人。他們要在這裏蓋房子、開荒種地、挖塘養魚。
    他們唱着歌,唱着城裏人唱的歌,用城裏的唱法唱。歌聲嘹亮,唱得大麥地人一個個竪起耳朵來聽。
    幾個月過去,七八排青磚紅瓦的房子,鮮鮮亮亮地出現在了蘆蕩裏。
    不久竪起一根高高的旗桿,那天早晨,一面紅旗升上天空,猶如一團火,靜靜地燃燒在蘆蕩的上空。
    這些人與大麥地人似乎有聯繫,似乎又沒有聯繫,像另外一個品種的鳥群,不知從什麽地方落腳到這裏。他們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看大麥地人,大麥地人也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看他們。
    他們有自己的活動範圍,有自己的話,有自己的活,幹什麽都有自己的一套。白天幹活,夜晚開會。都到深夜了,大麥地人還能遠遠地看到這裏依然亮着燈光。四周一片黑暗,這些燈光星星點點,像江上、海上的漁火,很神秘。
    這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世界。
    不久,大麥地的人對它就有了稱呼:五七幹校。
    後來,他們就“幹校幹校”地叫着:“你們傢那群鴨子,遊到幹校那邊了。”“你傢的牛,吃了人傢幹校的莊稼,被人傢扣了。”“幹校魚塘裏的魚,已長到斤把重了。”“今晚上,幹校放電影。”……
    那時,在這片方圓三百裏的蘆蕩地區,有好幾所幹校。
    那些人,都來自於一些大城市。有些大城市甚至離這裏很遠。也不全都是幹部,還有作傢、藝術傢。他們主要是勞動。
    大麥地人對什麽叫幹校、為什麽要有幹校,一知半解。他們不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這些人的到來,似乎並沒有給大麥地帶來什麽不利的東西,倒使大麥地的生活變得有意思了。幹校的人,有時到大麥地來走一走,孩子們見了,就紛紛跑過來,或站在巷子裏傻呆呆地看着,或跟着這些人。人傢回頭朝他們笑笑,他們就會忽地躲到草垛後面或大樹後面。幹校的人覺得大麥地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可愛,就招招手,讓他們過來。膽大的就走出來,走上前去。幹校的人,就會伸出手,撫摸一下這個孩子的腦袋。有時,幹校的人還會從口袋裏掏出糖果來。那是大城市裏的糖果,有很好看的糖紙。孩子們吃完糖,捨不得將這些糖紙扔掉,抹平了,寶貝似的夾在課本裏。幹校的人,有時還會從大麥地買走瓜果、蔬菜或是鹹鴨蛋什麽的。大麥地的人,也去河那邊轉轉,看看那邊的人在繁殖魚苗。大麥地四周到處是水,有水就有魚。大麥地人不缺魚。他們當然不會想起去繁殖魚苗。他們也不會繁殖。可是這些文文靜靜的城裏人,卻會繁殖魚苗。他們給魚打針,打了針的魚就很興奮,在水池裏撒歡一般鬧騰。雄魚和雌魚糾纏在一起,弄得水池裏浪花飛濺。等它們安靜下來了,他們用網將雌魚捉住。那雌魚已一肚子籽,肚皮圓鼓鼓的。他們就用手輕輕地捋它的肚子。那雌魚好像肚子脹得受不瞭瞭,覺得捋得很舒服,就乖乖地由他們捋去。捋出的籽放到一個翻着浪花的大水缸裏。先是無數亮晶晶的白點,在浪花裏翻騰着翻騰着,就變成了無數亮晶晶的黑點。過了幾天,那亮晶晶的黑點,就變成了一尾一尾的小小的魚苗。這景象讓大麥地的大人小孩看得目瞪口呆。
    在大麥地人的心目中,幹校的人是一些懂魔法的人。
    幹校讓大麥地的孩子們感到好奇,還因為幹校有一個小女孩。
    他們全都知道她的名字:葵花。
    這是一個鄉下女孩的名字。大麥地的孩子們不能理解:一個城裏的女孩,怎麽起了一個鄉下女孩纔會起的名字?
    這是一個長得幹幹淨淨的女孩。這是一個文靜而瘦弱的女孩。
    這個女孩沒有媽媽。她媽媽兩年前得病死了。爸爸要到幹校,衹好將她帶在身邊,一同從城市來到大麥地。除了爸爸,她甚至沒有一個親戚,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孤兒。爸爸無論走到哪,都得將她帶在身邊。
    葵花還小,她不會去想像未來會有什麽命運在等待着她、她與對岸的大麥地又會發生什麽聯繫。
    剛來的那些日子,她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好大一個蘆葦蕩啊!
    好像全部世界就是一個蘆葦蕩。
    她個子矮,看不到遠處,就張開雙臂,要求爸爸將她抱起來。爸爸彎腰將她抱起,舉得高高的:“看看,有邊嗎?”
    一眼望不到邊。
    那是初夏,蘆葦已經長出長劍一般的葉子,滿眼的緑。爸爸曾經帶她去看過大海。她現在見到了另一片大海,一片翻動着緑色波濤的大海。這片大海散發着好聞的清香。她在城裏吃過由蘆葦葉裹的粽子,她記得這種清香。但那清香衹是淡淡的,哪裏比得上她現在所聞到的。清香帶着水的濕氣,包裹着她,她用鼻子用力嗅着。
    “有邊嗎?”
    她搖搖頭。
    起風了,蘆葦蕩好像忽然變成了戰場,成千上萬的武士,揮舞着緑色的長劍,在天空下有板有眼地劈殺起來,四下裏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音。
    一群水鳥驚恐地飛上了天空。
    葵花害怕了,雙手摟緊了爸爸的脖子。
    大蘆葦蕩,既吸引着葵花,也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總是一步不離地跟隨着爸爸,生怕自己被蘆葦蕩吃掉似的,特別是大風天,四周的蘆葦波濤洶涌地涌嚮天邊,又從天邊涌嚮幹校時,她就會用手死死地抓住爸爸的手或是他的衣角,兩衹烏黑的眼睛,滿是緊張。
    然而,爸爸不能總陪着她。爸爸到這裏,是勞動的,並且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爸爸要割蘆葦,要與很多人一起,將葦地變成良田,變成一方方魚塘。天蒙蒙亮,蘆葦蕩裏就會響起起床的號聲。那時,葵花還在夢中。爸爸知道,當她醒來看不到他時,她一定會害怕,一定會哭泣。但,爸爸又捨不得將她從睡夢中叫醒。爸爸會用因勞動而變得粗糙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細嫩而溫暖的面頰,然後嘆息一聲,拿着工具,輕輕將門關上,在朦朧的曙色中,一邊在心裏惦着女兒,一邊與很多人一起,走嚮工地。晚上收工,常常已是月光灑滿蘆蕩時。在這整整一天的時間裏,葵花衹能獨自走動。她去魚塘邊看魚,去食堂看炊事員燒飯,從這一排房子走到另一排房子。大部分的門都鎖着,偶爾有幾扇門開着――或許是有人生病了,或許是有人幹活的地點就在幹校的院子裏。那時,她就會走到門口,朝裏張望着。也許,屋裏會有一個無力卻又親切的聲音招呼她:“葵花,進來吧。”葵花站在門口,搖搖頭。站了一陣,她又走嚮另外的地方。
    有人看到,葵花常常在與一朵金黃的野菊花說話,在與一隻落在樹上的烏鴉說話,在與葉子上幾衹美麗的瓢蟲說話……
    晚上,昏暗的燈光下,當爸爸終於與她會合時,爸爸的心裏會感到酸溜溜的。一起吃完晚飯後,爸爸又常常不得不將她一人撇在屋子裏――他要去開會,總是開會。葵花搞不明白,這些大人白天都纍了一天了,晚上為什麽還要開會。如果不去開會,爸爸就會與她睡在一起,讓她枕在他的胳膊上,給她講故事。那時,屋子外面,要麽是寂靜無聲,要麽就是蘆葦被風所吹,沙沙作響。離開爸爸,已經一天了,她會情不自禁地往爸爸身上貼去。爸爸就會不時地用力摟抱一下她,這使她感到十分的愜意。熄了燈,父女倆說着話,這是一天裏最溫馨美好的時光。
    然而,過不一會兒,疲倦就會沉重地襲來,爸爸含糊了幾句,終於不敵疲倦,打着呼嚕睡着了,而那時的葵花,還在等着爸爸將故事講下去。她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她不生爸爸的氣,就那樣骨碌着眼睛,安靜地枕在爸爸的胳膊上,聞着他身上的汗味,等着瞌睡蟲嚮她飛來。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她會伸出小手,在爸爸鬍子拉碴的臉上輕輕撫摸着。
    遠處,隱隱約約地有狗叫,似乎是從大河對岸的大麥地傳來的,又像是從遠處的油麻地或是更遠處的稻香渡傳來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流淌着。
    接下來的日子裏,葵花最喜歡的一個去處就是大河邊。
    一天的時間裏,她將大部分時間用在了對大麥地村的眺望上。
    大麥地是一個很大的村莊,四周也是蘆葦。
    炊煙、牛鳴狗叫、歡樂的號子聲……所有這一切,對小姑娘葵花而言,都有不可抵擋的魅力,尤其是孩子們的身影與他們的歡笑聲,更使她着迷。
    這是一個歡樂的、沒有孤獨與寂寞的世界。
    大河,一條不見頭尾的大河。流水不知從哪裏流過來,也不知流嚮哪裏去。晝夜流淌,水清得發藍。兩岸都是蘆葦,它們護送着流水,由西嚮東,一路流去。流水的嘩嘩聲與蘆葦的沙沙聲,仿佛是情意綿綿的絮語。流水在蘆葦間流動着,一副耳鬢廝磨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流走了――前面的流走了,後面的又流來了,沒完沒了。蘆葦被流水搖動着,顫抖的葉子,仿佛被水調皮地胳肢了。天天、月月、年年,水與蘆葦就這樣互不厭煩地嬉鬧着。
    葵花很喜歡這條大河。
    她望着它,看它的流動,看它的波紋與浪花,看它將幾衹野鴨或是幾片樹葉帶走,看大小不一的船在它的胸膛上駛過,看中午的陽光將它染成金色,看傍晚的夕陽將它染成胭脂色,看無窮多的雨點落在它上面,濺起點點銀色的水花,看魚從它的緑波中躍起,在藍色的天空,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然後跌落下去……
    河那邊是大麥地。
    葵花坐在大河邊的一棵老榆樹下,靜靜地眺望着。
    過路的船上,有人看到那麽一條長長的岸上,坐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心裏就會覺得天太大了,地太大了,太大的天與太大的地之間太空了……
    葵花走到了大河邊。
    大麥地像一艘巨大的船,停泊在對岸的蘆葦叢裏。
    她看到了高高的草垛,它們像小山,東一座西一座。她看到了楝樹。楝樹正在開放着淡藍色的小花。她看不清花,衹能看見一團團的淡藍色,它們像雲輕輕籠罩在樹冠上。她看見了炊煙,乳白色的炊煙,東一傢西一傢的炊煙,或濃或淡,飄入天空,漸漸匯合在了一起,在蘆葦上空飄動着。
    狗在村巷裏跑着。
    一隻公雞飛到了桑樹上,打着鳴。
    到處是孩子們咯咯的笑聲。
    葵花想見到大麥地。
    老榆樹上拴着一條小船。葵花一到河邊時,就已經看到它。它在水面上輕輕晃動着,仿佛是要讓葵花註意到它。
    葵花的眼睛不再看大河與大麥地,衹看船。心中長出一個念頭,就像潮濕的土地上長出一根小草。小草在春風裏搖擺着,一個勁地在長,在長。一個念頭占滿了葵花的心:我要上船,我要去大麥地!
    她不敢,可又那麽的渴望。
    她回頭看了看被遠遠拋在身後的幹校,然後緊張地但又很興奮地嚮小船靠攏過去。
    沒有碼頭,衹有陡峭但也不算特別陡峭的堤坡。她不知道是面朝大河還是面朝堤坡滑溜到水邊。躊躇了一陣,最後選擇了面朝堤坡。她用雙手抓住岸上的草,試探着將雙腳蹬到坡上。坡上也長着草,她想:我可以抓着草,一點兒一點兒地滑溜到水邊。她的動作很慢,但還算順利,不一會兒,她的腦袋就低於河岸了。
    有船從河面上行過,船上的人見到這番情景,有點兒擔憂。但衹是遠遠地望着,一邊在心裏擔憂着,一邊任由船隨風漂去。
    她慢慢滑溜到堤坡中間地方,這時,她已渾身是汗。流水嘩嘩,就在腳下。她害怕了,一雙小手死死揪住堤坡上的草。
    一隻帆船行過來,掌舵的人看到一個孩子像一隻壁虎一般貼在堤坡上,不禁大聲地喊道:“誰傢的孩子?”又想,別驚動了她,就不敢喊第二聲了,心懸懸地看着,直到看不見這個孩子,心還是懸懸的。
    大河那邊,一條水牛在哞哞地叫,像城裏工廠拉響的汽笛。
    就在此時,葵花腳下的浮土鬆動了,她急速嚮下滑動着。她用手不停地抓着草,但那些草都是長在浮土裏的,被她連根拔了起來。她閉起雙眼,心裏充滿恐懼。
    但她很快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堤坡上停住了――她的腳踩到了一棵長在堤坡上的矮樹。她趴在堤坡上半天不敢動彈。腳下的水流聲,明顯地變大了。她仰頭看了看岸,岸已高高在上。她不知道是爬上去還是繼續滑下去。她衹想看到這時岸上出現一個人,最好是爸爸。她將臉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動。她在心裏想着爸爸。
    太陽升高了,她覺得後背上暖烘烘的。
    輕風沿着堤坡的斜面颳過來,在她的耳邊響着,像輕輕的流水聲。
    她開始唱歌。這首歌不是她從城裏帶來的,而是她嚮大河那邊的女孩們學得的。那天,她坐在岸上,就聽見對面蘆葦叢裏有女孩兒在唱歌。她覺得那歌很好聽。她想看到她們,但卻看不到――她們被蘆葦擋着。偶爾,她會看到她們的身影在蘆葦之間的空隙間閃動一下。一閃而過,紅色的,或是緑色的衣服。她們好像在剝蘆葦葉。不一會兒,她就將這首歌記住了。她在這邊,她們在那邊。她與她們一起唱着。
    她又唱起來,聲音顫顫抖抖的:
    粽子香,
    香廚房。
    艾葉香,
    香滿堂。
    桃枝插在大門上,
    出門一望麥兒黃。
    這兒端陽,
    那兒端陽……
    聲音很小,都被潮濕的泥土吸走了。
    她還是想上船,想去大麥地。她又試探着嚮下滑溜,不一會兒,她的雙腳就踩在了鬆軟的河灘上。一轉身,就已經在水邊。她嚮前走了幾步,正有水漫上來,將她的雙腳漫了,一股清涼爬滿了她的全身,她不禁吐了一下舌頭。
    小船在有節奏地晃動着。
    她爬上了小船。她不再急着去大麥地了,她要在小船上坐一會兒。多好啊!她坐在船艙的橫梁上,隨着小船的晃動,心裏美滋滋的。
    大麥地在呼喚着她,大麥地一輩子都要呼喚着她。
    她要駕船去大麥地,而直到這時,她纔發現這小船上既沒有竹篙也沒有槳。她不禁擡頭看了一眼纜繩:它結結實實地拴在老榆樹上。她吐了一口氣:幸虧纜繩還拴着,要是先解了纜繩,這衹小船就不知道要漂到什麽地方去了!
    今天去不了大麥地了。望望對岸,再望望這衹沒有竹篙與槳的空船,她心裏一陣惋惜。她衹能坐在船上,無可奈何地看着大麥地上空的炊煙,聽着從村巷裏傳來的孩子們的吵鬧聲。
    卻不知是什麽時候,葵花覺得船似乎在漂動。她一驚,擡頭一看,那纜繩不知什麽時候從老榆樹上散開了,小船已漂離岸邊好幾丈遠,那纜繩像一條細長的尾巴,拖在小船的後頭。
    她緊緊張張地跑到船的尾部,毫無意義地收着纜繩。終於知道毫無意義後,她手一鬆,纜繩又掉入水中,不一會兒,又變成了一條細長的尾巴。
    這時,她看到岸上站着一個男孩。
    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正朝葵花壞壞地笑着。日後,葵花知道了他的名字:嘎魚。
    嘎魚是大麥地的,他傢祖祖輩輩養鴨。
    葵花看到,一群鴨子,正像潮水一般,從蘆葦叢裏涌出,涌到了嘎魚的腳下,拍着翅膀,嘎嘎嘎地叫成一片,一時間,景象好不熱鬧。
    她想問他:你為什麽解了纜繩?但她沒有問,衹是無助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沒有得到嘎魚的回應,倒讓他更加開心地格格地笑着。在他的笑聲中,他率領的成百上千衹鴨,沿着堤坡,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下河了,它們中間聰明的,就拍着翅膀,直接飛入河裏,激起一團團水花。
    雨後的大河,水既滿又急,小船橫着漂在水面上。
    葵花望着嘎魚,哭了。
    嘎魚雙腿交叉着站在那裏,雙手交叉着,放在趕鴨用的鏟子的長柄的柄端,再將下巴放在手背上,用舌頭不住地舔着幹焦的嘴唇,無動於衷地看着小船與葵花。
    倒是鴨子們心眼好,朝小船急速地遊去。
    嘎魚見了,用小鐵鏟挖了一塊泥,雙手抓着近一丈長的長柄,往空中一揮,身子一仰,再奮力一擲,那泥塊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最前面一隻鴨子的面前,那鴨子一驚,趕緊掉轉頭,拍着翅膀,嘎嘎一陣驚叫,嚮相反的方向遊去,跟着後頭的,也都呼啦啦掉轉頭去。
    葵花嚮四周張望,不見一個人影,哭出了聲。
    嘎魚轉身走進蘆葦叢,從裏面拖出一根長長的竹篙。這竹篙大概是船的主人怕人將他的船撐走而藏在蘆葦叢裏的。嘎魚朝小船追過來,作出要將竹篙扔給葵花的樣子。
    葵花淚眼朦朧,感激地看着他。
    嘎魚追到距離小船最近的地方時,從岸上滑溜到河灘上。他走進水中,將竹篙放在水面,用手輕輕往前一送,竹篙的另一頭幾乎碰到小船了。
    葵花見了,趴在船幫上,伸出手去夠竹篙。
    就當葵花的手馬上就要抓到竹篙時,嘎魚一笑,將竹篙又輕輕抽了回來。
    葵花空着手,望着嘎魚,水珠從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水裏。
    嘎魚裝出一定要將竹篙交到葵花手中的樣子,拿着竹篙跟着小船走在淺水裏。
    嘎魚選擇了一個恰當的距離,再一次將竹篙推嚮小船。
    葵花趴在船幫上,再一次伸出手去。
    接下來的時間裏,每當葵花的手就要抓到竹篙時,嘎魚就將竹篙往回一抽――也不狠抽,衹抽到葵花的手就要碰到卻又碰不到的樣子。而當葵花不再去抓竹篙時,嘎魚卻又將竹篙推了過來――一直推到竹篙的那端幾乎就要碰到小船的位置上。
    葵花一直在哭。
    嘎魚做出一副非常真誠地要將竹篙遞到葵花手中的樣子。
    葵花再一次相信了。她看到竹篙推過來時,最大限度地將身子傾斜過去,企圖一把抓住它。
    嘎魚猛一抽竹篙,葵花差一點跌落在水中。
    嘎魚望着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戲弄的葵花,大聲笑起來。
    葵花坐在船艙的橫梁上哭出了聲。
    嘎魚看到鴨子們已經遊遠了,收回竹篙,然後用它的一端抵着河灘,腳蹬堤坡,將竹篙當着攀援物,三下兩下地就爬到了岸上。他最後看了一眼葵花,拔起竹篙,然後將它重又扔進蘆葦叢裏,頭也不回地追他的鴨群去了……
    小船橫在河上,嚮東一個勁地漂去。
    葵花眼中的老榆樹,變得越來越小了。幹校的紅瓦房也漸漸消失在千株萬株的蘆葦後面。她害怕到沒有害怕的感覺了,衹是坐在船上,無聲地流着眼淚。眼前,是一片朦朦朧朧的緑色――那緑色像水從天空瀉了下來。
    水面忽然變得開闊起來,煙霧x9DxF7x9D韉摹xA3
    “還要漂多遠呢?”葵花想。
    偶爾會有一艘船行過。那時,葵花呆呆的,沒有站起來嚮人傢一個勁地揮手或呼喊,卻依然坐着,弧度很小地嚮人傢擺擺手,人傢以為這孩子在大河上漂船玩耍,也就不太在意,疑惑着,繼續趕路。
    葵花哭着,小聲地呼喚着爸爸。
    一隻白色的鳥,從蘆葦叢裏飛起,孤獨地飛到水面上。它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就在離小船不遠的地方,低空飛翔着,速度很緩慢。
    葵花看到了它一對長翅,看到了它胸脯上的細毛被河上的風紛紛掀起,看到了它細長的脖子、金黃的嘴巴和一雙金紅色的爪子。
    它的腦袋不時地歪一下,用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船在水上漂,鳥在空中飛。天地間,一派無底的安靜與寂寞。
    後來,這衹鳥竟然落在了船頭上。
    好大的一隻鳥,一雙長腳,形象很孤傲。
    葵花不哭了,望着它。她並不驚訝,好像早就認識它。一個女孩,一隻鳥,在空闊的天底下,無言相望,誰也不去驚動誰。衹有大河純淨的流水聲。
    鳥還要趕路,不能總陪着她。它優雅地點了一下頭,一拍翅膀,斜着身體,嚮南飛去了。
    葵花目送它遠去後,掉頭嚮東望去:大水茫茫。
    她覺得自己應該哭,就又哭了起來。
    不遠處的草灘上,有個男孩在放牛。牛在吃草,男孩在割草。他已經註意到從水上漂來的小船,不再割草,抓着鐮刀,站在草叢裏,靜靜地眺望着。
    葵花也已經看到了牛與男孩。雖然她還不能看清那個男孩的面孔,但她心裏無理由地涌起一股親切,並在心中升起希望。她站了起來,無聲地望着他。
    河上的風,掀動着男孩一頭蓬亂的黑發。他的一雙聰慧的眼睛,在不時耷拉下來的黑發裏,烏亮地閃爍着。當小船越來越近時,他的心也一點一點地緊張起來。
    那頭長有一對長長犄角的牛,停止了吃草,與它的主人一起,望着小船與女孩。
    男孩第一眼看到小船時,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隨着小船的離近,他從地上撿起牛繩,牽着牛,慢慢地往水邊走着。
    葵花不再哭泣,淚痕已經被風吹幹,她覺得臉緊綳綳的。
    男孩抓住牛脊背上的長毛,突然跳起,一下子就騎到了牛背上。
    他俯視着大河、小船與女孩,而女孩衹能仰視着他。那時,藍色的天空襯托着他,一團團的白雲,在他的背後涌動着。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卻覺得那雙眼睛特別的亮,像夜晚天空的星星。
    葵花從心裏認定,這個男孩一定會救助她。她既沒有嚮他呼救,也沒有嚮他做出任何求救的動作,而衹是站在船上,用讓人憐愛的目光,很專註地看着他。
    男孩用手用力拍了一下牛的屁股,牛便聽話地走入水中。
    葵花看着。看着看着,牛與男孩一點一點地矮了下來。不一會兒,牛的身體就完全地沉沒在了河水裏,衹露出耳朵、鼻孔、眼睛與一綫脊背。男孩抓着繮繩,騎在牛背上、褲子浸泡在了水中。
    船與牛在靠攏,男孩與女孩在接近。
    男孩的眼睛出奇的大,出奇的亮。葵花一輩子都會記住這雙眼睛。
    當牛已靠近小船時,牛扇動着兩衹大耳朵,激起一片水花,直濺了葵花一臉。她立即眯起雙眼,並用手擋住了臉。等她將手從臉上挪開再睜開雙眼時,男孩已經騎着牛到了船的尾後,並且一彎腰,動作極其機敏地抓住了在水裏飄蕩着的纜繩。
    小船微微一顫,停止了漂流。
    男孩將纜繩拴在了牛的犄角上,回頭看了一眼葵花,示意她坐好,然後輕輕拍打了幾下牛的腦袋,牛便馱着他,拉着小船朝漂來的方向遊去。
    葵花乖巧地坐在船的橫梁上。她衹能看到男孩的後背與他的後腦勺――圓溜溜、十分勻稱的後腦勺。男孩的背挺得直直的,一副很有力量的樣子。
    水從牛的腦袋兩側流過,流到脊背上,被男孩的屁股分開後,又在男孩的屁股後匯攏在一起,然後滑過牛的尾部,與小船輕輕撞擊着,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牛拉着船,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嚮老榆樹行駛着。
    葵花早已不再驚恐,坐在那裏,竟很興奮地看着大河的風景:
    太陽照着大河,水面上有無數的金點閃着光芒。這些光芒,隨着水波的起伏,忽生忽滅。兩岸的蘆葦,隨着天空雲彩的移動,一會被陽光普照,一會又被雲彩的陰影遮住。雲朵或大或小,或遠或近,有時完全遮蔽了太陽,一時間,天色暗淡,大河上的光芒一下全都熄滅了,就衹有藍汪汪的一片,但又不能長久地遮住,雲去日出,那光芒似乎更加的明亮與銳利,刺得人眼睛不能完全睜開。有些雲朵衹遮住太陽的一角,蘆葦叢就亮一片,暗一片,亮的一片,緑得翠生生的,而暗的一片,就是墨緑,遠處的幾乎成了黑色。雲、陽光、水與一望無際的蘆葦,無窮無盡地變幻着,將葵花迷得定定的。
    牛哞地叫一聲,她纔又想起自己和自己的處境來。
    從水上漂來一支長長的帶有一穗蘆花的蘆葦。男孩身體一傾,將它抓住了,並將它舉在了手中。那潮濕的蘆花先是像一支碩大的毛筆指着藍天,一會兒被風吹開,越來越蓬鬆起來。陽光照着它,銀光閃閃。他就這樣像舉一面旗幟一般,一直舉着它。
    在快接近老榆樹時,嘎魚與他的鴨群出現了。嘎魚撐着一隻專門用來放鴨的小船,隨心所欲地在水面上滑動着。見到牛與小船,他前仰後合地笑起來。他的笑聲是從嗓子眼裏發出的,很像鴨群中的公鴨所發出的鳴叫。後來,他就側着身子躺在船艙裏,將頭揚起,不出聲地看着:看看船,看看牛,看看男孩,看看女孩。
    男孩根本不看嘎魚,衹管穩穩地騎在牛背上,趕着他的牛,拉着小船行嚮老榆樹。
    老榆樹下,站着葵花的爸爸。他焦急地觀望着。
    男孩站在牛背上將小船重新拴在了老榆樹上,然後從牛背上下來,用手抓住小船的船幫,讓小船一直緊緊地靠在岸上。
    葵花下了船,從河坡往上爬着,爸爸彎腰嚮她伸出手來。
    坡上盡是浮土,葵花一時爬不上去。男孩走過來,用雙手托着葵花的屁股,用力往上一送,就將她的雙手送到了葵花爸爸的大手裏。爸爸用力一拉,葵花便登到了大堤上。
    葵花抓着爸爸的手,回頭望望男孩,望望牛和船,哭了,一時淚珠滾滾。
    爸爸蹲下,將她摟到懷裏,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這時,他看到了男孩仰起的面孔。他的心不知被什麽敲打了一下,手在葵花的背上停住了。
    男孩轉身走嚮他的牛。
    葵花的爸爸問:“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回過頭來望着葵花父女倆,卻什麽也沒說。
    “你叫什麽名字?”葵花的爸爸又問了一句。
    不知為什麽,男孩忽然變得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了。
    放鴨的嘎魚大聲說:“他叫青銅,他不會說話,他是個大啞巴!”
    男孩騎上了他的牛,並將牛又趕入水中。
    葵花與爸爸一直目送着他。
    在回幹校的路上,葵花的爸爸似乎一直在想什麽。快到幹校時,他卻又拉着葵花的手,急匆匆地回到了河邊。那時,男孩與他的牛早無影無蹤了。嘎魚與他的鴨群也不在了,衹有空蕩蕩的大河。
    晚上熄了燈,葵花的爸爸對葵花說:“這孩子長得怎麽這樣像你哥哥?”
    葵花聽爸爸說起過,她曾經有過一個哥哥,三歲時得腦膜炎死了。她沒有見過這個哥哥。當爸爸說這個男孩長得像她那個已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哥哥後,她的頭枕着爸爸的胳膊,兩衹眼睛在黑暗裏久久地睜着。
    遠處,是大河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水聲和大麥地的狗吠聲……
《青銅葵花》第二章葵花田
    青銅五歲那年的一天深夜,他正在甜蜜的熟睡中,忽然被媽媽從床上抱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在媽媽的懷抱裏顛簸着,並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媽媽急促的呼吸聲。時值深秋,夜晚的室外,涼氣濃重,他終於在媽媽的懷抱裏醒來了。
    四周是一片恐怖的叫喊聲。
    青銅看到天空是紅色的,像布滿霞光。
    遠遠近近,所有的狗都在狂吠,顯得不安而極度狂躁。
    哭爹叫娘聲與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將秋夜的寧靜徹底粉碎。
    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蘆蕩着火了!蘆蕩着火了!”
    人們紛紛從傢中跑出,正在嚮大河邊逃跑。大人抱着小孩、大孩子拉着小孩子、年輕人攙扶着或背着老年人,一路上跌跌撞撞。
    跑出大麥地村時,青銅看到了可怕的大火。無數匹紅色的野獸,正呼嘯着,爭先恐後,痙攣一般撲嚮大麥地村。他立即將臉緊緊伏在媽媽的胸膛上。
    媽媽感覺到青銅在她懷裏哆嗦,一邊跑,一邊用手不住地拍着他的後背:“寶寶,別怕;寶寶,別怕……”
    無數的小孩在哭叫。
    主人一時來不及去解開拴在牛樁上的牛,它們看到大火,就拼命掙紮,或是將牛樁拔起,或是掙豁了穿繮繩的鼻子,在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下,橫衝直撞,成了一頭頭野牛。
    雞鴨在夜空下亂飛。豬哼唧着,到處亂竄。山羊與綿羊,或是混在人群裏跟着往大河邊跑,或是在田野上東奔西突,有兩衹羊竟嚮大火跑去。一個孩子,大概看到了那是他傢的羊,掉頭要去追羊,被大人一把抓住,並且遭到一頓駡:“你想找死嗎?!”那孩子沒有辦法,一邊哭着,一邊望着自傢的羊在往大火裏跑。
    青銅的爸爸在逃離大麥地時,傢裏什麽東西也沒有拿,衹牽了那頭牛。那是一條健壯而聽話的牛。它在還是小牛犢時,來到青銅傢的。那時,它身上長滿了癩瘡。青銅傢的人對它都很好。他們給它吃最新鮮最好的青草,他們每天給它用大河裏的清水擦拭身子,他們還采回藥草搗成汁塗在它的癩瘡上。不久,它的癩瘡就被治好了。現在,它是一條油光水滑的牛。它沒有像其他的牛那樣瘋了似的亂跑,而是很安靜地跟着主人。他們是一傢子,危難之際,一傢子得好好待在一起。青銅的奶奶走得慢一些,牛會不時地停下來等她。他們一傢五口,緊緊地走在一起,胡亂奔跑的人群與牛羊,都不能使他們分開。
    鑽在媽媽懷抱裏的青銅,偶爾會扭過頭來看一眼。他看到,大火已經撲到了大麥地村邊。
    坐落在村子前面的房屋,被火光照成一座座金屋。秋後的蘆葦,幹焦焦的,燃燒起來非常的瘋狂,四下裏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成千上萬串爆竹在炸響,響得人心裏慌慌的。幾衹雞飛進了火裏,頓時燒成金色的一團,不一會兒就墜落在了灰燼裏。一隻兔子在火光前奔跑,火伸着長長的舌頭,一次又一次要將它捲進火中。它跳躍着,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身影居然有馬那麽大,在黑色的田野上閃動着。最終,它還是被大火吞沒了。人們並沒有聽到它痛苦的叫喊,但人們卻又仿佛聽到了,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叫喊。衹一剎那間,它便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幾衹羊,卻朝着大火奔去。
    看見的人說:“這羊,傻啊!”
    村子前面的房屋已經燒着了。一群鴨子飛起來,幾衹落進火裏,幾衹飛進了黑蒼蒼的天空。
    青銅再次將臉貼到媽媽的胸膛上。
    大麥地的人都逃到了大河邊,幾衹船在水面上來來回回,將人運送到對岸――火是過不了這條大河的。誰都想往船上爬,不時地,就有人跌落在水中。叫聲、駡聲、哭聲在夜空下響成一片。有些會水的,看看指望不上船了,就將衣服脫下舉在手中,嚮對岸遊去了。其中一個做爸爸的還讓四五歲的兒子騎在脖子上。兒子看着一河流動的水,一邊死死抱住爸爸的頭,一邊哇哇大哭。爸爸不管,一個勁地嚮對岸遊去。到了對岸,兒子從爸爸的脖子上下來後,不哭也不鬧,衹是愣神――他已被嚇壞了。
    火像洪流,在大麥地村的一條又一條村巷裏滾動着。不一會兒,整個村莊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青銅的爸爸好不容易纔將青銅的奶奶安排到一條船上,之後,將牛牽到水邊。那牛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做些什麽,也不用主人指點便走進水裏。青銅的媽媽懷抱青銅,青銅的爸爸扶着她,讓她騎到牛背上,然後手握繮繩,與牛一起遊嚮對岸。
    青銅一直就在媽媽的懷裏瑟瑟發抖。
    黑暗中,不知誰傢有個孩子跌落到了水裏,於是響起一片驚叫聲與呼救聲。夜色茫茫,哪裏去尋覓這個孩子?也許他在落水後,腦袋幾次冒出了水面,但卻沒有被人看到。大火還在嚮這邊燒過來,大傢都要抓緊時間過河,一邊嘆息着,一邊在焦急地等待空船,沒有幾個人
    下河去救那個孩子。而正在船上的,就更顧不得了。那孩子的媽媽歇斯底裏哭喊。那喊聲像
    要把天空撕破。
    天將亮時,過了河的大麥地人看到,那火在將河岸燒得光溜溜的之後,終於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麥地成了一片凄慘的黑色。
    青銅在媽媽的懷抱裏先是發冷,等大火熄滅之後,就開始發熱發燒。此後,高燒一直持續了五天。等體溫恢復正常,青銅看上去,除了瘦了許多,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外,其他倒也一切正常。但傢裏人很快發現,這個本來說話流利的孩子卻已成了一個啞巴。
    從此,青銅的世界改變了。
    當同歲的孩子到了年齡都去上學時,他卻沒有上學。不是他不想上學,而是學校不收。看着大麥地的孩子們一個個都背着書包、歡天喜地地去學校讀書,青銅衹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着。每逢這個時候,就會有一隻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那是奶奶的手。奶奶不說話。她知道孫子心裏在想什麽。她就這樣,用她那雙皺皺巴巴的、有點兒僵硬的手,在他的頭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最後,青銅會將手伸給奶奶。奶奶就拉着他的手,轉身往傢走,或是到田野上去。奶奶陪着他,看水渠裏的青蛙,看河邊蘆葉上的“紡紗娘”,看水地裏幾衹高腳鳥,看河上的帆船,看河邊上旋轉不停的風車……大麥地的人總是見到奶奶與青銅在一起。奶奶走到哪兒,就把青銅帶到哪兒。孫子已經夠孤單的了,奶奶一定要好好陪着他。有時,奶奶看到孫子很孤單的樣子,會背着孫子抹眼淚。而與孫子面對面時,奶奶總是顯出很快樂的樣子,仿佛這天地間裝滿了快樂。
    爸爸媽媽整天在地裏幹活,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青銅。
    除了奶奶,與青銅最親近的就是牛。每當牛被爸爸牽回傢,他就會從爸爸手中接過牛繩,然後牽着它,到青草長得最豐美的地方去。牛很順從地跟着青銅,願意將它牽引到任何一個地方。大麥地人除了經常看到奶奶拉着青銅的手到處走動外,就是經常看到青銅牽着牛去吃草。這是大麥地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會使大麥地人駐足觀望,然後在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楚與傷感。
    牛吃草,青銅就看它吃草。牛有一根長長的舌頭,那舌頭很靈巧,不住地將青草捲進嘴中。吃草的時候,它會不住地、很有節奏地甩動尾巴。最初,青銅衹是讓牛自己吃草,等它長大了一些之後,他就開始割草喂牛了。他割的草,都是特別嫩的草。牛是大麥地最健壯,也是最漂亮的牛。大麥地的人說這是青銅喂得好,或者說這是啞巴喂得好。但大麥地的人從不在青銅面前叫他啞巴,他們當面都叫他青銅。他們叫他青銅,他就朝他們笑,那種無心機的笑,憨厚的笑,很單純很善良的笑,使大麥地人的眼睛與心都有點兒發酸。
    放牛的青銅,有時會聽到從學校傳來的朗朗的讀書聲。那時,他就會屏住呼吸諦聽。那讀書聲此起彼伏,在田野上飄蕩着。他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他會癡癡地朝學校的方向望着。
    那時,牛就會停止吃草,軟乎乎的舌頭,輕柔地舔着青銅的手。
    有時,青銅會突然抱住牛的頭哭起來,將眼淚抹在它的鬃毛裏。
    牛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將頭微微低下,邀請青銅抓住它的犄角,踏着它的腦袋,爬到它的背上。它要讓青銅高高在上,很威風地走過田野,走過無數雙大麥地孩子的眼睛……
    那時,青銅很得意。他穩穩地騎在牛的背上,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那時,他的眼睛裏衹有天空,衹有起伏如波浪的蘆葦,還有遠處高大的風車。然而,當所有的目光都不在時,青銅挺直的腰桿就會變軟,直到無力地將身體傾伏在牛的背上,任它將他隨便馱到什麽地方。
    青銅很孤獨。一隻鳥獨自擁有天空的孤獨,一條魚獨自擁有大河的孤獨,一匹馬獨自擁有草原的孤獨。
    卻在這時,一個女孩出現了。
    葵花的出現,使青銅知道了這一點:原來,他並不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
    從此,青銅總牽着他的牛出現在大河邊。
    而葵花的爸爸總是說:“去大河邊玩吧。”
    青銅與葵花都有了一個伴,雖然各自的伴都在對岸。
    葵花坐在老榆樹下,將下巴放在屈起的雙膝之間,靜靜地望着對岸。
    青銅看上去,與往常放牛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照樣地割他的草,照樣地指點牛該吃哪裏的草不該吃哪裏的草。但,他會不時地擡一下頭,看一看對岸。
    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清純的目光越過大河,那便是聲音。
    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青銅覺得自己應該為對岸的葵花多做些事情。他應當為葵花唱支歌――大麥地的孩子們唱的歌,但他卻無法唱歌。他應當問葵花:“你想去蘆蕩撿野鴨蛋嗎?”但他卻無法嚮她表達。後來,他將他的這一邊,變成了一個大舞臺。他要在這個大舞臺上好好地表演。
    觀衆衹有一個。這個觀衆似乎永遠是那個姿勢:將下巴放在屈起的雙膝之間。
    青銅騎到了牛背上,然後收緊繮繩,用腳後跟猛一敲牛的肚子,牛便沿着河岸飛跑起來。四蹄不停地掀動,將一塊又一塊泥土掀到空中。
    葵花依然坐在那裏,但腦袋卻因目光的追隨而慢慢地轉動着。
    牛在蘆葦叢中跑動着,蘆葦嘩啦啦倒嚮兩邊。
    就在葵花快要看不到青銅和牛的身影時,青銅卻一收繮繩,掉轉牛頭,衹見牛又哧通哧通地跑了回來。
    這種跑動是威武雄壯、驚心動魄的。
    有時,牛會哞地對天大吼一聲,河水似乎都在發顫。
    來回幾次之後,青銅翻身下牛,將手中繮繩隨便一扔,躺到了草叢中。
    牛喘息了一陣,扇動了幾下大耳朵,便低下頭去,安閑地吃着草。
    就在一片安靜之中,葵花聽到了一種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那是青銅用蘆葦葉做成的口哨發出的。這口哨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吹着。
    葵花擡頭看看天空,一群野鴨正往西邊飛去。
    接下來,青銅又再次爬到牛背上。他先是吹着口哨,站在牛背上。牛開始走動,葵花擔心他會從牛背上滑落下來,而青銅卻始終穩穩當當地站着。
    再接下來,青銅扔掉了口哨,竟然倒立在牛的腦袋上。他將兩條腿舉在空中,一會兒並攏在一起,一會兒分開。
    葵花入迷地看着。
    青銅突然地從牛的腦袋上滑落了下去。
    葵花一驚,站了起來。
    半天,青銅出現了。但卻從頭到腳一身爛泥――他跌到了一口爛泥塘裏。臉上也都是泥,衹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樣子很滑稽,葵花笑了。
    一天過去了,當太陽沉到大河盡頭的水面上時,兩個孩子開始往傢走。葵花一邊蹦跳着,一邊在嘴裏唱着歌。青銅也唱着歌,在心裏唱着……
    夏天的夜晚,南風輕輕地吹着,葵花的爸爸聞到了一股葵花的香味。那香味是從大河那邊的大麥地飄來的。在所有的植物中,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嚮日葵。他非常熟悉葵花的氣味。這種氣味是任何一種花卉都不具備的。這種含着陽光氣息的香味,使人感到溫暖,使人陶醉,並使人精神振奮。
    爸爸與葵花之間,是生死之約,是不解之緣。
    作為雕塑傢的爸爸,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作品,就是葵花――用青銅製作成的葵花。他覺得,呈現葵花的最好材料就是青銅。它永遠閃耀着清冷而古樸的光澤,給人無限的深意。暖調的葵花與冷調的青銅結合在一起,氣韻簡直無窮。一片生機,卻又是一片肅穆,大概是爸爸最喜愛的境界了。他在這個境界裏流連忘返。
    爸爸所在的那個城市,最著名的雕塑就是青銅葵花。
    它坐落在城市廣場的中央。這座城市的名字與青銅葵花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青銅葵花,是這座城市的象徵。
    爸爸的幾乎所有作品,都是青銅葵花,高有一丈多的,矮的,卻衹有幾寸,甚至一寸左右的。有單株的,有雙株的,有三五株或成片的。角度各異,造型各異。它後來成了這個城市的裝飾品。賓館的大門上鑲嵌着它,一些建築的大墻上鑲嵌着它,廊柱上鑲嵌着它,公園的欄桿上鑲嵌着它。再後來,它成了這座城市的工藝品。它們由大大小小的作坊製作而出,五花八門,但卻一律為青銅,擺在商店的工藝品櫃臺上,供到這座城市遊覽的遊客們購買。
    爸爸儘管覺得這樣未免太泛濫了,但爸爸管不了這些。
    爸爸對葵花的鐘愛,導致了他為女兒起了一個鄉下女孩的名字。但在爸爸的心目中,這是一個最好聽的名字。他叫起來,覺得是那麽的親切,那麽的陽光四射、天下一派明亮。
    女兒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名字。每當爸爸呼喚這個名字時,她聽到了,就會大聲地答道:“爸爸,我在這兒哪!”有時,她自己稱自己為葵花:“爸爸,葵花在這兒哪!”
    葵花成了爸爸靈魂的一部分。
    現在,爸爸在這片荒涼的世界裏,又聞到了葵花的氣味。
    大麥地一帶夏天的夜晚,萬物為露水所浸潤,空氣裏飄散各種各樣的草木與花卉的香味。然而,爸爸的鼻子卻就能在混雜的香味中準確地辨別出葵花的香味。他告訴女兒:“不是一株兩株,而是上百株上千株。”
    葵花用鼻子嗅了嗅,卻怎麽也聞不到葵花的香味。
    爸爸笑了,然後拉着葵花的手:“我們去大河邊。”
    夜晚的大河,平靜地流淌着。月亮挂在天空,水面上猶如灑滿了細碎的銀子。幾衹停泊水上過夜的漁船,晃動着漁火。你看着那漁火,看着看着,漁火不再晃動,卻覺得天與地、蘆蕩與大河在晃動。大麥地的夏夜,很夢幻。
    爸爸嗅着鼻子,他更加清晰地聞到了從大河那邊飄來的葵花香。
    葵花好像也聞到了。
    他們在河邊上坐了很久,月亮西斜時,纔往回走。那時,露水已經很濃重,空氣中的香氣也濃重起來。不知是因為睏了,還是因為香氣迷人,他們都有點兒暈乎乎的,覺得整個世界都影影綽綽、飄浮不定。
    第二天一早,葵花醒來時,爸爸已經起床不知去了哪裏。
    太陽還未升起,爸爸就悄悄地起了床,拿了畫夾,帶上寫生用的一切用物,循着已散發了一夜現在依然還在散發的葵花香味,渡過大河,去了大麥地。臨出幹校時,他將葵花托付給了看大門的丁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
    爸爸穿過大麥地村,又穿過一片蘆葦,忽地看到了一片葵花田。
    這片葵花田之大,出乎意料。爸爸見過無數的葵花田,還從未見到過這麽大的葵花田。當他登臨高處,俯視這片似乎一望無際的葵花田時,他感到了一種震撼。
    他選擇到了一個最滿意的角度,支好他的畫架,放下可以摺叠的椅子,那時,太陽正在升起,半輪紅日,從地平綫上猶如一朵碩大的金紅色蘑菇,正在破土而出。
    這是一種多麽奇異的植物,一根筆直的有棱角的長莖,支撐起一個圓圓的花盤。那花盤微微下垂或是微微上揚,竟如人的笑臉。夜幕降臨,月色朦朧,一地的葵花靜穆地站立着,你會以為站了一地的人――一地的武士。
    這片葵花田,原是由一片蘆蕩開墾出來的,土地十分肥沃,那葵花一株株,長得皆很健壯。爸爸從未見過如此高又如此粗的稈兒,也從未見過如此大又如此富有韌性的花盤。它們一隻衹竟有臉盆大小。
    這是葵花的森林。
    這森林經過一夜的清露,在陽光還未普照大地之前,一株株都顯得濕漉漉的。心形的葉子與低垂的花盤,垂挂着晶瑩的露珠,使這一株株葵花顯得都十分的貴重。
    太陽在不停地升起。
    天底下,葵花算得上最具靈性的植物,它居然讓人覺得它是有敏銳感覺的,是有生命與意志的。它將它的面孔,永遠地朝着神聖的太陽。它們是太陽的孩子。整整一天時間裏,它們都會將面孔毫不分心地朝着太陽,然後跟着太陽的移動,而令人覺察不出地移動。在一片大寂靜中,它們將對太陽的熱愛與忠貞,發揮到了極緻。
    爸爸一直在凝神觀察着。他看到,隨着太陽的升起,葵花低垂的腦袋,正在蘇醒,並一點兒一點兒地擡起來。是全體。
    太陽飄上了天空。
    葵花揚起了面孔。那些花瓣,剛纔還軟沓沓的,得了陽光的精氣,一會兒工夫,一瓣一瓣地舒展開來,顔色似乎還豔麗了一些。
    爸爸看着這一張張面孔,心裏涌起了一種感動。
    太陽像一隻金色的輪子。陽光嘩啦啦瀉嚮了葵花田。那葵花頓時變得金光燦爛。天上有輪大太陽,地上有無數的小太陽――一圈飄動着花瓣的小太陽。這大太陽與小太陽一俯一仰,雖是無聲,但卻是情深意長。那葵花,一副天真、一副稚氣,又是一副固執、堅貞不二的樣子。
    爸爸真是由衷地喜歡葵花。
    他想起了城市,想起了他的青銅葵花。他覺得,這天底下,衹有他最懂得葵花的性情、品質。而眼前這片葵花,更使他激動。他似乎看到了更多不可言說的東西。他要用心去感悟它們,有朝一日,他重回城市時,他一定會讓人們看到更加風采迷人的青銅葵花。
    陽光變得越來越熱烈,葵花也變得越來越熱烈。太陽在燃燒,葵花的花瓣,則開始像火苗一樣在跳動。
    爸爸在畫布上塗抹着。他會不時地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而一時忘記塗抹。
    這是一片富有魔力的葵花田。
    中午時,太陽金光萬道。葵花進入一天裏的鼎盛狀態,衹見一隻衹花盤,迎着陽光,在嚮上掙紮,那一根根長莖似乎變得更長。一團團的火,燒在藍天之下。四周是白色的蘆花,那一團團火就被襯得越發的生機勃勃。
    葵花田的上空,飄散着淡紫色的熱氣,風一吹,虛幻不定。幾衹鳥飛過時,竟然像飛在夢中那般不定形狀。
    爸爸不停地在紙上塗抹着,一張又一張。他不想仔細地去描摹它們,隨心所欲地塗抹,倒更能將在他心中涌動的一切落實下來。
    他忘記了女兒,忘記了已是吃午飯的時候,忘記了一切,眼前、心中,就衹有這一片浩瀚的葵花田。
    後來,他纍了,將不斷遠遊與橫掃的目光收住。這時,他的目光衹停留在了一株葵花上。他仔細地看着它――它居然是那樣的經看:花盤優雅而豐厚,背大致看上去為緑色,但認真一看,中心地方,竟是嫩白,像是人的肌膚,凝脂一般的肌膚。每一瓣花瓣,都有一片小小的葉托,那葉托為柔和的三角形,略比花瓣矮一些,一片連一片,便成了齒形,像花邊兒。真是講究得很。花盤並不是平平的一塊,而是嚮中心逐步凹下去,顔色也是從淡到濃,最中心的為茸茸的褐色。就那麽一株,卻似乎讀不盡它似的。
    爸爸感嘆着:“造化啊!”
    他一輩子與這樣的植物聯結在一起,也真是幸運。他想想,覺得自己很是幸福,很是富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城市,正在青銅葵花的映照下生趣盎然。
    在準備離開這片葵花田時,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放下畫夾,跳進了葵花田,並一直往前走去。那些葵花,一株株都比他高,他衹能仰頭去觀望花盤。他在葵花田裏走呀走呀,不一會兒就被葵花淹沒了。
    過了很久,他纔從葵花田裏走出,那時,他從頭到腳,都是金黃色的花粉,眉毛竟成了金色。
    幾衹蜜蜂,圍繞着他的腦袋在飛翔,嗡嗡地鳴叫,使他有點兒發暈。
    爸爸走過大麥地村時,腳步放慢了。
    已是下午,人們都下地勞作去了,村巷裏幾乎空無一人,衹有幾條狗,在懶散地溜達着。
    爸爸的感覺很奇怪,雙腳好像被大麥地村的泥土粘住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他停下來,好好看一看這個村莊。
    這是一個很大的村莊,好像有十多條竪巷,又有無數條橫巷。所有的房屋都門朝南。這顯然又是一個貧窮的村莊。這麽大一個村莊,除了少數幾戶人傢是瓦房,其餘的都是草房子。夏天的陽光下,這些草房子在冒着淡藍色的熱氣。不少座新房,是用麥稭蓋的頂,此時,那麥稭一根根皆如金絲,在陽光下閃動着令人眩暈的光芒。巷子不寬,但一條條都很深,地面一律是用青磚鋪就的。那些青磚似乎已經很古老了,既凹凸不平,又光溜溜的。
    這是一個樸素而平和的村莊。
    它既使爸爸感到陌生,又感到親切。他心裏好像有什麽話要對這個村莊說,好像有件事情――很大的事情,要嚮這個村莊交待。但一切又是模模糊糊的。他走着,一條狗擡起頭來看着他,目光很溫和,全然不像狗的目光。他朝它點點頭,它居然好像也朝他點了點頭。他在心裏笑了笑。有鴿群從村莊的上空飛過,一片片的黑影掠過一座座房子的房頂。它們在他的頭頂上盤旋了幾圈,不知落到誰傢的房頂上去了。
    他似乎走了很長時間,纔走出這個村莊。回頭一看,還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好像要對這個村莊有一個囑托。但,他又確實說不清要囑托什麽。他覺得自己心中的那番感覺,真是很蹊蹺。
    走完一片蘆葦,他心中的那份奇異的感覺纔似乎飄逝。
    他來到大河邊。他原以為會看到女兒坐在對岸的老榆樹下的,但卻不見女兒的蹤影。也許,她被那個青銅的男孩帶到什麽地方玩去了。他心裏感到了一陣空落。不知為什麽,他是那麽急切地想看到女兒。他在心裏責備着自己:一天裏頭,與女兒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等有了點兒時間,心裏又總在想青銅葵花。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住女兒。他心疼起來,同時有一股溫馨的感覺像溪水一般,在他的心田裏淙淙流淌。在等船過河時,他坐在岸邊,從那一刻起,他心裏就一直在回憶女兒。她三歲時,媽媽去世,此後,就是他獨自一人拉扯着她。他的生命裏似乎衹有兩樣東西:青銅葵花與女兒。這是一個多麽乖巧、多麽美麗、多麽讓人疼愛的女兒啊!他一想起她來,心就軟成一汪春天的水。一幕一幕的情景,浮現在他的眼前,與這夏天的景色重疊在一起:
    天已很晚,他還在做青銅葵花。女兒睏了。他將她抱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然後一邊用手輕輕拍打着,一邊哄着她:“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他心裏卻在惦記着還未做完的一件青銅葵花。女兒不睡,睜着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他一時無法將她哄入夢鄉,衹好放棄了,說:“爸爸還要幹活呢,葵花自己睡啦。”說完,便到工作間去了。葵花沒有哭鬧。他又幹了一陣,想起女兒來,便輕手輕腳走到房間。走到房門口,他聽到了女兒的聲音:“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爸爸還要幹活呢,葵花睡覺啦……”他探頭望去,女兒一邊自己在哄自己睡覺,一邊用小手輕輕拍打着自己。拍打着拍打着,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含糊不清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前,像一隻睏倦極了的小鳥落在枝頭――她睡着了,是自己將自己哄着的。回到工作間,他繼續幹他的活,其間想到了女兒的那副樣子,情不自禁地笑了。
    女兒有時會隨便在一個什麽地方,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他抱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軟胳膊軟腿的,像一隻小羊羔。他將她放到床上時,常常會看到她的嘴角綻放出一個甜甜的笑,那笑就像水波一般蕩漾開來。那時,他覺得女兒的臉,是一朵花,一朵安靜的花。
    外面響雷了,咔嚓一聲。女兒鑽到他懷裏,並蜷起身子。他便用面頰貼着她的頭,用大手拍着她顫抖不已的背說:“葵花別怕,那是打雷,春天來啦。春天來了,小草就緑了,花就開了,蜜蜂和蝴蝶就回來了……”女兒就會慢慢安靜下來。她就在他的胳膊上,將頭慢慢轉過來,看着窗外,那時,一道藍色的閃電,正劃破天空。她看到了窗外的樹在大風中搖晃着,又一次將臉貼到他的胸膛上。他就再次安撫她,直到她不怕雷不怕閃,扭過臉去,戰戰兢兢
    地看着窗外雷電交加、漫天風雨的情景。
    女兒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長大了。
    他比熟悉自己還要熟悉女兒。熟悉她的臉、胳膊與腿,熟悉她的脾氣,熟悉她的氣味。直到今天,她的身上還散發着淡淡的奶香味,尤其是在她熟睡的時候,那氣味會像一株植物在夜露的浸潤下散發氣味一般,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他會用鼻子,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臉上、胳膊上,輕輕地嗅着。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胳膊放進被窩裏。他覺得女兒的肌膚,嫩滑嫩滑的,像溫暖的絲綢。躺在床上,他本是在想青銅葵花的,但會突然地被一股疼愛之情猛地撲打心房,他不禁將懷中的女兒緊緊摟抱了一把,將鼻尖貼到女兒的面頰上,輕輕摩擦着。她的面頰像瓷一般光滑,使他感到無比的愜意。
    他在給女兒洗澡,看到女兒沒有一絲瘢痕的身體時,心裏會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感動。女兒像一塊潔白無瑕的玉。他不能讓這塊玉有一絲劃痕。然而女兒卻並不愛惜自己,她不聽話,甚至還很淘氣,時不時的,胳膊劃破了,手指頭拉了一道口子,膝蓋碰破了。有一回,她不好好走路,跌倒在路上,臉被磚頭磕破,流出殷紅的血來。他一邊很生氣,一邊心疼得不行。他生怕她的臉上會落下疤痕――她是絶對不可以有疤痕的。那些天,他小心翼翼地護理着女兒的傷口,天天擔心着,直到女兒的傷口長好,傷痕淡去,臉光滑如初,他纔將心放下。
    ……
    不知為什麽,他此刻非常希望看到女兒。那種心情到了急切的程度,好像再看不到女兒,就永遠也看不到了似的。似乎,他有話要對女兒說。
    可葵花一直沒有出現。
    葵花真的與青銅去另外的地方玩耍了。
    他似乎很喜歡青銅這個男孩。他希望這個男孩能常常帶着他的女兒去玩耍。見到他們在一起,他心中有一種說不明白的踏實與放心。但此刻,他就是想見到女兒。
    他看到河邊上有條小船――他一到河邊時,就已經看到這條小船了,但他沒有打算用這條小船渡過河去。小船太小,他不太放心。他要等一條大船。然而,遲遲的,就是沒有大船路過這裏。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他决定就用這條小船渡河。
    一切都很順利,小船並沒有使他感到太擔憂,它載着他,載着他的畫夾與其他用物,很平穩地行駛在水面上。這是他第一次駕船,感覺很不錯。小船在水面上的滑行,幾乎毫無阻力。他雖然不會撐船,但也能勉強使用竹篙。
    他看到了高高的岸。
    天空飛過一群烏鴉,在他的頭頂上,忽然哇地叫了一聲。聲音凄厲,使他大吃一驚。他擡頭去望它們時,正有一隻烏鴉的糞便墜落下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白色的糞便已經落到了他揚起的面孔上。
    他放下竹篙,小心翼翼地蹲下,掬起一捧捧清水,將臉洗幹淨。就在他準備用衣袖去拭擦臉上的水珠時,他忽然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情景:
    一股旋風,正從大河的那頭,嚮這裏旋轉而來!
    旋風為一個巨大的錐形。它大約是從田野上旋轉到大河上的,因為在那個幾乎封閉的卻很透明的錐形中,有着許多枯枝敗葉與沙塵。這些東西,在錐形的中央急速地旋轉着。這個錐形的傢夥好像有無比強大的吸力。一隻正巧飛過的大鳥,一忽閃就被捲了進去,然後失去平衡,與那些枯枝敗葉旋轉在了一起。
    這個錐形的怪獸正從空中逐漸下移,當它的頂端一接觸到水面時,河面頓時被旋開一個口子,河水嘩嘩濺起,形成一丈多高的水簾,那水簾也是錐形。錐形的中間,一股河水噴發一般,升嚮高空,竟有好幾丈高。
    錐形怪獸一邊旋轉,一邊嚮前,將河面豁開一條狹窄的峽𠔌。
    恐懼使他瑟瑟發抖。
    一忽兒的工夫,錐形怪獸就已經旋轉到了小船停留的地方。還好,它沒有攔腰襲擊小船,衹是波及到船頭,將放在船頭上的畫夾猛地捲到了高空。因為畫夾並不在錐形的中央,它被一股強大的氣流猛地推開了。當錐形怪獸繼續嚮前旋轉時,空中的畫夾像大鳥的翅膀一樣張開了。隨即,十多張畫稿從夾子裏脫落出來,飛滿了天空。
    他看到空中飄滿了葵花。
    這些畫稿在空中忽悠着,最後一張張飄落在水面上。說來也真是不可思議,那些畫稿飄落在水面上時,竟然沒有一張是背面朝上的。一朵朵葵花在碧波蕩漾的水波上,令人心醉神迷地開放着。
    當時的天空,一輪太陽,光芒萬丈。
    他忘記了自己是在一隻小船上,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不習水性的人,蹲了下去,伸出手嚮前竭力地傾着身體,企圖去夠一張離小船最近的葵花,小船一下傾覆了。
    他從水中掙紮出來。他看到了岸。他多麽想最後看一眼女兒,然而,岸上卻衹有那棵老榆樹……
    陽光下的大河上,漂着葵花。
    一條過路的船衹,在遠處目睹了一切。船上的人扯足大帆,將船嚮出事地點奮力駛來。然而,這段水面上,除了那條船底朝上的小船半沉半浮於水面,就是畫夾、葵花以及其他用物在隨波逐流,再也沒有其他動靜。船上人企圖還想發現什麽,用眼睛在水面上四處搜索着。
    大河嚮東流動着,幾衹水鳥在低空盤旋着。
    這條船上的人,就朝岸上奮力呼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幹校那邊與大麥地那邊,都有人聽到了。於是呼喊聲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嚮人群集中的地方,不一會兒,大河兩岸便呼喊聲大作,無數的人分別從不同的方向朝出事地點跑來。
    “誰落水了?”“誰落水了?”
    誰也不知道誰落水了。
    幹校的人發現了畫夾與畫有葵花的畫稿,一下確定了落水者。
    那時,葵花正在幹校的魚塘邊看青銅在水中摸河蚌。看到大人們往大河邊跑,他們也跟着往大河邊跑。葵花跑不快,青銅不時停下來等她,看她趕上來了,接着又往前跑。等他們跑到大河邊,大河邊上早站滿了人,並有許多人跳進河裏,正在紮猛子往水底下搜尋落水者。
    葵花一眼就看到了在水面上漂動的畫稿,這孩子立即大聲叫道:“爸爸!”她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不時地仰起臉來打量着那些大人的面孔,“爸爸!……”
    幹校的人發現了她,立即有人過來,將她抱住。她在那人的懷裏拼命掙紮,兩衹胳膊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不停:“爸爸!爸爸!……”
    她再也不可能聽到爸爸的應答了。
    幹校的幾個中年婦女簇擁着那個緊緊抱着葵花的男人,匆匆離開了大河邊,往幹校跑去。他們不願讓這個孩子目睹一切。他們一路上不住地哄着葵花,但卻無濟於事。她哭鬧着,眼淚嘩嘩地流淌。
    青銅遠遠地跟着。
    不一會兒,葵花的嗓子便哭啞了,直到完全發不出聲來。冰涼的淚珠,順着她的鼻梁,無聲地流嚮嘴角,流到脖子裏。她嚮大河邊伸着手,不住地抽噎着。
    青銅就一直站在幹校的院墻下,一動也不動。
    河上,有十幾條大船小船,更有無數的人。人們動用了各種各樣的搜尋辦法,一直到天黑也未能搜尋到葵花的爸爸。
    後來,搜尋工作持續了一個星期,但最終也未能找到。此後,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大河兩岸的人都感到非常非常的奇怪。
    在那些日子裏,幹校的幾個中年婦女,輪番照應着葵花。
    葵花不再哭泣了,蒼白的小臉上,目光呆呆的,哀哀的。每當於深夜聽到葵花在睡夢中呼喊着爸爸時,看護她的人,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淚。
    爸爸落水後的一周,葵花突然不見了。
    幹校的人全部行動起來,找遍了幹校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她。他們又把尋找的範圍擴大到幹校周圍兩裏地,但也未能找到。有人說:是不是去了大麥地?於是就有人去了大麥地。大麥地的人聽說小女孩不見了,也都紛紛行動起來,幫着尋找。但找遍了村裏村外,也還是沒有能夠找到她。
    就在人們感到絶望的時候,青銅仿佛忽然得到了某種召喚,縱身一躍,騎上了牛背,隨即,衝開人群,沿着村前的大路,嚮前一路飛奔而去。
    穿過一片蘆葦,騎在牛背上的青銅看到了那片葵花田。
    正午的太陽,十分明亮。陽光下的葵花田靜悄悄地泛着金光。無數的蜂蝶,在葵花田裏飛翔着。
    青銅跳下牛背,扔掉繮繩,跑進了葵花田。稠密的葵花,使他衹能看到很近的地方。他就不停地跑動着,直跑得呼哧呼哧的,滿頭大汗。
    他在葵花田的深處,終於看到了葵花。
    那時,她側臥在幾株葵花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好像睡着了。
    青銅跑出葵花地,爬到一個高處,嚮大麥地方向不住地揮着手。有人看到了,說:“是不是找到她了?”於是,人們紛紛朝葵花田跑來。
    青銅將人們帶到了小女孩的身邊。
    暫時,誰也沒有驚動她,人們衹是圍着她,靜靜地看着。
    誰也不知道葵花是怎麽渡過了大河,又是怎麽來到葵花田的。
    葵花認定爸爸哪兒也沒有去,就在葵花田裏。
    有人將她從地上抱起。她微微睜開眼睛,喃喃自語着:“我看見爸爸了。爸爸就在葵花田裏……”
    她兩腮通紅。
    抱她的那個人用手一摸她的額頭,驚叫了一聲:“這孩子的額頭,滾燙!”
    許多人護送着,哧通哧通的腳步聲,響徹在通往醫院的土路上。
    那天下午,太陽被厚厚實實的烏雲遮蔽着,不一會兒,狂風大作,接着便是暴雨。傍晚風停雨歇時,衹見一地的葵花,一株株皆落盡金黃的花瓣,一隻衹失去光彩的花盤,低垂着,面朝滿是花瓣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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